我和我妻子最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和我妻子同岁。我们二十二岁的时候结婚，三十岁的时候才有了自己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都很高兴。结婚以后，为了有个孩子，我和我妻子拜过佛，求过神，做过各种检查，试过各种偏方，但是都没能如愿。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放弃要孩子的念头。我跟我妻子说，咱们领养一个算了，慢慢地有了感情，就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了。我妻子问我，谁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给你领养？我说，我乡下那么多亲戚，领养一个肯定没有问题的。我妻子想了想，说，领养的跟亲生的还是不一样，咱们再努力努力吧。我说，咱们怎么努力？医院都看了多少遍了，我没有问题，你也没有问题，咱们还怎么努力？我妻子说，再等两年吧，也许时机还没到呢。她对这件事情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执着和冷静，我都有点害怕了。

说来也怪，我妻子说那话的第二年，她就怀上了。我妻子说，老天爷有眼，咱们的努力有了结果了。我趁着妻子不注意，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被我妻子注意到了。她说，我终于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还叹气啊？我当着她的面又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这叹气是因为高兴。她就没再说什么。

从怀上孩子到孩子出生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快接近临产期时，我母亲特意从乡下赶来陪我妻子。我母亲指挥我妻子干这干那，从来不让她闲下来。我看着都有点过意不去，对我母亲说，你就让她多休息休息吧。我母亲说，这个你不懂。我妻子也笑着说，让我多活动是对的，这样生孩子的时候就不会有危险了，阿妈这样是为了我好呢。我说，但是这样也太累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吧？我母亲笑着说，不懂的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我母亲甚至都说胎位这么正常，不用去医院生产了。这个我没有同意，我说万一大人小孩有个意外怎么办啊？

孩子很顺利地出生了，是个男孩，五斤二两，医生说比正常的孩子小一点，但是很健康，没什么毛病。在医院妇产科刚待了一周，医生就催我们办手续出院了。

出院后问题就来了。出院后没两天，孩子他妈妈没有奶水了。孩子一饿就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我妻子比当初没有怀上孩子时还焦虑，她说，一定要想办法让孩子吃上母乳，这对将来孩子的体质、免疫力有很大影响。再说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么小，身体里肯定是缺什么东西，这就需要后天来补了，尤其在发育阶段，需要用母乳来补，错过了发育期，以后再补也没什么用了。我母亲说，那咱们就想想办法吧。孩子依旧哭个不停，我就说，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孩子饿死吧？我妻子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你快去买奶粉，买那种日本进口的奶粉，国产的那些奶粉我不放心，先应付两天，但一定得让孩子吃上母乳。

我妻子告诉我一个卖那种日本进口奶粉的店的地址，我赶紧穿上衣服去买。我出门时，我母亲也跟在我后面说，我也跟着你去认认地方，以后需要奶粉了，万一你不在我也可以自己去买。

那家店不太远，我和我母亲就走路去了。我和我母亲经过中心广场时，看到几个幼儿园的孩子在蹦蹦跳跳地玩，就由衷地感到了一种幸福，心想人的一生中有个孩子真好！我母亲在一边催我快点走。

我俩到了那家指定的店，买了日本进口的奶粉之后就赶紧往回走。经过中心广场时，那些孩子都不在了。可能是被他们的爸爸妈妈接走了。这时，我母亲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你小学时的同班同学达杰吗？我说我当然记得，他是我们班里身体最强壮的一个，但是学习不太好。我母亲又问，他没有向你借过钱吧？我想了想说，没有啊，怎么了？我母亲说，前两年他碰见我，总是问我你在城里过得怎么样？我说你娶了一个城里的老婆，过得很好。他说你比其他同学都聪明，他还说那时候他就知道你能去城里生活。走了两步，我母亲接着说，后来他向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没有给他。我说，你怎么不给他啊？我母亲说，我担心他向你借钱啊，我听说他那两年打麻将赌博，到处借钱，欠了别人不少钱。我说，是这样啊，他要是有什么其他事，我肯定会帮他的，但是他打麻将赌博，我肯定不会帮他。

其实，前两年，我小学同学达杰给我打过电话。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之后，问我能不能借他三千块钱。我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借口，没借给他。他说好吧，你在城里生活肯定也很难，以后你回老家，一定要让我知道啊，我请你喝啤酒。

这时，我母亲看着我手里的奶粉说，这日本进口的奶粉这么贵，它跟其它的奶粉有什么区别啊？我说，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说这进口的奶粉比国产的好，营养价值高，质量有保障。我母亲就说，哦哦，这些我不懂，孩子喝了没事就好。

我没再继续奶粉的话题，问我母亲，达杰他现在还打麻将赌博吗？我母亲站住，看着我说，你还没有听说达杰的事情吗？我说，我没有啊，什么事？我母亲叹了口气说，他死了，听说是欠了别人的钱，被别人用刀子捅死的。我很惊讶，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母亲说，就是今年年初的事，当时还去医院抢救了，但是没有抢救过来，听说是捅到了肺上，哎。我问，那捅他的那个人呢？我认识那个人吗？我母亲说，你应该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是邻村的，当天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听说马上就要判刑了，可能是死刑。母亲又说，我见过那个人，你要是见了那个人，肯定也想不到那样一个人会杀人。

我没再说什么，脑海里不断地出现已经不在了的达杰的样子。我想了想，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这时，我母亲又说，哎，达杰小时候还是喝山羊奶长大的呢，而且那山羊还是咱们家的。我看着我母亲“啊”了一声，我母亲继续说，达杰阿妈生下达杰后没有奶水，那时咱们家那只山羊产了羊羔。那是那只山羊第一次产羊羔，奶子很多，除了能喂饱小羊羔，咱们还能挤奶熬奶茶喝。我问，然后呢？我母亲说，然后达杰的阿爸就找到你阿爸说，把你的山羊卖给我吧，我老婆给我生了个儿子，但是孩子他妈没有奶水给孩子喝。你阿爸问，你打算出多少钱？达杰的阿爸说，现在市场上一只山羊八九十块钱，我给你一百块，羊羔我不要，羊羔你可以留着。那时候家里很缺钱，你阿爸就把山羊卖给了达杰的阿爸。达杰的阿爸领走山羊时，那只山羊看着小羊羔“咩咩”地叫着怎么也不肯走，小羊羔也跟在它后面叫个不停。最后，我抱住小羊羔，达杰的阿爸用绳子牵着，你阿爸从后面推着，才把山羊给拉走了。但是那只山羊还时不时从达杰家跑回来给它的小羊羔喂奶。后来，达杰的阿爸用绳子把它拴在了畜圈里，它就再没跑回来。

我问，那只小羊羔呢，它喝什么？我母亲笑着说，我总不能让它饿死了，我从亲戚家里要牛奶喂它，后来给它喂面糊糊，后来它能自己吃草了，就长大了。我没再说什么。走了几步，我母亲又说，但是后来还不到一个月，那只山羊就没有奶了。我停下来看我母亲。我母亲说，听达杰的阿爸说，刚开始的时候，山羊的奶水很多，那奶水多得从奶头往外漏，除了达杰吃得饱饱的，他们全家每天早晨还可以熬奶茶喝。我问，后来怎么就没奶了？我母亲说，听达杰的阿爸说，那只山羊被拴住之后，它就每天每夜地叫个不停，我想它是想念它的小羊羔了，还不到一个月，它的奶子就干了，挤不出奶水来了。我问，那后来呢？我母亲说，后来达杰的阿爸就把那只山羊送回来了，要你阿爸退钱。你阿爸说已经卖给你了，退不了。达杰的阿爸说，这只山羊现在没有奶了，对我也没有什么用了，我们家又不养羊，也不方便，你退给我九十块就行了。他还说，我可能还得再买一只山羊，如果山羊的价格跟你这只山羊的价格差不多，那我还要多贴十块钱呢。你阿爸没再说什么，把九十块退给了达杰的阿爸，把山羊留下了。

我又问，后来呢？我母亲说，哎，后来，后来小山羊就不认它了，山羊每天跟在小山羊后面，小山羊都不理它，小山羊每天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好像我就是它的阿妈一样。那时候我真的挺可怜那只山羊的，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让小羊羔回到它的身边，哎，看来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带才亲啊。

我没再说什么。我母亲接着又说，那山羊之后就没产过羊羔了。

我和母亲赶到家门口时，听到了孩子声嘶力竭的啼哭声。我刚进门妻子就喊，你俩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啊，孩子都哭得不行了！我妻子把孩子放到我手里，拿过我手里的奶粉去厨房冲奶粉了。我母亲也跟着进去了。面对这个哭个不停的婴儿，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婴儿整个就那么小小的一块，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一起，浑身都在乱动，看上去像个怪物一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好我妻子和我母亲很快从厨房里出来了。我妻子从我手里抱过孩子，先把奶嘴放进自己嘴里试了试，然后放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马上就不哭了，使劲地咂着奶。我母亲看着孩子的样子说，这日本进口的奶粉可能就是不一样。

晚上吃饭时，我妻子又提起了母乳喂养的事。她说，这母乳喂养肯定跟羊奶、牛奶或奶粉喂养不一样，我们必须得想办法让孩子吃上母乳。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医院妇产科。我们挂了个专家号，那个专家说，当然是母乳喂养对孩子最好，但是每个妈妈的体质不同，这也没办法，如果实在没有奶水，就只能用牛奶或者奶粉代替了。专家还介绍了一些催奶的办法。

从医院出来后，我妻子很生气，说，这个专家什么也不懂，她说的那些我也知道，这个专家号算是白挂了。我母亲也说，那个医生说的那些催奶的办法，有些我也知道。

接下来，我们就试了各种催奶的办法。我们先熬猪蹄给产妇喝，但是试了几天，没有任何作用。之后我们又试了熬鸡肉汤、牦牛骨头汤给产妇喝，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我妻子的体重增加了好几斤。我有点担心地说，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个胖子的。她说，只要孩子能吃上母乳，我不怕变成个胖子，让孩子吃母乳太重要了。前面试的都是民间的土办法，都没有明显的效果。之后，我们又按医生说的让孩子自己吸妈妈的奶头催乳。但这也没有用，孩子发现没有奶水就不吸了。最后，用了医生开的催乳器，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我眼看着我妻子的神思有点恍惚了，而且脸色也显得蜡黄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虑。

我母亲看着我和我妻子的样子说，看你俩愁成这个样子，我也很发愁，要不咱们就找只山羊或者奶牛算了，很多孩子都是吃羊奶或者牛奶长大的，长大了身体其实也挺结实的。

我妻子马上说，这个可不一样，吃人奶长大的孩子和吃羊奶、牛奶或奶粉长大的孩子长大了体质完全不一样，这怎么可能一样呢？咱们一定得让孩子吃上人奶。

这时，我母亲对我说，达杰的老婆也是上个月刚刚生了孩子，她那个奶水多得呀，孩子吃不完，奶子又胀又痛，就只好挤出来倒掉了。

我母亲的话一下子引起了我妻子的注意，问我母亲，达杰是谁啊？

我母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小心地说，达杰是江洋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之后没再继续读书。

我瞪了一眼我母亲，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我母亲也注意到了我的提示，赶紧说，其实孩子吃人奶长大，身体也不一定就很结实啊。

我妻子说，肯定是吃人奶长大的孩子身体好。

我母亲看着我说，你是一直吃我的奶水长大的，一直到四五岁能正常吃饭了还在吃我的奶水，但是即便这样，你的身体也没见得比别的孩子好多少，小时候还经常感冒咳嗽个没完。

我说，是，是，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

我妻子马上说，不管怎么说，羊奶、牛奶、各种进口奶粉都比不上人奶好，这是肯定的，人奶的营养价值是最好、最全面的。再说这个孩子出生时才五斤二两，先天发育就不好，后天营养再跟不上，以后身体会很差的。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我妻子对我说，既然你同学的老婆奶水那么足，那刚好啊，咱们可以带着孩子去村子里住下，只要孩子能吃上人奶，我干什么也是愿意的。

我说，这个合适吗？再想想吧。

我妻子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不用再想了，到时咱们可以适当地给你同学的老婆一点钱补贴一下家用，这样对他们、对咱们都很好，不是吗？

我母亲也不管我了，说，这样好，这样好，在城里我实在是待不惯，把孩子带到村里对我也好，既不耽误看孩子，也不耽误干家务活。

我妻子说，就这样定了吧，明天咱们就去村里住。

我说，我还要正常上班呢，我们单位肯定不会给我准假的。

我妻子说，你可以上你的班，你把我们送到村里就可以，我有产假，有的是时间看孩子，到周末了你来看我们就行了。

还没等我说话，我妻子把孩子放到我手里，说，你现在看一会孩子吧，我实在是太困了，我先去眯一会。

说完，她就进了我俩的卧室，关上了门。没过一会，就传来了她轻轻的鼾声。

我母亲看着我，说，这段时间她太累了，操心孩子奶水的事情操心死了。

这时，孩子在我怀里哭了起来，又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哭。

我母亲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说，你快去冲个日本进口的奶粉吧，孩子饿了。

我拿着奶瓶回来时，孩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哭。

我把奶嘴放到了孩子的嘴里。孩子一边吸奶嘴，一边还在哭着。

我看着孩子，打了个哈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啊，给他奶粉喝他还哭个不停。

我母亲从我手里拿过奶瓶，说，你以为养个孩子就那么容易啊！我看你也是累了，你也去睡一会，休息一下吧。

我也确实很困，就进去卧室，在我妻子身边躺下了。

这时，我听到我母亲轻轻哼唱起了那首我也很熟悉的催眠曲：

宝宝快快睡着不要哭

睡着给你天上的星星

宝宝快快睡着不要哭

睡着给你地上的花朵

宝宝快快睡着不要哭

睡着给你海底的宝石

……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