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是怀揣那份已经完成的小说稿子回到故乡的。
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切忠的母亲和她的儿子罗丹。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岁月。小说中应该出现的第三个人物,也就是切忠的丈夫、罗丹的父亲,早在罗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为此,罗丹在他十二岁时突然向母亲切忠问道:“我阿爸去哪儿了?”切忠怔怔地愣了一会,但还是十分镇定地说:“你阿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抛下我们娘儿俩走了。”罗丹还是不解地追问道:“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回来?”面对儿子罗丹的追问,母亲切忠干脆说:“你阿爸死了。”那时候,罗丹对死这个概念还不甚了解,便眨了眨眼睛,问道:“死是什么意思?”
母亲切忠听了,觉得有些好笑。早年失去丈夫的阴影早已在她心头烟消云散了,这会谈到丈夫的死,激不起她丝毫的忧伤之情。再加上父母和身边的一些亲人也相继离去,她因而对死亡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人应该学会面对死亡。
为了让儿子罗丹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她将儿子领到了几天前刚刚死去后被丢在阴沟里的那条老狗面前。那条老狗的尸体正在渐渐腐烂,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她指着那正在腐烂的老狗的尸体,说:“死就是生命离开了肉体。没有了生命的肉体就是一堆臭肉,它会渐渐腐烂融入大地的。”
儿子罗丹听了更觉奇怪,扑闪着那双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你说死就是生命离开了肉体,那么,生命离开肉体之后,它又去向何方呢?”
这问题对于母亲切忠来说似乎显得过于简单。她不假思索地说:“生命离开肉体之后,灵魂将会引导你进入六道轮回之中。那些行善积德的人会进入天界或转生成人,而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则会坠入地狱或转生成饿鬼、畜生。你阿爸是个既不行善积德,又不作恶多端的人,我想他的灵魂既不可能进入天界,也不会坠入地狱,起码会转生为人的。”
说完,她微笑着望了一眼儿子罗丹,摸了摸额头,回去了。
儿子罗丹望着那正在腐烂的老狗的尸体,像是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又好像一点也没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突然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见到阿爸了,不由喃喃地在嘴里重复着说:“生命,灵魂,天界,地狱……”
罗丹在他正长身体的时候,遇上了那段大伙都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年月。那时候,他们母子俩经常吃不饱饭。母亲切忠经常忍住饥饿,把自己的那份食物留给儿子吃。儿子罗丹吃了,还是没有饱,依旧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日渐苍白的脸。
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小雨,漆黑一片。时间已经很晚了,还是不见母亲回来。儿子罗丹望着漆黑的夜,心里渐渐感到了恐惧,失声啼哭起来。
突然,母亲推门进来,背着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显得很吃力。她把那一小袋东西轻轻地放到地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母亲的身上、手上和脸上沾满了泥土。她走过去稍稍安慰了一下啼哭不已的儿子罗丹,就将那一小袋东西倒进锅里,烧火煮了起来,屋子里便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食物的香味。原来,母亲背来的是一袋洋芋。
母亲这是为儿子做了一次真正的贼。
母亲将那些煮熟的洋芋全都捞出来,放在盆子里,让儿子吃。
儿子望着那满盆散发着热气的洋芋,使劲地咽着口水,恨不得一下子把那些洋芋全吃了。
母亲示意他慢慢地吃,不要着急。但吃下一个较大的洋芋之后,他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只是望着眼前的洋芋发呆。那是那些年中罗丹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母亲切忠看着儿子吃饱的样子,脸上现出了一丝苦涩的笑。随后,她自己也拿起一个不大的洋芋,慢吞吞地吃了起来,但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儿子罗丹很懂事地倒了一碗茶,递给母亲,鼓励她继续吃。母亲显然是被儿子的举动感动了。她双眼含着泪水,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又微笑着说自己确实饱了,实在是吃不下了。然后,她又将那吃剩的半块洋芋仔细地剥了皮,递给儿子罗丹。
儿子罗丹犹豫了一会,接过母亲手中那半块洋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许多年过去之后,这情景总是令儿子罗丹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年,罗丹已经十五岁了,青春期骚动不安的种种迹象也开始出现在他身上。这个年龄,就像有句谚语所说的“女孩不向阿妈要食物,男孩不向阿爸问主意”,标志着一个人已经到了独立自主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一年,爱情悄悄地叩开了罗丹的心门。将在下文中出现的女孩是邻村一个家境不好的人家的姑娘。
他和她的相遇纯属一次偶然。
罗丹十五岁那年的秋天,阿妈切忠突然得了重病,之后便常常卧床不起,家中生活的重担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他也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这副沉重的担子。
这一年,虽然村里每家每户的状况都稍稍有了好转,但由于罗丹家以前没有什么底子,生活上也就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改观,依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罗丹为他们母子俩的生活问题,曾一度陷入了困境之中。但他渐渐地弄清了母亲那时候深更半夜弄来的那些洋芋原来都是偷来的。他对于母亲的这种偷窃行为不仅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更加觉出了母亲的艰辛。对于他来说,这些年来带给他洋芋的母亲是伟大的,那些缓解他饥饿之苦的洋芋也同样是伟大的。
在罗丹面前只有一条路:像母亲一样去偷别人家地里可以吃的东西。
为了不至于被村里人发现而丢丑,罗丹经常深更半夜去邻村行动。那一夜不像往常,有月亮,很亮,像个圆盘,挂在天空一角,像是在专门监视着他的所作所为。为此,他不得不熬到半夜,待母亲完全睡熟之后才走出家门。
月光下的村庄显得十分宁静,只有一两声狗叫划破死寂的夜空,传向远方。
在这样的夜色中前去行窃,罗丹的心里总有一种荒唐的感觉——这样的夜色理应滋生爱情,而偷窃应该发生在那种风高月黑、死气沉沉的夜晚。但为了生活,罗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一边欣赏着夜色,一边心里发虚地赶向目的地。
正准备蹲下身挖地里的洋芋时,他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蠕动着。借着月光,他看清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走到那个女人身旁时,那个女人还没有发现他。他望着那个正在聚精会神地挖洋芋的女人的身影,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喂!”
那女人听到这声音,触电似的站了起来,转过身惊诧地望着他。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他看到在月光下,那女孩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看到这情景,他微微笑了笑,安慰女孩说:“别怕,我也是和你一样来偷东西的贼。”
女孩用那沾满尘土的手擦了一下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在无边的夜色中飘出很远。
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盯着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拉姆。”女孩微笑着说。
尼玛拉姆,尼玛拉姆,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名字。
我是在去年一个黄昏时分回到有着“纳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故乡的。“纳隆”是“耳环”的意思,我怎么挖空心思地想象,也不能把故乡和耳环很好地联系起来。我走下那辆破旧的班车时,夜色正渐渐吞噬着故乡的土地,远处的山脉只显出了模糊的轮廓。班车丢下我,载着车里仅有的几个人,在渐浓的暮色中向远处驶去。
日子就像一匹快马,在不经意间向着不知名的方向飞驰而去。
罗丹后来就和那个叫尼玛拉姆的姑娘相爱了。为了生活,他和她有时还去别人的地里偷东西。
对于自家的境况,母亲切忠是再清楚不过的。自从她病倒之后,看到经常有吃的东西,她心里产生了疑问,但也渐渐地明白,儿子罗丹走了自己的路。有好几次,她想劝儿子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但又无可奈何地忍住了。
后来,她终于下定决心要阻止儿子。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她就将儿子罗丹叫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脸,说:
“儿子,阿妈知道你为了阿妈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一切都是阿妈拖累了你,阿妈早就该死了,可偏偏又死不了。现在,阿妈想清楚了,即使阿妈饿死,也不能再让你去干那种事了。人如果到了该死的时候,想逃也逃不了;不到该死的时候,想死也死不了。不要再为阿妈操心了。偷窃是我们信佛人的大忌,是不会有好报应的。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以后不再干那样的事……”
说到这儿,母亲切忠想起自己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便不由得流出眼泪,中断了说话,陷入了沉思。
儿子罗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流着眼泪说:“阿妈,为了您,我什么事都愿意干。”
说完,罗丹又跪倒在他家那小小的佛龛前,擦干眼泪,发誓以后不再干那样的事。再加上这么做都是生活所迫,因而此刻,他的心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此时,他和那个叫尼玛拉姆的姑娘相爱的事,他还没有告诉母亲。第二天,他找到她,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并商量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带她去见他母亲。尼玛拉姆听了之后,高兴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之中。
每当投入故乡的怀抱,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心头郁积的那份忧郁才似有渐渐消散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舒畅。
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庄,不远处的小学校里亮着的灯光吸引了我。我穿过那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来到了学校里。学校操场的正中央放着一台电视机,男女老少都围坐在电视机前,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电视里播放的录像节目。放的是一部武打片,一阵打打杀杀的喊叫声充满了整个操场。一会之后,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些男女搂搂抱抱的镜头,人们便放松面部表情,时而害羞地低下头,时而好奇地偷偷看上几眼,窃窃私语着。
我也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地观赏着这一切。就在这时,有人拉住我的手,将我领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宿舍里。
待走进宿舍,借着灯光我才看清,拉我的那个人是这儿的小学教师,名叫柔旦。我和他在几年前就认识了,而且他看过我的小说,我们交流了一些想法,挺谈得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示意我坐下,然后说:“早就听你们家里人说你要回来。怎么,这次又是来收集素材的?”
我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去年你提供给我的那些素材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谢谢你。目前,我的创作又陷入了困境之中,希望你能帮助我。”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样吧,我手头上有一个很好的素材,但这次我不想原封不动地提供给你,我只提供一些线索,你自己去加工创作,等你写成之后我再告诉你故事的原貌。也许那样会更有意思。”
对于他的理解和支持,我深表感激。我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示意他尽快讲出来。
他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说:“一个叫切忠的母亲有一个叫罗丹的儿子,切忠的儿子罗丹为了生活成了贼,最后被判了死刑,但结局是出乎意料的。”
去年回去之后,我便按柔旦提供的线索和要求,挖空心思地编了这个故事。我充分利用人类感情脆弱的天性,从描写亲情入手,力图写出令人感动的故事来。
我的主人公自从发誓不再做小偷之后,靠自己的双手,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他带上尼玛拉姆到母亲身边,并且和尼玛拉姆订下了终身。
然而,命运的安排往往是十分残酷的。一年之后,罗丹的母亲切忠的病情加重了,常常昏迷不醒。经过检查,医生说只有做手术才能根治此病,否则只有等死,别无他法。
这些是医生对罗丹说的,母亲切忠并不知道。做手术需要一笔昂贵的费用,罗丹是无力承受的。但作为儿子,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母亲离自己远去呢?
回去之后,他便瞒着母亲去向别人借钱。
首先,他去母亲的弟弟家借钱。母亲的弟弟和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母亲的弟弟是个十分小心的人,平常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忧伤的表情。他听了罗丹的话,半晌怔怔地不说一句话,然后进屋跟他的老婆唠唠叨叨说了好一阵话。之后,手里捏着一沓钱走出来,他表情更加忧伤地说:“孩子,我家里只有这些钱了,你就全拿去治你阿妈的病吧,我待会儿就去看她。”
之后,罗丹又去了母亲的哥哥家。母亲的哥哥住在另外一个村子里。母亲的哥哥平时是个比较开朗的人,听了罗丹的话,他脸上开朗的神情一下子不见了,想也没想,便指着正在不远处的田间地头吃草的几只绵羊,说:“它们是我家的全部财产,你就全部赶去换一些钱吧,回头我再想想办法,给你送些钱来。”
罗丹只有这么两个亲戚。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罗丹也去了他的心上人尼玛拉姆的家里。尼玛拉姆的父亲对未来的女婿很慷慨,将家里仅有的一头奶牛送给了罗丹,并且让尼玛拉姆前去罗丹的家里伺候罗丹的母亲。
之后,罗丹又挨家挨户地去借钱物,大伙儿都力所能及地给予了帮助。
为此,他很感动,也很感激每一个给予他帮助的人。但这些钱物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离医院开出的数目相差很远。
后来,他听说最近政府给村里拔了一笔救济款,就去村长家里借。村长力所能及地给了他许多帮助,但他说公款无论如何不能外借,借了会犯法的。
出于无奈,他最后去村长家里偷了那笔救济款,交给医院,为母亲做了手术。但没等母亲出院,他就被拘留了。因盗取的是国家的救济款,而且数额很大,再加上当时正在严打的风头上,他后来被判了死刑。
乡亲们对罗丹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他为母亲行窃而被判了死刑的事在这一带广为流传。
“我给你提供的那个素材其实是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但你却把它写成了另一个样子。”我的朋友柔旦有些感动地说。
此时,我正坐在柔旦的宿舍里,看他读我带来的那篇小说稿子。
柔旦不说话,只是用探求的目光望着我,继续说:“虽然你把它写成了另一个样子,但读着又确实很感人。我们还是看看你是如何结尾的吧。”
说着,他点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盯着稿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吃力地读了起来。
罗丹被枪决之前,他的亲戚朋友们都去看望他。他听说母亲的病渐渐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又马上布满了愁云。他请求他们以后照顾他母亲,不要把他的死讯告诉她,设法隐瞒住。他的亲戚朋友们含泪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和他行碰头礼告别。
其间,村长也去狱中看望了他。他向村长做了忏悔,并请求他谅解。村长深深地谅解了他,并答应由村里安排他母亲以后的生活问题。
当村长告别他要回去时,他向村长磕了一个头,十分认真地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在罗丹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心上人尼玛拉姆去看望了他。尼玛拉姆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形容憔悴,失声痛哭起来,紧紧抱住他不放。
罗丹轻轻地抚摸着尼玛拉姆的头发,平静地说:“好姑娘,别再哭了。以后找个好人家吧,也许来世咱们能再相聚。好姑娘,别再哭了,有空去照看一下我阿妈……”
尼玛拉姆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就要离自己而去,哭得更加伤心了。她紧紧地抱住罗丹,泣不成声。
就在罗丹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切忠在尼玛拉姆的搀扶下走出了医院。当她俩缓缓地走到十字街头时,罗丹的母亲切忠似乎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声。她一怔,随之心跳也加快了……
至此,我的小说全部结束了。半晌,柔旦怔怔地望着那最后一页稿子,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点上一支烟,将稿子递给我,说:“确实是个感人的故事。你写这个故事一定费了不少的心思吧?但我要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完全不同于这个,也许还有些残忍。”
他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急于想知道这个在一年前就吊起我胃口的故事的本来面目,便催促他快讲。
但他却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说:“等我俩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我再讲给你听。现在,我都有些饿了。”
于是,我俩便边吃东西边谈我的那篇小说。他像是个优秀的编辑似的对我的小说评头论足,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我对此十分佩服,希望他以后能多提这样的意见。
吃完东西,他重新为我倒满茶,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才开始故事的讲述。
我的故事发生在过去的部落时代。有一个叫切忠的放荡女人在她三十岁时生了一个男孩,给他取名为罗丹。罗丹小时候很活泼,很聪明。罗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别的小孩都合伙欺负他。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要是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兄弟姐妹,那该多好啊!但他没有,他因而很痛苦。
有一天,罗丹忍不住向母亲切忠问道:“我为什么没有父亲?”
切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你从来就没有父亲!”
从此,他再也没有向母亲问起过自己的父亲。每当别的孩子向他问起他的父亲时,他瞪着眼睛,大声说:“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以后,孩子们便在暗地里叫他“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听到之后,心里总有一种伤感和失落,远远地躲着那些孩子们,也不和他们玩,渐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罗丹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他的母亲切忠便让他去村里其他人家里偷一些东西。起初,罗丹有些不愿意,但在母亲的怂恿和逼迫下,他不得不常常去偷一些东西。
十八岁时,罗丹已经在他们那片草原上臭名昭著了,人们处处提防着他。就在这一年,他却爱上了一个姑娘。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有着不错的家境。经过交往,那姑娘也渐渐爱上了他。因此,他在心里发誓要改掉偷窃的毛病,重新做人,为自己找回好名声。但当那位姑娘答应要做他的新娘,他去向姑娘家里求亲时,姑娘的父亲蛮横无礼地当众指着他的鼻子羞辱了他,并把他赶了出去。之后,那个姑娘被迫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音讯。
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激起了他强烈的逆反心理。从那以后,他偷得更加厉害了,而且偷窃的技术越来越高明,几乎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从那以后,他几乎对所有的富人都产生了一种仇恨的心理,专门去偷富人家的东西,简直有些丧心病狂。
后来有一次,他偷窃了四方群众为修复寺院而捐献的钱物,激怒了几位部落头领。他们发誓要捉住他,为民除害。
经过一段时间的周旋,他终于被捉住了,并按当时的部落法判处了死刑。
他被处以极刑的那一天,天空里飘着雪,刑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人们对着他扔石头、吐唾沫、大声咒骂。他的头上渗出了血,他的脸被打破了,但他像是毫无知觉一般,用空洞的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白茫茫的原野,一动也不动。
当行刑人走过来问他在临死前有没有什么请求时,他说希望能见上母亲一眼。
很快,有人将他的母亲带到了他的身边。母亲看见他的样子,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罗丹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母亲面前,跪下来,看着母亲的脸,说:“阿妈,是您赐予了儿血肉之躯,赐予了儿生命,并用乳汁把儿抚养成人,儿是多么地感激您啊!儿就要离您远去了,在这最后的时刻,儿只有一个请求,儿希望能最后尝一次您的乳汁。”
这时,人们停止了咒骂,停止了吐唾沫,停止了扔石头,静静地看着母子俩。
母亲切忠听了儿子的话,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儿子的脸。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双乳早已干瘪,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了。但当她看到儿子罗丹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便不再犹豫,蹲下来敞开胸襟,将干瘪的乳头放进了儿子的嘴里。
儿子罗丹吸吮着母亲的乳头,将额头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胸前,不说一句话。渐渐地,他的嘴里充满了一种苦涩而甘甜的滋味。
母亲切忠的眼里也不由得流露出温情,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脸,流出了眼泪。
雪染白了母子俩和周围的人群,使他们看起来像一组白色的雕像。
突然,母亲切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随之倒在了地上。
罗丹依然跪在地上,从嘴里吐出了那块咬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乳头,泪流满面地说:“阿妈!您不要怪儿太狠心了,这一切只能怨您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要是您当初不逼着儿去偷东西,要是您当初对儿稍稍加以劝阻,儿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阿妈,这一切都是因为您……”
人们个个呆若木鸡,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悲壮的一幕,竖起耳朵倾听着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诉说。
雪更大了,风更紧了。罗丹从容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行刑人,迈步走上刑场……
柔旦讲到这儿就停下了,他的脸上充满悲壮之色,好像故事中的主人公罗丹就是他自己。
我的内心被他所讲述的故事强烈地震撼着,久久不能平静。心想,比起这个真实的故事,自己虚构出来的那个故事是多么地苍白无力啊!我暗暗下了决心:回去后一定要下一番功夫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优秀的小说。
待我俩稍稍安静下来,走出这个故事悲壮的氛围之后,我十分认真地对柔旦说:“我一定要写好它,下次带给你看。”
柔旦像是嘲笑似的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异样的口气说:“我看你还是回去找个女朋友,好好地体验体验真实的生活吧,不要再挖空心思、自讨苦吃地编造那些个故事了……”
说完,他竟轻轻地笑了起来,而我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