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那颗石子儿随一声嗡响直直朝我飞来时,我下意识地向上跳了一下,那种矫健与速度足可与一只喝够奶水后打喷嚏的羊羔相比。我迅速躲开了那颗石子儿,父亲手中的石子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击中我。
那颗石子儿虽没有击中我,但羊圈中的羊群却因突然受了惊吓趋向一边。母羊和羊羔的分离使它们咩咩地叫了起来。
父亲朝我扔石子儿时,嘴里严厉地喊着:“你这个孽障,让你叫卡丹,不知给你说了多少遍。啊?”
说那句话时,父亲在羊圈下方,我在羊圈上方,我们之间虽隔着一段距离,但我还是察觉他手中的那颗石子儿和严厉声中掺混的怒气向我周围侵袭,就像从谷口突如其来的狂风。狂风突然吹起,在我周围掀起一股旋风。我时常与父亲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段距离保证我个人安全,缩短这一距离就意味着我要挨打。
“旋风中有一种不吉利的东西,遇见它你要吐口唾沫。”以前遇到旋风,父亲曾对我说。所以,在那个傍晚,紧随父亲手中的石子儿旋风突袭而来时,我对着旋风“呸呸呸”地吐起了唾沫。但我的唾沫由于没有父亲的唾沫有力,似乎没有对旋风中的魔鬼起什么制止作用。那股旋风一如既往地像是在对我进行讽刺挖苦。来到我周围,在我身旁旋转起来。父亲时常在该做或不该做什么方面对我严加管束,直到现在我都遵守着这些规矩。但有时由于我个人的疏忽,也会出现违规现象,那就会像今天一样需要躲避父亲手中的石子儿。
傍晚,夕阳将整个山谷映照得闪闪发光。那颗石子儿还没有飞来时,父亲在羊圈下方将一袋羊粪倒在了长方形的火堆上,一股稀疏的青烟像没有睡醒般从火堆中升起。当我看见那缕青烟的绵软无力时,嘴里无意间说出了:“如果起风将火点燃该多好啊!如果浓烟滚滚,半夜狼就不会进入羊圈了。”
我从嘴里说出那句话时,父亲的石子儿就随一声嗡响直直朝我飞了过来。狼不能叫做狼,应该叫卡丹。这也是以前父亲给我立下的规矩。说实话,立下这一规矩的也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父亲的父亲,或他的父亲。事实上我从心底就抵触这些规矩,所以当遇到那样的规矩时,我自然就地会与父亲针锋相对起来。那是一种反抗规矩的行为,而我始终喜欢站在父亲的对立面。住在山上时,父亲也因此对我进行过很多次惩罚——近距离会挨巴掌,远距离则会挨石子儿。不管怎样,我时常与父亲保持着一定距离。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狼不能叫做狼而要被称作卡丹,父亲也对此不做任何解释。他就这样无理地让我遵守规矩。那是他对我进行教育的方式,除此没有其他任何方式。因此,从儿时起,我就喜欢站在父亲的对立面,心里对他充满了火气。不过很多时候我会忘记心中的怒火,不由自主地支持他的有些行为,我无法说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天傍晚也一样,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父亲往火堆添入羊粪。若不起风,羊圈旁的那堆火熄灭了该怎么办?如果火熄灭了半夜就会有卡丹进入羊圈。这样的担心才使我说出了:“如果起风将火点燃该多好啊!如果浓烟滚滚,半夜狼就不会进入羊圈了。”说出那句话时,我站在安全距离内,但父亲的石子儿还是直直朝我飞了过来。石子儿从我脚下飞过,那股旋风又在我周围刻意挖苦似的转了起来。我受到这样的惩罚,若仔细追究,风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那股风提前一分钟吹起,火堆上的火就会燃烧起来,浓烟滚滚而上,我就不会担心,也就不会说出那句话,不会将卡丹叫成狼。事实上,这些责任都该由风来承担。如此想着,我便对周围肆虐的旋风愤怒地吐起了唾沫——“呸呸呸”。从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错何事都会寻找与自己无关的原由,将责任推卸出去。父亲有时打我,一点都不会听我解释。他对我说那是推卸责任的行为,一个男人推卸责任就该感到羞愧。说着便会更加严厉地打我,并说这一恶习是受母亲的影响所致。
不管怎样,这个傍晚,在山上说出狼时,我只是在心里解释了一番并没有说出来,而只是对着旋风“呸呸呸”地吐起了唾沫。
“你这孽障,还敢朝我吐唾沫。”父亲说着又从地上拾起了一颗石子儿朝我这边走了过来。由于父亲在缩短我的安全距离,我不得不向后逃,但我身后只有我和父亲在山上居住的那座小石房的墙壁,现在已是无处可逃。我怕得都忘了给自己做辩解——“呸呸呸”地吐唾沫是针对旋风而不是针对父亲您。遇见旋风时“呸呸呸”地吐唾沫是您定下的规矩,我只是照例遵守而已。
石子儿随一声嗡响又直直飞了过来,对此我也惯性地或不由自主地快速躲闪,像往常一样我没有被石子儿击中。但我还是听到了响亮的叮当声。随后,我听到父亲从那边大声喊叫:“唉呀!我的铝锅。我的铝锅。”
二
这个傍晚,从父亲手中飞来的那颗迅疾的石子儿击中了挂在墙上的那口铝锅,打出了一个孔。父亲非常惋惜地举起那口黑色铝锅,朝夕阳打量起来,一缕黄色的阳光从那个小孔直射在父亲的脸上。
“我‘呸呸呸’地吐唾沫是针对旋风,不是针对您。”我抓住时机及时为自己辩解。如果不那样说,现在我和父亲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他一定会扇我一巴掌。根据以往的经验那样的巴掌是无法躲避的。
在山上,那口铝锅是我和父亲做饭的唯一器具。每天清晨父亲早起,在石房简陋的锅台上添入树枝点燃火,又添入牛粪,火力将会顿时变大,顶端微蓝的红色火焰将会舔起置于锅台上的锅底。那时我还睡在那所石房的热炕上,在藏袍中半睡半醒间不仅能听到父亲往锅里倒入清澈的泉水、放入黑色的茶叶,还能听到父亲倒入新鲜牛奶。锅中的牛奶沸腾,香味在石房中弥漫,父亲会用力揭开盖在我身上的被子说:“起床、起床”。又会在我裸露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说:“俗话说:‘男儿睡过头会使敌人得胜、女子睡过头会丢失分内事’,快起来、快起来。”接着我会很不情愿地起身,打着哈欠走出石房,赤身站在羊圈下方朝西边撒一泡尿。从西边的山谷中被风携带而来的犬叫声和鸡鸣声会落入我的耳中,那时我常心想父亲何时会让我回到山下的村子里。
不管怎样,这个傍晚父亲将我们在山上的唯一一件做饭的器具,那口锅台上的黑色铝锅,用石子儿打出了一个孔。现在该怎么办?何况今天的晚饭都没还做,现在如何是好?我如此担心,便凑到父亲身旁和他一起开始检查那口黑锅的锅底。父亲好像忘记了刚刚要打我,将那口黑锅放在我手中自我抱怨:“我这脾气,我这脾气,真该死!你看,现在连晚饭都没法儿做了。”
我将那口黑锅抬起,模仿父亲,面朝夕阳检查锅底,一缕阳光同样从锅底的小孔直射在我的脸上。那缕阳光是快要落入西山前的太阳的回眸。从锅底的小孔中,我看见了从山下村庄向天空升起的烟云,那是人们在做晚饭。同时,我还感觉到村里的母亲站在屋顶遥望着山上的我和父亲。
“阿爸,村里人家都在做晚饭。”我将那口黑锅举到眼前看着小孔说。我总是喜欢站在父亲的对立面。在这个傍晚他用石子儿打我,却无意打中将铝锅打穿了个孔,现在我们父子俩不能做饭,我却故意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如果铝锅没有被穿出小孔,今晚父亲和我将会在锅里倒入清澈的泉水,然后煮羊肉吃,还可以在肉汤中煮面片吃,那是多么的美味啊!住在山上的每个夜晚,吃完那样美味的食物,父亲和我会相继走出石房,那时黑暗就像黑色的锅底般粘附在远近所有的山谷上,漆黑中,除了羊圈中羊的咀嚼声和喘气声,再无其他任何声音,百般安静。有时从西边的山谷会随风传来村庄里放电影的声音。那时,父亲会在怀中放入羊粪,又将它倒入火堆,之后会抖动着衣服朝山谷大吼三声:“咯——咯——咯——。”那吼叫在黑暗中异常清晰,瞬时会从不远的山谷右侧石壁上传来回声连连。
“那些卡丹现在肯定不敢靠近了。”父亲朝我说:“我这声吼叫如此响亮,你母亲也应该能听到。”
“母亲可能听不到,村子里放电影的声音很大。”我说。
“那你吼一声,即便你母亲听不到,也要让一个卡丹的崽子听到后害怕。”父亲在黑暗中说。
“咯——咯——。”山上的那个夜里我如此狂吼,但我的吼声没有父亲的吼声有力。父亲的吼声粗壮高亢、长远粗糙,有一种穿透黑暗,将黑暗撕破的与众不同的力量。我对父亲说:“我的吼声不会使……”我差点说出了狼,由于当时就想起来了便说:“卡丹害怕的。”
“卡丹肯定会害怕。”父亲说:“很久以前,卡丹就这样说过,如果是一个男子,即使是个拇指般大的小孩,也会使它怕得断了气。所以,你的吼声会让它感到惧怕的。”
在山上时,父亲常常给我讲许多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还常常“男子汉,男子汉”地叫我。但我只有十岁,从没到过很久很久的以前,也没有达到男子汉的标准,所以我无法认同父亲的话。相反,我渴望父亲能允许我回到村里。有时山谷中的村子里放电影的声音随风落入我耳中,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说不清的难以抑制的骚动。
“卡丹对谁说过那样的话?”我反问父亲。
“孽障,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父亲撒完尿朝我走来,然后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当我违背父亲的规矩或跟他针锋相对时,他就会“孽障”地叫我……
三
这个傍晚,父亲问我:“你能回村里拿口锅吗?”
“当然能。”我斩钉截铁地说。
在山上住了近半月,没能回村。对我而言,父亲的那句话是多么的动听啊!山上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多么孤单和乏味啊!我时常会想起村边的喧闹和玩伴,还会特别想念不定期放电影的那些个夜晚。住在山上的时段里,我常常和父亲一起跟在羊群后面,穿梭在长有怪柳等蒿草的山谷和山间。有时,对着从山口刮起的厉风,要尽可能地抵挡那些吃草的羊群。按父亲的话说,他带我到山上就是为了给他减轻“压力”。事实也是如此,自从我来到山上,我们一起放羊时,无论大小何事他都吩咐我去做,好像他那双腿长在了我身上一样。
他对我说:“你去挡那些羊。”
“你去把那只母羊抓过来。”
“你去把那些羊粪倒入麻袋中。”
“你去……”
父亲再三派我去做事,而他有时却坐在一处无风的地方或一处舒适的地方,懒散地哼唱民歌。有时则会在剪好的长条报纸中放入烟草,然后用舌尖将纸边弄湿卷起,用火柴点燃抽起烟来。
抽烟的父亲有时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我,闭起嘴巴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笑容会对我说:“你有一种小男子汉的气概。”又抽着卷烟会说:“你很快就会替我,一个人住在山上了。”
“我才刚十岁,不是男子汉。”我反驳道,从心底里抵触像父亲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
“格萨尔王在十三岁时赛马称王,迎娶了珠姆王妃,做了岭国的国王。你也不小了。”父亲这样教育我。
是那样。但我认为我自己还是个小孩。是小孩,我就应该和我们村里的其他小孩一样,在巷子里嬉闹玩耍,而不应该来到山上和父亲一起在羊圈旁流汗奔跑。但那只是我心里的想法,事实上我从一两年前开始就已经成为了父亲的“帮手”。自我懂事起,父亲就经常在山上放牧,很少住在家里,我家的羊群就像云朵落地般在山上流动。村里那些还流着鼻涕的玩伴们有时会对我说:“你们家是全村最富有的,你多么幸福啊!”他们那样说,不仅仅是奉承我,更是为了我口袋里的那些糖果。那些年,村里的小孩儿中有许多糖吃的小孩儿也就只有我一人。按父亲的话说,他们不去山上放牧就没法儿变富。母亲将那些糖放进我口袋时说:“省着点吃啊!这可是你父亲三百六十天在山上放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不管怎样,父亲总在抽烟、放牧。
傍晚微黄的阳光刹那间如同羊圈中某人正在脱去的黄色藏袍般渐渐趋向了高处,不一会儿黑暗像驱赶敌人一样围住了周围。“天快要黑了,你现在回村不害怕吗?”父亲说。
“你不是说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吗?如果怕黑,那就不是男子汉了。”我直率地说,心里迫切希望父亲能让我回家。
“夜里有可能会遇到卡丹。”父亲说。
“你不是说如果是个男子,就算拇指大小卡丹也会惧怕吗?而且我还有弓箭。”说着我便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在父亲眼前摆弄起来。
“贫嘴。”父亲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但这不是以前违规惩罚时那种严厉的巴掌,我从他的轻轻拍打中领会到另一种意义。
那副弓箭是我住在山上时的好伙伴,有时我睡觉时都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在枕边。自从有了那副弓箭,我没有害怕过,我想就算夜里卡丹入侵羊圈我也能击败它们。起初,我没有弓箭,在一个夜晚当卡丹入侵羊圈时,我和父亲一同冲出石房与卡丹进行搏斗,但在昏暗中看见卡丹眼睛中发出蓝光、听见它嘴里发出厉声时,我完全愣住了。
住在山上的时候,那些卡丹时常入侵羊圈。它们完全不顾羊圈旁的火堆。当它们入侵羊圈时,羊圈中的羊会发出凄凉的叫声,我和父亲也会被那种叫声吵醒。那时父亲会发出严厉的声音,手持挂在墙上的长刀冲出门外。我没有任何武器,就拿着枕边的手电筒赤身冲向门外。
每当卡丹入侵羊圈,就会死很多羊。那些被称之为卡丹的动物是多么地贪婪啊!它杀死一只羊但不吃它的肉,而会咬下很多只羊的脖颈。父亲说,那是由于卡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吃肉,就咬下脖颈吸血,所以它才会咬下很多只羊。不管怎样,每当卡丹入侵羊圈时,就会有许多羊尸。“那些该封嘴(封嘴在藏语中叫做卡丹)的东西。”那时,父亲就会如此愤怒地骂道,并向逃离的卡丹发出吼声。
即使是现在,我也无法忘记,父亲用长刀制服卡丹时的模样。卡丹入侵羊圈的那个夜晚,父亲持刀冲出了门外,我拿起手电筒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向门外冲去。羊圈中,灯照下,我看见一头卡丹将羊咬住把它按在地下的情状。那只羊无助地在卡丹的利齿下抖动着手脚。我将手电筒对准它并连续吼了几声,但那头卡丹并不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害怕一个小孩儿。在灯光下,它睁着硕大的蓝眼,张开大嘴,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紧咬住羊不放。遇到那样的情况,我变得无所适从,心想自己若能有父亲的那把长刀该多好。那样想着时,父亲从某个黑暗的角落走来,长刀一挥就把那头卡丹收拾了,那头卡丹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倒在了地上。父亲用长刀杀死卡丹的举动使我对他产生了敬畏与仰慕之情。那时,我感觉到远近的那些物体忽然变得渺小,而父亲顿时变得高大。
“阿爸,给我也买一把刀。”那个晚上,我向父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你还没有挥动长刀的力气,明天我给你做一副弓箭。”父亲说。
“弓箭能杀死卡丹吗?”我沮丧地问。
“当然能。”父亲紧皱眉头,极其严肃地说:“以前格萨尔王年幼时也用弓箭降服过很多敌人。”
四
太阳下山后,山峰即刻被一片漆黑笼罩。头顶的那片蓝天变成暗黑色,那个被称之为挑衅星的北边星星也渐渐清晰起来。挑衅星出现后,过不了多久暗淡的天空中会出现很多星星。它之所以被叫做挑衅星就是因为它召集其他星星使它们之间发生冲突。此外,不久之后,北斗七星、歪脖星等也会相继出现。
“仔细看这些星星,有很大看头。”父亲以前吃过晚饭走出石房在羊圈边撒着尿仰头对我那样说。
那时,我认识了自己头顶的星星,也看清了天际西边那颗闪耀的星星。在繁星闪烁的天际,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独自散发着光芒。父亲对我说,那颗星星叫牵牛星,它在天边守护着所有的星星。从那时起,我一再去看那颗天际西边的牵牛星,那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安然闪烁着。在天空的幕布上星星眨动着眼睛,在那颗星星下有我思念中的村庄,村庄里有我慈祥的母亲,还有我的玩伴。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留在了东边的这一座山顶上,没能回到西星下的村庄。
“现在星星都出来了,你不怕走夜路吗?”父亲又一次向我问道。
“不怕。”我说。
之后,父亲让我背起弓,把用狼皮制成的箭筒系在我腰上,还在里面放入几只箭,又斜着头打量我一番,想起什么似的走进了石房,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把长刀。
“刀太长了,好像没法儿系在你腰上。”父亲说。
“我有弓箭就可以,长刀你留着对付狼吧。”我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但父亲并没有因为我的口误而惩罚我,他没听到似的说:“那拿着手电筒去吧。”“不用,靠星光我能看清路。”我说。从这个山顶去往西边的村庄要经过很多山坡,至今我没有独自在这条路上行走过,但平时跟一些长辈,尤其跟父亲一起走过很多次,所以,无论那条路多么弯曲不平,我也不会走错,何况能回到村里。我心里迫切希望赶紧赶路。
“我送你一段。”父亲阴沉着脸说。
之后,我和父亲一起沿着从羊圈向下延伸的小路西行。傍晚似乎没有什么耐心,不一会儿远方的山就变得漆黑一片,近处的小路也变得模糊不清。父亲把我送到了离羊圈较远的山口,沿途他沉默不言。
“你从这里下去,有可能会迷路,那时你就抬头向天空看,就会看见牵牛星,沿着那颗星星走,你就能到家。”父亲在山口旁的石堆上给我指着那颗天际西边的星星说。
“好。好。”我如此说着准备赶路。
“你是男子汉了,路上不用害怕。”父亲对我说,又一次将我的弓箭弄紧。那张弓是父亲用长刀将生长在岩山石堆中的一种叫做小蘖的乔木砍断,在羊圈旁的火堆上经过长期烤制,当它变得具有弹性时去掉树皮,在两端用刀开了口子,又在上面系上羊毛制成的。那些箭也是从那种植物中精选出笔直的手指般粗细的树枝,将其一个顶端弄尖做成箭头,另一个顶端弄成箭筈制成的。我拿它瞄准过许多东西,但直到现在我用这副弓箭连一只小鸟都没射杀过。我背着弓箭头也不回地直径向西边的村子走去。沿途黑压压一片,离山顶的石房和背后的父亲越来越远。我看见了天际西边闪耀的那颗星星,之后听见了从那颗星星下的村庄里传来的电影声。我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见村里的灯光,因为灯光被村里每户人家的高墙和墙边长出的枝叶遮住了。不管怎样,在星光下我沿着那条羊肠小道向下走去。那样行走时,感觉群山变得越来越大,而自己变得越来越小,甚至连路旁生长的树木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密了。在浓郁的黑暗中有一头卡丹蓝眼发光地看着我。心里慢慢产生的这样一种想法使我害怕了起来。
“咯——”途中为了壮胆我大吼了一声。
“咯——”我听到从遥远的高处传来了父亲的吼声。父亲的吼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楚地响起,即刻从远近的山壁传来回声。那是多么地有力啊!我感觉随着父亲的吼声那些山变得越来越小,而自己变得越来越大。我摆正了一下背着的弓箭,放快步子向西走去。
西行的道路蜿蜒地伸向远方。
“咯——”我又吼了一声。
“咯——”我立马听到从遥远的高处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这样向前走,有时转头向东山顶望去,就能看见昏黑中有一束灯光在向我闪烁。看见那束光,我心中的恐惧就立刻消失了,身心变得轻快起来。我像父亲一样哼唱着歌向前走。这个夜晚,东山顶上一束灯光会不停地闪烁,一股粗壮的吼声也会不时地传来。在那段从东向西延伸的羊肠小道上,我回头的同时吼声也会一并响起。如此前行,我感觉背后的父亲就像天边闪耀的那颗孤独的牵牛星,始终守护着村子里的家。如此想着,年仅十岁的我便可安心地走夜路了。
那时,天际西边的牵牛星在闪烁,星星下幸福的家在等着我。
拉先加,藏族,生于70年代末,民族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大学开始藏语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五十余篇(首),出版文学作品7部。2019年,短篇小说集《睡觉水》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先后五次获得“章恰尔文学奖”,是此奖项历史上获奖次数最多的作家。作品多被收录于藏族当代文学的各种文集,并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文字,其中短篇小说集《路上的阳光》、长篇小说《西藏的孩子》由日本星泉女士译为日文出版,该长篇小说2021年还被译为法文在法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