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多杰短篇小说:洞中花(切蒋 译)

本站原创 索南多杰 著 切蒋 译 2018-05-23发布

 

        昨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当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学校附近一间小旅社,像条蛇一样攀附在梅朵卓玛身上,死去活来。

        那时,冬日熹微且刺眼的阳光从窗缝照进梅朵卓玛胸正中,开始左右晃动,像是因我的双手在那里不停地抚摸而产生妒忌并故意作对似的。我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左手高高甩起便重新紧闭了窗帘,随之,光线的绳子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幸的是,拉紧窗帘沙沙作响的声音使梅朵卓玛跌宕的悦耳的呻吟,突然像断了电似的销声匿迹,蛇一样攀附在我身上的躯体也顷刻间变得酥软无力。

        “你在干吗?”

        “阳光正照在你身上,所以我关闭了窗帘。”

        “哼!”

        我不懂梅朵卓玛的“哼”声便打量她的脸庞。不仅从她的脸上,甚或从她喉咙蹦出的“哼”声都冒起责怪的灼热的气体,使我冥冥之中感觉到从她的鼻孔升腾起烟雾抑或蒸汽般不可言喻的东西,烧红了我的脸颊。

        于是,我也表现出一种很不满的样子,没有继续满足她的欲望,索性又懒懒地趴在床榻上。

        这个月的月初,梅朵卓玛我俩间发生小小摩擦。竟在两周之内,她从不间断地给我打电话,但我半点没有理会她,一头钻进学校图书馆翻阅汉族经典《三十六计》,并从中试图找些实践有用的暗诀。

        但是在前天晚上,她又给我打电话,满是求饶的声音请我到城中央的一间西式酒吧,于是,我再也无法坚持固执了,答应与她会面。在酒吧,我俩把很多酒瓶喝得咣当响并翻倒在地后,千方百计把她领到那所旅社去了。

        领一位姑娘家到旅社实属不易,尤其是把梅朵卓玛领进旅社像跟水中鱼儿引入广袤原野一样,简直难于上青天。为了把梅朵卓玛带进旅社,我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到极致,用尽汉族经典《三十六计》中一切可用的秘诀。

        “你为什么不给我为那件事情解释的机会?”

        “什么?”

        “不要装傻,关于我的那些绯闻……”

        “哦……我从来不理会那些。”

        “我说那些都是子午须有的事,你会相信吗?”

        “当然会相信的。”

        “那为什么这几天你不肯见我?”

        “我能带你到旅社吗?”

        “……”

        前天晚上,梅朵卓玛我俩在“纽约地铁”酒吧正在畅饮啤酒时,她试图提起那个话题,但我迅即用突想的问题反问她,从而他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嘴唇接连抿了几下便沉默不语。

        我在想:摩擦的火苗早该在手指间掐灭才对,不然任它升级终会烧焦情意缠绵的原野。

        这个,梅朵卓玛会心知肚明的。而且,她也早已料到我不会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但她万万不会想到,我竟然利用如此锋芒的词斧来收拾眼前尴尬的局面。

        很长一段时间,梅朵卓玛紧闭嘴巴直直盯着我看。就这样,她把重新解释的机会含融在嘴唇下面三十颗螺牙背后的话舌间。并且,酝酿已久的很多话语也像肥油一样凝固在喉咙中,不再说出来。

        正在此刻,我默默地边给自己一次又一次灌满啤酒边酣畅淋漓地一杯又一杯喝下去,且时不时地注视着她的脸。又在那时,我对自己智慧结果的小小可爱的妙计感到一丝丝光线般的满足。《三十六计》中曰此计为“浑水摸鱼”,那正是我第一次予以实践的其中一计。

        但我不给梅朵卓玛任何解释的机会,实则不会因为躲避摩擦的火苗跳蹿至情意缠绵的原野,更不会因为熟稔《三十六计》而把所有秘诀付诸实际行动。

        至于我,在繁忙的学习之余,想干一件最幸福的事情,那就是与梅朵卓玛一起钻进某个安静的角落,看着她的脸蛋若无其事地喝啤酒。所以,打断她的话,可以说是为了享受此刻的宁静。

        那一夜,我正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如此宁静的机会。我独自畅饮啤酒,安静地欣赏着她的脸庞。从天花板向下坠落的像光线一样轻柔的音乐,连同周遭人们闲聊的氤氲般的噪杂声,所有这一切,原本就不是喧闹的原因而成为此刻安宁的背景。我的身心二者沉寂在一座更深更静的无底洞。

        与此同时,梅朵卓玛曼妙的身姿中所有细微的美丽都一一在我的眼前越发明亮,甚至,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她的脸腮、嘴唇、鼻子、头发等起起落落的姿态,在我的视域中配了个放大镜般触目可及。

        如若在往常,梅朵卓玛也是一位喜欢安静的姑娘。但就在那一夜,也许是她再也无法忍受深不可测般的宁静中独自孤寂的感觉了吧,若干间,她向我含情脉脉地瞟了一眼又一眼,突然从桌子上端起啤酒杯给我敬酒。我一口气喝干了她敬的啤酒,她又漫漫倒了一杯继续敬酒,我又一口气喝干了,她再次灌了漫漫一杯,啤酒花从杯岩不断向外溢流。

        这样,我接连喝干了梅朵卓玛的三次敬酒。之后,朝她看了一眼,她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那不是含情脉脉的微笑,而是欲火中烧的立体性绽放。这不是我的幻觉。一位少女欲占有一位男人时的眼神,往往失去平日的神秘,会把所有的心图显露无遗,尽量勾引对方。梅朵卓玛如意甘露般的微笑,使我内心趋于慌乱,身体也像墙头草一样微微摇晃。

        我咬紧牙齿控制自己情绪上的波动,心中边念想《三十六计》中“趁火打劫”的一幕,边思考如何抓住这有利时机。

        “咱俩去旅社吧,你可千万别说不去。”

        “难道你不知道我不是那种姑娘吗?”

        “我怎么知道。”

        “你真的不相信我吗?”

        “你不想跟我到旅社?”

        “……”

        梅朵卓玛又紧闭嘴巴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一次,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反倒不向我看一眼,索性把脸扭过去一言不发。我继续把右手的啤酒灌在左手的杯子中漫了过来,一次又一次喝干,顺便观察她的表情。

        那时,梅朵卓玛把脸往左一扭并轻轻低下去,做了个沉思状。她的又黑又亮的头发、稍厚且突外的嘴唇、既白又薄的耳垂,还有,托起上颚时细长的右手指略显颤抖的律动,连同模糊不定的光线渐渐渗入我的神经系统,这让我醉意朦胧,情深意切。我便滚落在从未有过的舒适的坐垫上。

        “梅朵卓玛,像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又像仙女下凡一样在我眼前显现,更像一朵热浪与寒风不曾摧残的洞中花。”

        “梅朵卓玛,是一个只能用视觉品尝而不许用双手触碰的对镜。”

        “梅朵卓玛,确实是一朵洞中花。”

        我在心底不断地这样想象,继续边喝酒边目不丁睛地看着她的脸。她如此像一朵洁白无瑕的洞中花抑或赏心悦目的仙女一般,成为我养眼的如意甘露光彩熠熠。

        就这样,我像一只可爱的羔羊迷失在梅朵卓玛妩媚照人的原野。

        曾几何时,梅朵卓玛猛然起身,用一眼神秘的余光把我射穿后,背起背包独自上了路。那一抹余光,在我眼中虽然与之前的微笑略显异样但性质完全相同。所以,我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得一干二净后追随她去了。

        外面寒风猎猎,路边的柳树像路上的行人一样寒颤哆嗦。但我没有感到一丝寒意。梅朵卓玛在前面连头都不回地轻盈地走去,我放牧着她的背影紧紧跟随。十月的寒风却像个初夏的微风一样抚摸着我的脸庞,让我清凉飒爽,也让我的头发在夜空中写意飘扬。然后,它消失在远方更远的方向。

        是啤酒的后劲过于猛烈了吧!行走在夜黑的街巷,我的根识完全被睡意压迫,不由自主地在酒意朦胧中开始麻木起来。

 

 

        昨天下午,我到达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下榻的宾馆时,时辰快要走完两点了。

        开门进去,官宦们下塌处独有的恶臭味儿立马呛住了我的呼吸,一种呕吐感使我无法忍受。那是白酒、香烟、女人三位一体化学反应后的刺鼻的味道——男人们无节制地享用并像煤气一样生产后,在屋内空气中生了锈般凝结且蠕动着,不往窗外飘散的一种东西。

        “扎西县长,您家公子来了。”

        刚才大腹便便开门的那个男人朝我父亲说道,然后便坐回麻将桌上自己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向往里张望,看见父亲也坐在麻将桌旁。他右手夹住一块麻将不断地在手指间搓捏着,悬在空中半天,犹豫不决。周围的其他人看着他的表情,耐心地等待。

        “进来,别愣在那地方。”

        父亲在那头不向看我一眼就喊道。在他的语气中充满着不知从何方吹来的怒气,同时,也不失他往常惯有的威严。他的话音在我的耳畔像回声嘹亮,一种细长的疼痛感油然而生。我依然站在原地一丝不动。

        想把自己的头伸进屋内污浊的不伦不类的气味中,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如果我立马进入屋内,将会因为那刺鼻的味道而感到恶心,甚至将会有自己的呕吐物都倾泻到屋内,与屋内浊气一起搅浑的危险。本来,把臭味融入臭味终究还是臭味而已。但不幸把自己的呕吐物倾倒在屋内,父亲不仅准会惩罚我,而且让我一下午打扫屋内卫生。所以,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审慎留意自己的言行。

        我父亲是个副县长。我是他育有七个孩子中的其中一员。我生母是他的第三任房妻,而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十三年前当我十一岁时,我父亲同另一位女人相好了,便把我们母子俩遗弃不管。不多久,他又跟那个女人结婚了。因此,在七年之久,我们父子俩没有任何往来。

        但是在六年前,他再次甩开了曾经夺我母亲丈夫的那个女人,与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自此,我们的关系也趋于和好了。

        至于这件事,我没有太多的理由可讲:一是我母亲也做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而那个男人对我比亲生父亲还凶恶;二是我父亲的第四任妻子——曾经夺取我父亲的那个女人,她不仅从我母亲手中顺利拿走如意的丈夫,继而从我母亲手中引诱她丈夫的那个女人手中又强行获得了我的父亲,况且她对我呵护有加。

        “你在那里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父亲重复了那句话,依然不向朝我看一眼。他嘴中叼着一根支烟,因很长时间没有吸口而一根常常的烟灰柱子快要落地般。刹那间,我心中又产生一种莫名的刺痛感。父亲像对待我一样,无心留意那撮烟灰柱子。我开始埋怨我父亲。但接下来,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像乌云深处传来的雷声一样,在我心中油然升起。

        我想笑,是因为我把自己与烟灰做比较。我想哭,是因为我自己已经到了拿一撮烟灰来做比较的地步。终究,父亲那根烟头的灰烬自然掉落在地上了。这跟父亲虽然忽视我的存在,但我依旧不离不弃地站在他的旁边是何等的相像!我边如此思考边像一位贴身近卫一样守候在父亲身边。

        “扎西县长,您家公子像是复印了似的,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

        之前帮我开门的那个大肚子男人朝我看了一眼,又向我父亲说了这句话。说话间,他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我把自己的智慧像牛皮一样搓捏、像酥油一样打转——若没有猜错的话,他是顺口蹦了那句话而已。

        “形象是好,但不发挥有屁用,我当年他这把年纪时,好多空行美女都围绕我团团转着呢。”

        我父亲谈起女色从来就不管人家的表情,尽量用讽刺的余光向我扫一扫。那是他从自己儿子身上看到的最大的缺陷之一,也未曾原谅过,同时,又认为是他自己最大的能耐了。

        “依我看,您们家的小伙子比您还要强。小伙子,早上打的电话这下午才到,准不会是在一位少女怀中死去活来了吧!”

        此前开门的那位大肚子男人依旧露出诡秘的微笑问道,且直直盯着我看。一时,我掩不住心中怒火,“我的去留与你何干?”原本我想如此反问他,但话到喉咙看见父亲在旁边,只能忍气吞声了。

        “他还没有那个能耐,他是一朵洞中花。”

        父亲又抛出他最喜欢的那个比喻了。

        “洞中花,哈哈哈,不可能!” 大肚子男人好像没有深刻领会我父亲的比喻。

        “你不要想歪了,我是说他还是个井底之蛙呢!”

        “井底之蛙,洞中花,洞中花,那确实是个好的比喻……”   

        “你看他不像一朵洞中花吗……”

        “那确实是个好的比喻。”

        父亲与那位大肚子男人开始了无尽的话题。他们在比喻我为一朵洞中花时,我又突然想起梅朵卓玛。就在一小时之前,我把梅朵卓玛独自一人留在旅社,离开时我向她发过誓: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我要立马回旅社去实施自己的那个新计划。我在想。

        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四十分钟,我实在坐立不安。父亲与他的朋友们边玩麻将边讽刺我,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像玩麻将时心不在焉地抽个烟似的,再也正常不过了。但在我内心升起刺骨的疼痛而无法忍受,所以我默默地从宾馆出了门。若不是父亲再三打电话强硬催我,我真的再也不想走近他和他的朋友们所住的宾馆了。他们嘴里只有女人和烟酒。

        出了门,我立刻给梅朵卓玛打电话。我想开始实施那个新的计划了。但是,她已经关机。我去往之前的那个旅社,服务员说她刚刚退了房。

        正在此时,我心中莫名想起——自己也像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一样,是一路货色,心中只装着女人一个,便开始自责开来。我担心父亲会打来电话,随手关了手机回到自己的寝室。然后,背起书包向图书馆走去,开始阅读剩余的《三国演义》。

        三年前,我考入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拿两本白话文汉族经典给我。“在大学,虽然科目成绩不理想,但必须把这两本书烂熟于心,有一天,你也要像三国军师们如何实践‘三十六计’一样子承父业,光宗耀祖。”他如是教导。又:“汉族的大学问《三十六计》与《三国演义》是一对父子一样,后篇的骨髓中水乳交融般渗透了前者的精华,你一辈子要把它当成自己学习的楷模。”他把两篇经典的关系比喻成我们父子俩,并时时加进很多鲜活的故事,有声有色地讲了整整一下午。

        在当年,一是自己没有那方面的兴趣爱好,二是自己年龄尚小,把父亲的话语当成耳边风,一头吹进来,另一头吹出去罢了。

        我父亲只是一位副县长,而不是什么优秀的大领导。但他周遭的很多人一直把他当做自己心中的榜样。他任职我们老家的民政局长、人大副主任、常务副县长,前后达十六年之久。期间,连续置换了五任房妻。所以,在我们老家有很多人羡慕他、追随他。

        据他讲,那是因为他从小就认真拜读汉族大学问《三十六计》与《三国演义》的恩赐所在。他在讲这话时,脸上不由浮现出无尽的自负的笑容。他一直认为:做他儿子的一定会把他当做今生学习的楷模。

        这一生,他育有七个子女,其中男孩子就我一个,剩余的全是女生。所以,我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所在和唯一能够传授秘笈的人。不仅如此,在他的七个孩子中,我也是唯一恭敬、孝顺他的人,剩余的那些女孩,不再称呼他为父亲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他的那些女孩中,有大的已经成家立业生育子嗣,有小的也分别在大学、中学、小学就读,各个都羽翼丰满,而且桀骜不羁。

        如同我父亲,那些女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非常乐于找对象。在他的女孩中,那些大的像他一样已经改了好几次嫁,那些小的也不例外,日夜轮回般疲于换对象。甚至,他的四任妻子育有一位十六岁的姑娘,上高中不到两个月就鼓起了肚子,前几天送往医院做了人工流产,现又回到家正在疗养期间。此事,他一直想方设法隐瞒我,但不知在坊间像风一样传颂着呢。

        虽然如此,我父亲嗜好女人的习惯并没有丝毫改变。他老觉得自己唯一的根——我没有找对象的能耐,把我比喻为洞中花,讽刺我挖苦我,无始无终没完没了。

 

 

        昨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晨曦的一缕阳光倾泻在窗台上。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梅朵卓玛拥抱着我的脖子酣然睡在身旁。梅朵卓玛通红的脸腮贴服在我的肩膀,几根发线无规则散落在我的脸面,左腿侧骑在我的左腿,胸脯紧贴在我的胸脯。

        梅朵卓玛把她的肉肝子贴在我的肉肝子上,像蛇一样攀附在我的躯体。我一时无所失措。不久之后,我的小心脏像羔羊般蹦蹦乱跳。我双目合眼,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胸口,又把头绪收紧内心,渐渐放慢自己的呼吸节奏。又过了一会儿,强烈的酒精使我感到无比的口渴,全身上下难受而左右翻滚。梅朵卓玛醒过来了。

        “你口渴!我给你买好了可乐。”

        梅朵卓玛向左打了个滚便伸手拿到一瓶可乐,打开它。

        我看见他的背影,是如此的难以言表。她只穿了一件内裤,全身裸露在外。随着来回扭转身体的须臾间,脊背每一眼骨节左右屈伸的动作都历历在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梅朵卓玛一丝不挂的裸体,全裸的梅朵卓玛是如此皙白又如此苗条、柔嫩,我一时忘了喝她递过来的可乐。        “喝可乐容易醒酒。昨晚你吐在我的衣服上,包括你的上衣,满是脏兮兮的,我把它们一起给洗了,就晒在卫生间暖气片上,很快就会好的。”

        梅朵卓玛重新躺在我的身旁,用被子裹覆自己的身子朝我说道。这一次,她的胸脯并没有向我的胸脯贴近,双手也没有拥抱我的脖子。在被子的皱褶中像一只可爱的羔羊般蜷曲,很可爱。

        “昨晚我喝多了,这辈子从来没有那样醉过。”

        我不忍看她一眼,面对窗户喝可乐。

        梅朵卓玛我俩谈情说爱已有两年时间了。白天她是我吃饭的伙伴、听课的同学,到了晚上则成为散步、喝酒、看电影的对象。在校园内的所有空地,无不留有我们的足迹;在学校附近的大小餐厅,没有我们不曾吃过的饭菜;在各式各样的网吧,我们一起欣赏国内外很多大片,然后缠缠绵绵一起回宿舍;在形形色色的酒吧,我们一起干啤酒一起听音乐无数次。

        我周围的很多同学都埋怨像水轮车一样周而复始的校园生活,唠叨校园生活的这个不是那个不对而心情沉重不快。但我却非常满足于这几年的校园生活。梅朵卓玛经常在我身边形影不离,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几乎充满了我所有的根识。生活过得如此惬意。

        但是在前天晚上,我根本就碾压了与梅朵卓玛间的那个水轮车。我自己酩酊大醉后硬拽着梅朵卓玛到旅社,自己两三年前制定的,心中像刻了画般铭记的计划中,如同抛了一块石头,画面四处飞溅。

        不知什么时间,反正我俩谈恋爱没过多久。有一次傍晚,梅朵卓玛来电话急促地说:她的弟弟酒后打架遭人挨揍后送到医院,需要我去照料。那时,我俩还没有酿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习惯。

        到了医院,看见梅朵卓玛抱住一男子的腿脚泪流满面,不断地哭求着。一时我不知发生什么事而缓慢走过去,方才听到那男子叫她为姐姐。

        梅朵卓玛的弟弟喝醉了,他的胳膊被血色染红了,胳膊左右摇晃间,一两滴献血从伤口向上喷发,最后落到地板上。医生在旁边拿着一把剪刀和缝线站着。梅朵卓玛趴在地上抱住她弟弟的腿脚,她的女朋友则在一旁抱住她弟弟的胳膊。我进门时,他们在医院急救室好像在打群架似的。

        “你是个男子汉吗?如果是,你怎么会在别人面前让自己的姐姐丢尽脸面。”

        我到她们的旁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称呼为弟弟的领口,嘴中无缘无故蹦出那句话。很快,梅朵卓玛起了身,她的女朋友也往后退了几步。

        梅朵卓玛的弟弟与梅朵卓玛完全是两类人,他没有梅朵卓玛般的身材,也不具梅朵卓玛般的弹性。当我边抓住他的领口边说那句话时,他酒后打架时的冲劲儿一下子不见了,脸上露出胆怯抑或羞愧的微笑看着我。

        那一夜,在梅朵卓玛面前,我让他的弟弟胳膊被玻璃碎片划破的伤口缝合后结了医疗费,领大家一起到医院附近的一所旅社。此时,时辰已走完夜里十一点,我们回学校,学校早已把宿舍门给关了。我们只好在旅社住下来。

        那一夜,只有两张床的小小旅社,梅朵卓玛与她的女朋友同睡一张床,而我与她弟弟挤在另一张床上,勉强熬过漫长的夜。

        那一夜,随着梅朵卓玛弟弟伤痛的呻吟一起,我清晰地听见梅朵卓玛与我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声。从窗外照射的朦胧光线中,三个人的声音交杂着,像尘埃飞扬满屋子荡漾。 

        不仅如此,在深夜,梅朵卓玛时不时地上卫生间,又好像是在向我传达某种暧昧的信号。不过在那一夜,我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胸口思索很长一段时间后,做了一个长期性的计划。

        那就是:这一生不跟梅朵卓玛发生任何躯体敏感部位接触。

        这个,没有太多的理由。那一夜,我给梅朵卓玛起了我父亲的那个比喻——洞中花,之后,又做了一番新的解释。父亲称我为洞中花,意思是说我还像井底之蛙或没有完全成熟。但我称呼梅朵卓玛为洞中花,是有未被日照和寒风摧残的洁白无垢的洞中花之意。

        那一夜,我反复在心中念想那朵洁白无垢的花朵并私自下定决心:不管怎样,自己先前制定的那个计划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犹如刻了画般时刻铭记于心。

        但就在前天晚上,我酩酊大醉后,自己给自己的计划中扔了一块石头。我执意拉着梅朵卓玛到旅社,又把自己的肉肝子贴在了她的肉肝子上。在那朵美丽的花朵上,竟然熏了一层厚厚的不净不清的色彩。

        “床单被弄脏了,怎么办?”

        有段时间,梅朵卓玛向我如此问道,便掀开被子把白色床单上两个斑点指给我看。我一边揣测那是什么东西一边伸手过去摸了摸,再仔细打量,方才明白那两个斑点不是别的,是两处血迹。

        那时,梅朵卓玛脸上露出调皮的神色,而我一下子慌张了起来。

        “你着什么急!没事的,自从你在医院训斥并救治我的弟弟起,我已经做好了随时为你献身的准备。”

        “昨晚我喝多了,并且对你……”

        “你真的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吗?”

        “不……”

        之前,有几个知心朋友警告我:梅朵卓玛在暗地里与很多男色频繁接触,继而进行背叛我感情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亲耳听见或道听途说如此种种议论时,虽然一种细微的疼痛感在心灵深处隐约作祟,但我毅然决然地不再留意那些对梅朵卓玛的非言流语,统统装作耳边风一样没听见。

        那不是因为我把它们纯粹当作无稽之谈。假如她确实有那样的行为,也不可能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事实。在我心中,她始终是一朵洞中花,既洁白又无暇。

        我在几周之内不与她见面的缘由,是向她证明我自己清静的价值而已。

        但如今,在白色床单上滴下两处红色的血迹后,我跌入一座无底的思虑的洞穴,身心二者如羽毛随风飘扬。

 

 

        昨天下午,在学校图书馆思考《三国演义》中有关小乔姑娘时,我的心情突然不明不白地沉重了起来。

        “梅朵卓玛现在在哪里呢?”

        我突然这样想起,便立刻开机给她拨过去,但她依然处于关机状态,随之收到两条短信,我一一浏览,是父亲和梅朵卓玛各自发来的。

        “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人了,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一起吃晚饭吗!晚上有时间到宾馆,爸爸今天的手气真不赖,我给你点谈对象的零花钱。”

        “亲,今晚我跟一朋友到她姑姑家去了。我的手机没电,估计今晚不会充电了。这是同寝室的一位女朋友的号码,你若打这个手机,我也没跟她在一起。明天回到学校,我再充电后跟你联系!”

        两条短信反复读了几遍,我坐立不安,我想立刻到梅朵卓玛身边,我想立刻见到梅朵卓玛,我要当面与她断绝关系。

        我第一次产生与梅朵卓玛分手的念头,是在昨天上午与她发生男女关系时分。那时,我在梅朵卓玛身上翩跹起落,劳累的汗水潺潺流淌。突然间,我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恶心,感觉我同父亲是一丘之貉,完全继承了父亲他只会利用女人身体的恶习。我开始埋怨与责怪自己,不经意间吐出了几口咒语般的谩骂。

        “我把洞中花一样的梅朵卓玛的花蕾打散在白色床单上,那确实是我自己的罪孽啊!”

        昨天清晨,我把梅朵卓玛一个人留在旅社,独自出门去见父亲时,心中早已如此想到:回旅社应该与她断绝关系,便匆匆拟就了一份新计划。一路上,我浑身解数想尽一切办法,任我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像牛皮一样搓捏也枉然,终究没想到从此与梅朵卓玛一刀两断的好办法。

        “你和我产生男女关系,你便成了不净之身。以前深藏在我心底的洁白无瑕的形象如今陨落殆尽。难道我这样告白吗?”

        一路上,我像一只老猪辗转在猪圈,始终没能从疑虑的网络中逃遁。

        前天夜里,我酩酊之后执意领她到旅社,且把她纯洁无瑕的红色花蕾跌落在白色床单上。自此,我为自己两三年前制定的心底像刻了画般的计划中抛了一块石头,把自己承诺的雏鸟无情杀戮。梅朵卓玛洁白无瑕的形象,从此像一潭碧绿的小湖中突然驶进一帆小舟而波澜四起,原先绿油油的美丽画面顷刻间化为乌有。

        昨天清晨,我无法直视梅朵卓玛全裸的身体而不断地喝着可乐时,她向我露出如意甘露般的微笑,我俩又不谋而地重新沐浴在生死爱欲中。最后,我突然拉拽窗帘时沙沙作响的声音,无意中让她火冒三丈,我感到手足无措。于是,梅朵卓玛之前神秘的美感,在我心中像一座高高的土墙从根基坍塌四处散落了。

        “是的。立即跟梅朵卓玛断绝关系才对。”

        我边如此想象边从图书馆出了门,又给之前梅朵卓玛发我短信的那个手机上联系。

        “喂!梅朵卓玛没跟你在一起吗?”

        “不在!她下午跟一位朋友一起出去了。”

        “你知道跟她在一起的那位同学的手机号码吗?”

        “不知道,对了!即便知道也不能跟你说,一家姑娘的手机号能随便给别人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今天下午六点钟,梅朵卓玛用你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那个婊子……往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需要梅朵卓玛,你就往她的手机上打电话,她刚刚还给我来电话了……”

        那姑娘还在嘀咕着什么,我却挂了电话,重新又往梅朵卓玛手机上拨过去,但她依然在关机。那姑娘是不是跟我撒了谎呢?我边这样猜想边给梅朵卓玛发了一条短信:见到短信尽快与我取得联系。

        但是,那条短信像在无人荒野吼了一声长啸般被风渐渐带去远方,没有任何回音。我不知去向孑然一身。

 

 

        昨天下午,我站在学校大门口石狮旁无所适从时,突然收到父亲的短信。

        前天晚上,与梅朵卓玛一起逛了酒吧,住了旅社,如今口袋干瘪得只剩下糊口的几块零钱。我虽然无意去往父亲他们下榻的宾馆,但生计所迫重新向他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往常手头很紧时,我习惯性地想起父亲。就在那个时候,我感恩我父亲,同时,之前的愤怒、怨恨,所有的一切像乌云散去后的天空般清凉透顶,渐渐忘去。

        我父亲虽然不像世界上所有父亲一样,为了儿子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但他毕竟是我的恩人。母亲改嫁后,他的那个新伴侣把我驱逐家门时,唯有父亲的新任妻子迎接我到他们家并准备好了足够的衣食。父亲不仅为我支付所有学费,还提供比其他家长多得多的衣食和额外的谈对象费用。直到我上大学四年级,为了钱,他未曾谩骂过我,哪怕是只言片语。

        “你爸不在这里,在隔壁房间正忙碌着呢,你在这里等会儿,他马上就到。”

        我敲门进入我父亲与他的朋友玩麻将的房间,之前的那位大肚子男人如此说道。

        他们依旧沉溺在麻将。在他们周围有新到的几位年轻姑娘。我坐在就近的床沿仔细端量着那些姑娘,发现其中有一位梅朵卓玛的朋友。

        “她怎么在这里呢?”

        我如此思索时,父亲突然开门进来。一见我便从裤袋中掏出一把人民币塞到我的手里。我边收取边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七八百之多——六张百元和十张十元、二十元面额的钞票。

        “扎西县长,今天我手气差得很,您替我打几把如何!” 

        之前的大肚子男人见我父亲进来就说道,像是在恳求似的。

        “不,今天赢到的钱,半个给了儿子,另半个给了女朋友。”父亲示意我不要数钱准备马上出去。然后朝他们打招呼说:“你们继续尽兴玩,我们父子俩出去吃个饭。”立即,把套在麻将椅靠背上的上衣取下来,边穿边出了门。

        “难道您不要带着小甜蜜吗?” 大肚子男人又问道。

        “她在外面等着呢,对我来说,女朋友和儿子没什么区别啦,哈哈哈……”

        父亲边说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一声。麻将桌周围的那些大肚子男人也跟着父亲一起迎头大笑,就像往鸟巢扔了一块石头,一种空洞的噪杂,很刺耳。

        出门时,我又回头朝梅朵卓玛的女朋友扫了一眼,她也向我瞟了一眼,但屋内瘴气弥漫,她好像没有清晰地见到我。

        在宾馆走廊,我们父子俩像个一对主仆一样一前一后走下去,沉默不语。在电梯里,他不跟我说上一句,我也没向他开一口。

        到了大厅,他向对面沙发上就坐的一位年轻姑娘打了个手势,迅即,那位姑娘慢慢朝这边走来了。我在就地失去知觉般久久不能动弹。

        昨晚,梅朵卓玛朝我们父子俩慢慢走来时,她的步履与表情在我眼中模糊不清了。

        当我重新清新过来时,不顾父亲在说着什么,我一溜跑到宾馆外面,拦上一辆出租车离开那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

        过了一阵子,出租司机向我问道。

        “去哪里!你方便到哪里就到哪里,没什么目的,我还需要想一想。”

        当时,我的脑袋仍然像路边刚矗立的大楼一样空旷。

        昨晚,我乘坐一辆出租汽车漫无目的地绕西宁城瞎转,最后向司机付了一百三十三块钱的打的费。回到宿舍,顺手拿起父亲给我的《三十六计》与《三国演义》,往学校外面走去。

        父亲不断地给我来电话,但我没有接机又没有关机。过了一会儿,他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紧接着,梅朵卓玛也发来了一条短信。

        “臭儿子,你为了一个女人想跟父亲绝交吗?”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俩是父子关系。”

        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入冬十月的寒风像狼群一样从远方扑面而来,完全吞噬了我的脸庞、脑门、脚底,渐渐像狼牙一样渗透到我的肌肤里,不肯回去。

        我蹲在学校附近的马路边,把父亲给我的《三十六计》和《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下并点了火。路边行人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有一段时间,我心中想起白色床单上那两处血迹,又联想到梅朵卓玛在说“床单被弄脏了,怎么办?”那句话时脸上露出的调皮的表情。

        又有一段时间,我沉入冥想当中:就在这个马路边,如此彻夜地焚烧手中两本旧书,该多好!

 

2016年10月18日

 

 

        索南多杰,藏族,青海尖扎人,历史学硕士。2012年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现供职于青海省民族语影视译制中心,从事电影创作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次仁玉珍》《洞中花》《窗外》《风中的尘埃》等,微电影《小雨》(编剧/导演)、《小鹿大叔》(副导演)。

        切蒋,藏族,笔名阿吾,青海循化人。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院。有小说、散文、评论等文章散见于各大报刊,其中数十篇译成汉文公开发表。有译著《尘埃飞扬——阿来短篇小说集》(汉译藏)《世界文化简史》(汉译藏)《梵汉对照有声词典》(合译)《残垣——那若诗歌集》(藏译汉)等分别由四川出版集团、青海民族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学术论著《仁卓研究——论端智嘉的文学人生及其创新精神》由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获得第七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奖、首届青海省文艺评论一等奖,评论《回归——评小说古村》获得首届“章恰尔文学评论奖”,专著《纷繁岁月——新世纪藏族文学刍论》将于2018年由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现供职于《章恰尔》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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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30阅读 38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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