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才让短篇小说:雪魂

《青海湖》2017年4期 桑杰才让 2017-04-13发布

        在我们白加村里,我喜欢央金拉毛,已经不是新闻了。

        然而老天偏偏捉弄我,却让我和央金拉毛阴阳相隔。

        央金拉毛说如果我把悬崖上的那朵山茶花摘下来送给她,并且我亲手插在她的头发上,她就嫁给我。我想,别说是一朵山茶花,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下来送给你。

        我就是在悬崖上摘下山茶花的瞬间被摔下万丈悬崖的,我看见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河边,身上流淌着黑色的血脂;我还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头部摔碎,脑浆四溅,双眼蹦出,双颊戳洞,惨不忍睹,很是瘆人。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四溅的脑浆重新装回脑子,眼珠子重新塞进眼眶里,双颊缝好,然后用河水清洗了几遍,总算还原了自己。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那朵残缺的山茶花还紧紧地捏在手中,怎么取也取不出来。我抱着自己的躯体嚎哭,凄惨而悲悯的呼唤在空悠悠的山谷间回荡。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央金拉毛了,这注定是我和她阴阳相隔的日子了。

        我隐隐约约听到央金拉毛在山那边呼唤我的名字,我使劲儿回应,但她就是听不到。我希望自己起死回生再续前缘,娶央金拉毛为妻,享受人间烟火。突然间,天空中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乌云来不及弥漫,雨水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我残缺不全的头部,我猛然间昏晕过去……

        我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几天几夜,等醒来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自己了。

        我走在村里巷道中,看见了我的很多伙伴,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却一个也不理我,连看一眼都不看我,我感到很寂寞。我走到村头,突然想起央金拉毛,决定去看看她。我沿着生前走过的小路去了央金拉毛家,央金拉毛在院子的白杨树下,哭得昏天黑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很是伤心。我知道她为我而哭,我很悲痛,泪水像决堤的河水,哗啦啦地流下来,我很想过去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不敢,我已经是个死人,我怕伤害了她,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

        我继续游荡着,一路上遇见喊冤叫屈号啕痛哭的孤魂野鬼,他们中有耄耋老年,漂亮少女,魁梧少男,也有自然界的凶猛野兽蚂蚁蚯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很害怕,但我没有回头。为了尽快轮回,看到我心爱的央金拉毛,这又能算得了什么?一路走来,我居然到了“望乡台”。在望乡台上,我看见了白加村,看见了村里的所有人和所有物,看见央金拉毛在田里割麦子。我有一种冲动的欲望,跳下望乡台,跑回家乡见央金拉毛。

        忽然,我被高高的举起,来到一处云海茫茫的地方。我被重重地扔进云海里,在云里雾里,我稀里糊涂漂游了很久后,感觉身子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缠绕着呼吸困难,我坚持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从棉花里落在了刺堆中,浑身不舒服,我使劲睁开黏糊糊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堆草垛子下面,浑身上下长满了毛,一条母狗正舔着我身上的黏液,身边有五条狗崽在扑哧扑哧地喘息。我环顾四周,天哪!这不是罗松达杰家的狗窝吗?我怎么投胎到狗娘的肚子里,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去见我的央金拉毛?

        不管怎么样,从此我成了罗松达杰家的一条狗,而罗松达杰是我的主人了。

        主人站在狗窝边,脸上充满了喜悦。他端来了一脸盆的剩饭,剩饭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食物都有,我看着很恶心,但是狗妈一嘴接着一嘴地舔吃。我拖着蹒跚的四肢在狗窝里寻找突破口,嘴里不停地骂罗松达杰,快把我放出去,我要见央金拉毛。但是我骂出来的全变成了狗叫,主人看着我活蹦乱跳胡乱吠叫,便拿到手中,抚摸着我的毛皮说,你长大后准是一条好狗。我斜眼看着主人兴奋的笑脸,恨不得咬一口。就这样,我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狗。

        我的狗妈是一条毛色纯黑的藏獒,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继承了狗妈的遗传基因,也是一身纯黑的毛色。狗妈很爱子女,陌生人来狗窝看我们,狗妈就大声地吠叫,把他们统统赶走。

        我们的狗窝非常简陋,遇到刮风下雨,狗窝到处漏雨,我们无法躲避雨水的冲刷。每一次下雨,狗妈竭尽全力充当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的保护伞,但仅凭狗妈有限的身体遮挡不住多少,到最后我们还是淋雨。淋雨的次数多了,我们学会了应对,往狗窝边上躲雨。太阳出来了,我们抖抖身子,把浑身的水珠甩干了。

        今天,阳光毒辣,热得够呛,狗妈和其他兄弟姐妹钻进狗窝乘凉,我趴在狗窝外面,伸出舌头喘气。

        村委会主任老婆说:“我要一只狗。”

        主人说:“你自己去狗窝里挑选,挑中了哪只就抓哪只。”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后,故意蔫里吧唧地耷拉着耳朵躺在狗窝里没出来。

        村委会主任老婆说:“不是有六只狗崽吗,怎么才有五只?”

        主人把我拖到外面,放在狗崽中间。

        村委会主任老婆指着我说:“这只小狗是不是生病了?”

        主人看看我,用手推搡了一下我的身体,我还是颤巍巍地浑身发抖。

        主人说:“对不起了,您改天再来挑选吧,这只小狗生病了,我得赶紧拿到兽医站救治。”

        村委会主任老婆说:“快去吧,我什么时候来挑选都可以。”

        主人风风火火地将我送到了兽医站,兽医站里有两个年轻女兽医,她们提着兽医工具来检查我的体温,她们都戴着白色的口罩。其中一个女孩子的眼神,我怎么看都觉得似曾相识,虽然她戴了口罩,但从她整个脸部的轮廓不难看出,她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央金拉毛,她现在当了兽医。

        央金拉毛从我身上取走体温计,使劲地甩了几下,再仔细地看了一下,说:“奇怪啊!这小狗的体温很正常。”

        另一个女兽医说:“要不我们给它打上一针再看看。”

        主人说:“这小狗昨天还调皮捣蛋,今天突然生病了。”

        央金拉毛说:“你家狗窝里就它一条狗生病了吗?”

        主人说:“是的。其他五只狗崽,还有狗妈,都很正常,没有生病的迹象。”

        央金拉毛说:“从体温看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让它隔离几天治疗。”

        我不知道隔离治疗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不能跟狗妈和兄弟姐妹一起睡了。其实我在见到央金拉毛的那一刻起,我真的不想伪装了,我为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欺骗过她,现在也不想骗她,我不想看到她被我骗过的眼神,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我很害怕。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隔离治疗就是把我关在一个铁笼里,一天打两针。那粗大的针头插在我屁股蛋子上的时候,我疼得要命。第二天一大早,我为了表示自己痊愈了,就在铁框里不停地吠叫,用头胡乱撞击铁笼。央金拉毛看见了,以为我病得厉害,赶紧拿来针管再打了一针,这一针让我美美地睡了一整天。等我睡醒的时候,央金拉毛用一根干草戳我的耳朵,看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突然站起来,摇着尾巴,摇着头,做一些索要食物的表情和动作,以表我已经痊愈了。

        央金拉毛叫来屋里的同事,指着我兴奋地说:“看,狗崽的病已经好了。”

        同事说:“没错,已经好了,叫它主人带走吧。”

        我在铁框里看着央金拉毛说:“亲爱的,你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把悬崖上的那朵山茶花摘下来送给你,并且我亲手插在你的头发上,她就嫁给我。你说话算话吗?那朵山茶花还在我手中,不过打碎了一些,但我随时可以插在你头上,你相信吗?”

        央金拉毛和她的同事看着我,在那里咯咯地笑。

        央金拉毛指着我说:“看这个畜生,昨天奄奄一息,今早疯疯癫癫,现在又吠叫个不停。”

        在她看来,我对她所有的谈话都成了吠叫。

        我对央金拉毛说:“亲爱的,我是格桑普措呀,你怎么不认得我?我是为你摘花而死的,我为了能趁早见到你,才投胎成了一条狗。你不会因为我是一条狗而违背你的诺言吧?我知道了,从你刚才看我的眼神中不难发现,你已经嫌弃我。不过我不怪你,真的,你看着我现在这个模样,一定会很恶心,别说你恶心,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我堂堂格桑普措,曾经是白加村那么多年轻小伙子中最帅的一个,那时候,我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村里哪个姑娘在我身上没有动过心思,但我就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你,认准了你,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但是央金拉毛没有听懂我的言语,因为我说的是狗语,狗语就是吠叫。她看到我不停地朝她吠叫,就烦得很,回办公室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泪水如春雨般流下,我知道泪水是流给自己看的,谁还会闲得没事儿干,来看狗的眼泪。

        天快擦黑的时候,我的主人来接我了,我看见自己的主人,兴奋地摇着尾巴往他身上爬,在他周围不停地绕着闻他的气息,闻了鞋子闻衣服,闻了大腿闻臀部。

        央金拉毛说:“是一条忠诚于主人的狗,等养大了,拴在大门口,就让它看家护院。”

        主人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条小狗刚生下来,就精神气爽蹦蹦跳跳,与其他几条狗根本不一样,总是很特殊。”

        央金拉毛说:“这么特殊,莫非它的前世是个人?”

        同事说:“说不准,我阿妈经常给我讲一些人类轮回成了动物、动物投胎成了人的故事,可好听了。”

        我绕到央金拉毛跟前,摇着尾巴,两只前爪翘起来,并没有搭在她身上,成站立的姿势,对她说:“是的是的,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的前世就是人,就是你最爱的男人格桑普措,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央金拉毛掏出她嘴里还没有咀嚼完的肉片,塞在了我的嘴里,我狼吞虎咽。

        央金拉毛说:“去吧,看来它饿了,回家好好给它喂一顿。”

        我的主人一路抱着我回家,我感谢自己遇到了这样的好主人。

        回到狗窝里,狗妈不停地舔我,兄弟姐妹们围绕着我闻眼睛闻嘴巴闻屁股,弄得我浑身上下痒酥酥的,它们是在闻我身上的药味。我躲来躲去的,不让它们闻,我不想让它们闻完我身上的药味,因为我身上的药味是央金拉毛给我的,我想永远留在身上。

        主人看着我们小狗一家和睦相处的情景,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从此,我天天回想央金拉毛的容颜,想如果她没有戴口罩,我就好好地欣赏她,欣赏她那与众不同美丽可爱的脸庞。我曾经用手抚摸过她的脸,她的皮肤光滑细嫩洁白如玉,让人感觉抚摸的不是一张脸,而是刚刚打成的酥油。记得有一个夏季的黄昏,我们在村外的树林里聊天散步,我们聊到了过去,聊到了现在,聊到了未来,最后我们为彼此的理想而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虽然那时我们刚满18岁,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气息,就像百花丛中飘散的花香。她的胸紧紧地贴着我的胸,我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她胸前两个物件的轮廓。她是一个能让人陶醉的女子,跟她在一起,我就根本想不到世间还有痛苦的存在。

        如今,我是狗,她是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这已经是事实了,不容置疑,除非阎王爷让我再次投胎成人,即便投胎成人了,我也不可能跟她在一起了。阎王那个王八蛋,为什么拆散我们?我们是彼此相爱的,真的,我不骗你,骗你我是小狗,这话虽然词不达意自取其辱,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恨死阎王那个老不死的混蛋拆散了我和央金拉毛。

        如今,我天天待在狗窝里,我的兄弟姐妹们随地大小便,包括我的狗妈。阳光温暖的日子里,本来可以晒晒太阳,但是狗窝旁边臭气熏天,根本呆不下去。我虽然是狗,但我毕竟是人投胎的,在卫生方面比它们强,起码我不会在狗窝旁边大小便。有时候我为了不想在离狗窝太近的地方大小便,就悄悄地跑到猪圈旁边去大小便。时间长了,我的主人知道了这件事儿,就把我跟狗妈一起用铁链子拴住了,刚开始拴我的铁链子不是太重,随着我慢慢长大,铁链子越来越粗,越来越重,这让我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如果把我一直拴下去,那我就没有机会见到央金拉毛了。

        不行,我必须得想方设法让主人把我放了,于是我就装出一副听话的模样,天天蹲在铁杆子旁边,看着我的狗妈和兄弟姐妹们玩耍。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了,主人终于把我放了。我又变成了自由的小狗,我非常高兴,在狗窝边蹦蹦跳跳,神清气爽。这个瞬间刚好被村委会主任老婆看见,她不假思索地挑选了我。主人因为想把我留在家里当看家护院,就对村委会主任老婆说了一些关于我的坏话。说我经常生病,说我经常胡乱吠叫,说我随地大小便,说我身上虱子多等等。村委会主任老婆听完我身上的这么多缺点和毛病后,就挑选了我的大哥哥。我的大哥哥也不想离开我们,它是一个非常听狗妈话的小狗。狗妈因为它的离开,足足伤心了一个多月。狗妈说,去的应该是我。我跟狗妈辩论,那是人家村委会主任老婆亲自挑选的,怨不得其他。

        自从大哥哥被村委会主任老婆买走后,我的兄弟姐妹也相继被人买走了,最后狗窝里只剩下我和狗妈。

        我对狗妈说:“怎么样,到最后陪伴你的只有我。”

        狗妈说:“说不定下次就是你。”

        我说:“不可能,我是主人唯一看中的小狗,我要为主人看家护院呢。”

        狗妈说:“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每年给主人生五六只小狗,最后剩下的只有我。”

        我说:“这次可不一样,我看出来了,主人很想把我留下来。”

        狗妈说:“如果主人把你留下来了,那就一定会把我卖了。”

        我说:“那不会的,主人还希望你为他带来更多的经济利益呢。”

        狗妈听了我的安慰后,似乎心里踏实了许多,在阳光下睡着了。

        我一天天长大,主人说我完全继承了狗爸和狗妈的最佳基因,身材高大,腿脚粗壮,毛发黝黑,还有我威猛、果断、彪悍和倔强的气质与秉性,越来越像一条草原上勇猛刚强的藏獒。据说草原上的藏獒能与狮子老虎打架,而且必胜无疑。听到主人的这些夸赞,我深感荣幸。为此,我很想见见我的狗爸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是我一直没有见到狗爸。狗妈也忘记了狗爸长什么模样。

        第二年初春伊始,我正式上岗,主人把我拴在了大门口,我正儿八经地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这个位置总比狗窝好多了,我能看见村里来来往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当然也能看见我心爱的央金拉毛。我跟别的看家狗不一样,我一般不会胡乱吠叫,只有主人家遇到威胁的时候才吠叫。这样对主人来说也挺好的,不会因为我的胡乱吠叫而造成噪音。什么样的情况叫家里遇到威胁呢,就是晚上有贼或其他动物临近家门口时,我就声嘶力竭地吠叫,到主人出来检查防御为止。我的鼻子和耳朵非常灵敏,村外树林里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听得见闻得到。

        我在看家护院的时候,其实每天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央金拉毛的踪影,我相信只要她经过我的眼前,我就一眼能认出来。但是我即便认出了她,我也只能看着她,没有办法跟她对话。我怕我对她说多了话,她就会反感我对她不停地吠叫。这样主人也会对她产生怀疑,怀疑这人是不是对他的狗做过什么,或者扔石头,或者殴打。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到了她。她背着兽医皮包回家。我清楚地记得,她家离我的主人家不远。我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就对她打招呼,表示我还没有忘记她的治疗。她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唾液就走了。她曾经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是一个小心谨慎心慈手软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好女孩,她看见一只蚂蚁拖不动食物的时候,也会帮忙一把。我伤心欲绝,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不看一眼也就罢了,还对我吐唾液,这分明是在歧视我。

        我的主人扔来一根骨头,我胡乱地啃咬,差一点儿把自己前门的两颗长牙给咬下来。主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拿了一根木棍,从我嘴里抢走了骨头,扔在了狗妈面前。狗妈老老实实地啃着骨头。主人撂下一句,这才叫啃骨头。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近距离看看央金拉毛的脸,看她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光滑细嫩洁白如玉。说实话,她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庄稼人的样子,也闻不到泥土的味道,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那是少女特有的气息。

        早晨,太阳从东方的山背冉冉升起,火红的光芒洒满白加村,狗窝前的篱笆将狗窝里的空间切割成两半,空气中的尘埃颗粒上下漂浮着。本来是一个挺不错的天气,但是我为了能近距离见到央金拉毛,必须又一次假装生病。

        主人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在狗窝里不出来,就用脚蹬了我几下,我还是一动不动。主人着急了,将我拖出狗窝,平放在马车里拉到了兽医站。一路上,主人坐在车沿上,不停地抚摸着我的毛皮,马车的干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看来我和主人的重量超出了马车的有限载重量。

        到了兽医站,主人将我慢慢抬下马车,放在兽医站的门口,然后去叫兽医。出来了一个男兽医,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摸了一下我的下巴,取出体温计测量我的体温。

        兽医说:“这狗的体温很正常,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病,莫非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主人说:“不可能啊,这狗是我家的看家狗,一直拴在大门口,除了一日三顿地喂食,它吃不到其他食物。”

        兽医说:“那也未必,村里有很多顽皮小孩,说不定他们扔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主人说:“这个有可能,那现在怎么办?”

        兽医说:“先给它打针,看看有没有好转,要是没有好转,那只能做手术了。”

        主人说:“做手术很贵吧?”

        兽医说:“也不贵,最近我站来了一位兽医专家,免费给大牲口看病。”

        主人说:“那我这条狗算不算大牲口?”

        兽医说:“应该会算的,毕竟大小牲口都是一命嘛,在兽医眼里所有动物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可贵。”

        我听到要做手术,就怕得要命,会不会打开我的肚皮,看看我胃里有没有异物,如果是这样,我必须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表示病好了。但是我只能等到兽医给我打针后才实施这个计划,否则就露馅了。

        主人说:“那先给它打针再看看,实在不行了只能做手术了。”

        我假装生病来兽医站,完全是为了能见一见我心爱的央金拉毛,可她不在兽医站,那我好端端的身体白白地挨个针,太不划算了。

        兽医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打了一针,我就装模作样躺在地上,等兽医和主人进了办公室后,我悄悄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很后悔假装生病。一会儿,兽医和主人出来了,我慢慢站起来,摇摇头,摇摇尾巴,抖抖身子,朝着兽医站对面的空山大声地吠叫了几声,表示痊愈了。

        兽医说:“看样子药物奏效了,没什么大碍,狗已经好了,你可以带它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主人坐在马车上,我跟着马车跑。半路遇见了央金拉毛,她正要回兽医站。

        主人下了马车跟央金拉毛搭话,我从他们对话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端倪,他们看对方的神色就不同寻常。果然不出我所料,主人看了看四周没人,就一把拥抱了央金拉毛,央金拉毛没有反抗,自然迎合了主人热烈的拥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从马车后面绕过去,往主人屁股上咬了一口。主人哇的一声,松开了央金拉毛。主人从马车里取出鞭子,往我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鞭。我疼得受不了,钻到了马车底下。

        央金拉毛说:“这狗怎么了?”

        主人说:“生病了,我送它去兽医站看病。”

        央金拉毛说:“这狗我怎么觉得似曾相识啊?”

        我从马车底下钻出来,对着央金拉毛说:“什么似曾相识,是你曾经的最爱格桑普措,你现在怎么当着我的面跟他卿卿我我,你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主人又扬起鞭子向我挥来。我知道,我刚才对央金拉毛所说的言语,在他们听来就是不停地吠叫。我看着主人的鞭子又要落到我屁股上了,迅速钻进马车底下。

        央金拉毛说:“好了,好了,你怎么跟一条狗过不去呢!带它回去吧,晚上我去找你。”

        我说:“央金拉毛啊央金拉毛,你当着我的面跟他卿卿我我,我已经受够了,你晚上还要去找他,你说我怎么活下去,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主人将我脖子上的铁链系在了马车上,往马的屁股上挥了一鞭子,马就跑起来,我跟着马车跑。我连回头看一眼央金拉毛的机会都没有。

        晚上,我在大门口等待央金拉毛来偷情。我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央金拉毛终于出现了,她靠墙偷偷地来了,我装作没看见。她以为我睡着了,就顺利溜进了我主人的房间。主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期待着仙女下凡。

        主人将她一把拽进了被窝里,然后开始抚摸亲吻,她躺在主人的怀中像一条蛇一样时而蜷缩时而打开,他们彼此亲吻,彼此拥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朝房屋声嘶力竭地吠叫。隔壁的书记以为家里进贼了,迅速叫了几个村里的青年男子,拿着铁锹和扁担冲进了主人家,把主人和央金拉毛的偷情抓了个现行。我为自己策划的一场“瓮中捉鳖”而感到高兴。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书记他们出门后摇摇头,自责了一番,就回家了。

        从此,我恨死了主人,我想尽办法咬死他,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让他跟我一样投胎成一条狗,尝试一下做狗的滋味。每次主人喂食的时候,我就寻找有利时机,一次性解决他。以我的凶猛和刚烈,咬死他应该不成问题。

        有一次,主人拿了几块没有一丝肉的干骨头让我啃吃,我很气愤,看了一眼骨头,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躺在狗窝里没有出来。主人以为我又生病了,想把我从狗窝里拖出来,他刚刚抓住我的前爪,我就顺势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死死不放松。主人喊叫几声,颤抖了几下,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这才松开尖利的牙齿。我想我不能继续待在狗窝里,我必须离开此地,否则必死无疑。

        夕阳西下的时候,村里人发现了躺在狗窝边上的主人,他们从主人的脖子上发现被狗咬的痕迹,扶掖主人送往医院了。我想自己死定了,就用尽全力纵身一跳,铁链子断开了,我被惨烈地吊死了。我死的时候,双眼是睁开的,怎么闭也闭不了,这就是死不瞑目。

        村里人看着我的尸体,大家都很惊诧,说这狗是怎么回事,先是咬死了自己的主人,后是自杀。这像个报仇的行为啊!但是不可能啊!一条狗怎么跟人扯上恩怨!

        人群中,我看见央金拉毛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尸首,往我尸首上狠狠地踢了几脚,感觉心里不解恨,又从旁边拿过铁锹,往我头部砍了几下,我的头部喷出了很多血,喷溅到了央金拉毛的脚下,因为惊吓,她猛地昏晕过去,重重地倒在地上。我头疼得要命,就跑到村外的树林里打滚。

        但是尽管央金拉毛再怎么怨恨我,我心中依然不恨她。我对她的感情是不会动摇的。为了她,我愿意死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

        我在树林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去看望央金拉毛。她闭着眼睛躺在土炕上,不看我一眼。我轻轻地走到炕沿上,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细腻洁白如玉,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楚楚动人一笑倾城。我想轻轻地吻一吻她的脸,但是嘴巴即将触及到她脸部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我的狗性还没有退去,我不能长着一副狗的嘴脸去亲吻她,这样会弄脏她的脸。我就惭愧地离开了她。

        我知道自己死了。

        我又一次行走黄泉路,路过鬼门关,跨过奈何桥,寻找阎罗殿,跟那个老不死的阎王爷算算账了。

        我到了阎罗殿,向阎王爷禀告了投胎狗后的苦难经历。

        阎王爷从高高的大堂上传话下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又振聋发聩。

        阎王爷说:“本殿念在你是来自雪域高原的灵魂,此生恩准你走人道。雪魂,速去人道投胎吧!”

        我得到了阎王爷的恩准,迫不及待地赶往白加村,寻找我的投胎母体。我寻寻觅觅半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母体,最终决定投到央金拉毛的母体。我今生做不了她的丈夫,来世就做她的儿子。

        一年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我降生在雪域高原的白加村。

        雪魂就这样轮回成人了。

 

刊于《青海湖》2017 年4月“藏族小说十二家”专号

 

        桑杰才让,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迄今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雪莲》《鹿鸣》《翠苑》《牡丹》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散文六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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