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乃·云才让短篇小说:披着袈裟的牛角

《民族文学》2015年2期 觉乃·云才让 2015-04-03发布

 

 

那天早上,外面下着大雪。

刺骨的寒风仿佛长了腿脚,从帐篷的门缝里钻进来。我睡在厚厚的皮袄里,不由地打颤。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二姐如同一股温泉,涌流到我的皮袄里,跟我睡了一会儿懒觉。她的身子如同蜷缩的蟒蛇,并没有展开,却有一股通透的温暖,在我的怀里荡漾开来,我不由紧紧地拥抱她。

啪——,

帐篷的门帘突然掀开了。我俩还没来得及抬头看,阿妈如一阵狂风般冲进来,一手逮住二姐,把她从我身边拽了出去。我如同受惊吓的兔子一样,缩回毛茸茸的皮袄里,久久不敢钻出头。

“你一个女孩子家的,竟敢睡懒觉,以后嫁出去谁敢要啊!”

“是顿珠,顿珠让我陪他睡的!”

“顿珠?他都快要出家了,你能由着他性子?”

“阿妈,别打我呀,我马上起来——”

我躲在漆黑的皮袄里,能清楚地听见心脏狂跳的声音。皮袄的某一处有一眼洞,透过这个洞眼,我偷看了一下。阿妈正用一根短绳抽打二姐的屁股,短绳在她的屁股上如绽放的闪电一样,让人怵目惊心,不忍直视。

自责和愧疚在我幼小的心里火燎起来,我默默地想:二姐才十一岁,为什么阿妈总是跟她过不去呢?等我缓过神来,可怜的二姐披上那件破旧的牛犊皮袄,还没有来得及系好腰带,就被阿妈赶出了帐篷。

二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心有余悸地躺在皮袄里,为自己的胆小和懦弱感到非常难过。我突然想起调皮捣蛋的二哥,今天若换作是二哥的话,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去年年初,二哥到附近的乡中心小学去上学了。他上学后,我经常怀念我们哥俩在一起的很多往事,不过用我阿妈的话说,二哥去上学就是为了免遭乡政府的罚款,等风头过了要回家讨媳妇。因此,二哥去学校混几天,过几天又回牧场,总之,他的来去没有一个准儿。

通常,我们哥俩睡在一个皮袄里。他特别喜欢对我使坏,我不配合,他总是掐我,甚至把皮袄毛茸茸的一面盖在自己身上,把我一脚踢到脱毛的边襟下。我边哭边告状给阿妈。阿妈用一根短绳来追打他,可是他如同猴子一样在炕上跳来跳去,并且夸张地吐舌,眨眼,惹得阿妈哭笑不得,拿他没有法子。

不过,有一次二哥的恶作剧过了头。二哥要玩学阿古顿巴装尼姑混进尼姑庵的故事。他用牛毛织成的线条扣着我的小弟弟,从背后拉过来绑在我的脖子上,让我从他身上跨过去,说要看我的下面像不像尼姑。哪知他把线条扣得太紧,把我的小弟弟给弄伤了。此事关系重大,阿妈斗不过他,只好让阿爸出手,于是二哥被阿爸打得半死不活,差点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说不清是受委屈了,还是感到后怕了,我用力踢了踢盖在身上的皮袄。笨拙的皮袄很不情愿地滑落到炕沿下的地面上。我居然没有一丝寒意,就这样光着身子躺着。

咯吱——突然帐篷的门帘掀开了一半,但是久久没有人钻进来。我疑惑地抬头张望时,大哥那马脸般拉长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背着一袋胀鼓鼓的麻袋。紧接着,阿妈也跟上来了。帐篷靠内的地方横七竖八地堆着装满干元根(冬天喂牛用的饲料)的麻袋,还来不及腾出一个地儿,大哥身上重重的麻袋,啪一声滑落下去了。麻袋卸下后,他们火急火燎地走了,只见身上抖下来的雪,撒落满地。

阿妈一脚跨出了门槛,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光着身体躺在炕上的我,说:“那么冷,你跟皮袄有仇吗?地上不干净,赶紧收回去。”说完,从别在帐篷横梁上的一个皱皱巴巴的皮袋里,摸出一块干牛肉,扔到我的枕头边上。好像要防范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厚厚的门窗,严严实实地盖上,然后匆匆而去。

帐篷里归于死一样的安静。

我很熟悉这样的安静,但是今天,这安静里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氛。好奇心促使我把目光投向那个神秘的麻袋,并且让我浮想联翩。麻袋胀胀鼓鼓,里面装的是什么呢?是干元根?元根是圆形的,它不可能有棱角。干牛粪?就算是干牛粪,也用不着装在麻袋里搬回帐篷。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想象不出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如宝贝一样装在麻袋里搬回帐篷。

好奇心抵不过嘴馋,我常常像老鹰一样,从不放过阿妈藏在皮袋里的干牛肉,只可惜每年回到冬季牧场的时候,阿妈总会把拴皮袋的绳子扣得老高,我够不着。每天早上,我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只能等阿妈亲手给我。

一会儿的工夫,我啃完了半个干牛肉,不要说吃饱,馋都没有解。今天阿妈给我的干牛肉,跟往常一样,不大,也不小。我把头露在皮袄外面,提高嗓门喊道:“二姐,要不要吃干牛肉。”

帐篷外一片静寂,二姐没有回应,拴在帐篷外的老狗倒是奄奄地叫唤起来,这叫声断断续续,没完没了,让我有些烦躁,我有一点后悔叫了二姐。

我在皮袄里,边啃残余的干牛肉,边听老狗的叫声。老狗没完没了的叫声催眠了我,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二姐在牛圈里对我说:“小鬼,我不会饶过你的,你害得我全身都在疼。” 我穿着小皮袄走出帐篷一看,二姐蹲在冰寒的牛圈里挤牛奶。结了冰的小辫儿垂在肩上,眼角的泪痕还未擦去。铁青的小脸上,毫无神色。我问:“家人都哪儿去了?”

“你没有看见吗?”二姐的头挨着母牛的臀部说。

“看见什么?”我有些疑惑地问。

“阿妈和大哥带来的麻袋。”二姐用嘴指了指帐篷的方向。

“我看见了,那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你打开一下不就知道了。”二姐不耐烦地说。

牛圈里的雪花仍在飘落,身边走动的牦牛背着厚厚的雪毯。我如同一片雪花一样,一会儿飘在半空,一会儿落在地上。若不是二姐挤奶的声音嗡嗡地传到我的耳边,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融化为一滴水,或者空气,早已不见痕迹了。兴许二姐挤完了牛奶,她从母牛的臀边站起来,给我递上了一个捉摸不透的眼神。我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看去,突然发现她的奶桶里溢满着鲜血。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雪球一样朝我砸来。刚刚好端端的牦牛,个个面目全非,不是缺腿子就是缺尾巴,嘴和眼珠子里不停地冒出血沫。突然那个跟我同名的叫顿珠的牦牛摇着尾巴,冲到我的面前,可是它的牛角不见了。于是我抱住二姐,哭着说:“二姐,顿珠的牛角不见了!”

顷刻间,二姐长出四肢,角和尾巴。她让我骑在身上,冲出牛圈。几番周折,穿过茂密的森林,我们俩来到某个幽暗的峡谷。峡谷里都是披着袈裟的牛角,它们一会儿岩山一样聚在一起,一会儿流星一样四处散去。突然,一只牛角刺向我的嘴里,我满嘴淋血,残缺的牙缝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音:“二,二,二姐,血——”

当我从噩梦里醒来时,差点从皮袄里弹出来。我那贪婪的嘴里,仍然含着干牛肉,枕头早已被口水湿透了。我抬头环视了一下帐篷,似乎没有异常。靠近炕沿儿的地方放着那件褪色的红木箱,上面摆放着用啤酒纸盒打造的佛龛。佛龛里的酥油灯,还在微弱地燃烧着。帐篷右侧半米高的横木上,挤挤挨挨地堆满一捆捆装满杂物的袋子。几个奶桶,如同遭遇匪兵一样,东倒西歪地躺在靠近门窗的空地。残缺不全的一堆碗,依稀聚拢在火灶旁的塑料盆子里。那些不对称的破鞋,胡乱摆放在炕沿下,似乎等待随时被抛弃的命运。

 

   

再过三天,就要过藏历年了。本来阿爸计划早上回定居点去搬年货,不过,看见挂在柱子上空空的褡裢,我就知道阿爸没能走成。据说,我断奶后那段时间,每年过藏历年的时候,家人把新鲜可口的水果装在褡裢里送到远牧点,我就哭着要跟去。家里人说再等几天还可以吃到水果,我却死活不肯。因此,对于过藏历年我有着某种迫切的向往,知道阿爸没有走成后,我难过极了。

我在想阿爸没能走,也许跟这个神秘的麻袋有一定的关系。缘于某种心理暗示,我如同岩雕一样伸出脖子,朝着神秘的麻袋瞅了一眼,它死寂沉沉地挤在装满干元根的麻袋堆里。充满好奇的我披着羊皮袄,从炕上下来靠近它,并且打量了一番,看不出什么名目。准备伸手去摸的时候,隐约看出麻袋上有结成冰块的血疙瘩。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点了穴一样,停在半空中。有种带有恐惧的恶心,从我的嗓子眼里蹦出来,让我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可能是人的本能反应,我如同漏气的皮袋,滚回炕上,躲藏在皮袄里。可是,我小脑袋里的神经并没有闲着,如同中箭的小鹿一样,扑通扑通,挣扎个不停。

想起刚刚做的那个奇特的梦,虽然有些滑稽且捉摸不透,但是梦里的场面如此逼真,以至于我闭上眼睛,还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梦里,顿珠的牛角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顿珠是只跟我同龄的牦牛,包产到户那年,是以我的名义分给我家的。阿妈经常提起那件事情。她说那年她从远牧点回定居点,看见断奶后留在定居点的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学走路,突然咯咯地傻笑起来。阿妈问我傻笑什么,我指着刚刚牵过来拴在院子里的小牦牛,说:“那是我——”意思是分配给我的,阿妈说傻小子,那是小牦牛,怎么可能是你呀?阿妈虽然这样说,但是从此以后,家里人都觉得我和它之间有种微妙的联系,所以叫它顿珠。

滴滴答答——

雪融化以后,化为水珠,淅淅沥沥,沿着天窗盖的横梁,准确地滴落在火灶里。火灶里的火苗,啪啪作响,声音最初分外脆,富有动人的节奏,但是随后,雪水频繁滴落后,声音也变得浑浊了。冷清的帐篷里,火灶周围的烟雾渐渐消失,只留下一股干牛粪和柏叶的混合味。

我把皮袄盖在头上,眯了一会儿,但再也追不回刚刚的梦境。我又饿又慌,又怕又气,再次用全力狠狠踢了一下皮袄,不料脚趾头钻进那眼平时我偷窥外面的洞,皮袄上多出一个比我的头还要大的窟窿。作为家里唯一的出家候选人,阿爸对我算是手下留情,但要是过了头,他也不会饶恕我,阿爸那力大无比的手掌,仿佛挥舞在我的眼前。

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我在帐篷里如同觅食的地鼠一样翻了个遍,最后在阿妈的枕头底下翻出了针线袋。打开针线袋一瞧,里面只有几根别针,没有线。记得阿妈常用晒干的牛筋撕成细条后,编织鞋子什么的。正好帐篷门窗的纽扣架上别了几条细细的牛筋条,我把它解开后开始缝补皮袄。

我用一双笨拙的手,把皮袄像模像样地缝起来了,这让我有种莫名的成就感。有些得意忘形的我把头钻进皮袄里,检验缝补的效果,不料暗黑当中还没有抽出的针,正刺中我的脸颊。脸部肌肉顿时痉挛了一下,热乎乎的血从脸颊上流淌下来。虽然痛得要命,我知道血迹留在炕上晦气不说,一定难逃阿爸阿妈的责打,不经意中,我已经跳到炕下的麻袋堆上。

原来神秘的麻袋里果然有结成冰块的血疙瘩,在帐篷里放久了以后血渍融化了,现在麻袋上流下的血和我身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弄得到处都是血迹斑斑,让人心生恐惧。每次遭遇突发事件或者感到恐惧,我有个想尿尿的毛病,只好穿上羊皮袄,一下蹿到帐篷外面。

帐篷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空和大地一片雪白。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树。所有景象白得没有界限,我似乎置身在一个天外的世界,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我撩起皮袄的边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但是撒不出一滴尿,只好嘟嘴胡乱吹着口哨。一股暖流从身体里的某个部位涌动起来,这才撒出一地比玉米粥还透黄的尿。刚落地的尿,瞬间被厚厚的积雪给吞噬了,但是一种畅通感,让我全身都振奋起来了。

我把两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感觉嘴在张,却没有任何声音。我怀疑我又在梦境中,不由回头看了看。我家帐篷背后的山,山上的树木似乎都消失了。一张白色的巨幅里,一眼小小的黑眼对着我,那大约是我家帐篷的门洞,而牛圈里没有一头牦牛,没有阿爸阿妈,二哥,更没有二姐。空空如也的牛圈里唯一识别方位的便是一堆堆披着雪毯的牛粪,和牦牛撒尿后雪地里留下的那些淡黄色沟壑。

我不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牛圈里转了几个圈子,但是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于是爬到挨着牛圈的山坡上。拴在帐篷边上的老狗从雪地里懒懒地站起来,朝我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我,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我好歹也伴着你。老狗的叫声,令我从梦幻般的境遇里醒悟过来。

对面的山坡上,牛群背着厚厚的雪毯,走动在稀稀拉拉的树林里。山坡下通向山里的小路,逐渐清晰了。小路上虽然覆盖着皑皑的白雪,人的脚印留在小路上,形成一条浅显的足迹。我希望那条小路上出现人影,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出现,可能有些烦躁了,脸颊上留下的血迹,痒痒的,让人不由地伸手去挠一挠。不过,如果继续呆在这里,家人回来的时候,我可能早变成冰雕了,于是我一步一个脚印,把快要冻僵了的身体拖回了帐篷里。

 

 

 

 

躺进厚厚的皮袄里,一股温暖把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肚里的肠子似乎睡醒了,“咕噜咕噜”叫起来。干牛肉拴在那么高的地方,我没有法子去拿,我披着长长的皮袄,在帐篷里到处找吃的。吃的没有找回来,反而在一个牛毛制成的袋子里,搜出一套袈裟。

在我的童年里,只要看见穿着袈裟的喇嘛,就倍感亲切。每年搬到夏季牧场的时候,总是有机会跟同伴们玩耍,我最喜欢腰间别个木棍或者手持木杖,扮演铁棒喇嘛,伙伴们看到我庄严威武的样子,没有人不听我的使唤。

我把袈裟偷偷从牛毛制成的袋子里掏出来。开始我不敢穿,边看边抚摸,最后忍不住穿上了袈裟。我踱步在炕上,一会儿扮演我中意的铁棒喇嘛,一会儿扮演我们邻居家的阿古西绕。将那些仰慕已久的喇嘛一一扮演后,自己的威严似乎驱散了帐篷里阴森恐惧的气氛,我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我从佛龛里摸出阿爸那被炊烟熏成橘黄色的《口诵集》,一本正经地盘腿坐在炕上,摇头晃脑地诵起经来了。一只地鼠从帐篷的边隙蹿出来,爬到灶台的横木上,愣愣地看着我。我的手正痒痒,徒手抓了一下,它逃到横木的另一头上,回头看着我,似乎在说,来呀,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有本事抓我呀。我意识到,我在扮演喇嘛,于是我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看见它,继续诵我的经。

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些精疲力竭,又睡着了。

梦中,我家帐篷搭在夏季牧场的某个山冈上。我一个人懒洋洋地依靠在帐篷门杆上,举目望去,灼目的阳光下,山没有棱角,树没有形状,河没有声音。整个世界荡漾着绿色的碧波,这种望眼欲穿又捉摸不透的碧波,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正在百般无聊之时,山下的小路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我如同滚石一样,三步两步滚到山下。阿爸恭恭敬敬地牵着顿珠,他走两步回头看三回,似乎担心一尊铜像一样发光的肉堆从顿珠身上掉下来。

自从我出家的叔叔圆寂以后,每年七八月份,我家都会邀请邻居家的阿古西绕来牧场念诵除邪避难的经。这是我一年中最盼望的时候,因为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出家候选人,在这段时间里不仅可以做阿古西绕的徒弟,还可以吃到各种水果和平时吃不到的美食。包括我父母在内,全家人跪在我面前磕头的时候,那种神圣的庄严感,使得我的心里或者身体某个地方的浑浊都溢出来,身子如同气球一样轻快地飘起来。

但当我如一阵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似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非常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上疯狂地叫唤着,但他们一概听不见。当我们爬到山腰时,突然对面的山谷里传来呼唤“阿爸”的叫声,随后阿爸不见了,紧接着又传来:“阿古西绕”,阿古西绕也不见了。然而,阿古西绕的袈裟原封不动地飘在顿珠背上。走着走着,顿珠也不见了,只剩一只牛角,这时一个非常熟悉的画面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一只披着袈裟的牛角,这个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觉得我可能在做梦,想咬一下我的胳膊,却使不上劲,反倒惊动了诡异的牛角。牛角胡乱飘在空中,然后追上我来,我使出浑身的劲,四处逃跑,嘴里不断地喊着——“阿妈!”

“我是二姐!”

噩梦醒来后,慌慌张张的我抬头一看,二姐忙活在火灶边上。火灶里的火苗噼噼啪啪燃烧着,弥漫出一股香喷喷的肉味。二姐抬头说:“你怎么了,怎么穿上这一身?”

“我从牛毛袋里搜出来的。”看见二姐后,我受惊的心稍微缓和了,但声音还在颤抖。

“你现在还不是喇嘛,把袈裟这样穿了,不怕阿爸阿妈扒你的皮?”二姐给我倒一碗粘稠的玉米粥,放在灶台的横木上,碗如同一个舞者一样,跳了一下,并没有掉下来。

“嗯——”我从炕上起来,重整了一下袈裟,眼睛似乎由不得自己,如同猎狗一样,搜寻着什么东西。

“你着急什么,等过了年,正月法会期间,你就可以到寺院去当喇嘛了。”二姐说完,给狗盆里倒上玉米粥,生怕狗的午餐过于丰盛,用开水冲了一下。她补充说:“到那时候,见到阿古西绕,你再也不需要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当喇嘛了。”

“肉呢?”我答非所问,吸着鼻子闻了闻。

“没有肉,是昨晚阿妈煮的骨头,我只是用汤熬了玉米粥。”二姐认真地说。

“那边——”我调皮地用食指指了指挂在横梁上的皮袋。

“你是不是又想让我挨打?”二姐说完,将一块骨头啪地扔到我面前。我明明知道,阿妈把这块骨头煮了两三回了,而且这块骨头光滑得如同扒了皮的柳树一样,不可能有一丝肉,但是我如饿狼般扑上去,把它端送到嘴边,闻了又闻。

然后,貌似很不情愿地,从灶台上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黄得有些晕头的玉米粥。我嘴边都是玉米渣渣,还来不及擦掉,就把空碗甩在灶台上,用手敲打了一下灶台上的横木,以示给我再倒一碗。二姐系好一条缝了补丁的劣质围巾,说:“你自己倒,我要走了。”我这才如梦初醒地问:“你要去哪儿,家人都哪儿去了?”

“瞧——”二姐端着狗盆,用嘴努了努那个神秘的麻袋,然后走出帐篷。她把狗盆送到狗窝后,自言自语道:“你这个不中用的老狗,把家都没有看好,饿死了也活该!”然后回到帐篷门口,把帐篷的门帘盖上,踏着冰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走了几步后,还不忘回头说:“顿珠,把袈裟脱下来,放回原处哈!”

 

 

火灶里噼噼啪啪作响的密集的声音,渐趋单薄,乃至完全消失了。听着二姐远去的脚步声,一种无助感再次侵袭到我的心里,似乎空荡荡的帐篷里每个物件都附着鬼魔。我敏感的神经再次绷紧,浑身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神秘的麻袋上。神秘的麻袋像死尸一样躺在那儿。麻袋上鲜红的血,已经渗入地里了,我的食欲像那只调皮的地鼠一样,一时无影无踪了。

我依偎着灶台上磨得油黑的横木,发了一会儿呆,神秘的麻袋如同一个黑洞,把我带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我脱掉身上的袈裟,将它放回原处。

一场噩梦让人惊恐不已,但那毕竟是虚幻的,梦醒了以后什么也没有,我钻进皮袄里想睡个回笼觉,然而睡眠似乎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不愿成人之美。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再次穿上僵硬的羊皮袄,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帐篷的门缝钻了出去。

帐篷外,又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一片灰雾中,天地连在一起,平日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儿都不见踪影。站在帐篷门口,只看见牛圈边上立起的木头围栏。

我家帐篷搭在一个坐东朝西的小山沟的口子上。帐篷前稍斜的坝子是牛圈。牛圈四周围着木头围栏。围栏下方长着柳树、柏树、松树等各种树木。即便是冬天,那些枯枝败叶的树林也能把我家牧场包围得严严实实。对面的马路上偶有路人走过时,看见这里冒烟子,误以为藏有盗牛贼,总是吼一声。有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把牛圈分成两块。小溪结上了厚厚的冰。阿爸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偷偷把家里的铁锹、菜板、奶桶盖等都搬到那儿去滑冰。大姐出嫁后留下的一件旧皮袄改制成的裤子,我钻进去,裤腰可以系到胸部,任凭怎么磨损,经阿妈缝缝补补仍然完好如初。我阿妈经常吓唬我说,总有一天你屁股冻僵在那儿,晚上跟牦牛一起睡觉了。

我估摸着小溪的位置,把雪扫除后,又从柴房里寻了一把脱了把的铁铲,准备去滑冰。一天一夜的雪实在有些厚,雪还不停地往上添。起初,滑得不算顺当,但是热身一阵过后,如同砍掉树枝的木头找到林路一样,从牛圈上头一滑,嗖的一声滑到牛圈下方。

我在牛圈里折腾了一下午,滑累了,从牛圈上方的木头围栏蹿出来,蹲靠在牛圈旁方便,发现围栏的一处脱节了,但又不像自然的滑坡。我一边皱着头皮,一边琢磨着。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岩鹰,它在我右边的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直直俯冲到牛圈边的雪地里,叼走了什么东西,我举头望去,一只地鼠在岩鹰的铁爪里苦苦挣扎着。

如同某个黑屋被撬开一丝缝隙一样,我似乎明白点什么了。我匆匆跑回帐篷,解开麻袋的扣子一看,里面装着牦牛的内脏、四肢和头颅,一一掏出来一看,是顿珠!我惴惴不安地踱步在帐篷里,跟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两样。我端详着顿珠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头上的角,许多往事涌到心头,分不清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实的,不曾来得及一一过滤,当我看见角根上绳索留下的被盗杀的痕迹,忍不住流下眼泪。

前年夏天,阿爸背着家人把顿珠卖给了临夏的回族商人。奶奶为此跟阿爸打了很长时间的冷战,说那可是我孙子的命根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果然被奶奶说中了,几天后我突然病魔附身,怎么吃药打针念经烧香都不起作用。家里人按照当地的习俗,大门外挂上柏树叶子,以示我将要夭折了。神奇的是,正好这时候,顿珠角根上带着一条麻绳,居然回到牧场里,随后我的病也好转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忽略我和顿珠之间微妙的关系,也就是那年,在奶奶的倡议下,家人把顿珠给放生了。

窗外的雪,如同挤亚麻(头年未生产的母牛)的奶,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又下了。不过,当姗姗迟来的暮色覆盖在山谷上,断断续续的雪确实已经停了,只是银装素裹的景物中,天地依旧连在一起。那些上了年纪的母犏牛和熬不过冬天的亚日(二周牙的小牛)回到帐篷门口,开始叫唤起来。难怪,每天到了黄昏,要给它们喂煮熟的元根汤子。通常家人不在的时候,这个担子自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正打算起来生火,可能滑冰滑得有些疲乏了,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走在一个狭长的过道上,过道两边是一片黑。那个披着袈裟的牛角如期而至,它并没有对我施暴,只是领着我向前。我走呀走,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牛角把身上的袈裟给脱了,然后引领着我继续前进,只是越走牛角变得越大,以至于我仰头才能望见它。到了某个黑洞门口,我累得走不动了,巨大的牛角倒在我身上,把我压成一块肉饼,我正在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发现黑洞里燃着一堆火,我阿爸阿妈、大哥二姐都围着火,我喊救命,却没有人来救我。

黑洞的某个高处亮着微弱的油灯,有只飞蛾摇摇欲坠地扑向油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大哥和二姐,低头不说话,阿爸阿妈正在议论什么事情。我想肯定是在谈顿珠被盗的事情,但是我隐隐地感觉似乎是在谈及另外一桩事儿。

“既然已经出家了,现在我们能怎么办?那是他自己的决定,谁也挡不住。只可惜连累了人家。” 阿爸边拔鼻毛边说。

“谁说不是,我老舅家的女儿,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吃苦。”阿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别说了,这是狗急跳墙,是你逼出来的结果,他也老大不小了,有自己的意中人,早遂他的愿,也不至于如此。”阿爸脸色严肃起来。

“几个儿子里,老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冲到前面,他天生是个持家的料,这以后可怎么办呢!”阿妈伤心欲绝地说。

飞蛾扑灭了油灯,瞬间黑洞里一片暗黑,压在我身上的牛角松动了,随后消失了。此时我也醒来了。我抬头张望的时候,发现家人都围在火灶旁,这才意识到我在炕上。我靠近灶台,双手扒在横木上,巴望了一会儿。也许我的表情过于凝重,他们看见我后,只管惊呆着,久久没有言语。

“顿珠,你醒来了呀,饿坏了吧,我给你吃的。”阿妈边擦眼泪,边给我递上一块已经拌好的糌粑坨坨。

“那我——”我加重语气,表示不满。

“若没有人去读书,肯定要罚款,现在你只好代替二哥上学了!”阿爸严肃认真地说。

“我不去读书!”我茫然地说。

“乖,要听阿爸的话。”阿妈看了看阿爸那阴沉的脸,默默擦干了眼角的泪痕。

一股黑暗,如同河流一样,徜徉在整个帐篷里。它卷走了偷偷照进天窗盖里银白色的月光和高高挂在横梁上的油灯的光。但是靠近炕沿儿的那个褪色的红木箱,帐篷右侧半米高的横木上,那些一捆捆装满杂物的袋子,空地里东倒西歪的奶桶,残缺不全的一堆碗,那些不对称的破鞋,挤在装满干元根的麻袋旁,还有那个已经并不神秘的麻袋,如同白天一样,依然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究竟是老天没有分出黑夜和白天,还是我的眼睛无法识别黑与白,不得而知。

帐篷里一片沉寂。火灶里的火焰噼噼啪啪作响,在整个帐篷的沉寂中,这声音就如同一个调皮的小孩在使性子。火灶里的光,反照在阿爸阿妈、大哥二姐他们的脸上,他们黄灿灿的脸变得跟过藏历年时吃的橘子一样,让我心生向往。

   

再过三天,就要过藏历年了。本来阿爸计划早上回定居点去搬年货,不过,看见挂在柱子上空空的褡裢,我就知道阿爸没能走成。据说,我断奶后那段时间,每年过藏历年的时候,家人把新鲜可口的水果装在褡裢里送到远牧点,我就哭着要跟去。家里人说再等几天还可以吃到水果,我却死活不肯。因此,对于过藏历年我有着某种迫切的向往,知道阿爸没有走成后,我难过极了。

我在想阿爸没能走,也许跟这个神秘的麻袋有一定的关系。缘于某种心理暗示,我如同岩雕一样伸出脖子,朝着神秘的麻袋瞅了一眼,它死寂沉沉地挤在装满干元根的麻袋堆里。充满好奇的我披着羊皮袄,从炕上下来靠近它,并且打量了一番,看不出什么名目。准备伸手去摸的时候,隐约看出麻袋上有结成冰块的血疙瘩。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点了穴一样,停在半空中。有种带有恐惧的恶心,从我的嗓子眼里蹦出来,让我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可能是人的本能反应,我如同漏气的皮袋,滚回炕上,躲藏在皮袄里。可是,我小脑袋里的神经并没有闲着,如同中箭的小鹿一样,扑通扑通,挣扎个不停。

想起刚刚做的那个奇特的梦,虽然有些滑稽且捉摸不透,但是梦里的场面如此逼真,以至于我闭上眼睛,还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梦里,顿珠的牛角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顿珠是只跟我同龄的牦牛,包产到户那年,是以我的名义分给我家的。阿妈经常提起那件事情。她说那年她从远牧点回定居点,看见断奶后留在定居点的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学走路,突然咯咯地傻笑起来。阿妈问我傻笑什么,我指着刚刚牵过来拴在院子里的小牦牛,说:“那是我——”意思是分配给我的,阿妈说傻小子,那是小牦牛,怎么可能是你呀?阿妈虽然这样说,但是从此以后,家里人都觉得我和它之间有种微妙的联系,所以叫它顿珠。

滴滴答答——

雪融化以后,化为水珠,淅淅沥沥,沿着天窗盖的横梁,准确地滴落在火灶里。火灶里的火苗,啪啪作响,声音最初分外脆,富有动人的节奏,但是随后,雪水频繁滴落后,声音也变得浑浊了。冷清的帐篷里,火灶周围的烟雾渐渐消失,只留下一股干牛粪和柏叶的混合味。

我把皮袄盖在头上,眯了一会儿,但再也追不回刚刚的梦境。我又饿又慌,又怕又气,再次用全力狠狠踢了一下皮袄,不料脚趾头钻进那眼平时我偷窥外面的洞,皮袄上多出一个比我的头还要大的窟窿。作为家里唯一的出家候选人,阿爸对我算是手下留情,但要是过了头,他也不会饶恕我,阿爸那力大无比的手掌,仿佛挥舞在我的眼前。

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我在帐篷里如同觅食的地鼠一样翻了个遍,最后在阿妈的枕头底下翻出了针线袋。打开针线袋一瞧,里面只有几根别针,没有线。记得阿妈常用晒干的牛筋撕成细条后,编织鞋子什么的。正好帐篷门窗的纽扣架上别了几条细细的牛筋条,我把它解开后开始缝补皮袄。

我用一双笨拙的手,把皮袄像模像样地缝起来了,这让我有种莫名的成就感。有些得意忘形的我把头钻进皮袄里,检验缝补的效果,不料暗黑当中还没有抽出的针,正刺中我的脸颊。脸部肌肉顿时痉挛了一下,热乎乎的血从脸颊上流淌下来。虽然痛得要命,我知道血迹留在炕上晦气不说,一定难逃阿爸阿妈的责打,不经意中,我已经跳到炕下的麻袋堆上。

原来神秘的麻袋里果然有结成冰块的血疙瘩,在帐篷里放久了以后血渍融化了,现在麻袋上流下的血和我身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弄得到处都是血迹斑斑,让人心生恐惧。每次遭遇突发事件或者感到恐惧,我有个想尿尿的毛病,只好穿上羊皮袄,一下蹿到帐篷外面。

帐篷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空和大地一片雪白。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树。所有景象白得没有界限,我似乎置身在一个天外的世界,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我撩起皮袄的边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但是撒不出一滴尿,只好嘟嘴胡乱吹着口哨。一股暖流从身体里的某个部位涌动起来,这才撒出一地比玉米粥还透黄的尿。刚落地的尿,瞬间被厚厚的积雪给吞噬了,但是一种畅通感,让我全身都振奋起来了。

我把两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感觉嘴在张,却没有任何声音。我怀疑我又在梦境中,不由回头看了看。我家帐篷背后的山,山上的树木似乎都消失了。一张白色的巨幅里,一眼小小的黑眼对着我,那大约是我家帐篷的门洞,而牛圈里没有一头牦牛,没有阿爸阿妈,二哥,更没有二姐。空空如也的牛圈里唯一识别方位的便是一堆堆披着雪毯的牛粪,和牦牛撒尿后雪地里留下的那些淡黄色沟壑。

我不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牛圈里转了几个圈子,但是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于是爬到挨着牛圈的山坡上。拴在帐篷边上的老狗从雪地里懒懒地站起来,朝我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我,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我好歹也伴着你。老狗的叫声,令我从梦幻般的境遇里醒悟过来。

对面的山坡上,牛群背着厚厚的雪毯,走动在稀稀拉拉的树林里。山坡下通向山里的小路,逐渐清晰了。小路上虽然覆盖着皑皑的白雪,人的脚印留在小路上,形成一条浅显的足迹。我希望那条小路上出现人影,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出现,可能有些烦躁了,脸颊上留下的血迹,痒痒的,让人不由地伸手去挠一挠。不过,如果继续呆在这里,家人回来的时候,我可能早变成冰雕了,于是我一步一个脚印,把快要冻僵了的身体拖回了帐篷里。

 

 

火灶里噼噼啪啪作响的密集的声音,渐趋单薄,乃至完全消失了。听着二姐远去的脚步声,一种无助感再次侵袭到我的心里,似乎空荡荡的帐篷里每个物件都附着鬼魔。我敏感的神经再次绷紧,浑身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神秘的麻袋上。神秘的麻袋像死尸一样躺在那儿。麻袋上鲜红的血,已经渗入地里了,我的食欲像那只调皮的地鼠一样,一时无影无踪了。

我依偎着灶台上磨得油黑的横木,发了一会儿呆,神秘的麻袋如同一个黑洞,把我带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我脱掉身上的袈裟,将它放回原处。

一场噩梦让人惊恐不已,但那毕竟是虚幻的,梦醒了以后什么也没有,我钻进皮袄里想睡个回笼觉,然而睡眠似乎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不愿成人之美。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再次穿上僵硬的羊皮袄,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帐篷的门缝钻了出去。

帐篷外,又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一片灰雾中,天地连在一起,平日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儿都不见踪影。站在帐篷门口,只看见牛圈边上立起的木头围栏。

我家帐篷搭在一个坐东朝西的小山沟的口子上。帐篷前稍斜的坝子是牛圈。牛圈四周围着木头围栏。围栏下方长着柳树、柏树、松树等各种树木。即便是冬天,那些枯枝败叶的树林也能把我家牧场包围得严严实实。对面的马路上偶有路人走过时,看见这里冒烟子,误以为藏有盗牛贼,总是吼一声。有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把牛圈分成两块。小溪结上了厚厚的冰。阿爸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偷偷把家里的铁锹、菜板、奶桶盖等都搬到那儿去滑冰。大姐出嫁后留下的一件旧皮袄改制成的裤子,我钻进去,裤腰可以系到胸部,任凭怎么磨损,经阿妈缝缝补补仍然完好如初。我阿妈经常吓唬我说,总有一天你屁股冻僵在那儿,晚上跟牦牛一起睡觉了。

我估摸着小溪的位置,把雪扫除后,又从柴房里寻了一把脱了把的铁铲,准备去滑冰。一天一夜的雪实在有些厚,雪还不停地往上添。起初,滑得不算顺当,但是热身一阵过后,如同砍掉树枝的木头找到林路一样,从牛圈上头一滑,嗖的一声滑到牛圈下方。

我在牛圈里折腾了一下午,滑累了,从牛圈上方的木头围栏蹿出来,蹲靠在牛圈旁方便,发现围栏的一处脱节了,但又不像自然的滑坡。我一边皱着头皮,一边琢磨着。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岩鹰,它在我右边的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直直俯冲到牛圈边的雪地里,叼走了什么东西,我举头望去,一只地鼠在岩鹰的铁爪里苦苦挣扎着。

如同某个黑屋被撬开一丝缝隙一样,我似乎明白点什么了。我匆匆跑回帐篷,解开麻袋的扣子一看,里面装着牦牛的内脏、四肢和头颅,一一掏出来一看,是顿珠!我惴惴不安地踱步在帐篷里,跟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两样。我端详着顿珠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头上的角,许多往事涌到心头,分不清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实的,不曾来得及一一过滤,当我看见角根上绳索留下的被盗杀的痕迹,忍不住流下眼泪。

前年夏天,阿爸背着家人把顿珠卖给了临夏的回族商人。奶奶为此跟阿爸打了很长时间的冷战,说那可是我孙子的命根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果然被奶奶说中了,几天后我突然病魔附身,怎么吃药打针念经烧香都不起作用。家里人按照当地的习俗,大门外挂上柏树叶子,以示我将要夭折了。神奇的是,正好这时候,顿珠角根上带着一条麻绳,居然回到牧场里,随后我的病也好转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忽略我和顿珠之间微妙的关系,也就是那年,在奶奶的倡议下,家人把顿珠给放生了。

窗外的雪,如同挤亚麻(头年未生产的母牛)的奶,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又下了。不过,当姗姗迟来的暮色覆盖在山谷上,断断续续的雪确实已经停了,只是银装素裹的景物中,天地依旧连在一起。那些上了年纪的母犏牛和熬不过冬天的亚日(二周牙的小牛)回到帐篷门口,开始叫唤起来。难怪,每天到了黄昏,要给它们喂煮熟的元根汤子。通常家人不在的时候,这个担子自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正打算起来生火,可能滑冰滑得有些疲乏了,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走在一个狭长的过道上,过道两边是一片黑。那个披着袈裟的牛角如期而至,它并没有对我施暴,只是领着我向前。我走呀走,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牛角把身上的袈裟给脱了,然后引领着我继续前进,只是越走牛角变得越大,以至于我仰头才能望见它。到了某个黑洞门口,我累得走不动了,巨大的牛角倒在我身上,把我压成一块肉饼,我正在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发现黑洞里燃着一堆火,我阿爸阿妈、大哥二姐都围着火,我喊救命,却没有人来救我。

黑洞的某个高处亮着微弱的油灯,有只飞蛾摇摇欲坠地扑向油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大哥和二姐,低头不说话,阿爸阿妈正在议论什么事情。我想肯定是在谈顿珠被盗的事情,但是我隐隐地感觉似乎是在谈及另外一桩事儿。

“既然已经出家了,现在我们能怎么办?那是他自己的决定,谁也挡不住。只可惜连累了人家。” 阿爸边拔鼻毛边说。

“谁说不是,我老舅家的女儿,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吃苦。”阿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别说了,这是狗急跳墙,是你逼出来的结果,他也老大不小了,有自己的意中人,早遂他的愿,也不至于如此。”阿爸脸色严肃起来。

“几个儿子里,老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冲到前面,他天生是个持家的料,这以后可怎么办呢!”阿妈伤心欲绝地说。

飞蛾扑灭了油灯,瞬间黑洞里一片暗黑,压在我身上的牛角松动了,随后消失了。此时我也醒来了。我抬头张望的时候,发现家人都围在火灶旁,这才意识到我在炕上。我靠近灶台,双手扒在横木上,巴望了一会儿。也许我的表情过于凝重,他们看见我后,只管惊呆着,久久没有言语。

“顿珠,你醒来了呀,饿坏了吧,我给你吃的。”阿妈边擦眼泪,边给我递上一块已经拌好的糌粑坨坨。

“那我——”我加重语气,表示不满。

“若没有人去读书,肯定要罚款,现在你只好代替二哥上学了!”阿爸严肃认真地说。

“我不去读书!”我茫然地说。

“乖,要听阿爸的话。”阿妈看了看阿爸那阴沉的脸,默默擦干了眼角的泪痕。

一股黑暗,如同河流一样,徜徉在整个帐篷里。它卷走了偷偷照进天窗盖里银白色的月光和高高挂在横梁上的油灯的光。但是靠近炕沿儿的那个褪色的红木箱,帐篷右侧半米高的横木上,那些一捆捆装满杂物的袋子,空地里东倒西歪的奶桶,残缺不全的一堆碗,那些不对称的破鞋,挤在装满干元根的麻袋旁,还有那个已经并不神秘的麻袋,如同白天一样,依然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究竟是老天没有分出黑夜和白天,还是我的眼睛无法识别黑与白,不得而知。

帐篷里一片沉寂。火灶里的火焰噼噼啪啪作响,在整个帐篷的沉寂中,这声音就如同一个调皮的小孩在使性子。火灶里的光,反照在阿爸阿妈、大哥二姐他们的脸上,他们黄灿灿的脸变得跟过藏历年时吃的橘子一样,让我心生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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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2阅读 20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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