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华中篇小说:梦中梦

《河州》季刊2013年第4期 何延华 2013-11-29发布

 

生蹶然而兴(醒),怪曰:“岂其梦寐耶?”

 

 

                                 ——唐•沈既济《枕中记》

 

1

 

乔像一只疯狗跑出工地后,在城市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引起一阵阵短暂的骚乱。他并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跑,又将跑到何处去。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有好几次差点被车撞上。要不是司机反应灵敏,他早滚进车轱辘底下了。凡是他冲过去的地方,人们都吃惊地回头望着他呼啸而过的背影,精准地认为他是被人追捕的杀人犯,而不是小偷。被人追跑的小偷他们见多了,他们见过的小偷没有一个是如此慌张、如此恐惧、如此能把人的心一下子从胸腔里扯到嗓子眼上的。瞧瞧这个人,呲牙咧嘴,眼球鼓突,青筋暴露,头脸上的汗水随着飞快的步伐一道道往下滚落……他风一样穿过人群,只留下一阵难闻的汗臭,飘进人们的鼻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在郊外村子的几个陈年草垛旁,他停下了——准确地说,是倒下了。

倒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躺在灰黄色的、散发着霉腐气味的麦草上,深深地跌入了梦乡……

 

2

 

乔终于服满了自己的刑期,将要出狱了。明天,他将要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凌晨五点,他就坐在床沿眼望窗外,一分一秒地等待天亮。

月光透过窗户,流水般漫进来,给室内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乔顺着月光看过去,见狱友们都沉浸在梦乡里。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他们。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泪水随之涌出了眼眶。睡梦中的狱友们看起来如此安详,就连平时专横的老蔡,也安静得像个懂事的孩子。在乔的记忆中,老蔡从来没有过这样伤感和柔弱的时候。乔就从心底深处原谅了这个孤僻、凶狠而阴险的霸王,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老蔡没有亲人。亲人……不知明天,母亲和她会不会来接自己呢?外面的世界,以后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他想,心里忐忑不安。在深夜的衬托下,这种忐忑深切得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

天终于亮了。乔笨手笨脚地收拾好最后几样东西,将自己唯一一双新棉袜送给了老李,将一本皱巴巴的小说送给了刚进来不久的小张,然后跟他们一一握手道别,就像一个告别亲人、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

在狱三年,乔表现很好,所以,管教亲自为他送行。出门前,管教送给他一双新棉皮鞋,黑色的蜘蛛王,款式新颖,皮质细腻,一看就是那种温暖舒适的好鞋。乔双手捧着鞋,深深地给管教鞠了一躬。他说,谢谢您,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呢!管教问他,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鞋吗?乔低头小声回答:知道。管教说,知道就好,穿上吧。乔脱下自己那双绿色的旧劳动鞋,但脚上千疮百孔的袜子又使他立即缩了回去。管教说,袜子破了不要紧,可以再换一双新的;可是路走错了想再换就不那么容易了。你穿上这双鞋,踏上门口那条大道,永远别再回来。乔立正站好,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话,走正道,做好人,再苦再难,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几分钟后,乔出现在监狱门外的大道上。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新鞋太好了,绵绵的,暖暖的,走起来让人感觉像在云中飘。乔有点后悔将唯一一双新棉袜给了老李,要不然,新棉袜配新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正是春天,野草爬满了大路旁的小径,柳枝曼舞,燕雀鹮翻,处处洋溢着令人陶醉的清香之气。但是天气有些阴沉,远处山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近处的麦地里也轻纱般弥漫着一层。树梢上方朦朦胧胧,几只做了窝的乌鸦,正一本正经地叫着:“呱,呱,呱——”,嘶哑的叫声掩盖了其它几只鸟的鸣叫。太阳勉勉强强地露出脸面,又遮遮掩掩地潜进云层。一阵料峭的春风吹来,乔不由打了个激灵。奇怪,这简直不像春天。他抬头望望那时隐时现的太阳,心中的热情和欢乐潮水般退去,无端地涌上一股忧愁和迷惘。他本以为今天天气会很好,昨晚他明明看见窗外如水的清月和钻石般闪耀的点点星光。出狱的人该有个好天气才行,然而照今天的情形来看,今后的道路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当。也许,会遇到许多麻烦事。麻烦事……不过,他相信,再也不会发生像这次坐牢这么倒霉的事了,上天有时候是不公平,但绝不会让一个可怜人倒霉到底……可是,谁又说得准呢?

没有人来接他。监狱门外这条柏油大道上,除了他,连个鬼影也没有。一种深沉的、渗入骨髓的孤独感从头到脚箍住他,让他倍感无助。为了赶走这种孤独感,他挤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因为心底苦涩,那个嘴角向上翘起的表情显得僵硬而古板,甚至有点呆滞。接着,为了增强内心的力量,他挺挺腰板,抖抖肩膀,以狱中常做的那种立正姿势站好,但很快他又沮丧地发现,这样做反而加重了自己内心虚弱的自我感觉。是啊,还指望谁来接他呢?母亲远在乡下,她也音讯全无……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乔毫无目的地跳上了车。售票员问他去哪儿,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上个地名儿。那女人望望监狱门口,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嫌恶地说道:“走开!呆站着干什么!坐后边去!”乔的身旁就有几个空位置,但他还是听话地转过身,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厢后面,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坐下。他并不生气,坐在此处倒正合他的心意,但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向何方。透过车窗,他最后望了监狱一眼。往事就像冷风扑面而来,透过嘴巴和鼻孔窜进胸膛,冰冷了全身,也冰冷了心灵。在那排整齐肃穆的建筑里,他曾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多少痛苦的泪水!他摇摇头,想赶走这突然而至的痛苦思绪,但那些偶尔会在梦中出现的场景,又一次生动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场景一:一个清冷的冬夜,他和春——一对刚刚举行完订婚仪式的恋人,手牵手来到村外的小湖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春说,乔,进城,我有点怕呢!自己说,怕啥呢,城里有高楼,城里有商场,城里有电影,城里啥都有,只要咱俩肯吃苦,生活要多甜就有多甜!

场景二:城市的天桥下,他俩背着沉重的被褥,在冬日的严寒中等待出卖劳动力的机会,但是,一周过后,别说春,漫长的煎熬让乔这样硬气的小伙子都哭了鼻子。

后来,一个大红酒糟鼻子工头走过来,将他俩带到了自己的工地。

一个筛沙,一个运砖,两人边干活边偷偷瞧着对方笑。

工钱不赖,但是要等到工程竣工才能结账。两人满心欢喜,准备攒够了钱,回家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场景三:四季交替,又到了一年年尾。高楼终于竣工,酒糟鼻子工头却消匿了踪影。

场景四:大雪,严寒,他和工友困在临时工棚中,苦等工头到来,付工钱。

感冒,冻疮;愤怒,委屈。清水挂面,菜叶米汤。

场景五:乔将一只废铁桶裹上泥,做成一个简易泥灶,又买了一口大铁锅,一袋玉米面,将春安顿在一条小街卖煎饼,自己跟着工友们开始了漫长而又艰辛的等待。

场景六:终于,正月初五,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工地一闪而过。

奔跑,蜂拥,围堵,追问;搪塞,哄骗,许诺……眼看婚礼泡汤了,乔头晕目眩,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朝工头头部挥去……

一阵刹车,公交车停了,乔的思绪也被拉回到了现实。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刚刚空出的位置马上又被新来的乘客占据……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没有空位,永远没有人站在原地等你……乔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为了不使这种不安扩大蔓延,他很快转移了思想。然而没有什么好想,要想的似乎又都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迷雾。深沉的迷惘和无所适从包裹着他,从头到脚,由里到外。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从车窗缝里窜进来的风湿且冷,但他的额头上却冒出涔涔的汗珠。他望望窗外又望望拥挤的车厢,不知道下一站该果断下车还是该继续茫然前行。

 

3

 

乔在一个繁华的站点下了公交车,因为他在离站点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大面馆,隔着车窗玻璃,他似乎闻见了面条的香味。

乔这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这种饥饿,并非发自身体,而直接来自于心灵。是他的心灵,在向他大声喊叫着饥饿。他觉得,这顿出狱后的第一碗面条,对他而言意义重大。几乎不假思索,他决定吃长面。“长面……长长久久,平平安安。长面……浇上臊子。”

他像一只发现猎物的饿狼,急切而执着地朝目标走去。在狱中,他曾无数次地向往过外面的世界,然而此刻,城市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唯一真实的影像就是前方那个飘着香味的面馆。他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三年来日夜盼望出狱,就为了吃一碗面条似的。城市傲慢骄横,咄咄逼人,他不由眯起眼睛向四周扫了几眼:街道宽阔平坦,高楼鳞次栉比,各种各样的广告牌看得人眼花缭乱。他隐约记得三年前的这座城,比这要小得多,更没有现在繁华。人可真多,接踵摩肩,熙熙攘攘;人们的表情匆忙、自信而且独立,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是木偶,是烘托他的道具。就连偶尔一两只宠物狗,也是这种冷漠而高傲的表情。不过,这样倒也自在,各人只顾各人,谁也不招惹谁,谁也不恭维谁……他不时躲闪着,生怕那些仰头向天的、行色匆匆的人撞到自己身上。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总喜欢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蓦地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象突然在正常的世界里发现了什么异常的事物。这短促的一瞥是深刻而犀利的,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过去和未来,外表和心灵。各种不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包括小孩——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这一瞬间神奇地显出同一种神情,这种神情仿佛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同时略带排斥的敌意和冷漠的鄙夷。它是那么真实而自然,没有丝毫的掩饰,而且毫不留情地向他射来,犹如一枚急速飞来的子弹。一路走来,乔已遍体鳞伤。他不由佝偻起腰身,像个做贼心虚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种目光的袭击,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暗暗揣度着,惴惴不安,心里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同时泛起一丝有别于人的自卑感。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是贸然闯入别人地盘的入侵者,别人都是堂堂正正的主人,唯独他不是。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自己哪儿不对劲呢?他本能地、偷偷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三年前的那套西服样式很老,衬衫太小而且皱皱巴巴,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唯有新皮鞋透露着几许尊严和与眼前环境的一丝和谐。但是他相信问题绝不在于穿着,而在于……在于一种难以捉摸的、不可理解的感觉上。穿着比他差的人也有,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刻上标志,说明他是乔,一个坐了三年牢、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但是人们偏偏发现了他外表之外的东西,这无法言传的东西泄露了他的一切……人,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奇妙……他不由更加有力地缩缩肩膀,垂下双手,习惯性地低下头,像一只缩头的乌龟。好在面馆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跨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乔站在马路边上,跃跃欲试,就是不敢过去。车流如织,令他无所适从。有两个男人从他身旁过去了,显得从容而镇定;又过去了几个,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就象一只憨头憨脑的鸭子。过了很长时间,车流明显少了,乔抓紧机会跑了几步,可就在这时,只听“哇!”地一声尖叫,一个年轻女人撞到他的怀里,随即跳舞似地倒在了地上。

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抱住他的双腿,尖叫着,呻吟着,大喊她的腿被撞断了。车流鬼魂一般聚集起来,烦躁地按着喇叭,有人甚至将头伸出车窗大声骂他们混蛋。从他们指责自己的表情和手势上,乔晓得,这次拥堵事故和他有关。于是他万分羞愧和不安,不住地向他们点头道歉,可人们的愤怒愈发狠了。

脚下的女人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腿,长长的手指甲隔着裤子狠命地掐,疼得他几乎跳起来。他脸色苍白,惊慌失措,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在梦中。他抬头看看天,没有太阳,天空乌压压的一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变戏法似的,他的面前就钻出三条壮汉,他们二话没说就一起扑向乔,有人揪领,有人压肩,有人扭臂,动作极其娴熟地将他制服,迅即将他拖到马路边上。

路边的人们匆匆而过。不一会儿,马路重又通畅,喇叭声停止了,每一辆车都急匆匆地、仿佛要赶去抢钱似地开走了,一切重又恢复秩序,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路边,一场可耻的抢劫,已经开始了。

  “她的腿断了,你必须得赔。”

“……赔?赔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当然是钱啦!”

“你们搞错了,不是我,是她自己撞到我的怀里……”

“胡说!难道她疯了不成?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快,少废话,拿钱来,三万,一分不能少!”

“你们……强盗!大家帮……”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三个大汉就将他摁倒在地,犹如饿狼扑食,眨眼间就将他身上所有的钱都抢走了。然后,逃之夭夭。

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那女人也跑着,像一只赛跑的兔子。

 

4

 

依旧没有太阳。空气阴冷潮湿,冷得乔的心也结了冰。有几个目睹了整个事件过程的市民悠闲地走过来,怜悯而略带嘲讽地看着他,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阵,其间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嘲笑,最后有人说:

“起来吧,老乡。那几个劫匪,专门盯你这号子人。你也真是的,三十几岁的大小伙,缩头缩脑的……第一次进城吧?”

乔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嗫嚅着,越发显得懦弱和可怜。那几个人看他这样子,就摇摇头,转身走了。

他继续坐在那儿发呆。水泥地面潮湿而冰冷,湿气侵入他的身体,空瘪的肚子开始胀大,并无休止地发出咕咕的声响,可是他却感觉不到饥饿。天空也是那么阴冷,低低地、重重地压在头顶,让他的胸口一阵阵发闷。他想,这天空,多么像老蔡的脸啊,多么像啊,简直叫人恶心。这样想着,他重又恢复了对老蔡的仇恨。那个爱背地里整人的、阴险而又狠毒的家伙,欺辱过他多少回啊……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也不会。

   多么刺眼的招牌,多么喧嚣的音乐!多么贪婪的人群,多么逼仄的高楼!这一切,都令乔感到窒息。街道两旁栽着许多绿化树,这些树都吐露出春天的娇嫩和希望,但他却看不见一点绿色,感受不到一点希冀。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显得灰蒙蒙,乌沉沉,冷飕飕,空洞洞——多么令人失望的世界啊,多么令人失望啊。

最后,他手撑地面,吃力地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耷拉着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他想起母亲,想要回家,可是身无分文。他走着,路过一家家面馆和店铺,不时有人招呼他进来吃饭,随口报出一大串菜名儿;也有人拉他进去瞧一瞧衣服,女人的,小孩的,自己的。他们说,大哥,给你媳妇买一件吧。给你小孩买一件吧。给你自己呢,也捎一件吧,你瞧瞧你这件衬衫,多……你别生气,多寒碜哪。他听了淡淡一笑,转身离开。他口渴,感觉满嘴苦味。他想喝一杯清茶,压压这苦味。但是他没钱。没钱就连一杯茶都喝不到。

钱……他被抢的那笔钱,还是在狱中做工挣的,他本来打算给母亲买点营养品,给春买件红色连衣裙——他永远记得刚进城时,他和春去逛商场,春面对一家商场橱窗里的红裙,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爱慕与渴求;而自己,则对一双黑色的蜘蛛王棉皮鞋一见钟情。

不知不觉,乔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热闹拥挤,嘈杂的声浪震得他头痛欲裂。人们快活地交谈着,前进着,平静而幸福。有几个老乞丐,伸着肮脏油污的手,带着职业性的可怜样,不停地哀求着,人们却无一例外视而不见,或者,做个厌恶的表情慌忙躲开……在乔看来,这是一种陌生而可怕的表情。人人都只想着自己,人人都只顾着自己。自己……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念叨着。

街边有个拉面馆,里面宾客满座,门前挂着一个牌子:招聘清洁工。乔眼前一亮,走了进去。

他说明来意,老板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皱起了眉头。接着,她什么也没说就走进了厨房。他仍站在原地等,心咚咚跳着。拉面,柔韧筋道的拉面,宽的,细的,粗的,圆的,浇着鲜红的辣椒,撒着翠绿的香菜,不断地一碗一碗,送到客人的手中。人们惬意地吃着自己的面条,男人们狼吞虎咽,女人们细声细气,动作优雅。乔猛地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感,这种刚刚还被他忽略过的生理需求,此刻像一个蒙冤而死的女鬼,大声嚎叫着向他扑来,发疯般撕他,咬他,捶打他。他强忍着这份煎熬,默默地期盼着……仿佛过了一天那么久,一个服务员出来告诉他,清洁工已经有了,他们暂时不要了。

乔走出拉面馆,继续蔫蔫地、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他的头垂得更加低了,脸色苍白,一副怏怏的病态。人群将他淹没,就像海水淹没岸边一个细小的沙粒。

直到再也走不动了,乔才停住脚。他感觉有点热,不由抬头看看天。太阳不知何时出来了,圆圆地、红彤彤地挂在天上,像春那美丽的脸。……进了城以后,春总是不满意自己的脸,觉得太圆,太红,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土气。她羡慕城里女人的脸,苍白,瘦削,耸着尖尖的脸颊骨。可是乔不以为然,他就喜欢春这个样子——家乡的样子。家乡……回家……于是他挪开脚步,竟然忘记自己身无分文的处境,朝售票大厅走去。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矮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黑皮包。他一直在打电话,声音很大,一听那熟悉的口音,乔就知道他是老蔡那块的人。

很快,乔听出了大概这么一个意思:这名男子是个开煤矿的老板,刚刚从手下那里得知自己经营的煤矿塌方压死了一个工人,于是他指教他们怎么用最少的钱摆平家属,怎么做才能不惊动警方。他指手画脚,骂对方是蠢货,是猪脑子。这时,轮到他买票,就挂了电话。

乔看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棕色的大钱包,打开,抽出几张红色的大钞,递给售票员,然后将它胡乱地塞进了耷拉在屁股上的大黑包里,拉链都忘了拉。看得出,那个工人的死弄得他心烦意乱。就在这时,他回转头茫然地望了望乔,宽阔的胖脸上那只粗大鲜红的酒糟鼻子跟着翕动了一下。酒糟鼻子……这只酒糟鼻勾起了乔所有关于那个包工头的仇恨,以及眼下自己刚出狱就惨遭抢劫的无比恼怒,他眼前一黑,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那些在狱中苦苦描绘的关于出狱后种种幸福生活的蓝图,都奇迹般地从他脑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愤懑之情,同时,眼前闪电般闪过母亲和春的脸……恰在此时,后面有几个急着赶火车的人一股脑儿往前挤,乔就趁机迅速而果断地掏出了那只棕色钱包,麻利地塞进自己的怀里,像个老练的扒手。接着,他带着一股报复后的快感和事件本身带来的强烈刺激,怀揣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故作镇定地出了售票大厅。

可是,当他走到另一条街上的时候,他后悔得要命。自己为什么会干出这种无耻的事呢?竟然当了一回窃贼,简直叫人难以相信。然而,那只粗大而丑陋的酒糟鼻子不住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遮住了除此之外的一切视线,令他神经质地、不断地吐出一些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肮脏话语。三年了,他原以为那块伤疤已经长好,愈合,没想到它仍像先前一样鲜血淋淋。他想,要不是那个包工头,他早就和春结婚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看看现在的自己,多么狼狈,又多么可怜啊!

为了平息心中愈聚愈多的愤怒与委屈,他缓缓地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不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理智重又回到了他的体内。短暂的惊愕和愣怔之后,他如一个噩梦初醒般的人猛地弹跳起来,仓皇逃离了那条街道。他努力回忆,才隐约记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傻事;为了证实,他将右手伸进怀里——没错,那只罪恶的钱包,千真万确正被自己紧紧地夹在腋窝下,皮面还散发着自己的体温。他像瞥见了自己不该见的事物后呆立在地的人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左胳膊紧紧地挤压着肋骨,仿佛胳膊底下藏着一枚定时炸弹。难以置信,刚刚出狱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干出了这样令人唾弃的丑事!

悔恨和自责包围着他,左撵右搡,将他一步步推到一个旮旯里。在决定数钱的一刹那,他忧郁而机警地扫了四周一眼,在他的心目中,就像扫过了整座城市……没人注意他,整座城市都没人注意他。他这才掏出钱包,强烈地预感到这次冲动鲁莽的行为将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他无意识地将这些麻烦夸大,就像一个打碎了花瓶的男孩想象父母回家后的呵责、巴掌甚至皮鞭一样……然而,木已成舟,一切已无法挽回。他本能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落满灰尘的鞋面上现出管教那微笑但严厉的面容。突然,他眼前白光一闪,同时手腕感到一阵疼痛,手铐,冰凉如铁的手铐……他浑身一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头脑清醒了。他弯下腰,将头深深地低下去,努起两片干燥的嘴唇,笨拙而虔诚地吹去鞋上的灰尘,仿佛这鞋就是管教本人,这样就能引起他的怜悯、同情与理解,相信他偷人家钱包不是由于本性恶劣而仅仅出于一时感情冲动……他想起了管教的话,想起了今天早上刚刚走出来的监狱大门,想起它那冰冷的高墙,想起那些无眠的夜晚……我不能重回那里,我不能重回那里!他几乎绝望地哭出声来,脸上挂着求饶的、令人动容的哀戚表情。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默默地数了数那些钱。一共一千零七百块,外加一些胡乱卷在一起的零钱,也不过十几块。他长舒一口气,由钱的数目联想到自己所犯罪行的轻重,显然,这不过只是一次小偷小摸罢了。但是,一旦被抓住,又如何向管教交代?他边忧愁地挠着头,边揭开钱包里层,掏出三张不同女人的照片和煤矿老板本人的身份证。证上的男人长着一双圆而突出的金鱼眼,一只鲜红的酒糟鼻子,一张阔大丰厚的嘴唇,这些五官凑在一起,组合成两个字:贪婪。对,贪婪,是贪婪!乔心中的愤怒象电视上科教节目中快速发芽的麦苗,一下子就戳破了地面,转眼窜得老高……这种人,呸!某种平衡冲淡了他的负罪感,他不由微微抬了一下沉重的头。天空正努力转晴,有的地方一片蔚蓝,有的地方又乌云密布,不过,乔头顶的这片天空,正透露出一丝丝微弱的阳光。他取出钱包里的钱,将煤矿老板的身份证连同空包抛向不远处的垃圾堆,拍拍手,犹如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样轻松朝街对面走去。他想吃一顿饱饭——那个拉面馆的拉面,正拧成一股粗长的绳,穿过长长的街道,穿过如水的人流,牵引着他,将他引向幸福的方向……

5

 

走到拉面馆门前,乔又犹豫了。为什么不先去看看春呢?他想。这一闪念,对她的思念一发便不可收拾,洪水般向他涌来,淹没了要命的饥饿。他想起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手,她的唇;她的温柔,她的善良,还有离开家乡的那晚,小湖边她滚烫的体温……

刚入狱的头一年,春时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哭成了泪人儿,可是后来,慢慢地就来的少了,直到他完全失去她的音讯。对此,乔并不怪她。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在外谋生,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但问题是,她还在那里摆摊吗?她曾说会永远等着自己,她会吗?

对于后一个问题,乔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但他心里清楚,也许她已经……可是不管怎样,他得看一眼她才行;不论结局如何,他都不会怪她……旁边有家衣店,他进去细心挑选了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一出店门就温柔地抱在怀里。

没费多大功夫,他就找到了当年春摆摊的那条小街。进到小街拐个弯,就是她当初摆摊的地方。如今,当初那个寒酸的煎饼摊已变成了一家门面颇讲究的小吃店——“幸福小吃店”。乔是从店外那爿早已弃置不用的泥灶上认出这就是春的小店的,因为那爿泥灶,是他亲手砌的。

乔伸长脖子,向里望去。他看见里面宾客满座,生意非常红火。

该怎么去见她呢?乔不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衬衫太小了,此刻勒得人发慌;皮鞋顶呱呱,但落满了灰尘。乔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团别人丢弃了的卫生纸,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直到擦得晶亮才满意地站起身。接着,他在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一番打量和审视,让他的自信心降到了极点。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身板结实如一头牦牛的小伙子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人,或者,被什么事件狠狠地打击过的可怜人……他感到自卑和苦涩,长久地注视着手中的红裙,鼓不起勇气进去见她。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小店里走出一个身穿红裙的年轻女人,臃肿的腰身显示出她身体的秘密。她迷茫地朝街上张望,似乎在寻找和等待什么东西。这时又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他轻轻地搂住她,将右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然后他们笑了,低头一同倾听新生命的悸动。乔一眼就认出了她——三年来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尽管她比以前成熟,白皙,但她的身影,她的一切,早已渗入了他的骨髓,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乔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那条小街的。他晕晕乎乎,每一脚下去都像踩在云上,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犹如在空中飘浮。那条红裙,被他懒洋洋地提在手里,随着他的脚步缓慢地摇摆着。他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饥饿早已不知影踪,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发慌,他不得不蹲下来,吐出大口大口的酸水。吐完了,他扭头向“幸福小吃店”望去,那对幸福的夫妇还在门口相拥。春风送来春那开心的笑声,犹如一把沉重的锤子,一锤锤打在他的心上。他听着,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他想,他应该高兴才对;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起码这三年时光,她没有虚度,没有白活。但是……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四处都有裂隙,正毕剥作响。狂暴的风、冰冷的雨,一齐向它袭来,于是它变得像火一般热,又像铁一样冰……正是对她的思念,支撑着他度过监狱中的每一个夜晚……不知何时又被一层乌云遮住的太阳,已经微微向西倾斜下去,哀哀地、无助地挂在天边,仿佛情人幽怨的眼,又仿佛弃妇怨恨的心。一层薄薄的、似有若无的阳光懒懒地洒在街上,潦草而敷衍地覆盖着高楼和人们忙乱的身影,但是它却那么轻易地消融了他的心,犹如融化了那最初的春风下的薄雪。一个默默地支撑他的精神世界的秘密支柱,随着这种消融而轰然倒塌,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倒在风尘之中,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是他既没有伸手擎起,也没有哭泣哀祭,而是听之任之,由它去了。

突然他又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来看她呢?明明知道那是意料中的事,为什么要自己欺骗自己呢?为什么?为什么?

 

6

 

乔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这是一辆紫红色的豪华卧铺车,乔的铺位是车厢正中右下铺。此刻,车已开动;乔撕开一包饼干,默默地吃起来。为了赶车,他没来得及去吃一碗长面条。他的左铺是一个衣着高贵的年轻女人,再往左是一个右嘴角有道长约一寸的刀疤的中年男子。男人的脸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成了酱紫色,一看就是个长期在本地高原地做生意的人。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粗的黄金项链,灵巧粗粝的左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金戒指。他将左手放在膝盖上,动作虽看起来漫不经心,但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良苦用心。不经意间的炫耀,却道出了人性的轻浮……不知为什么,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那双手上沾满了血腥。

“你们吃点吗?”乔从上车就觉得这两位邻居冷冰冰的,但他还是伸长拿着饼干的手,礼貌地问了一句。谁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因此而笑一笑,或者变得和善些。女人专心地整理着自己的小包,男人傲然地吸着香烟,间或望一眼窗外。

乔缩回手,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饼干酥脆,发出清脆的咀嚼声。女人厌恶地、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又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那眼神就好像抓着他的什么把柄。前排一个斜倚着抽烟的青年仿佛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他站起身好奇地扫视了一番周围,对刀疤男子点头笑笑,并礼貌地对年轻女人弯弯腰,但他将视线转向乔时,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好像对方不是他的同类,而是曾经结过仇恨的冤家。他蹙起眉头瞪了瞪乔,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乔避开他的目光,继续吃。青年好像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他招了招手,马上就摇摇晃晃地过来一个年轻的司乘助手,他不满地朝乔努努嘴,小助手立即对乔说:

“对不起!请不要在车上吃东西!”

乔气忿难忍,一整天的委屈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将饼干搁在旁边,大声问那个助手:

“为什么别人可以吸烟,我却不能吃饼干?”

助手不答话,他就转而问那青年:

“你说说,你可以吸烟,我为什么不能吃饼干?为什么?”

青年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就像大人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或将军对待行为不合规范的士兵一样。他显然为自己的胜利而窃喜,他撅起嘴唇吹了吹烟头,说:

“就这么简单。我可以抽烟,你就不准吃饼干。就这么简单。告诉你,世上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表功似地朝刀疤男子望望,两人发出无声的、会心的微笑。接着,他又猛吸一口烟,将烟雾挑衅地喷在乔的脸上。乔这才发觉全车厢的人都有意对他疏远,甚至怀有公开的敌意。他感到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压力,顿时蔫了下来。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刚才不坐那辆普通的大巴,而非要坐这豪华的卧铺呢?都是因为太累……不过,回到家就好了!

也许是大家听见了刚才这番小小的争执,车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听见汽车前进时发出的轰鸣声。乔无心再吃,于是将忧伤的目光投向窗外。车窗外的世界多么美好啊!天气已经彻底转晴,夕阳西下,天空浮现出一种令人惊叹的色彩。天边的红日如此灿烂,令人几乎无法忍受它那炫目的光芒。她给那些远离麦田的、刚刚吐露出一丝茸毛绿的群山投下了宝石般的光辉,给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给一条宽阔的河流撒下了钻石般的层层磷光。在一处湿地上,草原仿佛披上了一层多彩的苔藓。黄色的迎春花热烈奔放,粉色的杏花恬静朴素;健壮的牦牛黑得发亮,小巧的山羊白得耀眼。在一条慢坡下,车缓缓停住,有人下去解手,乔看见路边那排秀颀的桦树光滑如绸的树干上,爬满了绿苔和柔软的缠绕植物,展示出深浅不同的红色、黄褐色、嫩绿色、淡紫色,令人眼花缭乱。路边农户人家的房屋上涂满了玫瑰色和和金红色的斑纹,好似一个个温馨而甜美的梦。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股温馨涌上他的心头,他微微笑了。

可是当他转过脸,看见其他乘客的表情时,一丝寒意渗入后背。他们都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嘴角挂着冷冷的微笑。他赶紧将目光投向窗外,以逃避这无声的询问和追查。他隐约觉得,他们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偷窃那个煤矿老板钱包的事,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汽车不理会他这种担忧,继续轰鸣着前行。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渐渐收敛起了自己的美丽。此刻,这种情形在他看来,简直无法忍受。窗外的一切,小草、树木、溪流、点缀着旷野的零星花朵,全都随着太阳的落山而显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态,好像它们也在考虑自己的处境,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在他的想象中,它们似乎都长着和人一样的一张脸,上面分布着五官,双唇紧闭,一声不响,像个沉默寡言的阴谋家。他甚至觉得,只要风儿吹过,它们就对自己发出种种辱骂,似乎它们每次随风摇摆一下身体,都包含着一种凌辱,或者意味着对他的痛苦深深的蔑视。天空比它们更加冷漠,更加无情,正一点一点地将黑暗带给世界。从那寂静的田野上吹过来的风,也充满了车厢里的那种冰凉和冷漠。就连车厢本身,包括眼前的窗玻璃,也仿佛在沉思着,带着一副嘲笑和观望的阴冷表情。窗外的白杨树上,偶尔能看见乌鸦巢,一两只寂寞的乌鸦,带着一丝伤感徘徊在自己的巢前,仿佛在召唤某个人前来,又仿佛在诅咒某个人离去。偶尔有一两个农归的农人,安详地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的背影诚实而肃穆,乔觉得,如果让他们仰头向天,他们也一样会觉得坦然和问心无愧。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问心无愧……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我在惭愧什么呢?我在惭愧什么呢?

暮色完全统治了大地,窗外的一切都陷了入深深的黑暗,但乔仍固执地将自己的脸庞对着这深沉的黑暗。他害怕车厢里这种压抑的气氛,他觉得窗外的黑暗比这要好些,比这要好些。他闭上眼睛,不由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窗外的一切只是幽灵,而不是白天存在过的事物;自己的一生也像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梦,那么遥远,那么虚幻,那么触不可及。他就这样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沉思着,心境逐渐变得开阔和畅快起来,一切思虑、怀疑和时刻折磨他的危机感,慢慢地全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好像驾着一团白云在天空漂浮,空中微风拂面,亲昵地穿过他的短发,耳朵里响着悠远的咝咝声,像美妙的仙乐,像天籁般的歌声,又像谁在讲述亲切而忧伤的往事,语气充满了含蓄而羞怯的温存。他感受到旷野柔和而细腻的触摸,犹如沐浴着春天缠绵的细雨,置身于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沉醉了,感觉整个身心都在徐徐上升,上升,尘世的一切,都已离他远去……突然,一阵突兀的嘈杂声将他从美梦中惊醒,恍然从仙境跌入了尘世……他睁开双眼,原来是那个年轻的助手打开了车内的 VCD 。他将遥控板对准屏幕,点了黄梅戏《天仙配》的其中一个选段:《龙归大海鸟归林》。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衫的英俊男子和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两人共同牵着一匹白马,兴高采烈地向前跑去。男子唱道:

 

龙归大海鸟归林,

董永今日回家门。

娘子身怀有孕,

更叫董永喜在心。

夫妻双双回窑去,

朝朝暮暮不离分。

……

 

乔犹如万箭穿心。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年轻的助手是在借这首歌嘲讽自己,幕后黑手就是前排的青年和身旁的刀疤男子。他愤懑地欠起身,将仇恨的目光掠过整个车厢,但是他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每个乘客都流露出和董永一样幸福而满足的微笑。这种笑使他们脸上的线条显得那么柔和,那么安详,有种说不清的美。对这些幸运者的嫉妒和对自己的哀怜,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使他的心快速地沉落下去,沉落下去,仿佛沉到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汽车缓缓地停下了,又有人下去解手。那个千古幸运郎,还在边跑边唱:

 

龙归大海鸟归林,董永今日回家门……

 

车只停留了短短的三分钟,可是在乔看来,却仿佛过了一年,十年,永生,永世。“龙归大海鸟归林,董永今日回家门……”车厢里有个小伙子在跟着唱。乔无精打采地望望他,奇怪地觉得几乎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唱:龙归大海鸟归林,董永今日回家门……这些声音混合成巨大的洪流,向他涌来,瞬间就将他淹没……他奋力挣扎,终于一点一点地泅出了水面……他深吸一口气,报复似地跟着唱起来,一边坚决而有力地点着头。仿佛本来就应该这样:不该沉默而应该歌唱。汽车重又开动了。在它认认真真地加了速之后,乔也郑重其事地唱起来,他大声地唱着,节奏几乎和车轮转动的速度一样快。那简直不是在唱歌,而是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对自己命运的控诉和抱怨。乘客们纷纷将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下来对准他,面面相觑,无声地讨论他是不是个疯子。他感觉到了这种注视和厌恶,便将车窗玻璃轻轻地推开一条缝,嘴对着那缝隙,将这歌声送到深沉的田野中去。外面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切,此刻都是他忠实的听众。在他那高亢的歌声中,车轮的声音显得遥远、模糊,像大地那样无边无际。他的歌声时起时落,在大地上扩散着,滑过田野,穿过丛林,越过高山,轻盈地飘向天际,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空中。这歌声就像春天的燕子,时而刺破蓝天,时而俯瞰大地;时而悠扬清脆,时而哽咽难语。

乔在歌唱,不是用嘴,而是用整个灵魂。春夜料峭的寒风伴着飞快的车速,刀一般割着他的脸,有时,竟残忍地把他的歌声呛回他的胸腔,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唱着,歌声越来越凄怆,越来越悲凉,听来不像是歌声,而像带血的哭祭。这令人动容的歌声,恰似迷失在沙漠的旅客感觉到瀚海的神秘和广阔,为莫名的恐惧而颤抖,一声声地向谁呼唤着:“快来呀,救命啊!”

 

7

 

夜晚十一点整,这辆紫红色的豪华卧铺车停在一个小镇上。

年轻的助手喊大家下来吃夜宵。乔随大家下了车,只剩下那个刀疤男子留在车上。不知是他没听见助手的叫喊还是他不想下来吃饭,反正他紧紧地盯着窗外,显得焦躁不安。

助手带领大家走进路边一家大餐厅。乔没有进去。他向四周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边一角,昏暗的街灯下,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摆小吃摊。她的身影单薄而孤独,这幅景象唤起了乔心底深处最温柔的回忆。于是,他径直向她走去。

姑娘穿一件乳白色的毛衣,脸庞圆润柔和。她卖的是馄饨。乔大喜过望,要了一碗就坐在唯一的一条长凳上。姑娘愉快地答应着,手脚忙碌起来。突然,她倒了一杯滚烫的清茶,双手捧给乔。“喝吧,大哥,”她说,黑亮的眼睛在春夜里发出星星般的清辉,“看您累的!肯定坐了一整天的车吧!我知道,那滋味可难受呐!快喝吧,您,先暖暖身子!”乔呷了一口茶,那带着淡淡茉莉花清香的茶水顺着胸腔流进肚里,有一种清爽、惬意的感觉,压去了心头的苦味,变得甜滋滋的。他的眼眶有点湿润,她多像当年的春啊!姑娘感觉到他的注视,不由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这是一整天来,乔感受到的第一个微笑。他的心里一阵温暖,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不争气的眼泪,霎时盈满眼眶……他放眼望去,昏暗灯光下的一切——架在蜂窝煤炉子上的大铝锅,案板上的碗碟,眼前的饭桌,饭桌上的醋壶和辣椒罐,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可爱,而那姑娘,简直就象自己的亲妹妹那样令人心疼和信赖。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馄饨很快就煮好了。“您吃吧!”姑娘说。乔感激地接过她双手捧过来的碗,对她憨厚地一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姑娘看着他吃,一边咯咯地笑着劝他慢点吃,慢点吃……

乔一共吃了三碗,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馄饨,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温暖的,快活的。他付了钱,顺手将包里的红裙悄悄地留在座位上,他觉得欣慰,想,这应该是它最好的归宿了。然后,他像道别亲人那样诚恳而郑重地跟姑娘道了别,带着满足的微笑朝汽车走去。

乔跳上车,看见那个刀疤男子正在打电话。奇怪,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却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好像在跟谁窃窃私语。看见乔,他警惕地挂断了电话,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威胁和敌意。暗影中,他那有一道刀疤的脸显得异常丑陋和狰狞。乔一惊,逃也似的下了车。

他来到餐厅门前。里面的乘客都已经吃完了,正带着饱腹后的满足等待发车。乔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还不开车?他不安起来,来回踱着步。这时,他看见冬青盆景边,有两个蹲蹴在地上、头部神秘地凑在一起的人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轻轻地走了过去。

原来是那个年轻的助手和司机。

“小心点!”

“……我刚收到一条短信,”

司机说着,从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打开,莹色的屏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异常可怕。他念道:

“各位司机朋友, XX 警方正在抓捕一个……”

乔的心顿时揪成一团……好像有千百只手,突然一起揪住了他的领口,令他窒息……恰在此时,一辆加长康明斯货车突然嘶叫着飞驰而来,刺眼的车灯笔直地朝他射来,他赶紧向后一跳……短暂的喧嚣过后,只听那司机又接着读道:

“……目前,该犯很可能正在出逃的路上……”

“听起来挺吓人的。”

“……希望各位司机朋友注意,如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 110 报警电话……”

“我好像见过他!”年轻的助手紧张地说。

“嘘……”司机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警惕地扫视了一番四周,“别瞎说!小心!这种人,杀了你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不过,这奖金可真他妈丰厚……”

这一消息不啻一声惊雷,在乔的头顶轰地炸开,震得他浑身冰凉。虽然他没听清楚到底在抓什么人,但是他不假思索地肯定,那个人正是自己——刚出狱就偷了人家钱包的——窃贼。

怎么办?怎么办?他浑身哆嗦着,脚底下软绵绵地向后倒退了几步,由于无力,两条小腿扭结在一块,仿佛腿里根本没有骨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高大肃穆的监狱,管教严厉正直的脸庞,狱友们沉默如铁的表情……一种令人胆寒的绝望,正迅速地在他体内蔓延……

他来来回回地在那方寸之间踱步,努力压住内心的惊慌,显得既英俊又庄重——他正经历着命运最严酷的戏弄。

此刻,在他的头脑里,满满地充斥着一个严重而可怕的念头:警方正在追捕他,正在追捕他!这不,已经追到这里来了。关于他偷窃那个煤矿老板的钱的事情,看来已经传到全城各个角落……现在,所有人正睁大了警惕的眼睛,搜寻着他;正举着有力的双手,企图最先抓住他,以获得那丰厚的酬金……

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像一只有经验的野兽那样敏锐地意识到,天网已经撒好,自己逃不掉了。首先,这车是不能再坐了;其次,家也不能回了,那就——逃吧!可是,要逃到哪里去呢?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乔飞快地瞥了一眼餐厅。餐厅变得空空荡荡,人们已经起身朝车上走,路灯将他们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些身影彼此拥挤着,你推我搡,企图占据更多的地方……人心就是这样,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他们边走边神秘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乔看来,他们全在讨论着他,商量着如何才能抓住他……也许陷阱早已布好,只等他这个猎物上钩……就在这时,一个交警骑着摩托车飞快地驰过,他那匆忙而威严的姿态给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也许他正在前去搜捕他的路上……

然而,仅仅过了一分钟,那个交警又疾驰而来,在那辆紫红色豪华大巴前停住,大声喊叫着什么。乔吓得魂飞魄散。他紧贴着墙壁躲在暗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好像因为怜悯他,汽车沉默着,小镇沉默着,世界沉默着。交警喊了一会儿,走了。

几乎在同时,他看见蓦地,从正中的车窗里,好像跳出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落地,像没有任何重量的影子那样轻盈,迅即又像幽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揉揉自己的眼睛,等他再次将目光投注到车窗上的时候,那里犹如平静的水面,没有一点动静……

乔自己都敢不相信,刚才有人跳了车。怎么可能呢?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看,此时,那边的街灯下,不是有个人影正向那姑娘的小吃摊跑去吗?哦,不,他又不见了……

人们从不远处陆陆续续走过来,上了车。乔没有上车。他沿着黑暗缓缓向前走去,两只脚不时碰到彼此。此刻,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同时他感到心灵深处又白又冷,仿佛那儿下了一场雪,结了一层冰,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关于那条短信,乔并没有听完全,上面是这样说的:

“各位司机朋友, XX 警方正在抓捕一个长期在本地高原猎杀藏羚羊的偷猎者,此人名叫 XXX ,脸色黝黑,右嘴角有道长约一寸的疤痕。目前,该犯很可能正在出逃的路上。希望各位司机朋友注意,如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 110 报警电话。”

 

8

 

到哪里去呢?乔紧张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刻不容缓,还是先去看看母亲吧!看一眼再做打算……从这个方向走去,离家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主意已定,他就绕过小镇,向眼前一座只隐隐约约看见轮廓的大山走去。

他进了山。没有月亮,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春夜的空气干冷而清冽,每吸进去一口就好像吞咽了一口冰。没有声音,世界好像沉浸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千万年的洞里。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适应眼前的黑暗。巨大的森林像一张黑魆魆的大嘴,企图一口吞噬他。慢慢地,鬼魅似的阴影一点点地出现在视线里,他才辨出那是些松树、白杨、山竹、野李树、带刺的酸梨树,还有各种各样数不清、道不明的攀生植物和身材矮小但稠密的灌木。此刻,它们互相交织着,尽力伸长自己的枝条,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山路,不留一点儿缝隙。它们如此团结,好像它们也知道这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一副不容侵犯的姿态。乔随手折了一根木棍,弓着腰,左右挥舞着,跟这些天然的敌人奋力搏斗,好开辟出一条小路。他用力拨开一些枝条,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又一些枝条猛地忽闪过来,抽打在他的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它们犹如人的胳膊和腿,全都不怀好意地伸展开来,他推开这枝,那枝又像弹簧一样横扫过来。它们显得那么强硬,那么决绝,仿佛具有人的坚强意志,彼此心领神会,不把他赶出去誓不罢休……不一会儿,枯枝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尖刺又隔着薄薄的衣衫戳进肉里,但他咬牙坚持着,一寸一寸地向前爬。一个巨大而郑重的念头支撑着他——一定要翻过这座山,一定回家要看一眼可怜的老母亲!

爬着,爬着,乔筋疲力尽,口渴得要命。而偌大的森林,依旧黑沉沉,阴森森,不知何时才能爬完。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似有若无。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观望四周,发现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都是树,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树,全都为了阻止他的逃亡而聚集在了一起。他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粗气,可是双手却不住地在空中挥舞着,因为他隐约觉得那些树全都离开原地向他移动过来,企图把他驱赶出去。乔无法弄清这是自己的谵妄还是现实,开始把自己长期积蓄起来的愤懑发泄在这些树木身上。如果他有力量,他真想把这些令人愤恨的树木全都砍掉,连一棵小草、一株幼苗叶不留。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狼的嗥叫,那叫声空旷、阴冷、深远而诡谲,像是发自地狱的呼喊。乔绝望了,内心升起一股令他无法掌控的力量,这强大的力量迅速地在他体内聚集、膨胀,使他终于像一只野兽那样发出瘆人的叫喊,边喊边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抽向周围的树木,……枯枝哗哗地掉落下来,隔年的败叶纷纷落地,夜栖的鸟儿惊恐地鸣叫起来,就连那朦胧欲睡的月亮,也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亮了起来,带着好奇而兴奋的表情,穿透稠密的枝梢偷偷地打量着乔……他盲目地挥打着,挥打着,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乔还是走出了那座山。一走出最后那道林带,眼前就变得开朗起来。他像一个终于成功地走出了沙漠的幸运者那样狂笑起来。在他的心中,两种本能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斗争。生命和荣誉,对他而言同样重要,而眼下,后者显然占据了上风。当灵与肉正在搏斗,生命的一部分力图扼死另一部分时,就是他现在体会到的这种感觉,正在竭力忍受的这种痛苦吧!他想,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回到监狱里去了。那么,下决心吧!不,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直到此时,他还是那么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爱身下松软的春野,爱头顶深沉的苍穹,爱山下朦胧的村庄,甚至连刚才视为敌人的山林,也爱得要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她。他跪起身,双手合十,对着她诚恳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他摇摇晃晃,凭着记忆找寻回家的路。当他跟着那条哗哗的山溪,走到自己村外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小湖的时候,夜幕正渐渐退去,东方已经朦胧发白。这儿风景依然,夜还是那么闪耀,安宁,幸福。他的心感受到一股亲切的暖意,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他将双手抱在怀中,以老人的姿态,在湖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湖边青草依依,湖里蛙声呱呱。他知道,青蛙的繁殖期已经到了,湖面上浮着的那一片片深色的东西,就是它们产的卵。新生命,呵,多么美好的新生命!他真想放声唱一支赞美的歌。

记得几年前,在他和春决定要离开贫穷的山村进城谋生的那个夜晚,他俩手牵手,双双来到了小湖边。那晚的月亮清澈如湖水,湖中他俩的影子是那么地年轻,那么地幸福……他俩依偎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春说,乔,进城,我有点怕呢!他说,怕啥呢,城里有高楼,城里有商场,城里有电影,城里啥都有。只要咱俩肯吃苦,生活要多甜就会有多甜!他还记得当时他俩的笑,是那么清脆,就像一路从山上叮咚流淌下来汇聚成这个湖的泉水。可如今物是人非,生活非但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相反,却残忍得可怕,残忍得可怕!

                             9

 

几声难听的乌啼,打断了乔的思路,他望望四周,不知这该死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周围并没有树,也没有可供栖息的芦苇。他隐隐感觉到,从昨天早上开始,一直有那么几只乌鸦在紧紧地跟随着自己,这令人讨厌的、可恶的家伙……不过,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命……不,该死!他募然一惊,头脑瞬间变得清醒。他拍拍脑袋,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不安和羞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被这点挫折吓倒!就在昨天早上,自己还向管教做过保证,要好好活下去,况且,母亲还等着自己回家呢!于是,他拔脚朝村庄走去。

以前的庄稼地,现在已经变成了庄窠,短短几年的时光,村庄就扩大到了边上。要不是刚才经过了村边那个小湖,乔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村庄了。变了,一切都变了。以前那个贫穷的小山庄,而今变得洋气而喜庆,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二层小洋楼。他紧贴着墙根,抖抖索索地向自家方向走去,不时停下来前后左右望一望,听一听,生怕某个早起的乡亲看见自己那狼狈的模样。是的,他已经变得人非人、鬼非鬼了:脸上到处都是血痕,藏蓝色的西服被尖刺划破了好几处,纽扣也脱落了,衣襟随风大张着;那双崭新而舒适的蜘蛛王棉皮鞋,也早已变得脏污而丑陋。

他无声无息地拐进通往自家的小巷。心里有千万个声音,在不停地唱着:“龙归大海鸟归林,董永今日回家门……”远远地,他就看见自家那五间矮小的土坯房,像一团不成形的大泥巴,软绵绵地趴窝在那里。在周围邻居小洋楼的衬托下,它显得那么寒碜和凄凉,简直不像人住的房子。他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再往前一走,走到房屋侧面,他看见狭小的窗户里,似乎亮着微弱的灯光。他想,那肯定是慈祥的母亲,彻夜未眠等待自己归家的灯光。这灯光一下子暖透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不由闭上眼睛,伸开双臂,想紧紧地搂住那属于自己的灯光……许久,许久,他才睁开眼睛,拉扯拉扯衣襟,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轻轻地理了理头发。他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那么落魄,好让母亲欣慰;他想长长久久地住在自小长大的村庄里,种地,养牛,挣钱,盖房,娶媳妇,孝敬母亲,为她养老送终……他被这些潮水般汹涌而至的种种新生活的打算簇拥着,裹挟着,一时头晕目眩……他轻手轻脚地,似乎怕惊扰了母亲一样地走到门前,双手扶着早年用泥坯垒成的墙壁。墙壁有一种泥土特有的温暖和亲切,散发着经历了长久岁月后独有的气味,似乎那不是一面墙壁,而是一双深沉的眼睛,一颗啼血的心,一声悠长的呼唤,一行干涸的眼泪。他就这样踱到门前,抬起微微颤抖的右臂,准备去叩响那扇被风雨侵蚀得褪色变形的木门,但是门上那一副白色的、被风雨撕破的挽联,却惊得他呆在原地……

 

 

                       10

 

“妈妈,妈妈呀!”

乔的惨叫打破了工棚里的寂静,工友们围过来,摇醒了乔。

“妈的,这神经病又做这种梦。”

老蔡边说边磕着脚底的雪泥,正月的寒雪能冻死人,可是他脚上穿的还是绿色劳动鞋……大家都穿着这种鞋,乔的木板床下放的也是这种鞋。

“要不上钱,从明天晚上起就要喝汤啦!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一个大男人每天做梦喊妈妈……你他妈正梦见你叼着你娘的奶头吸奶吧?!”

众人大笑起来,等他们的笑声下去,乔看见他们围着那台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 VCD ,正在看那部已经看了八百遍的香港片。主人公将要出狱,因为在狱中表现好,他的管教亲自为他送行。出门前,管教送给他一双新棉皮鞋,黑色,款式新颖,皮质细腻,一看就是那种温暖舒适的好鞋。主人公双手捧着鞋,深深地给管教鞠了一躬。他说,谢谢您,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定当加倍奉还。管教问他,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鞋吗?主人公低头小声回答:知道。管教说,知道就好,穿上吧。主人公脱下自己那双黑色的平底鞋,换上了新鞋。管教说,你穿上这双新鞋,踏上门口那条大道,永远别再回来。主人公立正站好,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话,走正道,做好人,再苦再难,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几分钟后,主人公出现在监狱门外的大道上。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不知是新鞋不合脚还是心情使然。他在那儿等了很久,也没见亲人来接他,这时过来了一辆公交车,他就跳上了车。

原来又是这场梦!乔暗暗松了口气,不由得再一次庆幸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已。他没有朝工头挥过手中的棍,他不曾坐过牢,不曾被人打劫,不曾偷过人家的钱包,自己的未婚妻,更是没有背叛过自己……但是转瞬,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电影里,公交车到站了。主人公下了车,去找他的女朋友。他在她家找到了她,那女的唇红齿白,妖冶妩媚,两人一见,四片嘴唇就狠狠地咬在了一起,接着就疯狂地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一会儿就像两条光溜溜的大鱼,赤条条地在床上扭动了……

乔躺在被窝里,身上盖着三床薄被,歪着头看着这激情一幕。等这对男女的身体安静下来,老蔡又摁了几次后退键。于是,女人那勾魂摄魄的娇喘声再一次在工棚响起。乔知道,男主人公办完事后的剧情,跟自己的梦境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便兴味索然,又闭上了眼睛,回味起刚才的梦境来。

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做类似情景的梦了。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当老蔡从垃圾堆里捡来这破 VCD ,放上这破电影之后,当天夜里,乔就开始做这样的梦了。每次的开头都和电影里的剧情一模一样,只不过男主人公换成了他,但他一下了公交车,梦境就和剧情没有任何关系了,一些乱七八糟、他进城打工后在陌生的城市里获得的鲜活感受,组合成一幕幕逼真的梦境,比那白痴电影精彩了不知多少倍。除了细节上的差异,翻来覆去就是自己被打劫、偷钱包、找寻春、坐卧铺车回家、在灯光下吃馄饨、钻树林、进村、看见大门上的挽联等情景,而且,那梦境是如此之真,甚至让人怀疑梦醒后工友们像一群困兽,满腔怨恨地等待工头结账的现实才是梦境……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工头来——来啦!”就两脚跳出了工棚。老蔡们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外面跑去。乔晓得是工头来了,大量的血气一下涌上脑门,他掀掉被子跳下床,也跟着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情景,又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激烈的争论中,乔想起自己泡了汤的婚礼,就怒不可遏,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朝工头头上挥去。只一棍,工头就捂着头倒下了。老蔡跺脚大喊:“你打死人了!”乔就扔下手中的木棍,发疯一样跑出了工地……

                          

                         11

 

初夏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这个坐落在小湖边的美丽静谧的小山村。农人们荷锄把犁,牵牛赶羊,陆陆续续从田地往家赶。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迷人的满足的微笑。

“妈妈,妈妈呀!”

一声惨叫撕裂了山村平静的美。

听到乔的惨叫声,春和婆婆一前一后跑出了家门。四只充满爱的手,一起摇醒了满头冷汗的乔。

“可怜的娃儿,你又做那个噩梦了!”

乔就在母亲和妻子的安抚下睁开双眼。只见眼前花红柳绿,一片大好风光,自己刚刚劳作过的麦田,正在微风的吹拂下悠悠泛着麦浪。

乔从灰黄色的陈年草垛上坐起身,抓起一把麦草放到鼻子下轻轻地嗅着,神情恍然:

“我又梦见我出狱了……我又把那个工头给打了一棒……”

“哪有的事儿呀!你忘了?那天工头来到工地,是给咱送工钱来啦!唉,他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那!那四十多天,他是四处筹款去啦!大家拿了钱,连夜买了火车票,各自回家啦!我俩的婚礼,就是拿那笔钱办的呢!”

春说完,害羞地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乔记起来了。他记起自己是怎样接过工头手中的钞票,并真诚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像一对难兄难弟。他还记起自己是怎样兴奋地给春打电话,叫她即刻收拾行李回家办婚礼……于是他笑了:

“谢天谢地,原来那只是一场噩梦!”

 

 

2

 

乔终于服满了自己的刑期,将要出狱了。明天,他将要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凌晨五点,他就坐在床沿眼望窗外,一分一秒地等待天亮。

月光透过窗户,流水般漫进来,给室内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乔顺着月光看过去,见狱友们都沉浸在梦乡里。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他们。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泪水随之涌出了眼眶。睡梦中的狱友们看起来如此安详,就连平时专横的老蔡,也安静得像个懂事的孩子。在乔的记忆中,老蔡从来没有过这样伤感和柔弱的时候。乔就从心底深处原谅了这个孤僻、凶狠而阴险的霸王,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老蔡没有亲人。亲人……不知明天,母亲和她会不会来接自己呢?外面的世界,以后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他想,心里忐忑不安。在深夜的衬托下,这种忐忑深切得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

天终于亮了。乔笨手笨脚地收拾好最后几样东西,将自己唯一一双新棉袜送给了老李,将一本皱巴巴的小说送给了刚进来不久的小张,然后跟他们一一握手道别,就像一个告别亲人、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

在狱三年,乔表现很好,所以,管教亲自为他送行。出门前,管教送给他一双新棉皮鞋,黑色的蜘蛛王,款式新颖,皮质细腻,一看就是那种温暖舒适的好鞋。乔双手捧着鞋,深深地给管教鞠了一躬。他说,谢谢您,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呢!管教问他,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鞋吗?乔低头小声回答:知道。管教说,知道就好,穿上吧。乔脱下自己那双绿色的旧劳动鞋,但脚上千疮百孔的袜子又使他立即缩了回去。管教说,袜子破了不要紧,可以再换一双新的;可是路走错了想再换就不那么容易了。你穿上这双鞋,踏上门口那条大道,永远别再回来。乔立正站好,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话,走正道,做好人,再苦再难,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几分钟后,乔出现在监狱门外的大道上。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新鞋太好了,绵绵的,暖暖的,走起来让人感觉像在云中飘。乔有点后悔将唯一一双新棉袜给了老李,要不然,新棉袜配新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正是春天,野草爬满了大路旁的小径,柳枝曼舞,燕雀鹮翻,处处洋溢着令人陶醉的清香之气。但是天气有些阴沉,远处山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近处的麦地里也轻纱般弥漫着一层。树梢上方朦朦胧胧,几只做了窝的乌鸦,正一本正经地叫着:“呱,呱,呱——”,嘶哑的叫声掩盖了其它几只鸟的鸣叫。太阳勉勉强强地露出脸面,又遮遮掩掩地潜进云层。一阵料峭的春风吹来,乔不由打了个激灵。奇怪,这简直不像春天。他抬头望望那时隐时现的太阳,心中的热情和欢乐潮水般退去,无端地涌上一股忧愁和迷惘。他本以为今天天气会很好,昨晚他明明看见窗外如水的清月和钻石般闪耀的点点星光。出狱的人该有个好天气才行,然而照今天的情形来看,今后的道路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当。也许,会遇到许多麻烦事。麻烦事……不过,他相信,再也不会发生像这次坐牢这么倒霉的事了,上天有时候是不公平,但绝不会让一个可怜人倒霉到底……可是,谁又说得准呢?

没有人来接他。监狱门外这条柏油大道上,除了他,连个鬼影也没有。一种深沉的、渗入骨髓的孤独感从头到脚箍住他,让他倍感无助。为了赶走这种孤独感,他挤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因为心底苦涩,那个嘴角向上翘起的表情显得僵硬而古板,甚至有点呆滞。接着,为了增强内心的力量,他挺挺腰板,抖抖肩膀,以狱中常做的那种立正姿势站好,但很快他又沮丧地发现,这样做反而加重了自己内心虚弱的自我感觉。是啊,还指望谁来接他呢?母亲远在乡下,她也音讯全无……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乔毫无目的地跳上了车。售票员问他去哪儿,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上个地名儿。那女人望望监狱门口,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嫌恶地说道:“走开!呆站着干什么!坐后边去!”乔的身旁就有几个空位置,但他还是听话地转过身,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厢后面,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坐下。他并不生气,坐在此处倒正合他的心意,但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向何方。透过车窗,他最后望了监狱一眼。往事就像冷风扑面而来,透过嘴巴和鼻孔窜进胸膛,冰冷了全身,也冰冷了心灵。在那排整齐肃穆的建筑里,他曾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多少痛苦的泪水!他摇摇头,想赶走这突然而至的痛苦思绪,但那些偶尔会在梦中出现的场景,又一次生动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场景一:一个清冷的冬夜,他和春——一对刚刚举行完订婚仪式的恋人,手牵手来到村外的小湖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春说,乔,进城,我有点怕呢!自己说,怕啥呢,城里有高楼,城里有商场,城里有电影,城里啥都有,只要咱俩肯吃苦,生活要多甜就有多甜!

场景二:城市的天桥下,他俩背着沉重的被褥,在冬日的严寒中等待出卖劳动力的机会,但是,一周过后,别说春,漫长的煎熬让乔这样硬气的小伙子都哭了鼻子。

后来,一个大红酒糟鼻子工头走过来,将他俩带到了自己的工地。

一个筛沙,一个运砖,两人边干活边偷偷瞧着对方笑。

工钱不赖,但是要等到工程竣工才能结账。两人满心欢喜,准备攒够了钱,回家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场景三:四季交替,又到了一年年尾。高楼终于竣工,酒糟鼻子工头却消匿了踪影。

场景四:大雪,严寒,他和工友困在临时工棚中,苦等工头到来,付工钱。

感冒,冻疮;愤怒,委屈。清水挂面,菜叶米汤。

场景五:乔将一只废铁桶裹上泥,做成一个简易泥灶,又买了一口大铁锅,一袋玉米面,将春安顿在一条小街卖煎饼,自己跟着工友们开始了漫长而又艰辛的等待。

场景六:终于,正月初五,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工地一闪而过。

奔跑,蜂拥,围堵,追问;搪塞,哄骗,许诺……眼看婚礼泡汤了,乔头晕目眩,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朝工头头部挥去……

一阵刹车,公交车停了,乔的思绪也被拉回到了现实。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刚刚空出的位置马上又被新来的乘客占据……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没有空位,永远没有人站在原地等你……乔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为了不使这种不安扩大蔓延,他很快转移了思想。然而没有什么好想,要想的似乎又都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迷雾。深沉的迷惘和无所适从包裹着他,从头到脚,由里到外。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从车窗缝里窜进来的风湿且冷,但他的额头上却冒出涔涔的汗珠。他望望窗外又望望拥挤的车厢,不知道下一站该果断下车还是该继续茫然前行。

8

 

到哪里去呢?乔紧张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刻不容缓,还是先去看看母亲吧!看一眼再做打算……从这个方向走去,离家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主意已定,他就绕过小镇,向眼前一座只隐隐约约看见轮廓的大山走去。

他进了山。没有月亮,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春夜的空气干冷而清冽,每吸进去一口就好像吞咽了一口冰。没有声音,世界好像沉浸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千万年的洞里。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适应眼前的黑暗。巨大的森林像一张黑魆魆的大嘴,企图一口吞噬他。慢慢地,鬼魅似的阴影一点点地出现在视线里,他才辨出那是些松树、白杨、山竹、野李树、带刺的酸梨树,还有各种各样数不清、道不明的攀生植物和身材矮小但稠密的灌木。此刻,它们互相交织着,尽力伸长自己的枝条,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山路,不留一点儿缝隙。它们如此团结,好像它们也知道这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一副不容侵犯的姿态。乔随手折了一根木棍,弓着腰,左右挥舞着,跟这些天然的敌人奋力搏斗,好开辟出一条小路。他用力拨开一些枝条,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又一些枝条猛地忽闪过来,抽打在他的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它们犹如人的胳膊和腿,全都不怀好意地伸展开来,他推开这枝,那枝又像弹簧一样横扫过来。它们显得那么强硬,那么决绝,仿佛具有人的坚强意志,彼此心领神会,不把他赶出去誓不罢休……不一会儿,枯枝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尖刺又隔着薄薄的衣衫戳进肉里,但他咬牙坚持着,一寸一寸地向前爬。一个巨大而郑重的念头支撑着他——一定要翻过这座山,一定回家要看一眼可怜的老母亲!

爬着,爬着,乔筋疲力尽,口渴得要命。而偌大的森林,依旧黑沉沉,阴森森,不知何时才能爬完。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似有若无。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观望四周,发现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都是树,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树,全都为了阻止他的逃亡而聚集在了一起。他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粗气,可是双手却不住地在空中挥舞着,因为他隐约觉得那些树全都离开原地向他移动过来,企图把他驱赶出去。乔无法弄清这是自己的谵妄还是现实,开始把自己长期积蓄起来的愤懑发泄在这些树木身上。如果他有力量,他真想把这些令人愤恨的树木全都砍掉,连一棵小草、一株幼苗叶不留。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狼的嗥叫,那叫声空旷、阴冷、深远而诡谲,像是发自地狱的呼喊。乔绝望了,内心升起一股令他无法掌控的力量,这强大的力量迅速地在他体内聚集、膨胀,使他终于像一只野兽那样发出瘆人的叫喊,边喊边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抽向周围的树木,……枯枝哗哗地掉落下来,隔年的败叶纷纷落地,夜栖的鸟儿惊恐地鸣叫起来,就连那朦胧欲睡的月亮,也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亮了起来,带着好奇而兴奋的表情,穿透稠密的枝梢偷偷地打量着乔……他盲目地挥打着,挥打着,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乔还是走出了那座山。一走出最后那道林带,眼前就变得开朗起来。他像一个终于成功地走出了沙漠的幸运者那样狂笑起来。在他的心中,两种本能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斗争。生命和荣誉,对他而言同样重要,而眼下,后者显然占据了上风。当灵与肉正在搏斗,生命的一部分力图扼死另一部分时,就是他现在体会到的这种感觉,正在竭力忍受的这种痛苦吧!他想,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回到监狱里去了。那么,下决心吧!不,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直到此时,他还是那么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爱身下松软的春野,爱头顶深沉的苍穹,爱山下朦胧的村庄,甚至连刚才视为敌人的山林,也爱得要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她。他跪起身,双手合十,对着她诚恳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他摇摇晃晃,凭着记忆找寻回家的路。当他跟着那条哗哗的山溪,走到自己村外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小湖的时候,夜幕正渐渐退去,东方已经朦胧发白。这儿风景依然,夜还是那么闪耀,安宁,幸福。他的心感受到一股亲切的暖意,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他将双手抱在怀中,以老人的姿态,在湖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湖边青草依依,湖里蛙声呱呱。他知道,青蛙的繁殖期已经到了,湖面上浮着的那一片片深色的东西,就是它们产的卵。新生命,呵,多么美好的新生命!他真想放声唱一支赞美的歌。

记得几年前,在他和春决定要离开贫穷的山村进城谋生的那个夜晚,他俩手牵手,双双来到了小湖边。那晚的月亮清澈如湖水,湖中他俩的影子是那么地年轻,那么地幸福……他俩依偎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春说,乔,进城,我有点怕呢!他说,怕啥呢,城里有高楼,城里有商场,城里有电影,城里啥都有。只要咱俩肯吃苦,生活要多甜就会有多甜!他还记得当时他俩的笑,是那么清脆,就像一路从山上叮咚流淌下来汇聚成这个湖的泉水。可如今物是人非,生活非但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相反,却残忍得可怕,残忍得可怕!

                             9

 

几声难听的乌啼,打断了乔的思路,他望望四周,不知这该死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周围并没有树,也没有可供栖息的芦苇。他隐隐感觉到,从昨天早上开始,一直有那么几只乌鸦在紧紧地跟随着自己,这令人讨厌的、可恶的家伙……不过,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命……不,该死!他募然一惊,头脑瞬间变得清醒。他拍拍脑袋,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不安和羞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被这点挫折吓倒!就在昨天早上,自己还向管教做过保证,要好好活下去,况且,母亲还等着自己回家呢!于是,他拔脚朝村庄走去。

以前的庄稼地,现在已经变成了庄窠,短短几年的时光,村庄就扩大到了边上。要不是刚才经过了村边那个小湖,乔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村庄了。变了,一切都变了。以前那个贫穷的小山庄,而今变得洋气而喜庆,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二层小洋楼。他紧贴着墙根,抖抖索索地向自家方向走去,不时停下来前后左右望一望,听一听,生怕某个早起的乡亲看见自己那狼狈的模样。是的,他已经变得人非人、鬼非鬼了:脸上到处都是血痕,藏蓝色的西服被尖刺划破了好几处,纽扣也脱落了,衣襟随风大张着;那双崭新而舒适的蜘蛛王棉皮鞋,也早已变得脏污而丑陋。

他无声无息地拐进通往自家的小巷。心里有千万个声音,在不停地唱着:“龙归大海鸟归林,董永今日回家门……”远远地,他就看见自家那五间矮小的土坯房,像一团不成形的大泥巴,软绵绵地趴窝在那里。在周围邻居小洋楼的衬托下,它显得那么寒碜和凄凉,简直不像人住的房子。他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再往前一走,走到房屋侧面,他看见狭小的窗户里,似乎亮着微弱的灯光。他想,那肯定是慈祥的母亲,彻夜未眠等待自己归家的灯光。这灯光一下子暖透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不由闭上眼睛,伸开双臂,想紧紧地搂住那属于自己的灯光……许久,许久,他才睁开眼睛,拉扯拉扯衣襟,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轻轻地理了理头发。他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那么落魄,好让母亲欣慰;他想长长久久地住在自小长大的村庄里,种地,养牛,挣钱,盖房,娶媳妇,孝敬母亲,为她养老送终……他被这些潮水般汹涌而至的种种新生活的打算簇拥着,裹挟着,一时头晕目眩……他轻手轻脚地,似乎怕惊扰了母亲一样地走到门前,双手扶着早年用泥坯垒成的墙壁。墙壁有一种泥土特有的温暖和亲切,散发着经历了长久岁月后独有的气味,似乎那不是一面墙壁,而是一双深沉的眼睛,一颗啼血的心,一声悠长的呼唤,一行干涸的眼泪。他就这样踱到门前,抬起微微颤抖的右臂,准备去叩响那扇被风雨侵蚀得褪色变形的木门,但是门上那一副白色的、被风雨撕破的挽联,却惊得他呆在原地……

 

 

                       10

 

“妈妈,妈妈呀!”

乔的惨叫打破了工棚里的寂静,工友们围过来,摇醒了乔。

“妈的,这神经病又做这种梦。”

老蔡边说边磕着脚底的雪泥,正月的寒雪能冻死人,可是他脚上穿的还是绿色劳动鞋……大家都穿着这种鞋,乔的木板床下放的也是这种鞋。

“要不上钱,从明天晚上起就要喝汤啦!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一个大男人每天做梦喊妈妈……你他妈正梦见你叼着你娘的奶头吸奶吧?!”

众人大笑起来,等他们的笑声下去,乔看见他们围着那台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 VCD ,正在看那部已经看了八百遍的香港片。主人公将要出狱,因为在狱中表现好,他的管教亲自为他送行。出门前,管教送给他一双新棉皮鞋,黑色,款式新颖,皮质细腻,一看就是那种温暖舒适的好鞋。主人公双手捧着鞋,深深地给管教鞠了一躬。他说,谢谢您,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定当加倍奉还。管教问他,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鞋吗?主人公低头小声回答:知道。管教说,知道就好,穿上吧。主人公脱下自己那双黑色的平底鞋,换上了新鞋。管教说,你穿上这双新鞋,踏上门口那条大道,永远别再回来。主人公立正站好,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话,走正道,做好人,再苦再难,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几分钟后,主人公出现在监狱门外的大道上。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不知是新鞋不合脚还是心情使然。他在那儿等了很久,也没见亲人来接他,这时过来了一辆公交车,他就跳上了车。

原来又是这场梦!乔暗暗松了口气,不由得再一次庆幸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已。他没有朝工头挥过手中的棍,他不曾坐过牢,不曾被人打劫,不曾偷过人家的钱包,自己的未婚妻,更是没有背叛过自己……但是转瞬,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电影里,公交车到站了。主人公下了车,去找他的女朋友。他在她家找到了她,那女的唇红齿白,妖冶妩媚,两人一见,四片嘴唇就狠狠地咬在了一起,接着就疯狂地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一会儿就像两条光溜溜的大鱼,赤条条地在床上扭动了……

乔躺在被窝里,身上盖着三床薄被,歪着头看着这激情一幕。等这对男女的身体安静下来,老蔡又摁了几次后退键。于是,女人那勾魂摄魄的娇喘声再一次在工棚响起。乔知道,男主人公办完事后的剧情,跟自己的梦境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便兴味索然,又闭上了眼睛,回味起刚才的梦境来。

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做类似情景的梦了。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当老蔡从垃圾堆里捡来这破 VCD ,放上这破电影之后,当天夜里,乔就开始做这样的梦了。每次的开头都和电影里的剧情一模一样,只不过男主人公换成了他,但他一下了公交车,梦境就和剧情没有任何关系了,一些乱七八糟、他进城打工后在陌生的城市里获得的鲜活感受,组合成一幕幕逼真的梦境,比那白痴电影精彩了不知多少倍。除了细节上的差异,翻来覆去就是自己被打劫、偷钱包、找寻春、坐卧铺车回家、在灯光下吃馄饨、钻树林、进村、看见大门上的挽联等情景,而且,那梦境是如此之真,甚至让人怀疑梦醒后工友们像一群困兽,满腔怨恨地等待工头结账的现实才是梦境……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工头来——来啦!”就两脚跳出了工棚。老蔡们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外面跑去。乔晓得是工头来了,大量的血气一下涌上脑门,他掀掉被子跳下床,也跟着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情景,又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激烈的争论中,乔想起自己泡了汤的婚礼,就怒不可遏,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朝工头头上挥去。只一棍,工头就捂着头倒下了。老蔡跺脚大喊:“你打死人了!”乔就扔下手中的木棍,发疯一样跑出了工地……

                          

                         11

 

初夏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这个坐落在小湖边的美丽静谧的小山村。农人们荷锄把犁,牵牛赶羊,陆陆续续从田地往家赶。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迷人的满足的微笑。

“妈妈,妈妈呀!”

一声惨叫撕裂了山村平静的美。

听到乔的惨叫声,春和婆婆一前一后跑出了家门。四只充满爱的手,一起摇醒了满头冷汗的乔。

“可怜的娃儿,你又做那个噩梦了!”

乔就在母亲和妻子的安抚下睁开双眼。只见眼前花红柳绿,一片大好风光,自己刚刚劳作过的麦田,正在微风的吹拂下悠悠泛着麦浪。

乔从灰黄色的陈年草垛上坐起身,抓起一把麦草放到鼻子下轻轻地嗅着,神情恍然:

“我又梦见我出狱了……我又把那个工头给打了一棒……”

“哪有的事儿呀!你忘了?那天工头来到工地,是给咱送工钱来啦!唉,他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那!那四十多天,他是四处筹款去啦!大家拿了钱,连夜买了火车票,各自回家啦!我俩的婚礼,就是拿那笔钱办的呢!”

春说完,害羞地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乔记起来了。他记起自己是怎样接过工头手中的钞票,并真诚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像一对难兄难弟。他还记起自己是怎样兴奋地给春打电话,叫她即刻收拾行李回家办婚礼……于是他笑了:

“谢天谢地,原来那只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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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9阅读 17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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