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短篇小说:六月的河床

本站原创 阿郎 2013-07-02发布

 

 

      雨下了一夜。 

 

“懒虫,快起来!再睡,山神的礼物都让人家帮你收了。”父亲一推开门,河水的喧嚣夹杂着浓烈的鱼腥味和呛人的硝石味扑面而来。

“又涨水了?”我欣喜的问到,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涨水才意味着夏天的真正到来。“嗯!”父亲点点头,我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和胶鞋,跟着父亲向河边赶去。

来自梦笔山的松都河和来自虹桥山的梅帕河在扎纳山下这块突然开阔的地方交汇,新的河流便有了新的气势和名字,啻嘎觉卡河。

现在,平素温柔恬静的河流变得狂躁不安,混浊泛黄而又略带黑色的河水汹涌着,不时吐着白色的泡沫。河底的卵石被洪水巨大的力量推动,滚动着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我感到脚下的河岸在不停的抖动,不由得退后几步。

洪水把梦笔山和虹桥山上风倒的青冈树、云杉树、红杉树、桦树等冲了下来,当然,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树的枝枝丫丫,不过这些父亲我们是看不上的。“只有娘们儿才要那些没用的家伙!”父亲高举着鸭角子,对那些杂柴视而不见。鸭角子钢铁的利嘴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银色的光辉,鹰一样骄傲的注视着河水中起伏前行的漂木。突然,它又闪电一样扑进河中,紧接着一根粗大的银杉被父亲拖上了岸。

到喝早茶的时候,我们打捞的漂木和河柴已堆成一座小山。“走吧,回去吃点东西。人要没了力气,谨防被这些家伙拖了去献给莫尔多山神!”父亲把鸭角子往一根云杉上一啄,粗躁宽大的手掌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示意我走。

“阿爸,真有莫尔多山神吗?”

“当然!”父亲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那地方有多远?”“不知那些漂木什么时候能到那儿?”我很好奇。

  “喔,这个这个!”父亲仿佛被我这个问题难住了,沉吟片刻道,“莫尔多山神我没见过,莫尔多神山我是到过的!好像骑马要十多天,现在有汽车了,或许就要不到那么长时间了!”他回过头望着河水中鱼贯前行的漂木又说,“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到莫尔多山神那儿,只有天晓得!树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运,说不准哪棵树走不多远又被谁打捞起来就终止了前行的脚步!就连树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一生是老死在山上,埋葬在水底,化为灰烬还是成为任人摆布的家具咧。” 

从河边回到家里要经过两阶台地,第一阶狭长的台地是土质很差的沙地,也是以前生产队唯一的果园,里边大多是直到中秋节才勉强有甜味的酸苹果和几棵结佛珠大小香味浓烈果子的花红树,再就是一些光开花不结果的桃树和核桃树。果园下边是生产队的磨坊,磨坊的堰沟从果园中间穿过,把果园一分为二,平时堰沟水跟经营磨坊又看护果园的老头一样平静安详,今天也变得莫测深浅起来。

果园上一阶是一大片宽阔平整的长方形土地,笔直的马路沿着土地尽头的山坡脚下通向远方,几条小路从土地边缘和马路连接,活像一本横陈的线装书。

而现在,这本线装书已是五彩斑斓,硕果累累。雨后的小麦翠绿欲滴,远处的荞麦正开着紫红的花,白里透红的蚕豆花上还带着露珠,一垄垄马铃薯开着白色、鹅黄色的花,经过雨水一夜的浸泡,泥土里的马铃薯发出醉人的清香。这种久违的香味使我不由自主的流下了口水,我发觉我是真的饿了。

房顶的土陶罐中又升起了浓浓的柏烟,大门的门框上挂着两大束川芎和艾草,今天是端午节。这是个刚传入我们这儿不久的节日,要是不涨水,很多人都会忘记。

阿妈已经把早茶准备好了,“来来来,肯定饿坏了,雪水浸着骨头是饿得特别快的!”我们一坐下,她就把和好糌粑的奶茶递过来。我接过茶碗,不顾冷热的一口喝完,才发现奶奶不在。

奶奶又到莎迪贡巴山上转经去了,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几乎天天都到莎迪贡巴山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她还常常带上糌粑团儿或者剩下的烧馍去喂山上破庙边的那窝蚂蚁,“看看吧,它们多么可怜!一年到头辛苦奔忙,到头来却连肚皮都填不饱。说不定一场大雨,一把大火,就没有了小命。”奶奶喂蚂蚁时经常这样喃喃自语。

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一下,一个人走了进来,原来是钓鹿子。“是你,怪不得狗都不敢叫一声!”父亲站起来把一碗奶茶递过去。“我就这点本事。”钓鹿子坐下来,谦虚中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钓鹿子是很多年前到我们这儿的少数几个汉人之一,据说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中,现在已年近半百。他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金木水火土什么活儿都是匠人中的匠人。最神奇的是他还会什么法术,他安的套索只套麝香、金钱豹、火狐等值钱的野兽。但他的命运是乎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娶了个妻子,没几年又掉到河里死了,留下个儿子又是痴呆的瘫子。有人悄悄在背后说他是杀生太多,造孽太多遭到的报应。“他现在得意,临终时才晓得痛苦,这种人几天几夜死不下去不说,灵魂还得不到超度!”我几次听到别人谈起他时,奶奶总这样骂道。

钓鹿子要父亲把加工漂木的活儿让他来做,在野兽越来越少的今天,他已经到了买不起烟抽的地步,更主要的是,他那瘫儿子的药也断了。父亲爽快地答应了,是的,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是他需要这个活干,更主要的是,谁还能比他做得更好呢。

 

一、信件

 

洪水消退后,天气一天天好起来。太阳把人晒得浑身没劲,我放牧的几头猪在马路边树荫下潮湿的泥土中哼哼唧唧的翻滚了几下就发出了满足的鼾声。我坐在花刚谢尽绿叶如盖的老梨树下,在满是小麦香味和马铃薯香味的一丝丝微风中昏昏欲睡。

“信,莎迪杨中介的信!”不知什么时候,镇上的邮递员已悄然站在我面前。“是这儿吧?”邮递员把信在空中挥了挥,“是,可是我爷爷已去世好多年了,谁还会给他写信?”“是就好,我只管把信送到,管不了别人死活!”邮递员把信扔给我,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围坐在火塘边。父亲把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我,“给我们念念,看写的什么。”我就在昏黄的电灯下拆开了那封厚厚的信,母亲怕我看不清,赶紧点燃油灯给我照着。

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内容大致如下。

 

尊敬的中介大叔、阿初大婶,泽贵兄弟、卓玛妹妹你们好!

一别二十几年,不知你们现在过得好不好,身体都还健康吧?

我和淑芳都已退休,三个儿子都参加加了工作,老大也是个医生,老二在林业厅工作,老三在大学当教师。孩子们都很争气,我们也就放心了!

淑芳身体还可以,经常到公园跳跳舞。我们俩就是血压高,这都是山里工作时留下的后遗症,每到天气变化时,我的旧伤就要发作,疼痛不止。这伤一发作就让我想起那些峥嵘岁月,就想起因为我而受牵连的你们。

想你们的时候,我就和淑芳到嘉陵江边走走,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江水,我真恨不得逆流而上,回到我曾经留下无数欢笑和泪水的地方,回到你们身旁。但是,现在这个高血压阻止了我俩,怕是翻不过巴郎山了。所以,我们盼望着你们出来,到山外来看看我们,再过几年,大家都走不动了,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们期待着你们到来!

张永良敬上

1993 513日草

 

一滴水珠落在信笺上,我抬头看见母亲满含着眼泪。我把信笺叠好装进信封递给父亲,父亲吧嗒着一锅兰花烟死盯着火塘。“信读完了,阿爸!”我把信朝父亲晃了晃,“喔!”父亲接过信塞进怀里,继续盯着火塘出神。

“嗡吗呢吧咪唪,多好的人,可怜的人,愿菩萨保佑他!”奶奶摇着经筒喃喃着,一头银发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夕阳下的莎迪贡巴雪峰。

我们最终没有能走出去看看山外那遥远的朋友,直到奶奶和父亲先后去世。有几次,我看见父亲独自一人站在河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呆。“如果想他们,就去看看吧!阿爸?”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算了,见了面我都不会说话了,过去的事留在心里也就可以了。何况还有这条河!”

终于,在一个黄昏,父亲在哗哗流淌的河边给我讲起了信件背后那些遥远的故事。

 

二、牧羊

 

梅朵盖碧草甸一年中的黄金季节即将来临,这是森林中突然冒出的一块巨大草甸,四周的云杉、铁杉、水杉和叶子宽大的桦树、青冈树、野樱桃树形成天然的栅栏,东西南北的风都被树的栅栏阻挡在外,阳光毫不吝惜的铺撒着,所以,哪怕是雪风凛冽的冬天,梅朵盖碧草甸都是十分暖和的。

现在的梅朵盖碧草甸是一张巨大的、五彩斑斓的地毯,水灵灵、绿油油的牧草中间时不时冒出一两朵金黄色、火红色的邦巾梅朵花,那些牧草稍浅的地方则是一片一片蓝色的、淡黄色的无名小花。雪白的羊群漫漶在草地上,咩咩着一点点向远方游去,再远,就像干净的天上那一丝丝儿云彩。

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嘴里嚼着一种叫酸溜溜的野草,这种野草既好吃又可以消除睡意。是的,这会儿的太阳比家里的被子还要舒服暖和,瞌睡一阵强似一阵,我担心稍一眨眼,隐藏在草甸起伏的浅沟中的豺狗和森林狼就会把那些可爱的羊羔叼走。尽管他们一般不会也不敢袭击有人看守的羊群,但饿慌了可就说不准。

我听见了母亲叫我的声音,我站起来看见母亲在草甸和森林衔接的草坡上向我招手,她背后的树林中蓝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我知道那儿就是生产队为我们搭建在巨大云杉下的窝棚,那个我们从春天到秋天的家。

哥哥和四姐也回到了窝棚,他俩是到林子里砍一种毛茸茸、浑身长刺名叫五加皮的药材去了。看着哥哥和四姐被五加皮刺划破、不时渗出鲜血的脸和手,母亲心痛不已。“你们咋不带个扬叉?用扬叉就不会被刺划着了嘛!” 母亲又骂道。“下次挖细芹的时候再不带上点儿盐巴,你们还要被蚂蟥咬得更惨!”

母亲和她放牧的母羊一样,几乎隔一两年就生下一个孩子,到我头上已是第六个了。劳动的人少,吃饭的嘴多,她只好常年承包着身产队的几百只羊来放牧。这样,放羊的同时就可以采集点野菜、野果、野菌和偷偷挖点药材来堵住那些嗷嗷待哺的嘴。

母亲把几个盛有薄薄一层糌粑的木碗一字儿排开,依次给我们倒上奶茶。火堆旁有一堆撒上盐巴烤得香喷喷的杉木菌,这就是我们美妙的午餐了。

谁敲了几下我们窝棚的门,“进来喝茶吧,深山老林的还客什么气!”母亲欠身说到。门推开了,一个左眼深陷、满是白翳,矮矮瘦瘦的男人走了进来。“有茶吗,卓玛大姐?好渴!”“当然。坐吧,钓鹿子!”母亲在一个木碗中放了点糌粑再倒上奶茶,“你看,我们也不多了,将就吧!”母亲歉意地说,好像她在讨吃似的。

钓鹿子一连喝了三碗奶茶,吃了四五朵杉木菌才停下来说话,“这几天一直在山上吃野物肉,山泉水根本解不了渴。”“也解不了饿吧?”他刚才还狼吞虎咽现在就这样大言不惭的样子令人十分讨厌,我忍不住嘲笑他。他站起来摸摸我的头,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家伙,可惜瘦得跟猴子一样!”“跟我来,我送你们一样东西。”

钓鹿子拉着我的手来到窝棚外的一棵巨大的云杉树下,他取下挂在树枝上的一头獐子交给母亲,“拿去吃吧,我看你们好久没有粘油荤了!”母亲坚持不要。“难道你们还敢吃生产队的羊子?”钓鹿子有点生气了。“好吧,多谢你了!”母亲赶紧接过獐子,她知道钓鹿子是有本事让羊子说死就死的。“可是弟妹和侄子吃什么?”母亲十分不安。钓鹿子拍拍肩上胀鼓鼓的挎包说,“有这些宝贝,害怕他们没有好吃的?”我知道那挎包里面装满了麝香,这个基本上以打猎为生的家伙从不杀母獐子,“既欠命债又赚不到钱的事儿我可不干!何况那些母獐子还有发展的任务呢,一下子把它们都杀完了,不就是等于自杀吗?”钓鹿子经常四处发表自己的这番高论,并为自己随心所欲的狩猎方式和手到擒来的狩猎能力暗自得意。

钓鹿子走了,整个下午我都在为这顿晚饭忙碌着,焦急着。我跟着哥哥和四姐到森林里去了,他们俩挖细芹,我就在蚂蟥出没的小溪边采一些开紫色小花的石杆菜、有着修长身躯羽毛状的扁担韭和戴一顶毛茸茸大帽子香味浓烈的野火葱,想到用这些野菜配獐子肉的味道,我的口水就流了下来。

等我采满一小背篓野菜时,细细的腿上也爬了上两根吃得圆滚滚的蚂蟥,但对夜晚的向往已让我顾不上疼痛和流血。不用说,这个有着丰盛晚餐的夜晚是多么的美妙。

太阳暖暖的照着,我坐在草甸隆起的草坡上看着那灰色的小野兔在草地上跑来跑去。那是昨天我在草地的青冈林边去采摘草莓时发现的,当时它蹲在几颗硕大的草莓前,像一只老鼠。我捧起瑟瑟发抖、眼泪汪汪的小野兔,把它带回了窝棚。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时不时还有獐娃子和盘羊混进我们的羊群,一块儿在草地上悠闲的吃草呢。我想,过两天小野兔就可以自己在这片山林里生活了。

“嘭!嘭!”对面山崖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我抬眼望去,山崖台地的一棵巨大云杉上有七八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嘭的一声,又一个家伙掉了下来。啊,是狗熊!我爬起来向窝棚跑去。

母亲手搭凉棚望了半天,阴沉着脸道:“是老熊,秋天还早着呢,这么早摔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时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循声望去,只见啻嘎觉卡河流下游很远的地方升起几缕灰白色的烟雾。“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母亲摇摇头,面色凝重的回到了窝棚。

父亲来看我们来了。他给我们带来了粮食和一个惊人的消息。“听说我们这儿要来很多汉人!”父亲的脸在柴火跳跃的火光中有一丝不安。“那些钓鹿子一样干瘦的汉人?他们来干什么?我们这儿又不种大烟了!”母亲一脸的不解。“谁知道呢?听啻嘎觉卡河下游来的人说他们正在修什么马路,天天放炮,把他们的耳朵都震聋了!”

“马路是什么东西?修他干嘛?”母亲问到。“听说那是一条用来跑马车和一种不吃草却力大无比的家伙的路”父亲说。“怪不得老熊现在就开始摔膘了,兆头不好啊!”母亲不说话了,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三、马路

 

当第二场雪落在梅朵盖碧草甸上时,我们开始收拾下山了。背篓里被太阳晒干的野菌和药材散发着香味,油光水滑的羊群又增加了三十多只乖巧结实的羊羔,满载而归的我们哼起了歌谣。

当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森林,出现在寨子背后的山坡上时,我看见山坡下大地的边缘很多人蚂蚁一样忙碌着,人群中,一条新开的土地正一点点向前蠕动。

“马路!马路!那肯定就是他们所说的马路!”我兴奋的向一旁土堆上休息的母亲吼叫着。见母亲一脸的阴沉,赶紧闭上了嘴。

是的,马路来了。

马路带了蚂蚁一样众多的汉人和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跟马路一起出现在大地边上的这些人衣着光鲜,精神抖擞,劳动时还不时唱上一曲歌。“那些汉人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像钓鹿子那么邋遢。”父亲给我们讲述他的见闻,“特别是他们那不吃草的家伙太神奇了,力大无比、不知劳累,叫声全是‘爸爸,爸爸’!”“这些东西恐怕连钓鹿子也未必见过哟,”爷爷惊奇的附和说。“这些豺狗到这儿干嘛,他们是被洪水淹怕了还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知道民国年间那些洋人来时还带了千里眼呢!结果松都雪山的金鸡被盗,害得我们这里每年都要挨一场冰雹不是吗?”柴烟后传来奶奶冰块一样的话语,爷爷和父亲都缄口不语了。

这些后来叫着森工的汉人开始在大地下边的荒滩上建立营地。那是多年前啻嘎觉卡河曾经流淌过的河床。曾经无数次被啻嘎觉卡河水抚摸亲吻过的卵石已被泥土深埋,曾经是冷水鱼嬉戏的空间也被红柳、沙棘和高山芦苇占据,每到夏末,白色的柳絮就飘荡在啻嘎觉卡河新的河床上,一任新的河水把飘落的柳絮带到新的遥远的地方。

起先,荒滩上撑起的是一顶顶黄绿色的帐篷。很快,一排排白墙黑顶的营房建立起来,不久,十几座青砖红瓦的大房屋也拔地而起。

钓鹿子来了,他是从荒滩地的营地过来的。“我想看看有没有家乡人!”钓鹿子悠悠的说。“咋会呢?他们长得可不像你!”父亲开玩笑说。“让你说准了!那儿的确没有我的家乡人,听这些人讲他们到啻嘎觉卡河下游的另一条岔沟去了。”钓鹿子幽幽的说,“不过,他们身上的味道让我想了我死去的老汉,对了,那是我老汉常说的红薯的味道!那味儿很浓,就像当初你们身上的酥油和马铃薯的味道。”钓鹿子还告诉我们:那些汉人是来砍树的,荒滩上那些林立的房子中有食堂,有医院,有学校,有电影院。“他们修了水电站,晚上跟白天一样亮!”钓鹿子讲的这些名目繁多、闻所未闻的东西让父亲啪嗒着旱烟的嘴巴半天难以合上,不用说,父亲又失眠了。

我们正喝早茶,门外黑虎突然狂吠起来。黑虎是父亲的宝贝猎犬,一身油黑、壮硕而又灵巧,凶猛无比。这个地方除了钓鹿子外,没有谁见了不害怕的。父亲赶紧放下茶碗走出去,只见村长带着两个穿短装的汉人站在门外的石墙上正死盯着黑虎。

他们是来动员孩子上学的。“我们现在建立了学校,可以帮你们培养一下孩子,孩子没文化是不行的!何况这儿也没有学校。”那个胖乎乎的汉人眼睛看着我说。我觉得他肉嘟嘟的白脸很好看。“我去看过了,学校操场宽大平整,比生产队的晒场大好几十倍!就让孩子去吧。”村长拍拍我的头说。“他们把我们的树拿走还不够,还想把我们的孩子变成汉人!”奶奶不满的嘟哝着,“你看那些汉人,坐在火塘上首不说,放那么响的屁脸都不红一下,要是我们这儿的人早就跳河了!”“一方一俗嘛,人家不兴这些!”村长一边用藏语劝说奶奶一边带着两个汉人到另一家去了。

这次爷爷和爸爸没听奶奶的,当阳光刚一照在莎迪贡巴雪峰上,我就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朝那向往已久、充满神秘的荒滩营地走去。

荒滩上的营地像一个万花筒又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营地里边的新鲜事接连不断,不出多久,我就知道了那不吃草的家伙叫汽车,那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样的东西叫电灯,每次我在火塘边讲述新的发现,柴烟后就会传来爷爷和父亲啧啧的羡慕声。

很快,啻嘎尔觉卡河两岸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被荒滩上的营地吸引住了。一到下午,小伙子们就跑到营地学校的操场边看那些年青的汉人打篮球。一擦黑,寨子里每家每户的人就蜂拥而至,争先恐后的走进电影院。这样一来,劳作的人们原来总觉着长夜难捱,现在却发现蓝天上那温暖的太阳是走得越来越慢了。

起初奶奶对这些非常反感、不屑一顾,后来在母亲的百般劝说下走进电影院后再也不缺席了。“尽管我听不懂那叽里呱啦的汉话,不过确实太神奇了!那白布上的人儿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呢?”奶奶经常提一些我们解答不了的古怪问题,弄得一家人头晕脑胀。

“这些豺狗变的,连鱼都要吃,还有什么不吃的?要饿死了也不能这样啊!”奶奶从大地下边的磨坊背糌粑回来,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原来,她在磨坊的堰沟边遇到了一个一手握着根竹竿一手提着装满鱼的网兜、三十上下的汉人,汉人名叫张永良,是营地医院的医生。张医生热情的打着招呼,奶奶看了一眼还在网兜里扑腾着的鱼儿,呸了一下,扭头走了。

奶奶万没想到,这个后来形同家人的家伙,会以这种不愉快的方式同她见面。这就是后来爷爷的好朋友,父亲的好兄弟。

 

四、兄弟

 

半夜,奶奶突然病了。

寨子里唯一的喇嘛被生产队安排到了莎迪贡巴山上放牧耕牛,父亲叫哥哥和我马上到啻嘎觉卡河对岸的寨子去请钓鹿子,看到奶奶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我俩也就顾不上对夜的恐惧,赶紧朝对岸的寨子跑去。

钓鹿子在火塘的上首开始做法,嘴里念念有词地点燃三只香和一些黄褐色的纸钱。接着,他把父亲佩戴的一把小藏刀刺进自己的腮帮里,又从火塘中取出烧得通红的铁铧穿在赤裸的右脚上开始绕着火塘转圈。钓鹿子腮上的刀子獠牙一样狰狞着,脚掌嗤嗤的冒着焦臭的烟。闪烁的火光中,那张原本就丑陋的脸显得格外恐怖。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赶快钻到母亲的怀里。

当大汗淋漓的钓鹿子做完法事时,奶奶的叫声却更大了。“地脉龙神我都通白了,游魂野鬼我也驱赶了,看来只有送到荒滩营地的医院去了!”钓鹿子望着火塘边熊皮上痛苦蜷缩着的奶奶,有些焦急的说。

当奶奶被送到营地医院时,叫声已经很微弱了。“不行,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动手术,否则要死人的!”张医生也不管爷爷同不同意就安排手下准备手术。

当奶奶从营地医院回来的第二天,爷爷和父亲硬是把张医生拽到了家中。火塘的牛头锅中煮着过年用的猪头,家里那只大公鸡也宰了。那晚,当一坛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启封时,那个曾经被奶奶诅咒的家伙就成了他丈夫的朋友,儿子的兄弟。

就这样,荒滩营地那个崭新的世界里有了我们的一个亲戚。

年幼的我很快就是一口流利的汉语了。现在,在我们寨子里,尤其是在我们家里,那叽里呱啦的汉语显得好听起来。就连奶奶都开始要偶尔冒出一两句语序颠倒、令人捧腹的汉语了。

一有空,张医生和他的爱人就到我家来,经常给我们带来点水果糖和花生什么的。有时,张医生还叫我们吃下一两颗圆锥体状、味道甜甜的药丸,不出几天,我们就会拉下一大堆蛔虫。

总是这样,他们一来,奶奶就会拿出珍藏很久的好吃的,所以,我盼望过年一样盼望他们到来。现在,至少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们成了我们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当他遭遇不幸的时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劫难。

 

五、特务

 

马路蛇一样从大地边缘一天天向梦笔山游去,啻嘎觉卡河上的漂木就一天天多了起来。“啻嘎觉卡流的不是河水,纯粹是木头!”钓鹿子感慨地说,“看看,马路上拉的的是木头,河里流的是木头,他们砍那么多树要干嘛?”父亲摇摇头道,“听张医生说是国家需要!”“国家是谁,他修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奶奶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树也是有生命和灵魂的,砍多了不仅破坏风水,对砍树人自己也不好!”钓鹿子悠悠的说,临走还自言自语道“等着吧,迟早会出事的!迟早会出事的!”

冬天说来就来了,空气和土地都变得硬梆梆的,封冻的啻嘎觉卡河也变得清静起来。但是,马路依然车水马龙,满载原木的卡车摇晃着一辆接着一辆,消失在巨大的烟尘中。

钓鹿子的爱人死了,她是掉在啻嘎尔觉卡河中淹死的。往常冬天的啻嘎尔觉卡河冻得石板一样坚硬又光滑,很多抄近路的人走在上面。可这几年冰好像没那么厚实了,加之营地的汉人常在这个时候炸鱼,钓鹿子的爱人从悄然段裂的冰上掉进河里,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不,钓鹿子是知道他的妻子停留在什么地方的,不过他说既然自己没有算到她的死,打捞起来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天意难违啊。

钓鹿子站在封冻得死寂的啻嘎尔觉卡河岸上,不停的自言自语着:“我说过要出事的!河流开始发怒了,大山还要发怒,是的,要发怒了!” 他瘦削的脸上挂着一行泪,风雪中,干瘦憔悴的钓鹿子显得更加苍老。

半夜,张医生突然来了,他背着一口乌黑的木箱,神色慌张。“杨忠介大叔,这箱子里是我收集的一些中草药资料,请你帮我藏好。我怕那些造反派抄家时给毁了!”原来,荒滩营地里那帮汉人已炸开了锅,像张医生这样的几个知识分子成了他们的玩偶,他们给这几个可怜的人戴上各种名目的帽子。文化最高的张医生得了个最吓人的名字---特务。

造反派们一口咬定这个美帝国主义特务家里藏有一台发报机,乘搜索之机把张医生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没有找到发报机的造反派们把他推到高高的台上审问和羞辱,见张医生拒不认罪,一个壮实的伐木工人使出看家本领,他抡起一根青冈木棒朝张医生身上挥去。瘦高的张医生像一棵风干的枯树,随着一道白光轰然倒地。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更可怕的是,来看张医生的爷爷恰恰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揪心的一幕。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台,挥拳将手提木棒的家伙打倒在地。人群骚乱起来,手执各种武器的造反派们把爷爷团团围住,爷爷拔出了藏刀,悲剧一触即发。造反派头头考虑到营地和寨子的关系,挥手让出一条路来。爷爷顺利地回到家里,灾难也悄然接踵而至。

营地高高的木桩上的喇叭成天喧嚣不已,令人心烦意乱。“那是一窝疯狗!哎,不知道张医生怎么样了!”爷爷整日长吁短叹,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忧愁的阴影中。不久,营地的疯狂瘟疫一样开始在啻嘎尔觉卡河两岸的寨子中蔓延。

在梨花如雪的初夏,镇上的造反派把爷爷推到了寨子的晒场中间。爷爷那一拳为他赢得了里通外国的美名,这个做梦都闹不懂什么叫里通外国的家伙,这个说藏语的美国特务,被疯狂的人们推来搡去,像一只被豺狗争食的可怜的猎物。泪光中,我看见倔强的爷爷几次被人打倒又站了起来。当他把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到造反派头头的脸上时,再次被打倒在地的爷爷终于没有站起来。

爷爷受了重伤,根本无法出席批斗会。这期间我家稍稍平静了一些。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劝诫爷爷要忍气吞声,保住性命要紧。伤势渐愈的爷爷火气也大了起来,“那帮疯狗,他们要我交待一些我根本搞不懂的东西,我能说些什呢?”得知张医生被造反派押送到河流下游很远的地方,生死未卜时,爷爷咬牙切齿的说,“等着瞧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特务的模样!”

当啻嘎觉卡河又一次涨水时,康复的爷爷再次被造反派带走。爷爷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当他们走到啻嘎觉卡河那座索桥上时,爷爷突然抱着造反派头头跳下了沸腾的河水中。

特务消失了。一个被人们押送到河流下游很远的地方,一个被河水带走,不知所踪。营地高高木桩上的喇叭也像热情日渐褪尽的人们,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啻嘎尔觉卡河两岸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六、女鬼

 

秋天收割后的麦地呈现出另一番景象,金黄色的大地变成了乳黄色,像谁放在那儿的一块巨大的酥油饼,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没膝的麦茬中嘤嘤嗡嗡的蜜蜂缠绕着一种叫甜蜜蜜的野花,间或有粉红肉嫩的田鼠崽吓你一跳。我们在开始变得柔和的阳光下挥镰,村长说这些麦茬割下来可以卖给营地做马草和让苗圃的小树苗过冬。

妻子死后钓鹿子仿佛变得更为矮小瘦弱了,和那痴呆的瘫子一起的夜晚总是漫长而孤寂,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到我家坐坐,和父亲一道在青稞酒中排遣黑夜一样漫长厚重的痛苦。

“鬼,鬼,有鬼!一个女鬼!”哥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瘫坐在地上,一脸煞白。他从营地卖麦茬回来,在大地尽头山湾的马路上遇见了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女鬼。女鬼哼着歌向他走来,哥哥丢下架子车没命的逃了回来。

山湾灌丛中那片坟墓埋葬着营地七八十个伐木工人 ,这些工人在砍倒无数大树的同时,也被悲愤的大树打倒在地。经常有人说在那儿看到了鬼火,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之类。“我就知道这些人坏事做得太多得不到超度!自己灵魂孤苦伶仃的游荡不说,还到处吓人,呸!”奶奶骂完又叽哩咕噜的念起了经文。

钓鹿子望望父亲,“今晚我就去收了这个害人精,敢不敢随我去?”父亲点点头。钓鹿子就取来家什叫上父亲和几个胆大的小伙子,手执火把捉鬼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磷火一样起伏的点点火光中,大地边缘马路上的几个黑影时长时短,鬼魅一样向大地尽头的山湾飘去。

人群的脚步慢了下来,谁的心跳声在静寂的夜里咚咚作响。是的,确实有鬼!山湾马路坎下的河边传来了一个女鬼袅袅的歌声。

 

河水啊,你翻白浪,黑心肝来黑心肠。

河水啊,你荡青波,抢走了我的黑牛哥。

河水啊,你慢慢流,请留下我的阿黑牛。

河水啊,你快结冰,我和黑牛要成亲。

……

 

歌声如泣如诉,凄美动人,钓鹿子不禁流下了眼泪。“这哪里会是鬼,是鬼也是个善良的冤鬼!”钓鹿子想起了被河水淹死的妻子,哽咽着告诫大伙儿:“待会儿千万别伤害了她。”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伙人早就手脚瘫软了,谁还有本事去伤害女鬼呢。

终于,在火把的照耀下,钓鹿子靠近了女鬼。他没有使出自己的家什和法术去降服她,而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女鬼身上,把她送回到荒滩地营地里。

有人认出了女鬼,她就是营地学校的音乐教师。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怎么就疯了呢!

原来,年轻漂亮的音乐教师和流送队的副队长恋爱了,这个绰号黑牛的小伙子在球场上征服了矜持的音乐教师。每天早上,她目送黑牛走出营地的大门;每天下午,她又跑到啻嘎尔觉卡河岸边,迎接手执鸭角子的黑牛赶着满河的漂木回家。

终于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里,黑牛为救落水的兄弟,漂木一样被狂野的啻嘎尔觉卡河水卷走。这个下午,当音乐教师捧着一束刚刚盛开的羊角花来到岸边时,却在黑牛那些哭泣的兄弟伙中看到了噩耗。

撕碎的羊角花瓣像这个女人破碎的心,飘荡着,旋即被冰冷无情的河水卷走。

据说后来个疯女人在营地准备把她送往河流下游某个地方医治的途中,纵身跳下了啻嘎尔觉卡河,当时她异常兴奋地说她看到了她的黑牛哥,我想她是看到了。

女鬼消失了,啻嘎尔觉卡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夜色笼罩下的大地又呈现出往日的宁静和安详。

钓鹿子却不安起来,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越是这样,越有大事要发生了。

 

七、洪水

 

钓鹿子耷拉着脑袋从莎迪贡巴山上回来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母獐子。这对他这样的狩猎高手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他曾经四处宣扬的原则和象征权威的标准第一次被降低甚至被打破了。“这些不要脸的家伙,到处安着钢索,从来不管野物的男女老少!这几年都把野物给弄绝了。”钓鹿子骂道,“看看那些山林吧,凡是像样点的树全被砍了,光秃秃的山沟只剩下细细矮矮的箭竹,像只没拔光毛的鸡,难看死了!哪里还有野物生存的地方哟。”

营地上的工人用一根根粗大的原木在啻嘎尔觉卡河上修起了水库,蓄满水时就像一汪湛蓝的海子。水库一开闸,翻滚的水流就像一辆巨大的卡车,托着满河的漂木向下游奔腾而去。

母亲从梅朵盖碧草甸回来时一脸的不快,梅朵盖碧草甸四周的树全被砍光了,风毫无遮拦的从四面八方吹来,被四处乱滚的原木早就弄得皮开肉绽的草甸尘土飞扬。“都到五月了,梅朵盖碧还没有一点嫩草的迹象,今年羊子吃个球!”母亲说了一句从营地听来的脏话。

听母亲说梅朵盖碧草甸山崖上那棵老熊摔膘的大树也消失了,就连窝棚外那棵钓鹿子曾经挂过獐子,给我们带来了童年美好夜晚的巨大云杉也被砍掉了。

巨大的云团在钓鹿子和母亲的诅咒抱怨中不期而至,乌黑的云团先是罩在梦笔山和虹桥山晶莹的雪峰上空,渐渐就压在了寨子头上。

一阵阵闪电把寨子照得透亮,霹雷炸得房屋颤抖着吱吱作响,昏暗的电灯忽明忽暗,鬼魅的眼睛一样让人害怕。暴雨倒了下来,门外尽是瀑布的哗哗声。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无人出声,就连钓鹿子这会儿都一脸不安地吧嗒着旱烟,不声不响了。

暴雨从下午一直下到半夜才慢慢停了下来。这时,刚刚变得静寂的夜晚传来了沉闷的声响。“糟了,走妖了!到屋顶去看看。”钓鹿子紧张地说,我们就随着钓鹿子和父亲爬上屋顶去观望。

沉闷的声响来自遥远的松都河和梅帕觉卡河。很快,沉闷声变成了巨大的轰隆声,轰隆中,我感觉到大地和房屋开始颤抖。

啻嘎尔觉卡河上出现了两个灯笼一样的亮光,亮光所到之处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这时还飘来了浓烈的硝石味。亮光在水库停留了一会儿,随着一声更大的巨响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钓鹿子说这是修炼得道的蜈蚣蚂蚁之类要到大海中去了,一木出林,万木遭殃,不晓得一路上要祸害多少无辜的人。他很担心。

天亮时营地传来了哭喊声,昨晚的洪水冲毁水库后以更大的气势把营地林立的房屋夷为平地,喧闹的营地成了无声的泽国。营地有十几个来不及逃跑的人被洪水卷走,更多的幸存者站在马路边的高地上一片哭喊。

啻嘎觉卡河这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水灾难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更多的人从河流下游和梦笔山后涌了过来,正当人们猜测灾后的营地会以更大规模出现时,随着喧嚣奔忙的救援队伍的离去,曾经繁华地营地开始日渐衰落。

不知不觉中,营地里人们像消退的洪水,悄然离去了。河水平静下来,剩下一两根搁浅的漂木横陈在乱石林立的岸边,孤零零,像谁家遗弃的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河水又回到了荒滩曾经繁华的营地。那些破碎的红砖青瓦静静地躺在啻嘎尔觉卡河新的河床上,一任冰凉清澈的河水亲吻抚摸。

 

春天来了,啻嘎尔觉卡河曾经奔流不息的河床上一些幼小的柳树和沙棘开始发芽。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西藏文学》《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著有文集《西部情怀》。现供职于阿坝县委宣传部。

 

 

一、信件

 

洪水消退后,天气一天天好起来。太阳把人晒得浑身没劲,我放牧的几头猪在马路边树荫下潮湿的泥土中哼哼唧唧的翻滚了几下就发出了满足的鼾声。我坐在花刚谢尽绿叶如盖的老梨树下,在满是小麦香味和马铃薯香味的一丝丝微风中昏昏欲睡。

“信,莎迪杨中介的信!”不知什么时候,镇上的邮递员已悄然站在我面前。“是这儿吧?”邮递员把信在空中挥了挥,“是,可是我爷爷已去世好多年了,谁还会给他写信?”“是就好,我只管把信送到,管不了别人死活!”邮递员把信扔给我,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围坐在火塘边。父亲把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我,“给我们念念,看写的什么。”我就在昏黄的电灯下拆开了那封厚厚的信,母亲怕我看不清,赶紧点燃油灯给我照着。

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内容大致如下。

 

尊敬的中介大叔、阿初大婶,泽贵兄弟、卓玛妹妹你们好!

一别二十几年,不知你们现在过得好不好,身体都还健康吧?

我和淑芳都已退休,三个儿子都参加加了工作,老大也是个医生,老二在林业厅工作,老三在大学当教师。孩子们都很争气,我们也就放心了!

淑芳身体还可以,经常到公园跳跳舞。我们俩就是血压高,这都是山里工作时留下的后遗症,每到天气变化时,我的旧伤就要发作,疼痛不止。这伤一发作就让我想起那些峥嵘岁月,就想起因为我而受牵连的你们。

想你们的时候,我就和淑芳到嘉陵江边走走,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江水,我真恨不得逆流而上,回到我曾经留下无数欢笑和泪水的地方,回到你们身旁。但是,现在这个高血压阻止了我俩,怕是翻不过巴郎山了。所以,我们盼望着你们出来,到山外来看看我们,再过几年,大家都走不动了,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们期待着你们到来!

张永良敬上

1993 513日草

 

一滴水珠落在信笺上,我抬头看见母亲满含着眼泪。我把信笺叠好装进信封递给父亲,父亲吧嗒着一锅兰花烟死盯着火塘。“信读完了,阿爸!”我把信朝父亲晃了晃,“喔!”父亲接过信塞进怀里,继续盯着火塘出神。

“嗡吗呢吧咪唪,多好的人,可怜的人,愿菩萨保佑他!”奶奶摇着经筒喃喃着,一头银发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夕阳下的莎迪贡巴雪峰。

我们最终没有能走出去看看山外那遥远的朋友,直到奶奶和父亲先后去世。有几次,我看见父亲独自一人站在河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呆。“如果想他们,就去看看吧!阿爸?”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算了,见了面我都不会说话了,过去的事留在心里也就可以了。何况还有这条河!”

终于,在一个黄昏,父亲在哗哗流淌的河边给我讲起了信件背后那些遥远的故事。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西藏文学》《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著有文集《西部情怀》。现供职于阿坝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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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75阅读 31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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