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拉姆短篇小说:米拉的小时光

《贡嘎山》2019年5期 格桑拉姆 2019-10-19发布


        我打算写一部关于高中生活的小说。
        敏说有什么好写的,不都已经演烂了?不是大胆追求爱情就是学渣逆袭。那么单纯的环境,不搞点三角恋爱,剧情都没法发展。要是按真实情况写,估计得把人无聊死。
        我对她说不行我必须得写,女主角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米拉。现在的青春片,阳光、操场、格子裙、白衬衫……青春躁动而狂放,理想主义闪闪发光。实际上我们除了刷题什么也没做,文科班的男生本来少得可怜,长得给人留下点想象空间的就基本没有,有了也和我们这种人无关。高三煎熬期受了老师“等上了大学就……”言论的蛊惑,以为上了大学就一步天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真是骗人。曾经被应试教育所谋杀的我们的初恋与爱情现在依旧不知在被什么谋杀。一万多号学生聚在或大或小的校园,什么地方都有人,干什么的人都有。四处都是忙碌而又满怀青春悸动无法排解的孤独灵魂。灵魂与灵魂通过各类社交软件相见、碰撞并且轻易地一见如故。信息时代的爱情,脱了单的人对着手机意淫自己想象的挚爱,黑屏的间隙往往只能照见自己凝滞的笑脸。心情必须要秀,恩爱必须要秀,歌曲评论里每一个人都受着深重且难以愈合的情伤,人生如舞台,看与被看。大批男生围困于“秒回女朋友消息和打游戏哪个更重要”的哲学命题。触不可及的前途让人为之颤抖、迷醉,其后劲充斥着整个大学生活。
        敏说你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诗人。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好心情很差,用词极端一点才能宣泄一下我的难过。我一直觉得敏才是真正像诗人,可是敏说她才不想发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疯”成了诗人的标签。我记得母亲说在他们的时代会写好诗的男生简直令女生趋之若鹜。几乎每一个女生都梦想过一个忧郁而不羁的少年诗人。虽然我不满于现在的人们对“诗人”的理解,但我自己也不会愿意找一个诗人做男朋友。他们太敏感而脆弱,现实的种种轻易就让他们血脉贲张。我偏爱一种谙于世故又处于世故之外的智慧与成熟。诗人大概是不屑于过我们这样的生活的。实际上不管是我还是敏,我们的生活都没有什么过分的诗意足够发疯。喜怒哀乐恰到好处地穿插进我们的生活,发疯的代价太昂贵,而我们是乖巧的好学生,就像在高中时那样。
        跟敏豪言壮语了一会儿后,我正式开始写米拉。米拉的名字来源于一个笔记本。12元或者15元,彩页,封面套着胶皮,天蓝色的背景上面是一个围着红围巾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她仰头看着一个粉色的气球。气球旁歪歪斜斜地写着“米拉的小时光”。这个笔记本是我收藏的许多漂亮本子中的一个。其它大多数我都没舍得用,就把它用作了我高中的留言册。我的高中过得不是十分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很辛苦。高考后我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厌恶着过去的日子,自然留言册也就没有什么感人的价值。搬家时我扔掉了它,同时突然觉得米拉这个名字很有味道。我写高中女生米拉,我的高中生活自然也就是她的。但是小说要高于生活,我针对这一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虚构并夸大一部分那段时光里隐约的诗意与快乐。
        然后我让米拉以全班第25名的中考成绩考上了一所省内中上档次高中的普通班级。她在我的笔下迅速诞生而后开始开始走向成长,她现在高二了,我既惊讶又激动。
        写了一会我扭头对对面在电脑上做着什么的敏说,我特别想抽烟。
        敏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说抽吧。她知道我不会。

 

        米拉又干瞪着眼睛上了一节化学课。而她的身边却总是有提问、思考、和老师互动的人。这些人联合起来构建的世界有着最铁面无私的外壳,愚蠢使她即使两手鲜血淋漓也永远扣不开它的大门,而对于这些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那样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地让她绝望。她用惊异的眼神细细观察着他们,尝试着找出他们何以能够这样的原因,直到自己都觉得嫉妒和无奈已经要糊住她的整张脸。已经是文科班了为什么还要上化学?什么时候会考?陈诗雨剪了一个荒唐的短发。剪短发的女生越来越多了。可是长发不容易显脏,洗的次数更少,这节省下来的时间可是要比早上不用梳头的时间更少。她最好剃成光头一劳永逸,米拉恶毒地想。其实那是一个挺好的女孩,在体育课上她会把每天吃饭时看的《何以笙箫默》的剧情讲给米拉听,这个时候米拉就会暂时忘记她如何轻而易举地一直考到前五。米拉甚至很喜欢她,在不用上化学数学物理课的时候。左边靠窗的位置,第一的位置,陆远永远都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种样子对于米拉来说简直就像是羞辱,瞧,他漫不经心地听懂了一切该懂的,而米拉绞尽脑汁也永远不能。每次考完试米拉都能看到在一群垂头丧气义愤填膺手足无措的男生中间,他慢条斯理地算他将要丢多少分,那时他的眼里甚至还流露出一点真诚和可怜,使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温和的情绪所感染,最后一群男生心安理得地散去,完全忘记之前他们几乎还要“痛扁”一顿那个永远的学霸。男生们爱戴他就像士兵爱戴将军,带着自愧不如的无奈、自卑与仰望。陈诗雨跟米拉说,虽然他题讲得很好,但是她还是想剁掉他的脑袋安在自己脖子上。陈诗雨的座位离他的很近,而米拉是不可能越过两排去跟陆远搭话的,简直就像朝拜。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她尽力让自己看向黑板的眼神有焦点而且坚定,然后身体微微靠后,头轻轻偏了一偏,她后面的女生见状自然地把身体往前靠了靠。
        “倩倩你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吗”米拉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到的耳语说。余光里后排几个男生女生正在打瞌睡,米拉看到好朋友张晴用一只手撑着头迷迷糊糊的,突然在她睡着的一刹那手腕失去了力量,张晴圆圆的头就像枯萎凋零的花瓣一样从手掌中滑向下,再抬起头来时,张晴已经醒了,带着错愕。米拉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笑,她担心地观察了一下老师的神色。课堂仍在继续,王老师年轻漂亮,大部分时间里米拉都在用敬畏的眼神机械地解读着她的表情和动作。她性子很急,如果讲台下那些应和她的人迟钝或者答错,那种不耐烦和蔑视的神情就会立刻显现在她的脸上。米拉觉得她一点都不在乎后排学生在干嘛,除非闹出的动静太大,她的眼光只盯着前排。
        “天知道。”倩倩说。“我刚开始很用力地听了一会,到后面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全听不懂啦。”
        倩倩的回答几乎可以算是一种安慰了。然后她大胆地扭头看着倩倩笑了起来,看见后排张晴已经不犯困了,正在低着头把揉碎的方便面往嘴里送,看得米拉也有些饿。她假装低垂着眼睛看书,视线透过几缕从额上散下来的发丝暗暗地观察着老师,背尽量弓得很低,藏在桌子屉下的手抓一把已经捏碎的方便面,趁着老师转头写板书的瞬间把手里的东西迅速丢在嘴里然后收回视线紧紧盯住课本,用最小的幅度慢慢咀嚼。太阳刚升起时的金黄光线从窗户里斜射进教室,投照在印有居里夫人照片和名言的牌子上,也让后排几个同学的蓝色校服颜色更加鲜艳。米拉拽了拽倩倩的袖子,让她看张晴,她们三人目光相对,都笑起来。
        突然老师停住了讲话声,两秒的彻底沉寂。
        就在此时,打瞌睡的人惊醒然后坐正时衣服的沙沙声,窃窃私语声,椅子的吱呀声,笔和书本与桌子的碰撞声,圆珠笔的咔哒声,所有喧闹猝然中止,只留一个尾音迅速凝聚成团然后趴伏在教室上空,动也不敢动。在此之前米拉已经凭本能的直觉给她俩递了个眼神然后转身,坐好,看书,同时觉得血已凝固在身体里。完蛋了,她想。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
        “实在瞌睡的同学就拿着书到后面站一会。”
        米拉暗暗松了口气,这时衣服的沙沙声,圆珠笔的咔哒声重又断断续续地响起。她不想再坐着了,虽然她不是很困。收拾了一下书和笔,她准备往后走,回头看到倩倩和张晴也在站起来。张晴的袖子鼓鼓的,米拉知道方便面在她袖子里。
        许多学生站在后面,米拉选了最靠门和窗户的角落,她一边警惕地帮张晴观察着老师,一边跟倩倩商量一会吃什么。米拉的心情很好,下了课她一抬脚就能出门,抢到早餐铺的前排可不容易。
        学校的早读开始得很早,所以米拉一直不能在家里吃早餐。而早读课距第一节课之间只有5分钟,时间只够上个厕所,早餐只能在第一节课的课间买来吃。所以第一节课一下,米拉每天都要和潮水一样涌向校门的人群赛跑。上课期间学校不允许开校门,几个早餐铺的老板们只好隔着栅栏做生意。
        今天运气很好,米拉在栅栏的第一排抢到了位置。许多双手拿着钱在铁杆间摇晃着以期先获得老板的注意。校外卖的早点有手抓饼,杂粮煎饼,肉夹馍,汉堡。米拉从铁杆和铁杆之间的夹缝中把钱给老板递过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他从盖着厚棉布的塑料盒子里拿出提前做好的饼,热气在夏日清晨的空气中只蒸腾出薄薄的水雾,然后他走向栅栏,许多双手向他伸出,他常常要隔一会才能辨认出哪一双手属于刚才给钱的人。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把米拉不断地往前推,她只有用手用力撑着铁杆才能避免被压住。拿到早餐之后她费了很大的力才从人群中挤出,刚好倩倩也买好了她的。两个人一边把已经有点变冷的饼拼命往嘴里送一边往教室跑,后面历史课的老师不允许上课迟到,不然会在门口被老师盘问很久,逗得全班哈哈大笑。米拉觉得她除了有点呆板和严厉之外,简直最棒了。
        进教室的时候班上一片沉寂,绝大多数人都在趴着睡觉,醒着的人都很默契地不出声,或者吃早餐或者发呆。
        总有人无时无刻不在学习,米拉在路过第一排的李妍时心里很气愤地想,顺便还瞄了一眼摆在她桌上学习资料的名字。李妍已经已经蝉联了班上的几次第三,她发黄发黑的皮肤和泛着发白泛着血丝的眼睛总让米拉觉得学习就像一只巨大的寄生虫盘踞在她体内,正在一点一点消耗和蚕食她的生命。
        回到自己座位上,米拉打开文具盒,瞄了一眼贴在盒盖上的课程表,下下节课居然是数学。她突然想起这之前她得把老师要讲的那道题弄清楚。米拉昨晚光写数学作业就写到了10点,她拿着和倩倩她们一起私下里“搞到的”答案一个劲儿钻研,知道结果和步骤却还是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推出来的。编练习册的人似乎认定了看答案的人都会想也不想就抄,解说都是能省就能省。直到她不得不开始写其它作业时,还是有一道题的两个过程莫名其妙地写在答案里。米拉叹了口气,从被桌子屉挤得滴水不漏的书包里拔出练习册,里面的答案皱皱的,胳膊在上面压得太久,汗模糊了上面的两行字,让“2”和“【】”的边缘变粗,墨汁顺着纸纤维向四下里散开,像开出的小花。
        米拉拿着练习册犹豫了一会,去找别人问已经来不及了,可旁边的李宏博还在睡觉。班主任看着的早读他不敢睡,班主任一走他就把面前的书堆又垒高了点,嘱咐米拉上历史课叫他然后一头栽倒了。
        进教室的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走廊远处有咚咚的很大的脚步声,停在教室门口然后突然变轻,王智几乎扭着跑了进来,一边从讲台上往下跳一边笑着往后看。然后是黄志涛,他的个子真高,进教室的时候好像还要低头。他嘴里低低骂着,追上前扯住王智的袖子,那个把校服的两边颤颤巍巍连在一起的脆弱拉链立即哗啦一下松了口,半边衣服就这样离开了王智的肩膀和胳膊,耷拉在他肚子上。黄志涛见状嗤嗤地笑着跑开,王智用嘴型比划出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一路从后门追了出去。
        米拉吃完了早饭,喝了点水,可李宏博还在睡觉。那两道讳莫如深的步骤在米拉心里烧得火烧火燎。火烧火燎中,米拉用指头戳了戳旁边人的胳膊。李宏博动了动,从臂弯里抬起睡眼惺忪的脸。“干嘛,不是还没上课吗?”他没好气地问。
        米拉赶紧把练习册推到他眼前,“快帮我看一下这道题。”
        没想到李宏博看了一眼题之后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看,困”然后又趴回去了。米拉更急了,使劲摇了摇他。“哎呀超简单的,我就差一点就懂啦。”
        良久。米拉听到他叹了口气,然后他从旁边摞得小山一样高的书堆里抽出练习册甩到桌子上,丢下一句“我的过程更详细你应该就懂了”然后用手肘支着头又闭上了眼睛。
        米拉刚翻开他的作业上课铃就响了,她用力捣了捣他的胳膊,可是他直到历史老师吼出一声“大家都清醒清醒坐起来”之后才慢吞吞地打着哈欠睁开眼。米拉带着一点轻蔑的笑问他:“困成这样晚上几点睡的?”李宏博后悔地摇了摇头:“昨晚和黄志涛他们打游戏晚了,以后不能……”后面的几个字被一个哈欠含混在了嘴里。
        米拉觉得自己甚至有点开始羡慕他的玩世不恭了。每次考完试发卷子的时候米拉都心惊肉跳双手发凉,往往拿到数学卷子时几乎都要哭出来,他却常常趁此时嘲笑米拉,超脱得像个隐士。不在乎成绩,却也从没有考得太坏。每次米拉向他问数学题,他总是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这道题呀?这么简单!”作为开场白,气得米拉扯住他的袖子死命摇。
        一个手抓饼所能提供的热量在惊心动魄的数学课上迅速地被消耗掉,中午回家时米拉已经饥肠辘辘了。她把她和李宏博的练习册夹在怀里打算中午回家看。中午一进家门,趁着饭还没熟米拉赶紧跪在桌子上怀着恨意开始死命研究那道题,她希望自己的眼睛像x战警里的那谁谁,可以穿透练习册劣质而惨白的书页,在上面留下燃烧着金黄火焰的黑窟窿。李宏博的过程就比答案多了两步。就是这两步!“饭做好了”,妈妈从厨房里喊,饭菜的香味蹿到她的脑袋里搅乱了思绪。马上就要弄懂这道题了可是究竟是什么这么香?把东西放到嘴里咀嚼是最美好的事。饥饿让米拉拼命集中注意力,她用力念出每一个步骤好让自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和自己正在做什么。每一秒简直都是煎熬了,尤其是在题目的真相呼之欲出之时。
        “你到底要不要来吃饭。”妈妈从餐桌那边探着头问她。米拉大喊一声“就来!”然后回答这个问题又让她跳起来去吃饭的那一刻延迟了几秒。妈妈吃什么绿菜发出的沙沙的咀嚼声让她浑身发抖。时间!时间!味蕾丈量着时间的每一寸。终于!米拉从地上跳起来,因为蹲久了变麻的腿支撑她跑向餐桌,吃饭和做题带来的双重折磨变成了双重喜悦。米拉亲了妈妈一下。她一边笑一边嫌弃地别过头,然后用筷子敲了一下烧排骨的盘子说:“催你你不来,而且还凶我,我生气就多吃了几个。”米拉啃着骨头,顾不上说话,就撒娇似的白了妈妈一眼,然后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夹了一块排骨给她。以往她在餐桌上会说很多,但是她今天饿坏了。弄懂一道数学题就像复仇成功一样,米拉心情很好。12点45,米拉准时上床。躺在床上,她抱着撑撑的肚子,觉得自己一直在微笑。楼下老大爷下象棋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没有往常那么烦人。胃忙着消化,抢走了本该流向大脑的新鲜血液,“以后还不如借李宏博的作业来看,不用答案”,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13点20,米拉准时起床。夏天昏昏沉沉的午后简直要杀人。阳光照在水泥地上是刺眼的白色,热气、公交车从身边开走的声音,路边摊贩的大声说话……所有的所有都一个劲往她脑袋里钻,使得脑袋又重又乱,像装着一锅隔夜冷粥的垃圾袋。走路去学校太费劲了,这两条腿得把米拉一整个人挪到教室里去。
        下午的两节地理课上,米拉觉得自己脑袋里的冷粥已经彻底硬掉,她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搅动它以理解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为了不重蹈昨晚10点才写完数学12点半才睡觉的覆辙,最后的两节自习课米拉连厕所都没来得及上迅速地做完了除数学外所有的作业,直到晚自习的语文老师走进教室她才停下笔。停下笔之后的世界像是毒瘾发作之后清明但虚脱的世界。
        初夏的晚上7点,天还没有黑,米拉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槐花早已落尽,只留下被行人踩黑的几朵深陷在砖块之间的缝隙里。她的心里空落落的,疲倦渗透了从头到脚的每个细胞。已经开始发灰的蓝天下,一辆辆公交车塞满了人,缓缓地停下然后开走。马路两边卖红薯和炸土豆的小铺把浓郁的味道直往整条街上灌,引诱得米拉差点舍得花费力气去嗅。菜市场的商贩声音里带着急促和惊恐做着最后的叫卖。“3块!”她听见一个人说。“不行,3块5一斤最低了!”另一个声音回答。
        3块5比3块便宜多少呢?米拉想。3块5……但是这个数字一直绕着脑子打圈进不到里面去。突然她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抬起头就看见隔壁7班的李雯婕。米拉脸颊两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觉得她应该是笑了,因为李雯婕也给了她一个笑。
        李雯婕,李雯婕,7班的,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张涛真的打篮球超帅,我今天课间去接水的时候还看见7班的那谁来着,班主任好像喜欢他们班胜过我们,我们只有语文老师不一样……米拉想。
        说到语文老师,米拉脚步一顿,她突然记起今天要带回家的消息,老师要让她做语文课代表了!


        写到这我突然发现我把米拉写得太像自己了,在这里稍作停顿,整理一下思路是必要的。在桌子边坐了几个小时让我的脖子又酸又麻。虽然我才19岁,但我一定是老了。想一想,大学毕业我就22岁,读完研究生就到了25岁。25岁,多么接近30岁,多可怕。现在我们已经要开始学在洗脸的时候把手从下巴往额头上抹而不是习惯的从额头到下巴,因为这样可以对抗地心引力。化妆品导购员说你的这个年龄保湿美白就行了的时候会暗自窃喜同时又感到担忧。我们应该还很年轻,所以年轻地毫无压力十分潇洒,但是同时也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情观察一根虽然长出来但也不明显的鱼尾纹。
        中午12点了,敏问我为什么不去吃饭,我说我不知道吃什么。当这个世界吃的东西太多我们又足够有钱的时候食物的作用已经开始混乱。和男朋友分手后我发现饭在通过食道进入胃的过程中能让人产生一种支配的快乐,在咀嚼中某种新的东西可以被创造。然后胃渐渐地饱满,一直到撑而且吃力的地步。你能感觉到这种“渐渐”,它带来成就感。这种感觉顺着血液充斥了身体的各个部分,食物需要我,就像我需要食物一样。前男友是个好人,他每天不厌其烦的说着我爱你我爱你直到我觉得他的爱像路边一块钱一支的烤肠。生产成本不高,买它的代价也不高。我为我自己的完全冷静感到惊恐,我羡慕那些为爱死去活来的女生。我才20岁,我应该是纯真而容易被欺骗的。电影里年轻的女孩都付出一片真心却未能得到回报,她们单纯而脆弱。因为一旦单纯就往往是脆弱的。我羡慕她们能够让自己陷入一段她们自己认为值得陷入的感情。因为不管结果如何,真心总是美好动人。而我,现实中的某个普通人,只会在面前的男生说着自以为能感动我的幼稚可笑的情话的时候拼命假装听不见,但是到最后一切就像吃多了肥肉一样让人恶心。我说我们分手吧然后他看上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伤心,他以为他爱我,就像他以为自己爱他两个月后新交的女朋友。更可笑的是他也以为我爱他。这才是真正的肮脏和卑鄙,因为我们玷污了本来应该是崇高的东西还冒名顶替。
        以上的言论我只是就事论事。我看爱情电影也会哭,心底里某个部位还仍旧是相信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是真正的结局。这个世界很糟糕,可我爱这个世界。我只是试图先让自己彻底对这个世界失望而后再慢慢积攒希望。母亲的一代是理想主义的一代,不过现在主流文化是“丧”,属于草根和废柴,因为面对生活精英们无需吐槽。齐秦式的高唱远方已经沦为了小清新鸡汤,唯有花粥的“悲了催的姑娘”和兜里只有五块钱的“北方爷们”才能代表出我们。厌世代表酷,代表有思想和性感。我们嘲笑一切冠冕堂皇,恶搞所能恶搞的一切。渴望爱情又嘲笑爱情,困于平凡又嘲笑平凡,然后在这种嘲笑中获得慰藉与平衡。要么完全高尚地生,要么彻底腐烂地活。妥协与折中都是我们不想要的。
        我们真是垮掉的一代。比起自己,我更喜欢米拉。我觉得米拉身上有某种单纯而梦幻的特质。我很早就变得老成而现实,这样的早熟让世界在我眼前失去太多不确定性,而她就像我已远去的少女时代青涩的憧憬和梦。


        米拉拿着语文课本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活着。他们注视着她,她在这样的注视中似乎变得更美丽,更苗条。幸亏昨天洗了校服,洗衣粉好闻但有点刺鼻的味道借着风向教室更广阔的地方飘去,前排的同学应该能闻到,而且她洗得很干净,他们也一定能看见。但是她昨天没有洗头发。好像已经有人在盯着她鬓角那几缕油油的发丝,一直盯着。他们中的几个还笑了,转过身去和旁边的人聊了起来。他们能说什么,当然在说她的头发了,她的脏头发成了别人的谈资!米拉觉得自己正在发热发烫,突然洗衣粉的味道就消失了,也没有风,她身上的校服可笑而臃肿,陆远用一种米拉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她,然后语文老师也走了进来,他背着手站在教室的最后面。终于她开了口,一面领读课文一面屏住呼吸听着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然后在教室里回荡的可怕的声音。任何小的差错和停顿都让人无地自容。她希望它迅速消失然后被大家一起朗读的声音彻底淹没。
        之后事情突然就变得容易了起来,米拉开始放心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它尖细又嘹亮。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别人的头发发现也差不多跟自己的一样,所以她额边的那一撮也就不那么显眼。而且:看看陆远的袖子!那上面简直还有墨水渍。李宏博也没有睡觉,因为她告诉他这是自己做语文课代表在早读课领读课文的第一天。
        米拉走下讲台时很开心。下课后她跑去买了平时一般不会买的更贵的汉堡。李宏博出奇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她。大课间之后她抱着全班的作业去老师的办公室。手里沉甸甸的,那是只属于她的沉甸甸。去办公室要下两层楼再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米拉的胳膊很酸麻,酸麻里有窃窃的甜蜜与得意。小时候她一直羡慕别的同学手臂上有印着“中队长”或者“小队长”字样的塑料小牌,现在终于她也有了,而且更大,更可感,每一个看向她的人都会首先看到她胸前抱着的一摞书。
        办公室里有一股粉笔和咖啡的味道。语文刘老师的桌子是靠窗有一盆绿萝的那个,他现在不在,应该是去上下一节课了。米拉把一摞书放下,立刻有风吹过关节那里汗湿的地方,清凉清凉的。她有点紧张,现在可以走了,但万一老师有事要跟她说怎么办?隔壁桌一个女老师起身接开水,她笑着打量了一下米拉。“你是老刘新的课代表吧?”
        米拉愣了一会,随后马上意识到“老刘”就是刘老师。她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是”,还脸红了。“你们刘老师常说起你来着,说作文写得不错,英语也好,很踏实的姑娘,就是平时畏畏缩缩的……你看你,那么紧张干嘛!”女老师端着水杯走回到桌边,倚着桌子看着米拉笑。她的头发是棕栗色的,带卷。鬓角下边的耳环一摇一摇。
        米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回了一个“哦”。
        “平时胆子大一点,该说什么就说,该做什么就做,尤其是那些不背课文不写作业的,要厉害一点才能管住。知道没?”她边说边坐回到椅子上,用力拿起一摞练习册,然后“嘭”地一声放到自己面前,开始批作业。米拉有些目瞪口呆,她从没离老师这么近过。不交作业的……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数作业够了没,也没有记没交的人的名字。今天是她第一次收作业,她可不想表现得太糟糕。“老师那我先回去了”米拉飞快地说了一句然后往教室跑。
        刚跑回教室,就打了上课铃。米拉心惊胆战地想,她一定让刘老师失望了。英语课像以前一样轻松愉悦,李宏博又在打瞌睡,在语文和数学课上积攒的睡意就等着在这一刻爆发。英语老师年轻又好脾气,这一点很难得。因为大多数年轻女老师都像炮仗一样,易燃易爆炸。米拉的脑袋尝试跟住老师的思路,但是心里却急得要命。斜眼看李宏博,他现在正在抖着腿转笔,额前的一点点刘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动。之前米拉问他为什么老是转笔,他说可以提神。这样的回答得到了米拉十分到位的“嗤之以鼻”。他一直出奇地好脾气,不激动,不兴奋,永远都是一副“无所谓啊无所谓”的表情。就算米拉嘲笑他,他也就是微微一笑,显得她自己才是更蠢的那一个。想到这个她就生气,所以她使劲用手戳了戳李宏博的胳膊。他缓缓地把头转过来,只留半张脸给米拉。“干嘛?”带着长长的尾音。
        “我今天收完作业忘记数有多少本所以也不知道谁没交了。第一次收作业就收这么遭……”米拉噎住了,因为李宏博正在用看神经病的眼神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啊,没记名字你下课去记就行了你现在愁个什么劲有意义嘛。刘老师难道会在这个时候暴怒然后进教室把你拎出去吗?”他一口气说完了一堆,然后万分无奈地冷笑一声,在米拉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扭过头去,继续转笔。
        气疯了气疯了。将来一定会有报复的。她要抓住李宏博该死的脑袋使劲摇,摇到再没有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从那里生产出来为止。
        一下课倩倩就捣她的后背让她转过来聊天,米拉心里乱乱的,苦着脸跟她说还要记没交作业的人的名单,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倩倩想了一会,环视教室一周,然后冲着陆远站着的方向就摆了摆手。陆远单手抱着全班的数学作业,站在一个低头奋笔疾书的男生旁边。米拉木在原地,她看到他回头,用口型问倩倩怎么了,然后摆手叫她们过来。米拉对倩倩说:“干嘛呀你,叫他?我还要记名字呢!”倩倩用两手抱着她,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说:“你看他不正收作业呢,都当了一年课代表了,你有什么问题问他不就完了。昨天我还找他讲题来着,人真的很好啊。”
        “可是……”米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是陆远呢?
        “你就在这‘可是’着吧我上厕所去了,你再不去他收完作业也该走了。”倩倩拽了拽米拉的马尾然后起身走开,经过陆远身边时还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米拉有点羡慕她。
        再这样站着就越来越奇怪了,她走过去,然后尽量用最轻快和满不在乎的语调问他已经收了作业但不知道谁没交怎么办。她问的时候,陆远一直笑着看她。他为什么要笑着看她?
        “啊,第一次收作业啊,你下次忘记名单了,你就这样……”
        米拉等着他示范什么动作,结果等到的是陆远响彻整个教室的大喊:“谁语文作业没交赶紧应一声,老刘查出来就完了!”
        好羞耻,她站在那觉得浑身都在发烧,窘迫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现在全班人不仅知道了她连作业也没收好,而且还知道她还像个智障一样莫名其妙去找陆远帮忙。
        仿佛没看见她脸上的尴尬和错愕,他笑着说:“现在你看谁应声了,就等他们一会,实在是交不了就告诉老师好啦!”然后低下头冲那个一直在写着什么的男生粗声低吼:“你抄完没?手速快点行不,你抄不完我的也交不了!”男生抬头,回吼一句“快了!”接着继续动笔,笔尖胡乱晃动着,像吃了摇头丸的不倒翁。陆远扭头冲着米拉作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然后指着她背后说:“看那,第五排那,杨鸿举手喊你呢。”
        米拉回头,果然看见杨鸿立起身子,双手举着作业本摇。她突然就松了一口气,仓促地冲陆远笑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读课下她开始收作业,到第二节课课间,还有五个人没交。米拉抱着作业本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然后做了过去的自己打死也不会做的事。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之后,她终于喊了出来:“还有五个人没交,最后十分钟啦,大家快点!”
        喊完之后她死死地盯住教室里的同学,如果有人露出嘲讽的神情,她希望自己亲眼看到,但是真有人嘲笑怎么办!一定是因为她喊的语调不对,或者不应该这个时候喊。可是除了几个人闷声答了一句“快了!”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一些人偶然落在她身上的几秒眼神,而那其中也确实没有什么其它意味可以捕捉。去老师办公室的路上,米拉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做语文课代表远比想象中轻松很多。

 

        我写不下去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生活都乏味的像是一张白纸。每天早上七点我起床,和室友挤在水槽边刷牙洗脸。敏或许会分享昨晚梦的内容。梦里会见到本不会见到的人,说本不会说的话,镜头切换得毫无预兆,荒诞里透着真实。如果把梦连接起来稍加润色写成小说,一定是现代派杰作,我想。然后我们梳头发,梳完把草本精华液涂在脸上,许多根头发丝顺着梳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扫过之后就会成为乌黑的一坨。然后我们把书装进书包里,一个接一个地出门。包子配豆浆确实好吃,但是一节课之后嘴里就会有极其古怪的味道。明天不能再吃包子配豆浆了,明天吃杂粮煎饼。课间走到教室后面的阳台上,远远地看出去。院子里的树绿得非常不整齐,我不喜欢太绿的叶子,它让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公园池塘里的死水,粘稠又紧致的绿,它让水本身死掉,聚拢,凝滞,成为有形的一块,同时从中孕育出别的东西,油,苍蝇,或者浓缩了它全部绿的更绿的一滴,像蚌孕育珍珠。闻一多?为什么偏要想到闻一多。不知道什么一只鸟落在枝上,它的腿也太细了!可能这是它为什么双脚跳着走的原因。远处走过来一个老师,他腋下夹着一个男士黑皮包,皮包的带子随着步伐一摇一摆。他为什么不背着皮包,或者把带子夹好呢。再接着走来一对情侣。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手牵手走着。天气闷,两只手掌心一定是温温的汗。
        下了课回宿舍,想一路该吃什么一直想到食堂门口。电梯里满满的人,面面相觑。午休之后的时间就是学习和玩乐的交替,宿舍很少有人说话。晚饭后出去跑步,没有风,冰激凌降价,水果捞那里一直很多人。回去,路过楼下惜别的情侣,这个时候等电梯就不用太多时间。楼道里白灿灿的光打在电梯门上面是一道一道细密的浅浅的痕。看书,洗澡,听歌,表白墙公布着今天又有谁分手又有谁在庆祝在一起一周年,敏横躺在床上,我可以看到她搭在墙上的两条腿。睡觉。黑暗中楼上有人在搬椅子,隔壁宿舍突然一阵紧凑而响亮的笑声。然后我就睡着了。
        鉴于自己生活的枯燥,我决定让米拉的生活有趣一些,譬如喜欢上什么人。我这么想。头顶的风扇吱吱吱,仿佛一只受伤的老牛趴伏在房顶成日呻吟。
        敏说不如你这样写,反正你目前为止主要就写了两个男生,一场三角恋简直呼之欲出,现在问题就是是谁做暖心男二谁做男主。我和敏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让李宏博做“伪男二”,兜兜转转,米拉在成长的路上满心凄凉,终于她止步,回头,身后站着的是他和他从未改变的真挚的心,缄默却又充满力量。看,这样的题材无论如何都是感人的,因为人们都太渴望被爱或以这样的方式被爱,无条件的。
        有时候我会和敏讨论爱或者别的什么,最近的一次是在五月末的某个晚上,闷闷的,远处高楼的灯光打在我们坐着的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是和月亮一样的颜色,朦胧,清冷,我以前从不知道LED灯也可以如此浪漫,只不过人工草坪有些扎屁股。我坐在敏身边,胡乱说话,然后在停下来的间隙没来由地叹着气。我们分着吃了一包辣条,然后我又吃了一杯巧克力双皮奶。敏说高中时她喜欢一个男孩,他们的座位离得很远,她给他写的纸条要传很久才能到他手里。敏和他一直做着很好的朋友,藏着隐痛又甜蜜的心事。她笑着讲有关那个男生的许多,比如他性格的优点或者书包的颜色。有时候我听得非常认真,比如在敏说到他非常热心对朋友都很好的时候我就忍不住问她他是不是对很多女生都很好,很“中央空调”,敏说没有的。有时候我就没太听得进去,因为虽然是五月蚊子就已经很多,我露在裙子外面的脚踝那里一会就变得凹凸不平,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的肿块。我摸着那一片皮肤,觉得毛骨悚然。敏听到我的抱怨就说叮你的都是母蚊子,怀着宝宝的那种,只有她们吸了血才有力气产卵。顿时我就觉得自己在被一群满怀哀怨视死如归的蚊子母亲们包围。
        我说我们绕着教学楼走一走吧,这样蚊子少一些。敏和我并肩走在路灯下灰惨惨的柏油马路上。我因为要驱赶蚊子所以大力地挥动自己的胳膊,摇摆着走,敏在一旁笑疯了,说我很像猪八戒。过了一会我问敏后来呢?敏说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她也一直没有想什么,黑板旁边的倒计时从50变成49然后一下子变成40,这些数字把她的感情从脑子里稀释然后挤掉了。终于有一天,三模结束后的下午6点,距放学还有45分钟,老师说大家上自习吧上自习吧。没有老师看管的自习课充满了令人舒适的嘈杂,那是一种沉闷的轰鸣。敏趴在一沓卷子上面,校服上蓝色的横条纹无限放大在她的眼前,条纹的边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个地方有些脱线,线头在她的鼻息间轻轻抖动。疲倦和严重缺觉使她有一种失重的飘然感,飘然中后排他的声音冲破紧密浑厚的整个嘈杂的空间跳进了她的耳朵里。他大笑着,不知在和身边的朋友说什么。有一瞬间她甚至已经看到了他笑起来时常常会露出来的虎牙。敏说那个时候她突然就想写点什么,带着祭奠的心情。
        你写了什么呀?我问,晚风从我脸颊旁吹过。敏趁着有风抓着领子扇了扇,她说她忘记了,因为写了很多,但只记得一句,和她在他面前念那一句时他的神情。
        哇!你居然当面念给她听了!我简直不敢想象,我说。你记得你念的那一句怎么写的?敏想了一会说那个时候她特别喜欢喝芬达牌的葡萄味汽水,“吻你眼角的感觉会像是葡萄味汽水酸甜的泡泡落在唇边吧。”她在诗里就是这样说的。读到这一句时,他的脸红了,但是看她的眼神却认真、平静,就好像一切本就应该如此的自然、坦然,就好像他在等她这样说等了很久,所以当她终于说出口时他一点也不意外。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他平静只不过是因为诗里所写的一切感情实际上本就和他无关,而他尚且还没有学会如何优雅地回答,也没有觉得有回答的必要。我们的生活和电视剧里所演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没有任何同样浪漫的结尾和无比浪漫的开始,或者无比浪漫的期许相称。男孩儿歪倚在单车旁听她读诗,读完之后他冲她笑了笑说我要回家啦然后就回去了,敏看着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的校服后背,写完诗之后的几分钟里她颤抖着双手所设想的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任何意义。少年时代,一切的无结果都是无意义,徒留一种空洞的苍白在辛辣地自我讽刺。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什么时间和心思私下里见面说过话了,敏说。我看了一下表已经9点40,就拉着她往回走,路边的花在黑暗中红得非常模糊。我想了一会敏说的,没来由的有些悲伤,就问她,不然你还想怎样呢?敏也就笑着跟我说,是啊不然我还想怎样。
        回去一路都没有风,敏买了一个冰激凌吃,我们开始聊身边的很多八卦。颖跟她男朋友分手了,当然要分手,他的颜值都不能弥补他们俩在一起时谈话内容的无趣和尴尬,这可是颖的原话。可惜了可惜了,我和敏一起说。形势与政策的老师下周应该会点到因为他上周没点。上节课敏作为寝室长独自担负了替我们三个人点到的使命。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心惊胆战。
        等电梯的时候我对敏说米拉太难写了,敏说你当初不就是想写高中生活本来的样子吗,生活中发生什么你就写什么呗。我看了敏很久,简直想要亲她一口。面对难题她总是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方法,这就是只属于敏的魔力。

 

        期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当倩倩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米拉却只想到自己当课代表也只是七天前的事。教室里充满了大家低低的说话声,李宏博一下课就跑出去不知去干嘛了。上午10点,空气逐渐升温,天空是蓝到失真的颜色,阳光照在对面教学楼的窗栏上,反射出刺人眼的强光。远远地能看见国旗耷拉在高高的旗杆顶端。通常这是米拉最瞌睡的时候,可是下节课是语文,预备铃响之后她就要领大家读这两天在学的《陈情表》。每节课刘老师都能伴着读书声走进教室,这让她又骄傲又快乐。上课的时候她一直把背挺得直直的,她希望老师能看出她对待这节课的态度和其他同学都不一样,她希望他能看出自己眼睛里满含兴奋和期待的光。
        说了一会儿考试的事情,倩倩突然压低声音跟米拉说:“你把身子凑过来一点,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帮我看着周围。”然后她圆圆的脑袋就沉下去,在桌仓里找着什么。米拉笑了:“你桌仓一定超乱的,我也是,书太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才不像你!”就算手上忙着,她还是直起身子笑着给了米拉一个白眼,“是我的手机,我把它夹在一个书里了这会怎么找不到了。”
        “拿手机?小心点呀你!”米拉有点担心地看了一圈四周。“你忘了自从梁超玩手机被抓之后班主任就说要严抓手机的事。”
        “所以才让你帮我看着点啊……哎呀找到了”倩倩高兴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刚才弓着腰在桌子里忙活的一阵让她额上渗出细细的汗。“你等等我给你看哦”,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的食指轻轻拨了拨刘海。手机藏在她袖子里,手腕处撑出一个隐约的长方形。因为低头找东西向中间有点聚拢的发丝因为她的拨弄又重新散散地盖住了她的额头,从头顶到眉毛,形成一个蓬松又可爱的曲线。自从倩倩开始留这个发型,两个食指拨刘海的动作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就像留蓬蓬头的王芸喜欢把脸颊两侧的头发揉一揉然后往外拉,上自习时,米拉抬起头时经常就能看见她歪着头写作业,左手指中间是被她扯起来还未落回去的发丝。还有留斜刘海的杨鸿,他时不时地会把头往左抖一抖,仿佛间歇性痉挛,但因为头发的存在看上去也很自然。
        “梁超的事超搞笑,那会他正跟后排一堆男生看一个游戏主播打游戏,嗨得不行还喊起来了,‘卧槽卧槽’的,班主任正在楼道里跟隔壁班老师说话呢,听见不对就悄悄地进来,从背后看他们在干啥,然后捅了捅梁超的肩膀,那小伙一边扭头一边骂结果回头看是老师差点没吓得跳起来。旁边人都笑疯了。”倩倩说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点呀滑呀。
        回教室的人已经逐渐多了,黄志涛、杨鸿还有一干男生勾肩搭背推推搡搡着进来。李宏博左手拿着篮球右手举着矿泉水瓶大口喝着,走到米拉旁边坐下时大半瓶都喝光了,他喘着气,脖子后面全是汗,湿湿的。
        “你要给我看什么呀?”米拉有些心急。
        “数据好慢半天加载不出来!”倩倩一脸着急地瞪着手机。
        米拉看了看表,觉得是时候叫大家拿语文书出来读了,就赶紧转过身子把语文书拿出来翻着,又怕扫了倩倩的兴,就扭头对她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解散之后咱们一起看呗,外面可能信号会好些。”然后不等倩倩回答,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已经坐满的教室,就清清嗓子,准备领读。
        “欧呦又要读课文我也是醉了你让人课间最后一分钟安生点不成吗姐姐?”米拉在吃惊中抬头,李宏博满是费解与无奈的脸就摆在她眼前。可是她一点也没有生气,站起来大声地说:“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27页!”然后平静地等着大家拿书、说话、翻页的声音响起又落下。余光里,李宏博懒懒地从书包里把语文书掏出来,然后“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大手胡乱地翻着书页,书脚都翘地起了边,好难看。他比她高一个头,米拉现在站着,俯视着他头顶的一片乱糟糟。
        “第三自然段,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起!”
        这时刚好预备铃打了,她开心地听着班上同学的声音从教室的每个角落响起,几乎盖住铃声,她为此感到无比骄傲。他们的声音包围着她,像是要把她抬起来,所以在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就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给敏看了刚写的这一段,她说她打心眼里有些同情米拉,就像有时候同情自己。我想了想对她说,对就是这么个感觉。我还想长谈,可是发现敏在忙,她负责学院学生会宣传海报的制作,这两天时常熬夜。昨晚我因为天热很晚都没睡意,睁眼看见天花板是青亮青亮的颜色,是敏台灯的光。
        我在心里惊叹了一会她的忙和她这种乐于忙的热情,然后胡思乱想着开始了无聊透顶而又漫长的瞌睡酝酿。我难以入睡并不是因为害了相思病,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些诗意。太热了太热了,我在心里呻吟着。然后把脑后的头发尽量往上捋。这个时候,眼前的一片黑变得可感,可触,像一只巨大的蜷伏着的兽,随着你的呼吸而呼吸,黑夜中黑色的粒子因此潮涨潮落。躺在那里,你能感觉到所有的思维都被无比清晰地感受,投映。它们膨胀,并占据了脑袋里的每一个角落,抽走了关于除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世界变成了纯粹主观的世界,我开始胡思乱想。有些是生活中琐粹的回放有些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思绪,他们都蜻蜓点水似的从脑海里掠过,连涟漪也不曾长久。夜晚给了人两条道路,走向自我或者走向睡眠。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似乎要逼近自己时入睡,或者说我只能最终入睡,因为我基本是正常的。那些长久的失眠患者则只能被迫不断走向自己的内心,他们或者发疯或者自杀,在凌晨3点到5点,科学数据说这是自杀的高发时段,黑暗中,内心的意义盖过了世界的意义,世界的所有也就成了他的所有,而人在黑暗中往往是一无所有的。当一个人终于能完全地拥抱自己,那他也就不会选择再去拥抱其它。
        昨晚我大概一点多入睡,朦胧中只听到一辆摩托从很远的地方飞奔向更远的地方,和敏关了灯轻手轻脚上床的声音。
        我看着敏盯着电脑把鼠标移来移去,QQ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着,就问她:“你怎么那么忙?”敏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我转过身看了看窗外,下了三天的雨依然还在下。天色暗下来,低低得直压到对面楼青色的屋檐上。一只鸟尖叫一声飞离高高的电线,好像真的有什么灼伤了它的脚。
        又一阵急促连续的QQ消息提示音,敏嘴里念着“烦死了”,抓起手机,两只手飞速地打着字,不知道哪个对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笑了起来,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她回了一个宋民国捂着嘴笑的表情包。这个她也给我发过,我的表情包几乎全来自于敏,敏的表情包又来自于其他人。敏社交的繁忙有些令我嫉妒,我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问她:“都跟谁聊天呢这么热闹?”敏笑着推了我一下,说:“哪有聊天,几个小部委在问我活动策划和消息稿的事情。”然后回头继续聊,我愣着盯了一会她在屏幕上不停跳动的手指,喃喃地说:“啊,我的QQ从没这么忙过。”
        “你还好意思说,到现在别人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谁,成天窝在宿舍里,班上大家一起玩你也不去,社团里那么多人总共交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还是同班同学……”敏回完了消息,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开始用Photoshop做着什么。
        “你胡说”我靠在敏背上,用手揉着她脸,虚弱地为自己辩护。“我认识,我认识那个新传的那谁来着,昨天去跑步打卡的时候遇到了,我们还手挽手走了几圈。还有,还有……”我不甘心,我用力地想着。
        “哪谁?你倒说说是哪谁?”敏停下来扭头看着我,一脸看透一切的小得意。
        “是这样的,我从来不记得问对方的名字,哪谁?天知道是哪谁?嘤嘤嘤。”我像一只被戳痛伤口的野兽,羞愤绝望地呻吟起来。
        “嘤嘤嘤,你要变成嘤嘤怪我一拳!”敏握着拳头在我面前尽可能凶狠地挥舞了一下,结果换来我更大肆地嘤嘤嘤,加重音,加长音,我和敏扭作一团。
        晚上吃完饭我们尝试着看了两集热播的《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这剧顾名思义,又美又好。青春期时我像红头发的安妮一样,认定只有悲剧才浪漫。现在我连悲剧也不敢看,我觉得那会让心变柔软,人的心一柔软就会变得非常渴望什么,渴望剧情里的海枯石烂荡气回肠,而这非常不切实际。敏也这么想。可是她却很向往,所以我觉得她的少女心还活蹦乱跳,可是她又反过来说我连看都不敢看正是太富有少女心的表现。我们一边看一边争论,直到江辰不动声色的真情终于淹没了陈小希,惊天动地。我指着屏幕说:“好像那种老韩剧浮夸的求爱已经过时了,现在就喜欢玩这种女追男然后男生很高冷的梗,也许是现在的男生都太怂、话太多了的原因,你看他像不像江直树?”
        敏却猛拍着我的腿叫我闭嘴。
        后来看到了冬天陈小希戴着手套,江辰帮她翻书的那里,我们俩都微笑着,长久地微笑着,比剧中人笑得更甜。
        晚上一起挤在水槽边洗脸的时候,敏问我:“你觉得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我说:“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我从八岁起就希望我的白马王子踏着七彩祥云来娶我。”“取什么?取你的狗命吗?”敏捂着脸在毛巾后面嗤嗤地笑着。我虚踹了她一脚,敏说:“好了好了你重说,正经的。”于是我就正经地想了起来,停下按摩涂了洗面奶的脸。敏的手机里放着Adele的<one and only>。这仿佛是一个适合谈爱情的晚上。
        我想了一会,洗掉了脸上白色的泡沫然后对敏说:“首先要比我大个三四岁,不是科学数据表明男生的心理年龄要比女生小两到三岁吗?所以……”“明白明白,这是第一个条件,继续。”敏刷着牙呼噜呼噜地说。
        “第二,要比我高最少12CM,180以上最好。”敏嘴里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对我使劲点头,我知道她一直想要180+的男朋友。
        “第三,忠诚,有上进心,乐观,不反社会,还有……”我停下想了一会,但是想不出来了,“没了!”我对敏说。
        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着急想知道她对此有什么看法,她也很急着要说,真是没有办法,她得漱口。我抱着胳膊站在水槽边等她。终于她直起身来,说:“你要求还真够低的。”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低吗?”怎么会低?到底低不低?我有点怀疑自己。只好反问她“你咧你咧?”
        敏刚擦完晚霜,拿起水槽边的手机准备上床,“我啊,没条件,喜欢这做事情怎么说得准呢对吧。”她斜倚着桌子冲我笑了笑,似乎带着羞涩,脸边的发丝被洗脸水打湿,黏在腮上。我看着她,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后悔自己把关于自己的事说得太多。我有种被骗的感觉。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而回过神来发现敏已经躺在床上了,她还在和谁聊着天,很开心的样子。我看了一眼离熄灯还有半个小时,就决定写会米拉再上床,就在手机上写。现在开电脑也太划不来了。

 

        等到第五节体育课,外面的太阳已经放肆地照了起来。一下课男生们就一溜烟不见了,李宏博和杨鸿一路对骂着出去,嘴里说着什么“等会爸爸虐死你”之类的话。女生们基本都在教室,尽量拖延去到太阳底下的时间。米拉和倩倩,张晴一起抱怨着,说她今天早上有点起迟了,随便用水冲了下脸就抓起书包往外跑,忘记涂防晒霜。张晴两手抓住米拉的肩膀,靠近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嚷嚷着:“你的皮肤怎么这么好!一点瑕疵都没有,你看你看,我最近熬夜皮肤不仅变黄而且还长了斑。”然后把眼下靠近颧骨那个部位的几个小黄点指给米拉和倩倩看。米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摘下眼镜给她们看自己的黑眼圈。她们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往操场走。“还有几天期中考来着?”倩倩问。“四天!我感觉根本复习不完!”张晴皱着眉头,低头咬手指甲。米拉心里咯噔一下。“我还以为起码得一个星期。”她几乎哀求似的看着倩倩,希望听到不同的回答。“看你课代表当得糊涂的!”结果她这样说。
        这话的语气里似乎有别的意味,可是米拉根本不愿意再想。阳光晒得所有人都眯着眼睛。课代表李文强面对着大家懒懒地喊着口号让大家做运动前的热身。老师嘴里叼着哨子叉腰站着,时不时训两句后排打闹的男生。米拉机械地跟着大家做动作,心里一团火在烧。那么多东西,什么时候复习得完?物理化学自己除了会做几道书本上的题之外简直一无所知,语文她平时也一点也不突出。作为课代表,她会落得怎样尴尬的处境啊。文科班女生多,体育老师特地把队伍集合在操场边上一排槐树下面。米拉被套在校服里,热得一直流汗,袖子的一块已经黏在了胳膊上,偶然有一阵风吹过来,她扬起头想让凉意吹进衣服里去,头顶的绿叶远远地伸出去几枝,在太阳下照出耀眼的色彩。几层繁密过滤了阳光的锋芒,投在地上的已是几个温柔的光斑。米拉被过强的温暖围得密不透风,但是心却冷冷地一直落下去。恐怕今天晚上语文和历史都得背,可是数学怎么办?体育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说了解散,突然男生们就“哄”地一下散开,跑去了篮球场,张晴的脸笑笑地在她的眼前,“倩倩说要给我们看《夏有乔木,雅望天堂》,你听过没?我最近刚准备看呢。”她说。米拉心里想要不要买本数学练习册来刷,就是之前看到的李妍桌上的那本,张晴的话她听了个含含糊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从前面跑来的倩倩拉着去找阴凉的角落。这样的天气,女生们都三五成群地躲在教学楼或者树的阴影下面,米拉跟着两个朋友加快速度,匆匆地避让着嬉笑打闹的同学。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上体育的班很多,远处一群高一的学生正在大太阳下练着广播体操,他们的体育老师拿着大喇叭,声嘶力竭地指导着动作。终于倩倩带着米拉和张晴找到了一个又隐蔽又阴凉的小角落,这是一个教学楼的拐角处,旁边堆着清洁工的扫帚一类。张晴呼着气用手扇着风,倩倩探着头往两边看了看,然后从裤子里掏出手机翻着,米拉想起她之前课间慌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就说:“课间那会你想让我看小说直接把情节讲出来不就完了,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倩倩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说:“哎呀让你们自己看才好啊,我又讲不出那个味道,再说你课间那么忙!”说完她看着张晴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翻手机。米拉听了她说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掺杂着委屈和害怕,“那么忙!”——她是有些忙,忙得满足又快乐,可是这“忙”即刻就要迎来拷问,米拉似乎已经嗅到了冷酷的意味,“忙”带来的虚荣的外壳正在变成耻辱的负担和招祸的彩旗。一种巨大的委屈让米拉想开口申辩什么,倩倩却已嚷着“好了好了”,就        把她俩一把扯过去看。那是小说最虐也是最精彩的一段,世事艰难岁月蹉跎,命中注定的人一再错过着。米拉很快就被吸引进去,她受不了一颗心被吊着的感觉,一个劲儿地问雅望和夏木最后怎样了。结果被张晴大喊着“不要求剧透”,然后一顿乱揉。倩倩看着她俩心急火燎的样子显得很得意,越发讳莫如深起来。米拉认真地看了一会,可是她自己的心事又慢慢地从她脑海里浮现,隔在她和小说之间。她们三个人的头凑在一起,风把张晴鬓角的头发吹到她脸上,痒痒的,让米拉更加烦躁。夏木被车撞了就撞了吧,她有点想一个人待一会了。她跟认真看的两人说她要上厕所去,就撒开腿跑起来。跑向哪里,她也不知道。更多的风从衣领里灌进去,把胳膊和袖子黏连在一起的地方吹开,带着清凉的力道。米拉从来不在学校里脱外面的长袖校服,学校的夏季短袖又白又透,任何人都可以看见里面内衣的颜色。班上那些漂亮、开朗的女生,像王芸她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只穿这个短袖,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不穿?男生,那些米拉带着本能的羞涩与疏离疏离着的男生们,和王芸成天开着类似“你笨得像猪一样”的玩笑,和王宏博嘲笑她不会做数学题不一样,那是玩笑,是让彼此都开心的玩笑,可不是嘛。王芸每次听了这种话都会笑着用拳头捶一下她面前许多男生中的一个,附和着“神经病吧”这样的回骂,而这时候男生们也是高兴的,他们笑着,看着她。她站起来发言的时候他们都看着她,如果她答错了他们都会笑,是那种亲热的、起哄似的笑。他们都看着她,她就穿着那个短袖,她不在乎。米拉跑得有些累了,她站在学校一排宣传栏遮挡下的阴影里。远处操场上一个班在跑步,长长的队伍沿着跑道上的白线画出一个直角,队伍最后的几个女生都用手按住刘海怕跑乱了发型。米拉看着她们,不由得甩了甩头,脸颊上方两侧薄薄的短发轻轻地飘起又落下。米拉常这样甩着头发,在其他女生小心避让的大风中又跑又跳,显得肆意又洒脱。但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高高扎着马尾的时候脑后那种隐约的分量感。轻轻摇一摇头,就可以看到发梢在余光里一闪而过。躺在床上,会有黑发洒满枕头,盖住脑袋的周围。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看着别的女生的长发,看着那些发丝在风中,在手指间,用皮筋扎住,用蝴蝶结发卡卡住。她自己从前也是有很长的头发的。她去剪的时候很决绝,因为一觉睡醒来头发总是乱糟糟缠在一起非常难梳。她每天胡乱扯着要把它们梳顺,又怕太用力扯太多头发下来。她梳好之后还要扎起来,扎太乱老师会骂。一直以来她到教室时座位都会满上一半,可是她物理只能考四十多分,她把历史书都背下来了可是物理只能考四十多分。文理分科排名看的是总分,她想到最好的文科班去,她不能等多一半人都到了才进教室。后来她进了理发店,看着头发一点点落下去落了一地,她认定这样可以弥补一下某些现状,至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第二天她进教室时只有三四个人在,夏天的早上,清清凉凉的,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边吃着早饭边默背着英语单词,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自信。那次考试让她终于到了她想去的教室,坐在第五排,看着前面乌泱泱的人,他们时常挡住她看黑板的视线,米拉一般只能在那些头与头的夹缝中间瞄到老师的脸。“从差班上来的”,这个班的原住民这样统称他们,米拉在新学期带着恐惧连滚带爬地加入这些“上帝的宠儿们”的厮杀——他们就是“上帝的宠儿”,有别人没有的精力、智慧、韧性和伪装的本领。米拉本能地远离他们,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可怜。后来她从第五排搬到了第三排,一排九个人,现在她几乎手一伸就要碰到李妍的肩膀,那么瘦弱的肩膀……这时候体育老师的声音突然远远地喊过来要大家集合,米拉从宣传栏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下子就被太阳刺得眯住了眼睛。前面教学楼拐角的地方倩倩和张晴在冲她挥手示意她过去,看见她知道要集合,两个人就先慢慢地走了。米拉加快脚步,同时心里想着许多,“第一排”在她心里从来都没有离她如此近过,她觉得她甚至可以坐在陆远的旁边。激动让她身上一阵阵发热,长袖校服突然就变得再也让人无法忍受,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她就拉开外套的拉链穿着学校的那件短袖在太阳下跑了起来。拉链发出清晰的响声,在米拉的耳边轻快地跳过。体育老师会罚最后几个到集合点的学生做深蹲起,她为了赶时间打算直接穿过教学楼去操场,一般情况下体育老师是不让学生进那里的。反正又没人盯着,米拉想。教学楼一早上都是背光,空气里泛着凉意,光线也很昏暗,简直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等她快跑到门口时,却看见李妍一边收拾笔袋一边也朝大门这里走过来。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练习册和一个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那正是米拉早上路过她的座位时偷瞄到的那一本。李妍看见她笑着走过来,米拉却呆立在原地,她身上的热气腾腾被冷空气一激,胳膊上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大家都在太阳底下玩,李妍却在这里学习。沮丧和害怕瞬间将她吞没,李妍是英语课代表,陆远是数学课代表,课代表都坐第一排,她也应该。或者说她不得不,可是她不能。注定性的不能。
        老师整队的时候米拉默默地穿上了外套,她跟着张晴去了教室,却什么书也没拿就回了家。吃过饭她躺在床上,被子柔软的布料温柔地盖住了她的身体。天气转热了,前两天妈妈把冬天的被子换成了不是太薄也不是太厚的夏凉被,被套也是新洗新晒过的。细细闻鼻尖就有一股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楼下有小孩哭着说些什么听也听不清,还有一个人穿着大拖鞋走过,那拖鞋一定不合脚,“吧嗒、吧嗒”地响着,在正午安静的院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米拉把脸深深埋在被子里,默默地哭了。

 

        我刚写完这些,就得准备去上下午的课了,走廊里接连不断的开门关门声。中午去吃饭穿的衣服也没有必要再换。我随便放了一首张碧晨的歌,整理好书包就穿上鞋闲坐在椅子上等敏收拾好一起出门。敏在镜子前擦完防晒霜之后,就开始穿一条她从前去上课很少穿的一条很精致的裙子。她整理着裙子下摆的时候注意到了我诧异的眼神,就俏皮地摆了一个造型,问我:“这裙子穿上好看吗?”我本着负责的原则,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她的头发光滑地从头顶一泻而下,在梢部卷曲成甜美的波浪,柔软地散落在肩膀周围,裙子是现在韩版最流行的样式,收腰显瘦。她平时一条牛仔裤上胡乱搭了短袖就可以出门,看着像中学生,今天却显得又甜美又成熟。我眯着眼正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敏却躲闪着眼神催我一起去上课。走在路上敏也一句话都没有,但是周身却散发着快乐的气息。到教室时还早,她把我拉到教室后面的阳台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抿着嘴,嘴角却遮挡不住地微笑上扬。一瞬间我几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我开始疯狂催她有话快说。进教室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她搓着手犹豫了一会之后,终于说:“我和张喆在一起了。”然后屏住呼吸看着我,我一脸茫然地问她:“张喆是谁?”“哎呀呀就是我们学生会的张喆!”敏摇着我的胳膊显得又激动又不难烦。我认真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刚开学的时候我在宿舍楼下撞见的送敏回来的那个白白净净的男生张喆。他是敏的小部委,敏居然和学弟在一起了!看着我的表情慢慢变得惊讶,敏像是等我的这种反应等了很久似的满眼快乐的光亮。“出乎你的意料吧哈哈,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敏挽着我的手走回教室座位上。“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这两天还愁怎么让部门的人知道呢!你说会不会很尴尬?”敏的兴奋感染到了我,我假装生气一把把她推开:“一定早有苗头了,都不跟我说,我说你最近不知道在跟谁聊天聊得那么欢,今天还穿的这么漂亮。”敏嘟着嘴靠在我肩上,“哎呀我那个时候又拿捏不准,虽然请我去看了电影,可是我们部门其他小部委也都在请学长学姐吃吃喝喝的,万一是我想多了呢。”我看着敏想她什么时候这么笨了?“人家那是几个学长学姐一起请,谁没事会单独请?傻了吧唧的。”敏听了之后就趴在桌子上嗤嗤地笑了起来,“也对哦”,她说。我看了眼手机,还有2分钟上课。敏还趴在桌子上傻笑,我捏住她的脸,笑着说:“一身恋爱的酸臭味,脱了单还不请客?”她偏头挣脱我的手,一脸傻笑念经似的说了一连串“要请要请要请”。我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敏还想凑过来跟我讲讲他的张喆小男友,却打了上课铃,老师进来了。她匆匆丢下一句“晚上要和他一起吃饭,回来跟你说哦!”就开始听课了,嘴角仍挂着微笑。
        下午的课结束之后我一个人回了宿舍吃了饭,虽然有些抱怨敏“见色忘友”,但是抱怨里带着甜蜜的心甘情愿,我边吃边回忆敏从教学楼出来往她男朋友跟前跑的情形,那么单纯而又张扬的快乐,像小鸟似的一下子就飞过去了。真好,我想。想着想着我也傻笑起来。敏可能说对了,我的少女心还活蹦乱跳。我被彻底戳穿了谎言。
        晚上我想起学期末要考六级,就背了会单词。单词背了就忘,我可能真的老了。我背了一页之后实在不想背了就打开电脑开始写米拉,一直写到敏进门的时候。敏进门时是8点差5分。她笑着进来,我觉得她要不是一直忍着可能下一秒就要幸福得尖叫。她疲倦地歪倒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然后问我:“你前几天在写的米拉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嗯,她赢了,她坐在了第一排,离陆远只隔了5个座位。”我想了一会然后对敏说,“我不打算再写了,我不写啦。”敏没有回答我什么,只是自言自语说今天迟了得赶紧去洗澡。她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小说的题目叫个什么呀?”我说:“就叫‘米拉的小时光’吧”,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这个题目不好,不新颖,现在那么多‘小’,‘小美好’啊‘小幸运’的,你再来一个‘小时光’……不好不好。”我伸了个懒腰,然后边打哈欠边说:“那这样‘小’字辈的可不是全凑齐了吗?”阳台上一阵水声,敏可能在泡她要洗的衣服,隐约中只听到她含糊的回答了一句“你开心就好”之类的。然后她唱着歌去洗澡,忙着出出进进,整个房间盈满了她的粉色心事。我在电脑前坐得脖子又僵又硬,也懒得再想什么题目俗不俗的问题,就也洗洗刷刷准备睡了。平时敏的QQ就很热闹,现在更是不停歇地响着,她忙着回复,平时10分钟能做完的事她今天足足做了近半个小时。直到我快睡着时她那里还朦朦胧胧地亮着手机的光。
        大概是凌晨的时候,我认定是凌晨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是凌晨的感觉。我被一个人摇醒。我睁开眼,敏的脸出现在床尾。黑暗吞没了有关她身体的很多细节,只剩一个黑色的轮廓,她的眼睛十分亮。她说她睡不着。我在困意的包围中呻吟着爬起来,一点也不能回答她的话,结果我们就在沉默中毫无意义地坐了很久。直到我困得简直马上就要那么坐着重新睡着的时候,敏突然用怪怪的语气问我:“你说那个陆远是不是你高中暗恋过的谁的翻版?”
        登时睡意全无,我对敏说:“你想得美。”

 
原刊于《贡嘎山》2019年5期

        格桑拉姆,女,藏族,甘肃舟曲县人,生于兰州。现就读于南昌大学中文系。曾在《民族文学》《散文诗》等刊物发表有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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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2阅读 111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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