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仓•彭毛小说:桑周的酥油茶馆

本站原创 德仓•彭毛 2019-12-29发布

        在青藏高原腹地居住着的藏族牧民们,是这里绵延巍峨的大山和广袤草原的主人,这里有着天底下最好的牧场。山间的谷地就像是刻意让人整理过一样,山花繁茂美丽;山谷间流淌的小河永远都蜿蜒着停留在宽广平坦的谷地上,河水平缓清澈,走在河边经常能看见一群一群泛着黑背的鱼群。这样的山谷在藏区随处都是,牧民们给这里的峦脉山谷分别取了名字,就像城市里每一条有自己名字的马路一样,每一个山谷大概能算是一个小社区,住在山谷里面的邻居可以相互望见炊烟和院落的白墙,但是要想去串个门,却要走好一段路,桑周家世代就居住在这样的一条山谷里。

        桑周从小对上学这件事很反感,干嘛非要坐在一间房子里天天听别人讲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呢,每次只要可以不去上课,一有时间他就会一个人跑到学校墙外面的草坡上,看着最远处山顶上的云彩发一下午的呆,他一直想找个人问问:最远处那个云彩的下面是什么地方呢?他记得大人们曾经讲过,沿着这条大河一直走可以到县上,可是县上是什么地方呢?看大人们讲县上时候那种羡慕的眼神,桑周就会想:县上一定很大,比这里的草滩大,比这里的山谷大,那里一定会有很多很多捡不完的牛粪,有了牛粪就不怕又冷又长的冬天了。可是在最远的云彩下面,又会是哪里呢,那里有没有他家住的这里这么自在,这么宽敞呢?在他眼里,只有草滩上的牛和河里的鱼是最自在的,而他要是不来上学,阿爸就会被乡上罚款,为了不被罚款阿爸就逼着他来上学,可上学却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了。为了不让乡上罚阿爸的款,他只好跟着阿爸到乡寄宿小学来上学,学校让阿爸每个星期五下午来接他回家,所以在没有到星期五的时候,桑周就会悄悄的找机会一个人躲在学校墙外面的草地上,仰面躺在那里看天上的云彩,看蓝天,看小鸟飞过,想自己家草滩上的牛,想自己家草滩上河里的鱼,想阿妈在碗里放了很多糖的杜玛。

        上完乡上的小学以后桑周坚决要跟着跑运输的舅舅学做生意,阿爸很高兴,儿子长大了,也越来越有主见了,桑周眼里亮亮的眼神,让阿爸觉得这小子以后一定就是有勇有谋的男子汉,当然,要是桑周一直跟着舅舅出去学做生意,阿妈是最放心的了。十五岁那年桑周终于坐上了舅舅的双排汽车,坐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桑周终于可以去追赶那最远的云彩了,可以亲自去看看那最远的云彩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了。可是等他从汽车音响的音乐里醒来的时候,汽车的前面和顶上只剩下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了,他很生气的责怪舅舅到了那片云彩下面没有叫醒自己,生完气他又赖在舅舅的肩膀上问舅舅,那片最远的云彩去哪里了?舅舅说那片最远的云彩在汽车快要跑到她的跟前的时候,就又跑到前面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想要去找到那片最远的云彩,就必须要继续往前走。从那以后,桑周一直思念着那片云彩,坐着舅舅的双排车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世面,学到了很多不知道的知识,和自己家那条山谷里的同龄孩子比起来,桑周不仅很有着很丰富的见识,而且也有着一笔不菲的积蓄。

        后来成年的桑周在家乡盛夏的赛马会上,用悠扬妙趣的拉伊,打动了旁边山沟里一位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没多久就和姑娘甜蜜的谈上了恋爱,桑周自己都很骄傲有这样的魅力,自从他俩结婚以后父亲就把家里的大权交给了桑周,两口子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和经营,桑周家也终于挤进了整个乡上的有钱人的行列了。

        今年,桑周一家要从山坡湾里的那几间土房子里,搬到砖混的别墅式安居房里了。新家是去年政府给的项目,在选址的时候,桑周就看上了新建公路经过的河边那片平滩,桑周早早就去河边的那片平滩上跑了好几趟,用白石头在平滩上做好记号,规划了好几次终于确定了安居房的朝向和位置,桑周盘算过,按照向上的安排按时开工的话,差不多到公路铺上柏油的时候,他的新家也就落成了。如果多准备一些材料的话,再在安居房后面的平滩上就可以建个比老房子那里还要大两三个的畜圈,那时候,傍着大河,家里那二百多头牛喝水就方便了。打井的师傅也说了:离河边越近,水越多,井里的水面也越浅。在新家项目快要开工的时候,桑周临时又想了一个办法,他去把项目老板请到家里吃了一顿手抓,之后又给送了一只羊,桑周说尽好话,最后老板终于答应按照成本价帮他在项目房的旁边,再续盖一栋和项目房一样的半套房子,两房相连构成一个直角,再把原设计的院子扩大一倍,再把靠路边的那间大房子的门挪向公路,就是门脸,以后那间房就是一个铺面,等搬迁稳定下来,就可以盘算着做个生意了。

        一年之后,终于如愿以偿的搬到新房子里了,因为盖房子的时候桑周就已经打算好,再说连铺面房都一起盖好了,一切安置停当稳妥,桑周和老婆就开始盘算着,在那间靠公路的铺面房子里开个酥油茶馆,带卖午饭和晚饭,顺便也捎带卖些小吃零食。这样商量好了以后,桑周就开始和老婆去县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桌椅板凳,桑周以前跟着舅舅去甘孜跑长途,看见过那里的酥油茶馆用电动的打茶机做酥油茶,味道挺好的,没有手工酥油茶桶里打出来的那股闷味儿,所以这次两口子决定买个打茶机。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两口子把一切能想到的全部准备停当,桑周就到寺院里请活佛开卦算了好日子,其后就远远近近的通知邻里亲朋,准备茶馆开张的日子宴请大家,一起来给自己家的酥油茶馆开业凑个热闹,集个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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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周家的酥油茶馆开张了,茶馆是两间房的大小,里有五个靠墙而设的包座,坐椅不象县城那些藏餐馆里让人难受的藏床,全是桑周按照自己以前在稻城看到的样式设计的,用粗方木现钉的大方木椅,木椅的背靠和扶手一般高,背靠和扶手中的花格是用方木钉出来的“卐”字镂空方格,大方、稳重、踏实又好看。茶几上铺着藏族风格图案的提花粗布,坐椅上堆着提花布的厚靠垫,落座后让人感觉温暖和慵懒。这样一家茶馆就是不喝茶,只就偎在椅子里享受每天的阳光,也让人难生去意。

        周边十几公里内,就桑周家这么一家带两顿饭的茶馆,没出一个月,桑周家的茶馆就远近闻名了,于是赶路的、村里的、邻山沟里的、周边干活的都喜欢到桑周家的店里,喝喝酥油茶,吃点饭、谈生意,或者撮堆儿吹牛、聊天、说新闻。

        桑周家开张那天,人并不很多,基本上就是桑周请来的乡上的干部和周边桑周早已通知了的邻里亲朋,开张的程序很简单,桑周请了寺院四位关系好的扎哇在家里做了佛事,念了半天经,然后所有的男人们一起在院子里煨桑祈祷,又像县城里商铺开张一样放了两挂两千响的鞭炮,这样热热闹闹的开张仪式结束以后,就开始宴请来参加今天开张所有的来宾吃饭。所谓的饭并不像县里州上那些饭馆开张,一大桌子十几个菜,山里面草滩上的饭,就是老乡们最喜欢的手抓肉、佳卡、糌粑、酥油茶、奶茶、清茶,还有桑周老婆包的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肉包子和花卷馍馍。这样的饭简单、适口、香醇、豪爽,就像这里没有遮拦的草滩和棱角分明的山峦。

        却尼是这乡上有名的老鬼头,虽然有时候老小子会耍滑头、卖弄小聪明,但是他却从来不干坏事情,不欺负老实人,所以他在这片草滩上也是一位有威望的老者。说却尼滑头、卖弄小聪明,其实就是因为他总喜欢油腔滑调的调侃别人,而且他总是要拿住老朋友代保的把柄,不断的调侃他、戏弄他,从中获取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乐趣。今天却尼应桑周的邀请,来酥油茶馆参加开业宴会,刚好就坐在代保对面,相比于却尼来说,他的好朋友代保永远都是吊着一张黝黑、静默的脸,这种表情似乎已经成了代保的标志,似乎他脸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很多余,他的下嘴唇永远都撇成一道小弯桥,托住上嘴唇,又深又长的两条鼻唇沟像是拉住弯桥的绳子,这样一直不会撮巴出笑脸的脸让更显得他的脸木讷,木讷的好像只有脸上被鼻唇口拉弯了后背的鼻子才显出唯一的一点生气,这个时候他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包座里,踅摸着眼前茶几上肉盆子里的手抓,今天他只想安安静静的、美美的吃一顿手抓肉,别的辟如碰上熟人吹牛聊天的事情,还是等吃饱了喝足了再说吧。

        却尼看着眼前黑不溜秋、木讷憨实的,只关心肉盆子的老朋友,想起来这些天代保家的项目房也快要动工了,却尼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人多、口杂,这个时候应该好好惹一惹代保,正是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机敏智慧,又可以给今天的宴会增添几分快乐,却尼把一块肋巴肉美滋滋的送进嘴里之后,用很认真的也很沉重的口气问代保:“啊饶代保!”

        代保被脸上的鹰嘴鼻子拖住,正拿着刀子在挑盆子里的肉,听到却尼叫自己,连头也没有顾上抬一下就顺嘴应了一声:“啊?什么?”

        却尼嚼着肉,开始用小刀往自己的肉汤碗里削肉片儿,他一边削肉一边问道:“你们家的房子要盖到哪里啊?”

        “老房子的旁边!”代保看准了一块被拆开的胯骨,上面的肉和油脂看着很细嫩,味道一定不错,他伸手过去抓起来用自己的刀子仔细的割起肉来,薄润的油和瘦肉交替的胯骨肉让代保眯缝的眼睛放了光,肉还没有割下来,他喉咙里已经开始有了肉的香味儿。他不紧不慢的把割下来的一块儿放进嘴里,抬眼问却尼:“怎么啦?”,看着这个总是不让自己消停的老冤家,嘴巴细细的品尝起美味来,鼻子跟着嘴巴咀嚼的节奏一跳一跳的。

        却尼撅着黑亮油腻的大鼻子,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看代保,淡淡的笑着,说话的口气略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小神秘:

        “你们家住的那条山沟的走向是从东往西的吧?”

        听却尼说这话,代保在椅子里蜷缩的姿势和拿刀割肉的姿势都不由得停在那里,他知道却尼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不放过他的,总要拿自己讥讽和调侃逗乐,可是有时候却尼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也确实给他帮了不少的忙,平心而论他和却尼之间,有调侃、有怄气、有合作也有相互的帮助,总归来说两个人还是很有朋友感情的。可是在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里,却尼忽然问起这样严肃的问题,代保猜不出来他到底要说正经事情,还是想接机再调侃自己一回。的确,家里盖房子这件事情代保也是有一些烦恼的,而现在他真是不知道,却尼想跟他开玩笑呢还是真心想和他聊聊这件事情,大概却尼是真的想调侃一回自己,让一房子的老乡们看看热闹,谁知道呢,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到底想干什么,代保停下的两只手又开始忙活起来,他微张着又薄又宽的嘴答应到:

        “对啊!你看出什么了吗?”

        却尼很得意自己在刚才谈话时候的对代保使用的情绪控制,刚才放进嘴里的那块儿肥嫩嫩的肉块儿,此时正在他的嘴里让他享受着满口油腻的美味,嚼了一会儿他又好好的喝了几大口喷香的肉汤,把肉汤碗里的汤水几乎喝完,又用筷子把刚才割进去的肉片吃了,这才伸着脖子看着代保,可是他并没有搭理代保刚才的反问,只是继续问道:

        “你们家准备要新盖的房子的朝向往哪里了?南面?还是往太阳落山的方向了?”

        说完他得意的把嘴角王耳朵根上撇了撇,又开始慢条斯理的往肉汤碗里一片一片儿的割肉,静静的等着代保的答复。却尼慢慢的割着肉,他油腻的鼻子却不自觉的开始慢慢的扁起来,两片嘴唇尽量抿住却又不自觉的往上微微翘着,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好像刚被太阳耀过一样眯缝起来,鱼尾纹被眼角一层一层的挤在了外面。

        “朝着南面啊!”,代保觉得却尼的问题问得有点奇怪,可是这个问题有那样的普通,代保割肉的刀子搭在左手拿的那块还没有割完的胯骨肉上,说完话他想起要吃的肉,就又低头认真的割起来,一块儿油滋滋的肥嫩嫩的,在手指之间几乎就要跳起舞的胯骨肉很快就塞进了嘴巴,这样油腻、醇香的胯骨肉始终就是他最满意的食品,代保嚼着肉扁着嘴没有忘了却尼刚才提的问题,嚼着肉的时候代保没有弄明白却尼的意思,他嚼着胯骨肉继续回问却尼:

        “怎么了啊?”。

        “朝着南面?”却尼油腻的黑鼻子抖了两抖,割肉片的手停在汤碗边上,左手把那块骨头慢慢放进盆子里,他看了一小会儿代保:

        “你那样改变房子的朝向,那可没有什么好处啊!”

        说完他起身过去到厨房里,自己往肉汤碗里舀起肉汤来,舀完肉汤他又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后伸手撕下一片卷卷纸,麻利的把手反复的擦了个干净,这才慢吞吞的掰了半块花卷馍馍,用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代保说:

        “办事情任何时候,如果有人劝你,就应该根据别人的劝告分辨对错。没有人出谋划策,只能说你和大家并不和睦。”说完这样的谚语,却尼煞有架势的向代保微微点了点头,更进一步的明确他的好意,然后把沾了肉汤油的馍馍送进嘴里,边吃边看着代保。

        代保不停的嚼着肉的嘴慢慢停下来,他驼着腰吊着眼睛看着肉盆子里的肉发了一会儿呆,才把眼睛从眉毛下面抬起来看着却尼,他看着却尼的表情略微顿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房子的朝向还有好还是不好的差别。很明白,却尼今天是话里有话,他代保就再木讷愚钝,这样的话他还是听的出来。他看着却尼认真又严肃的表情,确定不是开玩笑,匆忙忙的把嘴里的肉囫囵嚼了几下,把还没有嚼烂的肉硬生生咽下去,一大块儿子肉带着没有嚼烂的筋块儿噎在嗓子里,肉块有点大,卡在喉咙里难受的不行,代保使劲了咽了几下,被噎的眼珠子直往前面噘,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脖子上的大筋都绷起来了,代保直挺挺的瞪着眼睛伸着脖子在座位上僵僵的挺了一会儿,等喉咙里的那块带着大筋的肉慢慢顺下去之后,他才把手里的肉和刀子都丢进盆子,代保赶紧喝了几口肉汤,喉咙里的肉终于滑进肚子里,都怪自己刚才太着急想知道,新建房子的朝向选择不好的原因,等全身终于舒服顺畅了,这才急急的问却尼:

        “怎么了?房子的朝向选择有什么说法吗?”。

        却尼看代保这么快就进了圈套,尤其看到刚才代保被肉差点噎死在跟前的时候,自己都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差点就要告诉他: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呐,傻瓜!可是每次捉弄老小子,都会成为却尼在很长时间里最快乐的回忆,他俩的年岁都已经不算小了,这样相互捉弄和逗趣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到哪儿去,所以今天既然已经开捉弄逗趣的头,却尼皱着眉头把心狠了狠,硬着头皮继续着今天的玩笑。枯燥平乏的日子就应该想办法加点调料,增加一些乐趣,创造这样的生活乐趣,更应该留给后辈们怀念和记忆。却尼努力克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波动的情绪,他好好定了定神,又考虑了一下,把前面就像好的思路大概捋了捋,便开始慢悠悠的开始施展却尼特色的计量,要好好吊下这个老小子的心情,就故意的安安稳稳的吃完那半个花卷馍馍,又喝了几口汤,用筷子扒干净汤碗里的肉片,慢慢吃好之后才撕下一块卷卷纸,擦着手淡淡的对代保说:

        “我问你啊,你说老实话,你家老房子的朝向是往山沟东面口的吧?”

        “对啊!”代保被刚才那块儿肉噎的现在喉咙里一串串的有点疼,他皱着眉头抻着脖子低头咽了一口口水,他把眼睛从却尼的大鼻子上转下来,看着刚才吃的那块胯骨肉,那块肉真的是一块很美味的肉,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却尼的问话显然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况且那块肉的味道已经占据了代保的大脑,舌根底下的馋涎又开始往外溢流,代保还是舍不下那块肉,就又从盆子里抓出胯骨肉和刀子,看代保那副贪婪的样子,大概这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可能也不会丢下手里美味的肉不吃吧。

        “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我爸爸就给我讲过,你家房子的朝向是寺院里活佛算卦定下来的,活佛算定的那就是很有说法、很有讲究的!如果要是违背了活佛算定的事情的话,那可是要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却尼丢掉擦完手的纸,红眼睛严肃的看着又全身心投入到胯骨肉上的代保,这样子不配合自己的游戏,却尼确实有点点生气了,大鼻子僵硬的立在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就在却尼等待代保情绪反应的时候,桑周的老婆给却尼端过来一碗浓酽的黑红色的淖茶,却尼立刻变了一副表情,高兴的接过,道了一声“呱真切!”,吃了半天肥肉是该用浓茶盖一盖肚子里的油腻了,不然一会儿回家路上让冷风吹了,可是要闹好几天肚子的,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代保自顾自的全身心的吃着胯骨肉,默默无语且又极其耐心认真,等到手里那块儿胯骨上的肉被剔得精光,代保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骨头,吧嗒着两片油光闪耀的嘴唇,响亮的绊出“哒啊”的声音,用这样的方式赞美着刚才那块胯骨肉的味道。看着代保这样没心没肺的吃肉,却尼这一会儿到猜不出代保到底是真傻呢,还是在装模作样,代保的不配合弄得切尼只好一点一点的吸溜碗里的茶水,默默的等待着代保结束,吸溜了大半碗淖茶之后,代保终于满嘴油的绊了一声响嘴,却尼很被动的,无奈的、努力的装出很深沉的语调不紧不慢的继续说到:

        “你们家新盖房子的朝向,如果不按照老活佛指定的方向的话,可能有点不好吧?……当然啊,这个就是我自己想的,毕竟咱们两家老人的关系一直那么的好,我就是多一句嘴。啊?啊?你自己看来?”。

        却尼很满意自己这番话的表述,这就像在滚烫的开水里漂亮的倒了一瓢子冰水吗,他用手捏了捏油腻的黑鼻头,微笑着把茶碗伸向一旁帮忙倒茶的其他女人,然后把添满茶的碗慢慢放回茶几上,却尼并不想真正的坑害代保,他只是想在今天这个热闹的场合里,用他脑子里那些像开遍草滩的鲜花一样丰富的智慧,好好耍弄下老小子,他俩这个岁数以后谁知道还会有多少次能一块儿碰在这样热闹的场合上呢。

        代保虽然没心没肺,但是刚才却尼的话的确触动到了代保的空旷的心脏,曾经在自己很年轻的时候,寺院老活佛给他家房子朝向算卦的这件事情,阿爸在世的时候也是给他讲过的,倘若真的象却尼所说,一旦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那可真是麻烦大了。他低着头用卷卷纸擦拭着自己的刀子,一直到小刀子的边角和刀把的缝隙里都剔干净、擦亮堂了,甚至把刀子都归了鞘,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慢慢的又斯了一块卷卷纸边擦手边瞪着茶几。他年轻时候家里盖房子,父亲确实请寺院的活佛算过卦,那时候各家住的都是牛毛黑帐篷,像乡上干部一样住在房子里面,谁家都不敢想象,可是后来政策好了,一些勤快的人家都有了一些积蓄,开始就有人想在自家的草场上选一块地方盖几间土房子,那时候盖土房子可是一件新鲜事儿,更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代保爸爸年轻时候,养羊饲牛是一把好手,自从承包到户他家每年出生的牛犊和羊羔就几乎没有死亡的,他家的牛群和羊群越来越大,牲口越来越多,家里手抓、牛奶和酥油几乎天天有,在他结婚后的又几年后,他爸爸决定在自家的草山里盖几间土房子,那时候那盛大的场景到现在都在代保的记忆里依然很清晰可辨。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世,自己盖房子没有遵从老人生前盖房子时候的选择,似乎确实有些不大妥当,可是现在再去找寺院的活佛算算,好像也已经太晚了,代保瞪着茶几终于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哦来!”,他抬起眼看着却尼的大鼻子说:

        “可是这个是那时候的事情了,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不好吧?”

        却尼慢慢喝着茶,语气沉重且缓慢的对代保说:“这是我自己这样想的,你自己看。那是你们全家今后要住的地方,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那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作为朋友,说实话,该提醒的我可是好心好意的都给你说了啊,你自己看!”

        一起坐着吃肉的另外两个人,知道却尼又要耍弄代保了,既然自己是看热闹的当然就不在乎事情的大小了,两个人不动声色的帮却尼打着配合,他们一边吃着手抓和花卷馍馍,一边对代保说:

        “嗯嗯,哦莱!却尼的话确实有道理啊,人要是没有信仰,怎么办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这些人这么多年来,对于却尼戏弄代保的事情早已经习惯的不能再习惯了,他们附和却尼的话,也是想在这些无聊的时日里,再看一场有却尼策划和导演的,由代保表演的笑话,只为了在日后撮堆儿东说西谝闲话时候,多添一点话料而已。

        代保弓着腰,左手垫在右胳膊和右腿之间,右手食指慢慢拨着下嘴唇,边想边慢慢说:“啊哉!啊哉!这样子说的话该怎么办啊?”。他认真的样子,正中了旁边看热闹的下怀,他们期盼的新的代保闹剧即将上演了。

        却尼把身子向代保探了探,关心的问:“什么怎么办啊?”

        代保瞪着眼睛,眉毛都快要挑到发际上去了,鼻子几乎就要和却尼的油鼻子贴在一起,他这时候简直就是在发着抖在讲话:

        “我们家房子的地基都已经挖完了!你看,再应该怎么办啊?”。

        却尼撇着嘴角从里往外的荡着一丝微笑,他微皱着眉头,看着头发都已经立起来的代保,表情很快换成很关心的样子说:

        “啊?……?挖完了?挖完了就挖完了吗,那有什么可怕的,你想想吗,挖完了又能怎么样吗,那条山谷是你家的,那里的草山是你家的,盖房子的地在你家院子里,那里整个都是你家的,你是那片地的主人,那里只有你才能说了算,地基挖完了你害怕什么,土既然能挖出来当然也可以填回去吗!无非就是把地基的方向原地换个方向,挖错的地方把原来的土填回去,简单得很嘛!唉!……代保,你不要忘了,在你家草山上,你才是主人,那个地方只有你说了算啊,你突然害怕什么吗,真是的,你这个傻瓜蛋!”

        代保吃惊地看着却尼,原来这些在自己看来复杂又难办的事情,在却尼那里居然变得这么简单,他确定今天却尼是在真心关心他。却尼扶着座椅的扶手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让后背尽量靠在座椅的靠背的靠垫上,为了更舒服些,他干脆把代保后面的靠垫也垫在自己的后背上,这样弄舒服了自己才白了一眼老朋友,接着说:

        “你们家盖得这个房子是国家给你的项目,和咱们这个滩滩上的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国家给咱们老百姓白给的好事情,你不会忘了吧,开会的时候乡上不是说了吗,让盖房子的老板听咱们的要求吗,现在这个房子怎么盖全在你手里呢,你回家去给他们说,如果他们不听的话你就说这个房子我不盖了,你要是不盖房子了,哪乡上就不能完成扶贫任务,乡上一生气肯定要骂那些盖房子的老板,这样子的话,那些老板肯定就会乖乖的听你的,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却尼用左手把茶碗从茶几上端到嘴边,坚定的向代保点了一下头,好像给了代保一个定心丸一样。

        代保摸着自己的鼻头看了看其他两个人:“这样做的话能行吗?”

        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嚼着肉噘着满是油的嘴抬头对代保说:“却尼说的对着,违背活佛定下的事情的话,将来可不会长命百岁的哦。”。却尼端着茶碗在微笑中斜看着为他帮腔的这个人,这样的默契早就在这些人心里和却尼养成为了习惯,唯独代保还像草滩上忙着吃草的牦牛一样憨厚又木讷。

        代保的手停在鼻头上,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却尼刚才说的话在自己的脑子里好好转了几圈,可是越转他反倒越糊涂起来,可是刚才却尼说的话,听起来那样有道理,让人不服都不行,再说旁边那个人不是也说了吗,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不小心违背了老活佛过去算定的房子朝向的话,一旦真的弄得最后被报应了,那真是很不的当了,于是他很肯定的说:

        “哦来,你们说的对着,既然这个样子,我现在就去给那个老板说下去,免得将来变成罪孽,变成不可饶恕,那可就麻烦了。”

        说完,代保都没有顾上给桑周打个招呼,拿上帽子出了茶馆骑上摩托车,拖着一长溜的土烟就往自己家的山沟方向飞驰而去。

        却尼隔着窗户美美的喝了一口茶,从肚子里抖了一个蔑笑说:“在人世里没有自己的想法的话,就是这个样子。”,那两个一块儿坐着的人,嘿嘿笑着,继续他们今天的免费午餐,今天对他俩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日子。

        过了一些天,却尼专门找了一个很宽松的日子,安排完家里那些整天叫人心烦的杂七杂八的事情,甩着他的大鼻子,专门到桑周家的茶馆里来消遣整个下午的时光,一进门却尼就到吧台前要了一壶酥油茶,并且很认真的专门给桑周交代:他的酥油茶一定要多放一点酥油,盐不要多加,在搅茶机里一定要多转两遍,那样搅出来的酥油茶味道会更好一点。交代完他转身过去挑座位时,看到代保坐在最里面的包座里又在呆呆的瞪着茶几出神,却尼顿时心里乐开了:神仙们真是眷顾我啊,我越想高兴点的时候就越让我遇到让我高兴的人。却尼像一只山野猫一样慢慢走到代保跟前,趁代保毫无防备的时候,“腾”一下跳过去坐到代保的旁边,吓得代保在座椅里弹了一下,惊叫着怒骂道:

        “啊哉!你怎么回事啊?简直就是一头牦牛,吓我一跳!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却尼没有搭理代保的怒气和埋怨,而是撅着黑鼻子向代保漂亮的挑了一下眉毛,嬉笑调侃的说道:

        “啊饶,代保酪酪,你房子的地基怎么样了?”。

        代保托着下巴沮丧的说:“唉……妖孽!再还有什么说的,你给我出的办法,一点作用都没!”

        却尼接过桑周老婆送来的暖瓶,又要了一个茶碗,给自己和代保都倒上飘香的酥油茶,他自己端起一碗放在鼻子下面,让茶里的酥油香飘进鼻子,先洗涮一下等待了很久的心肺,等心肺全部润透,这才睁开彤红眼睛,却尼其实早已经听说了代保改挖地基的事情,可是有些事情就要从当事人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才够味道,才有情趣,才好编造的更加生动,看着代保那张像被冰雹砸烂的阿秀宝罗一样的脸,却尼的好奇和兴趣越来越浓厚起来,他故作惊奇的问:

        “啊?!一点作用都没?……是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咱们俩再想想办法。”。

        代保狠狠的喝了一口茶,恨不得把茶碗砸在茶几上,不问还好,一挨有人问到这事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愤的说了一堆项目老板的坏话,又诅咒了好一通,这才告诉却尼更改地基方向的结果。原来代保按照却尼的办法,找到盖房子的老板后,要求施工方按照他的要求,把房子地基的方向由朝南改为朝东,对方居然没有同意,代保央告着说了好多好话,并且请他们吃手抓、吃酸奶,没想到这帮馋嘴巴吃完喝完,还是不答应把地基再挖一遍,这下子代保和儿子都生气了,动手把那个小老板狠揍了一顿,最后在大队调解下,小老板说地基已经全部挖完并通过了乡政府和县建设局的验收,想要更改就必须代保自己到县上找城建局更改图纸,重新设计。

        别说代保在县建设局里有认识的人,就是在县城里也几乎没有认识的人,甚至连县城长什么样子代保都不清楚,更别说去托什么关系帮帮忙了,但是后来,他想自己可以去乡上找乡长说说,只要舍出这张老脸去求情,乡长总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吧。于是他就跑到乡上去找乡长,没想到却让乡长和书记狠狠的批评了一下午,批评完还把大队书记找来也评批了一通,大队书记气得直接跑到他家里住下,非要亲自监督到房子盖完不可。现在代保一到家,大队书记就给他上政治课,给他做思想工作,弄得这段时间代保天天躲在桑周家的茶馆里,一想起大队书记就心慌意乱的,代保沮丧地感慨说:

        “啊啦啦,却尼!你就不知道啊,人里面还有这样糟糕的家伙,支书天天住在家里,都快成我爸爸了,只要我一回家,就把我拉到凳子上,唔嘟嘟……唔嘟嘟……的说个没完没了,不让人吃饭,不让人睡觉,那个该翻脸的家伙,我现在一想起来支书的脸,浑身就开始发抖,一想起支书的脸心脏就发颤!啊!……啊!……啊!……再我现在该怎办啊!”。

        茶馆的空间本来就不是很大,况且代保要更改已经挖好的地基这件事情,早已经被大家传的沸沸扬扬的,今天恰好在茶馆里听到代保自己亲口诉说,他这一翻讲述惹得茶馆里的客人们全都笑起来,大家一哄笑,代保更加的心慌意乱。可是再怎样,现在这种结果已经发生,却尼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戏弄代保戏弄的确有点过分了,现在要想挽回造成的不良影响已经不可能了,却尼转过身去用红眼睛瞪着这些不懂事的家伙们,面向却尼坐的一些人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收住了笑声,然后制止着同一个包座的其他人,茶馆里所有的茶客,都偷眼看着这片草滩上最有智慧和最有威信的老头的严肃的脸,笑声渐渐的淡下去,却尼看笑声基本收住,转身安慰代保说:

        “呀!代保,再好了,别生气了。既然县上建设局的都已经验收了的话,我想肯定也是没有办法了,再说乡上也不让更改已经挖好的地基的方,人家国家政府都这样说不能更改了,我看的话,就算是违背了寺院老活佛以前算卦定下的事情,由国家和政府的威严在那里矗立着,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你看,道理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吧。”

        “我家老房子的朝向是老活佛早就算好的,现在好了,都是怪我,没有早早的到寺院里去算卦,唉!再怎么办啊?你说不会再出什么问题这样的话,你又不是活佛,你怎么能说了算!哦嘛呢叭哞哄……再怎么办呐!哦嘛呢叭哞哄……”代保颓丧的自责着,念着六字真言,只希望自己的错误不要再给家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却尼安静地看着自己可怜的朋友,都怪自己那天的表现欲望太强烈了,只顾了自己快乐,却尼暗暗自责着自己,在代保连续低声的诵念中,却尼忽然想起扎西当周在宣传宗教政策时候讲话,他好好酝酿了一会儿要说的话,依照代保现在的情绪,他要是不酝酿好要讲的话,一旦有明显的出入,那可是会前功尽弃的,他自己铺开的摊子应该自己收拾好,收拾不好也是自己给别人留得笑柄,他不能成为别人笑话里的主角,他要成为操控笑话的掌握者。却尼酝酿好之后,在代保低声的诵念声里安安静静的喝了好几口酥油茶,看代保的神态略微稳定了点,却尼这才对代保说:

        “啊……代保!”

        “什么?唔……”

        “你还记得,今年寺院指导员扎西当周宣传宗教政策时候说的话吗?”

        “忘掉了!唔……”代保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搭理却尼。

        “啊?忘掉了?呀呀!嘚呐你现在听我给你说啊。”一听代保忘记了扎西当周当时说的话,却尼暗自庆幸起来,因为扎西当周当时做宣传的时候说的一些话的细节,却尼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现在代保说忘掉了,这就给却尼给了一个很充足的发挥的空间。

        “那时候扎西当周说了,不管是寺院的活佛还是和尚,和咱们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国家的法律跟前是平等的,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就是;第二个,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说活佛的最后认定也要上报人民政府,由国家批准之后才能被确认,哦呀!不光是现在,以前的朝代也是最后要人家皇帝批准了才能确认,嘚咯,我要给你说的话是什么呢,扎西当周说过呗,说乡政府和乡上寺院活佛比较的话,乡政府代表的是国家,国家的威严要比宗教的威严还要厉害,要是乡政府确定的事情肯定要比活佛算得卦更重要。再我这样说了之后你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却尼希望代保能够对他刚才说的这点话有点领会,哪怕就是一点感觉呢。但是代保对却尼说的这些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现在心里充满的全是沮丧和懊悔,哪里还听得进却尼在旁边一番用心良苦呢,没想到代保愣了一会儿说道:

        “再……你在我的耳朵旁边煮剩饭一样,咕嘟嘟的说了一些什么,我更本就没有听进去,你都说了一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代保一句无心之言,顶的的却尼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解代保了呢,实在是无言以对,但是即便是这样老却尼心里仍然觉得很愧疚,自己为了图一时的炫耀和痛快,导致代保被乡长和书记还有大队支书批评,弄的代保现在情绪低落不说,还在乡里弄得名声狼藉的,这一切的责任归根到底都是自己的不好,戏弄人没有把握好分寸,没有掌握好尺度,现在让代保这样回怼一句也是自己应该得的,即便在这样多人面前弄得自己很尴尬,可是对给代保造成的不良影响,在却尼看来这是应当的,也是必需的。

        茶馆里很多不明其里的茶客们,看到却尼能够这样容让代保的回怼,私下里悄悄的相互使着眼色,都很敬佩却尼的宽宏大量。却尼默默的承受着因为自己的过分造成的尴尬,在一小段冷场的时间里,努力调整了调整自己的情绪和表情,帮代保把碗里的冷茶倒掉,倒满滚烫的新茶,然后笑着对代保说:

        “嘿嘿,在别生气了,所有的事情都有存在的原因的,事情发生了还有解决和一个圆满的过程吗,你看呐。”

        这一小会儿的冷场和却尼对自己不嫌不弃的真诚,让代保感到很不好意思,代保双手接过却尼给自己倒的热茶,轻轻的端起来慢慢的吸溜了几口,空气温和的回答却尼说:“哦莱,你说的这话对着呢!”

        看代保的情绪有了很大缓和,却尼继续前面自己酝酿好的话:

        “再……你看啊,我还有几句话还想说说,只是希望你现在先不要生气了,再……你看啊,我给你说啊,国家政权和寺院活佛比较的话,国家的政权大呗,像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来说,寺院里的活佛再怎么样的话,也不会比乡人民政府地位高,前面我给你说了呗,哦呀!不管活佛的地位有多高,活佛的最后认定都要由国家批准之后才能被确认,不光是现在,以前的朝代也是最后要皇帝批准了才能确认,这些话不是我却尼胡说八道啊,这些都是那时候听扎西当周宣传时候说的话,当然了,扎西当周也不可能编造着说这样的话的,这些都是国家法律规定的,要说法律的话,再就没有比这个有权威的了。哒!这样的话,就是说乡政府和乡上寺院活佛比较的话,是乡政府确定的事情要比活佛算得卦更奏效,这样子的话,你看,乡长和书记确定的事情是不是要比活佛说的话更有权威!”却尼看着一直支楞着耳朵的代保,心想这回这个老小子应该把握刚才说的话听耳朵里去了吧。

        代保仔细听完却尼给自己的解释,觉不出哪里有错,也觉不出哪里不对,无论怎样,可以说刚才却尼的这些话说的让自己心里很舒服,最起码自己开始觉得,新建房子地基的朝向选择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了却尼这样诚恳的解释和劝慰,代保的心情开始好了很多,但是他想听听其他茶客的意见,可是自己又不能腆着脸挨个的去征求,于是就用抬高了几度的声音说了一句:

        “再……这一会儿时间里我就光听你一个人这样说着,可是倒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呢?”,代保说话的声音很高,几乎所有的茶客们都能听得到,可是让人听起来似乎又像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语,却尼听出他的意思,心想其他人要是不傻也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他不放心的往后看了看,果然,几个年轻点的茶客都伸着脖子往他俩这里看,一经和却尼的眼光相撞,马上笑着说:

        “应呀!阿克代保,刚才阿克却尼说的那些话就是这么个道理。”

        却尼听到这些人这样主动的配合起来,心里很高兴,用他的红眼睛和大黑鼻子回敬了大家一个甜蜜的笑容。


2


        今天的生意简直就是奇怪的清淡,时间都过了中午,吃完房以后,桑周靠在包座里小睡了好一会儿,连窗外的虫子都不来回飞了,太阳晒得一切都懒洋洋的没了动静之后,才来了代保和他的两个朋友,三个人要了一壶八磅的茶,磨磨蹭蹭的喝了快一下午了,都到了下午吃饭的时间也不说吃饭的话,三个人刚进来的时候,似乎就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攒在包座里低声说一会儿又沉默一阵阵,沉默完了又低声的说一阵阵,他们说话虽然声音都很低沉,可是语速却十分急促,虽然听不太清楚说的什么,但是桑周能感觉到三个人是在相互吵嘴,而且他们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桑周像往常一样端了一碗清茶,踩着方步,慢悠悠的往客人那里晃,以便让客人早点看到自己,免得惊吓了客人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他端着茶碗,一摇三晃的往代保几个人坐的包座走去,还故意使劲儿的唏溜的碗里的茶,想去和客人们套点近乎,参与参与他们的谈话。桑周走得很慢,但是三个人没有一个主动向他打招呼的,桑周带着响动走过去靠在其中一个人的座椅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往里凑话:

        “啊……,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啊?中午的时候还没有一丁点云彩,把人热的出不去,你们看现在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到变成了漫天的乌云,好像是要准备在晚上下雨……”。

        代保斜眼看了一眼桑周,有气无力的说:“嗷来!”。靠窗的那个斜倚在扶手上,大拇指刮着嘴里锃白的牙齿望着窗外说:

        “就是啊,人的心情不好的话就会遇上这种糟糕的天气,然后再把心情弄得更糟糕!跟坏!”

        桑周一看,哎……有情况,虽然今天生意不太好,可是今天说不上可以听到有趣的事情呢,于是他立马接上那人的话头,追迫着问到:“心情不好?依我看的话,你们几个今天一定有什么事情没办好吧?”,靠窗的那个把大拇指挪到两个门牙中间,象轮胎丢了气门芯一样从嘴里撒出来一句:

        “啊吼唉!有啥说头俩,今天碰到的事情再就没有办法说出来了啊!说出来也羞得很!啊嚓茹!……唔……唔唔!”

        代保耷拉着脑袋撇了撇宽宽的薄嘴唇,拇指和食指在嘴角上捋了一下,也从鼻子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道:“唉!……呵唉!今天的事情……再没什么可说的啊!”。

        桑周觉得反正今天也没有什么生意,听他们聊聊也算是今天的收获吧,不然今天茶馆空了一整天,就来了这三个人,又没有挣钱,多少从三个人嘴里捞点闲篇烂话的,也算是精神上有点收入吧。于是便主动的给三个人倒上酥油茶,说:

        “是什么事情啊?说一说呗,让我也长长见识,像你们三个这么聪明能干又有办法的人,会有什么事情为难住你们啊?我一点都不相信!”。

        靠在窗子边上的那个懒懒的、有气无力的喝了一口酥油茶,看看代保,又看看桑周,弓着手指头向着代保点了半天,嘴唇间不时的“嘶嘶嘶”的冒着声音,最后终于说得到:

        “全都怪这个老家伙,噜!(藏语:傻子),他连自己都收拾不住,还想出来那么一个破办法,那个破办法简直就是一个比烂泥巴还要烂的烂主意,以后再不要听这个傻子的话,年纪都这么大了,干个什么事情都成不了,……呵唉!……没法说啊。”。

        噢!……原来三个人要办一件事情,三个人的主谋居然是代保,桑周看看其余两个人,这两个人可能比代保更加的没有脑子,如果事情办妥了那一定是运气,而根本就没办好那才是正常啊。可是这么一拨一个不如一个的三个人,凑到一起会办什么事情呢,这才是引起桑周注意力的所在,听那个人刚才那么一说,桑周装作十分惊奇的样子,瞪开眼睛短暂的、急促的、恰到好处的又很惊叹的“啊?”了一声,可是自己因为依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屁股撅起来一条腿在后面支着身体,身体半弓着和胳膊一起压在扶手上,茶碗正好端在下巴那里,他这一个恰到好处的惊呼,张开的嘴巴刚好把下巴送进了茶碗里,他赶紧站起来擦点沾在下巴上的茶水,幸好三个人全都是一腔的丧气,没人看见这个可笑的画面。代保坐在座位里,两条胳膊肘压在膝盖上,弓着腰在茶几前面,两只眼睛呆滞无光的瞪着前面的茶几,鼻孔里似乎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听见窗子边上那个家伙的抱怨,也是吭不出一点声音来。

        桑周觉得这样相互抱怨,最后一定会闹成朋友之间的矛盾,也是得不偿失的,桑周觉得既要打听他们的故事,也应当在必要时候缓和下这三个人的情绪,于是说到:

        “唉,也不能这样子说吗,不管怎么说,事情终归是都做完了,就算是事情办得不好,就算是事情办错了,也不能相互埋怨,相互埋怨只能失掉朋友之间的情谊,那样的话就划不来了,你看我说的对吧。……我看的话,不管是什么事情,做错了也好、做坏了也好,关键是人没有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们看,按照咱们的信仰来说,咱们全部投胎做了人而且能够坐在一起喝茶、说话,就是缘分,就像是大家都喜欢到我这里来喝点茶,聊聊天一样,我每天烧得茶味道也不是一模一样,但是谁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小事和我过不去,是这样的吧?”几个人慢慢地点着头,窗子边上的情绪好像也比之前好了一些。

        桑周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有聪明人和也有不聪明的人,可是话说回来的话,聪明人和笨蛋的区别要看在什么时候了,要看是为了什么了,有时候你也许想了一个特别好的办法,可是碰上了一个比你还会想办法的人呢,比你的办法还要多的人呢,那那个人就成了聪明人,对不对。再你也不要生气的时候说代保是笨蛋,代保也许就是碰上了一个比他还会想办法的人呢,你们事情没有办好,但是也不能埋怨谁就是笨蛋,你们说我讲的对不对!”,代保听的这话他很受用,心里高兴,在桑周刚说完的时候就脱口说:“哦莱!桑周说的这才是对的吗,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才为你们想办法的,谁知道人家比我还有办法呢。”

        听代保这样说,桑周伸着脖子问窗子边上那人:“你们几个今天什么事情没有办好啊?弄得这样不高兴的,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吧。”

        心里的话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也许它反而会让你越来越不舒服,经过桑周一番劝解,靠窗子的那人再也就藏不住肚子里的话了,他哀哀的叹口气说:

        “唉!……今天我把家里那只病了好多天的小公羊牵出来,想送到乡上兽医那里去看看”,他把嘴巴和眼睛往代保身上撇了撇继续说:“全都怪这个,我牵着羊快走到乡上的时候,碰上他了,他给我说给羊治病的话就要买药,买药的话就要花很多钱,让我按照他的办法,可以挣到好几只羊的钱。我也是傻子,当时听了他的话,心里连想都没有想,就恭恭敬敬的听了他的教导,然后就按照他出的好办法去办了。”,靠窗子的抿完茶碗里的最后一口茶底子,他肚子里的窝囊气还是杵着他往外撒,他把声音抬高了八度,几乎就像是在喊话那样说到:“噗……!你就出了一个好主意啊!”。

        最后这一句叫嚷,把桑周的好奇心吊的更高了。在他心里,每天都很焦躁又慌张的代保基本上就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人,而今天代保却居然给别人出了一个主意,而且这个人还按照代保的这个主意去做了,就这一点今天这三个人干的事情,就是一件有趣而奇怪的事情,一定也是一个让人津津乐道的好故事。而故事的核心就是代保到底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神奇的主意呢?那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揪着桑周在这一瞬间里丢掉了自己的惯有的矜持和狡黠,他看代保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出了光亮,桑周赶紧去换了半暖瓶自己家里今天吃早饭时剩下的奶茶,殷勤的给斟满三个人的茶碗,顺嘴就补了一句:“喝这个,不要钱。”,说完就身不由己的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老婆,桑周老婆看见桑周那一双泛着贱笑的眼睛,没好气的瞪了他一下,旋即就拧着蛮腰撩开门帘旋进厨房去了,看到老婆离开,桑周立刻抬出一张期待的表情和渴望的眼神,回头对着靠窗子的那人扬了扬下巴,眉毛漂亮的往上一挑说:“代保给你出了一个什么主意?”。

        靠窗子的喝了一小口奶茶,茶碗里冒出来的热汽飘摇着掠过鼻尖,向上飘散开去,他把舌头尖儿从两片嘴唇之间卷了一遍,没好气的看着代保说:“唉!……代保,你是个老年人,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你自己说吧。”。

        桑周欢快的笑脸和挑起来的眉毛全部凝固在那里,僵硬的转向代保,看着代保在座椅和茶几之间慢慢扭动着,像一截子快要拧断的枯树木头,代保别扭的哼哼着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儿一样,从上眼角瞟了一下桑周,嗓子里滚出一点囫囵的声音,不像咳嗽也不像呼噜,就像得了感冒时候一口咳不出去的浓痰卡在嗓子里来回咕噜那样:“嗯……嘚……吆咋……”,代保的大拇指抠在茶几的边儿上来回的划拉,茶几的木头上深深的印出来指甲来回抠刮出来的明显的痕迹,桑周看得心里发疼,当初买这些家具的时候也不便宜,没想到到了这老小子手里竟被这样随意糟蹋了,桑周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阻止,于是用催促的口气,急切的对代保说:“啊哉!再你不要哼哼唧唧的了,快点说!说!说!”

        有人愿意给代保的陈述做前言铺垫,使代保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满足,这就像是法会上喇嘛们吹响的长角号一样,有了铺垫就可以让听众们很好的聚精会神了,虽然今天的听众在事实上只是桑周一个人,但对于代保来说这也不失为表现他口才的机会:“嘚咯……今天我碰见他的时候,看见他家的那只羊好像病得厉害得很,我想着,如果把病羊卖掉的话不好,要是去乡上看病,又要打针又要吃药的,还是要花钱的。”,靠窗子的眼睛望着窗外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喝自己的茶。

        “我想着咱们这条公路上,每天有那么多的大车小车,一个一个象鸟飞着一样那么快,我听别人说过,这些汽车一个比一个贵,这些开车的也是一个比一个有钱,”代保以往讲故事的神情开始跃上他的脸,此时他已经成为一个很认真的故事分享者,他的脑袋也像马预备打响鼻似的仰了仰,然后继续说到:

        “我就想着,这些汽车过来的时候,把病羊推到汽车跟前,让汽车把羊撞死,这样子那只羊就不用再承受病痛的折磨了,而羊的价格就可以让开车的人把钱陪给了,这样的话就没有损失了。”,说到自己盘算出来的主意的时候,代保显得有点得意,他轻轻的咬着一点点下唇,一支眉毛不由自主的挑起来,微微的颠了颠脑袋,停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等待其他人的赞美似的,代保有点得意的端起已经变成温凉的奶茶,连着奶皮子一起喝了一口,清脆的“哒 —— 啊”地吧了一嘴,看了看桑周对事件极度关注的眼神,代保再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注的兴奋,故意问道:

        “啊……啊哉?……你们看,年龄大了就把要说的话忘掉了,唉……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呢?”

        “想着准备把病羊推到像鸟一样飞快的汽车跟前!”,这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故意矫情,要不是今天生意不好又好奇代保今天创造的故事,像以往代保在店里给别人吹牛蹭茶喝,讲故事的时候就这样子矫情、故弄玄虚的,桑周基本上都不愿意往代保那里多瞧一眼,可是今天桑周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好奇,还漂亮的给老小子铺了前奏,况且现在自己都已经亲切的和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又是今天唯一的听众,不继续好奇下去自己也不甘心。桑周斜倚的身子压的靠在扶手上的胳膊有点麻痹了,他换了一个胳膊,依旧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今天桑周也算是看到代保的另一个嘴脸了 —— 蔫儿贼!

        “噢……对!对!对!”代保有点得意,被人关注的感觉实在好啊,浑身的舒服,身上一百零八快骨头上的肌肉像是全部都被按摩了一遍,那股舒服劲儿,让代保脸上最初的贱笑慢慢变成了眉飞色舞,代保又喝了一小口奶茶,继续说:

        “我把他和他的羊带到那个山窝的地方,公路两头都是拐弯的那一段,地势也平,还有个不大的桥,我们站在桥下面,刚好能看见两边来的汽车,到了那里以后,再我给他说了,对吧?”代保很得意的看了看靠窗子的,眼神里飞出一丝亮光:

        “我给你说了,对吧,我说小车的刹车好,一下就能停下来,大货车的刹车不好,就是司机踩了刹车刹给了也要往前跑一点。再……我们就按照我的办法,在那个桥下面等大车过来,我们就那里等了好长时间,终于来了一个大货车,啊哉!啊哉!那个汽车一排房子那么长的有嘞……哎!哦嚯嚯……从正面看过去那个大车就大啊,和路边的小悬崖比的话还是这辆大车大呀,啧啧啧……”代保的眼睛发了光,薄嘴唇子变成了山坡上的哈拉洞,眼珠子从茶几上飘到靠窗户的伙伴脸上,又飘到桑周的脸上,尤其是看到今天唯一一位、最忠实的听众的脸以后,代保的眼角上绽开了笑意,他必须讲的再仔细一点,桑周凝固在他眼前的表情鼓励着他,代保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整个茶馆的气氛已经被他完全控制了:

        “我看那个长长的卡车快到桥的跟前的时候,就好像是整整一排房子从悬崖上往下掉一样,脚下的土在轻轻振动都能让人感觉到。我看准机会,狠狠的给病羊屁股上,用我的靴子尖尖囊囊的给它踢了一脚,那个羊疼的‘咩!’一声,直接就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一样,直直的往那辆大卡车冲过去了。隔着大车的玻璃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个司机的眼睛就像牦牛拉出来的牛粪一样 —— 圆圆的、扁扁的、黑黑的贴在脸上着,嘴巴就像冬天枯河里烂掉的冰一样,吧嚓嚓的连嘴里面的牙齿都咂出来了,白白的这么长的有嘞!他自己手里的方向盘都快让他拔出来了!哈!哈!哈!……”。代保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得意的情绪,这爽朗的笑几乎就是顺着口水流出来的,再不笑都对不起自己的这个好办法了,“哈哈哈哈……”,代保笑得脸开始充血,哈喇子也开始往下流,那个大货车司机变形的脸又浮现的他的眼前,想起那张脸,代保就控制不了自己,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变形、最扭曲、最夸张的一张脸,不笑,实在不行。

        靠窗子的一看代保的笑了,早都气得把脸气往一边个拧歪了半个,他伸手拍扯了一下代保的袖子制止到:

        “啊饶哎……代保!再好了吧你,一点都不知道害羞,你算是怎么回事啊,你还好意思笑!”靠窗子的抬手弯着食指,对桑周说:“那么大……那么长的一辆汽车,刹车的声音跟打在头顶上的雷一样把人快要吓死了,就好象悬崖上的石头断掉以后,掉下来了一样,‘钢……钢……’的响着,车头后面的大车厢像马惊了一样,‘噔……噔……噔’的往前面挤着跳着跳着,直接就贴到路旁边的土坎坎上了,‘咚’的一声狠狠的响了以后,就看见一阵阵高高的土烟冒起来了。桑周你就不知道啊,那个大车刹车的时候整个地都‘卟噔噔’的跳着呢,等大卡车冲过去停下来后,我家的羊直接就变成两半个了,再我看了一下吗代保这个疯子像个饿狼追捕猎物一样,直接就往卡车那里冲出去了。

        哦呀!……嘚咯!……嚓客家老小子,个子本来就不高,跑到汽车车头跟前,就比轱辘高一个头,他想上去拉驾驶室的门,可是怎么上又不知道,就从地上捡了一块儿石头,跑到车头前面做出要砸汽车玻璃的样子,我一看吓了一跳,要是司机把汽车发动起来往前开怎么办,我也就从地上捡了一块儿石头冲到代保的旁边,没想到司机自己下来了,当时我真的还高兴坏了,心想这个代保确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不是说了汽车越大越有钱吗,这下子好了,这么大一辆卡车,我家的羊大概可以赔上两只羊的钱了,我当时确实高兴坏了。没想到等司机下来,我和代保给人家提出要求赔偿以后,开始那个司机说可以,但是只能给我们赔一只羊的钱,再就在赔一只羊还是两只羊的上面,说过来说过去的,最后人家司机干脆就不赔了,说不把派出所的叫来的话,他一分钱也不赔给说。”

        话讲到这里,代保已经进入故事的讲解阶段,他在旁边很激动的“噗!”了一声,接上靠窗子的话继续说:“当时我们跟那个司机吵架说赔偿羊价的时候,一听司机不想赔偿了,还要把派出所的叫来才肯说事情,我一看就还想了,这里咱们的地方就是,把谁叫来都一样要给咱们自己人说话,对吧!”,从代保脸上洋溢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已经不是在作当事人的叙述了,讲故事会让他一整天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他的口吻确实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和他毫无瓜葛并且非常有趣的故事一样,代保讲到这里,端起茶碗“呼噜”一口喝了半碗,随后“咂啊”的响了一下嘴继续说到:

        “那个烂怂司机既然说了要给乡上派出所的打电话,我想那更好了,要是把乡派出所的人叫过来,绝对说的没有,肯定会让他服服帖帖的把钱拿出来,这样我就赶紧给乡上派出所把电话打给了,没想到派出所的来了以后,啊哉!……啊哉!……啊哉!……那个司机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小电视,比巴掌还小,那个里面我把羊怎么赶到车底下的,前面我们站在桥底下,还怎么往他的车这里看的,里面全部都像电影一样录给的有了!”。

        “啊?……你说啥?”桑周不敢相信代保刚才的话,他从小经商的经历和他多年来的见闻还有数不清的经验告诉他代保肯定是在撒谎,而且这个谎言在桑周眼里,那更是荒唐至极的难以相信,桑周见惯了茶馆里吹牛说闲话的人,这些人里面有为了吸引更多眼球而刻意在故事里增加佐料或者夸大事实的,可是像代保今天这样胡邹的简直太少了,像他刚才这样瞪着眼睛胡吹,只能说这个老小子太过分了,倘若谁来了都像他这样吹的没有边际的话,对他桑周、对他的茶馆都会有很大影响的,到时候会有人说要不是桑周也是个吹牛大王,那他的茶馆也不会变成屁谎胎、吹牛蛋最喜欢的地方了,那样以后自己茶馆的名声会越来越差的,像代保这样子乱吹牛,他作为茶馆的老板必须要制止这些不好的习惯在他的茶馆里发生,一次都不行,他必须要制止掉:“代保!你说什么胡话着,人家开着汽车,怎么给你拍电影?说笑话、吹牛也不能这么胡说八道啊。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讲究的话说不了的话,也不能坐在我的茶馆里随便胡说八道吧!”

        桑周带着一些恼怒的口气,让茶馆好像马上被套住了一层隔音的薄膜,一时间三个人没有了丁点声音,在短暂的尴尬和沉默之后,靠窗子的堆起笑脸,赶紧给代保证明说:“啊……嘿嘿……桑周,代保不是在吹牛也没有胡说,代保说的确实是真的!真的!那个司机就是从车里拿下来了一个比巴掌还小的电视,嚓客家给派出所的看的时候,我凑过去也看见了,真的!”,这一下,桑周被自己刚才的愤怒装进了自己制造的尴尬里,桑周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血是在飞速的流动,还是像山窝里的小海子那样静静的凝在那里,但是他一定确定,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是让自己的无知狠狠的抹的面容干燥、肌肉僵硬,长到这么大,去过那么多地方,桑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为了避免羞涩持续再发展,桑周强装着镇定的给代保说:“嗯唔……嗯唔……,嘚咯!然后来?”。

        “你听着啊!”刚跨过刚才的尴尬,代保在急切要讲故事的欲望的支配下又开始认了真,他忘了手里还端着的半碗茶:“乡上的公安,咱们都认识啊,对吧?到你这里也喝过酥油茶的,真是该把那小子了脸撕下来绊在地上!他看完那个司机小电视以后,居然说全部的责任是我们的,大车司机最多陪半个羊的钱,啊!……啊!……啊!……”代保把右巴掌竖着抬起来放在了额头上,那个拖长了的“啊”的尾声足足在茶馆里绕了两圈,似乎从房子里传出去之后,在山边那里又碰回来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回声一样,代保竖着手掌不断轻轻的可着自己的额头,愤恨的诅咒了几句派出所的那个人,继续说到:

        “一个乡里的啊!……啊!桑周!你就没有看见那小子的脸,啥时候看见的话,啥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你好我好的说着话,相互问候着,手握着,有时候还一起饭吃着,茶喝着,嘚咯……看完那个司机的小电视了以后,嘚……翻脸了!”,代保讲得有点激动,他受不了熟人之间这样的无情无义:“我说给不了,他们的汽车开过来直接把羊轧成两半了,你们不能不讲道理呗,道理说千遍也好万遍也好,这个钱应纳蒙纳(藏语:必须)给我们陪给的要了!哦呀!”,代保的手指在茶几上指指点点的比划着,眼睛看着桑周点了点头,显示着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和坚定,然后他继续说:

        “派出所的那个家伙不行说,硬把我们拉到派出所去了,然后这个噜甘(藏语:傻子)把乡长、派出所长、调解主任、支部书记全部叫来了,啊蛤蛤!……桑周,你就没知道啊,几个领导来了以后,就把我们骂了呀!就把我们囊囊的……骂了呀!骂给了一个上午,这些领导把我们两个骂得狠呐!把我们两个骂得吃不住的放给了。”,代保的手又放在额头上,在额头上一直有节奏的颠着,表示着他对自己今天上午所有遭遇的极端的无奈和不满。

        “再行了,再你别说了,你这个人,乱七八糟的弄头多得很!再你悄悄坐一会儿。”靠窗子的看着代保越来越控制不了的情绪,看着他夸张的表述,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他不愿意再听代保啰嗦,直想简单的把事情的经过给桑周描述清楚,这件事情已经很丢人了,但是现在不能在这里跟着代保再转着圈儿的丢人了:

        “乡长教育我们的时候,这样说了呀,就是说再想挣钱再想干什么事情的话也不能违反国家的法律,人家司机小电视里拍的就是证据,我们要是不服从派出所依据国家法律的规定办理这件事情的话,就把我们送到县上,交给检察院,那样的话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再我也这样子好好想了一下,一个家有一个家的规矩,乡上也有乡上干工作时候的要求和规定,这样一层一层的对比上去看的话,国家的法律和纪律更不要说了,肯定大呗,如果违反乡上的规定和要求的话肯定还要挨骂的,那违反了国家的法律的话,肯定要被法办的呗,我这样子想了想就开始害怕了,乡长说的话很对,我当时就觉得应该按照派出所的决定办,嘚扪呐,最后吃亏的肯定就是我们自己,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把我们两个拉到县上班房里面坐给几天的话,真正划不来啊!应扪呐,哦呀!

        这样想了以后,再我就先给乡长和派出所长好好的承认了错误,决定就按照派出所的决定办,完了以后,派出所长领着我们全部的人就去看那个大货车的情况。司机说大毛病没有,他的卡车装了很多的货,车太重了,刹车的时候卡车滑过去把桥的护栏撞掉了,派出所的说桥的半个护栏撞完着说,汽车的左面半个脸、左面的护板和大灯全部撞掉着,这些损失都是因为我们故意把羊赶到人家卡车底下造成的结果,全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赔给的要嘞!派出所的给县上的汽车修理厂和公路局打电话了以后,给我们算了个帐,司机给我赔半个羊钱,我们要把修桥的钱和汽车护板、大灯的钱赔给!唉!哒,就是这样子。”

        靠窗子的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愁容早已布满他的脸庞,他伤心的把头转向窗外,桑周似乎看到他眼睛里的泪水,原本他想安慰几句,可是好奇心总是催着他毫无怜悯的、心态麻木的、没心没肺的催促道:“啊?那再?最后咋赔的?啊?”。

        “病羊赔给了八百,汽车的脸、大灯、护板和桥的护栏七千上了。”代保看着碗里剩下了奶茶,情绪暗淡的说,“我们今天就是商量一下,这个钱我们两个怎么负担。”

        “怎么负担?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全部你一个人出,我的病羊要是拉到乡上兽医站上,治好的话也花不了一百块钱!”靠窗子的猛地扭过头,愤愤的对代保吼起来,听到这里,桑周有点瞧不起代保了,趁着靠窗子的情绪,代保在座椅上直起身子,向靠窗子的做了一下走的手势,准备到别的地方再商量商量,他知道全部经过告诉桑周以后,他今天在茶馆里老脸丢的也已经差不多了。就在两个人付了茶水帐准备要动身走的时候,桑周弱弱的丢出来一句话:

        “这么的人,要是我就狠狠的抽给一顿,还有啥乱七八糟要说的!”

        有了这句挑拨,靠窗子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下去了,果然猛地站起来,朝代保狠狠地骂了一句诅咒的话,代保立时跟个弹簧一样跳起来,用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从茶几上跳出去,最快速度的打着摩托车,屁股撅着骑上那辆快要散了架的老摩托车,“吞吞……吞”的叫喊着消失在了柏油路上。靠窗子的哪里肯放过,嘴里诅咒着代保,骂着代保,摇着身子弯着两条罗圈腿一蹦一蹦的尾随着冲出去了。


3


        今天是初一,桑周早早起来,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迎着晨光踏着灰白的霜露,和邻居的男人们到山垭口上煨桑去了。桑周原本打算,今天开上自己家的汽车到乡上的寺院里,往长明灯里添点自家的酥油,再到大经堂上给和尚们给点布施,哪怕每个阿卡一块钱呢,也是好的,再磕上几十个长头,去寺院上的每一间嘛尼康里转一遍嘛呢转轮,可是这两天家里实在是太忙了,更本就没有时间,所以只好和邻居们上山垭口的煨桑台去煨桑祈祷了。

        等男人们煨完桑踢着满鞋的露水回来的时候,桑周老婆的早饭也全部准备妥当,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桑周汗水涔涔的脸上,桑周感觉很舒服,他舔着碗里的杜玛,对自己老婆说:

        “今年家里又添了二十几只小牛犊,都活得挺好的,看起来咱们家今年的征兆很好啊,还有家里老人们的身体也都挺不错的,三个老人都健健康康的,没有什么病害,也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刚才我在哑口上煨桑的时候,我就想啊,趁着咱俩还有点积蓄,今年的征兆又这么好,咱们给三个老人做个‘颂祛’(给活人做的生前超度)吧,让他们也心里安定些。就算以后老人倒了,咱们做子女的心里也不会留下遗憾,最差的话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愧疚,你说,好不好?”

        老婆坐在桑周旁边低头拌着糌粑,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很温顺的说:“哦呀,你说的对着,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这个事情必须要做。就这几天里咱们俩商量商量,看看什么时候做‘颂祛’好,是到寺院里做好呢?还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做‘颂祛’好!”

        早晨太阳穿过窗户照进屋子,温暖的洒满半间房子和两口子身上,两口子喝着浓浓的早茶,吃着糌粑,商量着家里的大事小情,等美美的吃完早饭,桑周和老婆就分头开始一天里茶馆做生意所需要的一切,泡蕨麻、泡大米,切很多的青辣椒、牛肉和白菜,熬煮两大锅的淖茶,准备给将要来消费的客人们准备奶茶、清茶、酥油茶还有午饭和晚饭。

        大鼻子却尼今天煨桑回去后,就把牛群赶到自家的草山上,然后打电话约了想买他虫草的人到茶馆里谈生意,然后连早饭也没有吃,给老婆打了招呼就直奔桑周家来了。

        却尼今天的心情很好,推开门就和桑周打招呼笑着说:“啊啦啦,今天的太阳真的好啊,晒的地上有青草香香的味道,走到哪里都是这种让人心里特别舒服的香味。”

        “哦?!……就是啊,我今天去煨桑也闻到了,味道确实香得很,仔细闻,还能闻见草香里的牛奶的味道呢!”桑周一看客人来了,赶紧堆着笑脸,应和着却尼的话,把却尼让到里边儿靠窗户有阳光的包座里,然后歉意地说:

        “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去把茶赶紧熬出来!时间不长,一会儿我给拿上来一壶酥油茶。”

        “哦呀!哦呀!你忙去!你忙去!”,却尼嘴上答应着桑周,心里开始做梦一样的幻想起来:今天怎么看起来,都有好多吉祥的预兆,说不定今天生意会很快谈妥,那家里将就会有一笔好收入进帐呢!

        却尼望着窗外满滩滩的绿草,大河水从桑周家所在的草坡后面缓慢的弯转出去,逐渐在草滩上撒开,映出远处湛蓝的天空,那些井然有序的白云们,在阳光的照射下,让墨蓝色的天空衬托着那白色显得更加刺眼,它们好像完全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就连顶端飞卷着的云端的样式都完全一样。

        一大早的,牧人总是要把牛群从圈里赶出来放到山坡上的,可是河面上湿润的空气永远都会引诱着牛儿们,从上坡上一路摇晃着啃着青草挪到河边来,等吃饱喝足之后,那些肥壮的家伙们就会卧到草地上,密封起眼睛养养神,打打响鼻甩甩牛尾,享受享受河边草滩的午后阳光。却尼正欣赏着眼前熟悉且温馨的风景的时候,外面来了一辆熟悉的小车,小车在院子里停下略等了一会儿,在“咚”的一声汽车门关住的声音之后,窗户前便闪出一个人,这个人双手搭在额前凑近窗户向里看了一会儿,当他一见到却尼的时候,立时在脸上掬起一团甜美的笑容,却尼抬眼一看认出来这个人,也赶紧弯了一下腰向窗外的人点头笑笑,原来是乡政府的寺院指导员扎西当周,啊呀!小伙子好久不见了,今天可有人聊天了,却尼见到扎西当周心里更是喜上了眉梢。

        扎西当周旋即跑到茶馆门口推开门走进来,远远的就向却尼伸出手来,向前快步走去、兴高采烈的跟却尼握手:

        “阿克却尼,戴姆!身体还健康吧?没有什么灾病吧?”

        “好着!好着!我一切都健康吉祥着呢,你也好吧?”

        却尼看到这些有出息的年轻人就从心里高兴,扎西当周和却尼打过招呼后,坐在却尼的对面,随即向茶馆里扫了一眼,问却尼:

        “还很早啊,再没有别人了吗?”

        “啊!……就是。”却尼顺着扎西当周的眼光也往茶馆里看了看:“桑周家也是刚开的门,就咱们两个。”

        扎西当周跟却尼聊了大约半个钟头,桑周就提着一个八磅暖瓶、拿着两个茶碗走过来,问却尼:“这么多的酥油茶行不行?”,却尼挺高兴,噘着他的黑头大鼻子说:“行的,行的,这一壶茶不少的话也不多啊。”他咧开鼻子下面的嘴巴笑着,接碗的时候刻意看了一眼桑周,意思是说:兄弟啊,今天我可要坐很长时间啊!桑周笑笑,会意的说:“哦呀!你们慢慢的喝!”

        太阳已经很高了,却尼的座位刚好被太阳直射着,他舒服的靠在座椅的靠背上,听扎西当周绘声绘色的聊着他最近到四川出差学习时候的见闻,扎西当周所说的很多事情,在却尼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或是就是难以想象的,扎西当周在那里讲得津津有味儿,而却尼在前面听得目瞪口呆,脸上的大鼻子几乎就要掉进嘴里了,黑黝黝的脸上被阳光晒得,已经渗出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扎西当周正聊的高兴,一个人推开门却并没有走进来,早上的阳光刚好打在这个人的背后,从房子里往外看去正好就是一片强烈的逆光,甚至连这个人的剪影轮廓都看不清楚,这个人大概从来没有来过桑周家的茶馆,他在满是灰尘的光线里站住,并没有急着往里面走,大概是站在那里观察和熟悉茶馆的环境,或者是在观察茶客里是否有自己熟悉的人,却尼和扎西当周两个人都没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但是却听到那人按照习惯,唱着诺向大家问候道:“哦!……大家都还平安吧?”。

        扎西当周跟着却尼的眼光转头看向门口,听到来人向大家打招呼问平安,两个人一起答道:“吟呀!”。

        问候完毕那人走进茶馆里面,当他现身茶馆温暖柔软的光线里的时候,两个人才看清楚来人原是个和尚,这个和尚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脸上泛着一层没有抹匀的防晒霜,被黝黑的脸膛映衬着,仿佛是在泥巴墙上胡乱涂了一些稀淡的白灰似的,杏黄色坎肩外头套着一件绛红的长袖免扣短褂,绑僧裙的丝绦是闪亮的金黄色,脚上踏着一双红色的篮球鞋,右肩上挂着一个棕色的牛皮单肩包。一见是一位僧人,看装扮似乎还是一位很有学识的人,俩人赶紧从座椅里站起来,双手端在胸前,恭恭敬敬的给和尚问安,和尚隔着墨镜撩了他俩一眼并没有抬手还礼,只是很轻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干巴巴的问两个人:

        “这里是个喝茶的地方吧?”

        却尼赶紧回答道:“就是!就是!阿卡。”

        “那……老板呐?老板在那里?”和尚并没有理会却尼,径直走到里面的一个包座,大声喊道:“啊饶!老板!”,见和尚并不搭理两个人,却尼和扎西当周只好在原地尴尬地站着,等和尚自己落了座,扎西当周才吐着舌头尖拉着却尼的衣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扎西当周心想这个和尚架子好大,可是周边寺院里的活佛、堪布他基本上都算熟识,但是在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位和尚的印象,也许是从别的地方从此地经过的吧。

        吧台里没有人,桑周两口子都在厨房里忙活,见没人理会,和尚又提高了声音:“啊饶……老板!……”,和尚最后这一声挺洪亮,把却尼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吓得他把脖子缩进领子里,闭上眼睛默默的念了几声六字真言,他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问安的时候不够恭敬而惹恼了和尚。厨房里听到叫声的桑周,也吓得赶紧从厨房里跳出来,桑周刚才还以为是却尼遇到了什么事情,在听到叫声以后还对老婆说:“这个老小子要干什么啊!”,等跑出来一看,最里面的包座里有一位装束不凡的和尚,吓得他吐着舌头,立刻轻快的跑过去,弯着腰双手端在胸前毕恭毕敬的恭问道:

        “是您大驾光临啊……阿卡!您想喝点什么?我们家的酥油茶是最好的,还有炒辣子拌米饭、炒白菜拌米饭,还有糌粑,佳卡,您需要什么?”

        和尚坐在包座里连眼镜都没有摘,仰着头听桑周介绍完,就冷冷的说:“哦,是这样的啊,那就……先给我拿上来一壶酥油茶,赶快!”

        桑周赶紧应了一声,飞快的跑回厨房里给和尚端来一暖瓶酥油茶,再小心翼翼的倒上一碗献到和尚的茶几上,没想到和尚并没有搭理他,也没有谦恭的端茶喝水,更没有做餐前祷诵,看着和尚没有任何反应,桑周轻轻吐了吐舌尖,轻手轻脚的退到却尼和扎西当周坐的地方,凑近两个人弯下腰往和尚那边呶呶嘴小声问:“哪里的?你们两个谁认识?”,两个人一起懵懵的摇了摇头,扎西当周小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三个人瞬间好像领会到了一种共同的空想式的概念一样,六只眼睛碰在一起,三张嘴变成圆筒的、地包天的、扁成一条线的样子,随后很快恢复到各自自己本来的姿势,喝茶的喝茶,忙活的忙活,只是没有了前面热闹的聊天。

        现在,茶馆里安静的连大点的灰尘落进茶碗都会听到动静,和尚不说话谁都不敢打扰修行者的清静,只有在憋不住的时候却尼才会轻轻的稀溜一口茶,之后略停一小会儿听听那边的动静,然后才敢低声的和扎西当周简单的聊几句。处于这样的尊重,桑周今天限制老婆到前面晃悠,自己也是尽量的少往前面跑,就是进到前面也是尽量的不弄出声音来。

        修行者喝了一会儿茶,之后要了一盘辣子炒肉拌米饭,稀里哗啦的吃完之后,“哒……!哒……!哒……!”地清脆的打了几下响嘴,表示对茶饭的满意,对坐在吧台里的桑周说道:“哦呀!老板,饭和茶都说头没有,很美味!再你坐着。”,转头给却尼和扎西当周也招呼道:“你俩也坐着,祝你们长命百岁。”

        桑周赶紧殷勤的在吧台里站起来,身子微微向前躬着,双手朝上托在胸前,眼睛闪烁着激动的神情,却尼和扎西当周也站起来向修行者哈腰站着。但是和尚并没有要向三个人回礼的举动,更没有一点要付账的意思,他只在座位上息息索索的收拾完自己摆放在座椅和茶几上的东西,然后整理好僧衣袈裟,起身径直向大门走去,桑周一看修行者要走,赶紧从吧台后面转出来,憋红了脸支吾着、谦恭的对和尚说:“阿卡……!”

        和尚回过头来慈祥的看着他:“唔?……什么?”

        “嗯……请您把刚才您用过的的饭和茶的钱……留下来吧。”,这句话桑周说的没有一点底气,就好象自己要强迫和尚做一些不应当做的事情一样,桑周胆怯的冒着满脑子里“嗡嗡”响的噪声,艰难的、结巴的说完之后,就从修行者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束十分严肃的愤怒,这样的愤怒非常强烈的往桑周的脑袋里塞进一样东西,让他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抵抗,桑周赶紧低下头,避开修行者犀利的目光,但是商人的本能又驱使着他又重复着说到:

        “阿卡……!请您把刚才您用过的的饭和茶的钱……留下来吧。”

        这一次,桑周的声音要比前次的更低,他知道自己没有错误,可是来自心里的畏惧是那样强大,强大到让他低低的喘一口舒畅的气都是那么的困难,桑周低着头,不敢看修行者的脸,他捏着抹布一角,反复的轻搓着鼻尖下面吧台的一点桌角,却尼和扎西当周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俩看着两个人,此时茶馆里的空气乃至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还有几个人的呼吸已经完全被飘散出来的尴尬和惊恐凝固起来,就连漂在阳光里的尘埃也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不敢有半点多余的举动。

        “啊?……你是说茶和饭的钱?”修行者的声音像极了乡政府开会时候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大的要命,震得茶馆里的刚被凝固的空气又嗡嗡的作响起来,三个人被这样的震慑直挺挺的僵在那里不能动弹,桑周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低下头把下巴都摁在了胸脯上,桑周不敢动弹一下,他努力闭上眼睛默默的在嘴唇之间念着六字真言。修行者往桑周那里走了两步靠近吧台,用肥硕的手指点着吧台的桌面,大声对桑周说:

        “你知不知道羞耻,你这样做生意本身就是一种罪孽,知道你卖茶卖饭的时候要杀多少生命吗?是要按十万百万的数字来计算的,你这么大的罪孽,每年有没有一次或两次的赎罪施舍?啊?”

        桑周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却尼向扎西当周吐了一下舌头,扎西当周微笑了一下,食指在嘴上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头和眼睛同时向修行者那边动了一下,却尼会意的低下头等着修行者后面要说的话。

        “我一进门就知道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除了钱啥也不管不顾,为了消除你的业障,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已经为你家念过经了,帮助你消除了一些业障罪孽,我已经为你做了这些,你还想要啥了?佛祖的经文念出来是要按照一掌之内的黄金来算价格的,你的那点饭和茶算什么?能比得上佛祖留下来的经典吗?”修行者的指头敲的吧台“嘣!嘣!”直响,声音铿锵有力的砸在安静的茶馆里,扎西当周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却尼也瞪着眼睛把大鼻子竖起来,他都几十岁的人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张扬的和尚,今天他真是开了眼了。和尚的话轰然砸着桑周的脑袋,另外两个人也被震得脑袋嗡响,扎西当周尽管努力着在脑子里搜寻着,可是所有的画面都是破碎的,所有的词汇都是凌乱的,没有一点完整的东西。和尚的愤怒有了很大的作用,在一切都碎烂一地的时候,和尚再次转身向大门走去,这是他的胜利,也是他离开的机会。

        “阿卡!你把话说成这样的话,就不对了吧!”就在修行者准备要走掉的时候,桑周的老婆油腻的声音带着她从厨房的门帘里旋出来,她把左胳膊“啪”一下搭在吧台上,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修行者:

        “阿卡,我们是做生意的,就靠挣这点钱养活家里的老小,我们做生意有多少业障,每年的罪孽有多少,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每年应不应该放布施,放多少布施,也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跟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修行者没有太多的关系吧?!”

        桑周老婆的声调不高,但是她的态度却十分坚定,身上淡淡的香味开始在吧台那里散开,就在桑周老婆坚定的讲述她的原则的时候,那点香味儿已经妖娆的钻进修行者的鼻子里,把他脸上愤怒僵直的肌肉熏得慢慢舒缓起来。看着眼前这张没有涂匀防晒霜的黑不溜丢、灰不疵喇的大脸,想起眼前这个人刚才对桑周怒吼的话,想起自己每天起早贪黑的劳动,想起桑周每天的辛苦,桑周老婆便开始愤怒,但是她的生活阅历和做生意时候的习惯压着她不放高声音,但是声音里依然透着河水泛滥时那样的恼怒和大山旁山岩矗立不动的坚定,女人的两道眉毛倒竖起来:

        “阿卡,你是个念经的人,有的是知识,有的是文化,有的是见识,也有的是修养,您的这些优秀品质和学识都是神圣的佛祖传授给您的,让您在世俗的世界里来拯救我们,洗涤我们的心灵,为天下苍生祈祷祝福的,这样的道理也许我讲的一点也不对,根本配不上您高尚的耳朵,但是您是一位高尚的修行人,念经诵佛是您的事情,但是像开门卖茶挣钱这种罪孽深重的事情是我们这些凡俗庸人的工作,您一个念经修行的人到我的茶馆里来,是我们前辈子修来的缘分,是我们无上的荣耀,可是您作为一个高尚的、有知识和有修养的人,吃完了喝完了的,也应该为我们这些俗人想想吧,您转头钱也不想给就要走的话,这样的事情就算是拿到拉萨大昭寺格西的辩论赛上辩论,也应该是讲不通道理的吧?”。

        桑周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敬佩的看着自己老婆,他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个女人会有这样的胆魄和这样的才气,平日里她永远都是自己身边的漂亮的乖孩子,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出谋划策,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亲历亲为,每次她都会欢快的等候自己的决定,欢呼每一件事情的成功,可是今天,就在刚才,这个平日里娇弱的女人,却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只发怒的狮子,铿锵有力的讲述着自己的道理,字字如钉般的的戳进在场三个男人的心尖和脑仁,让桑周深深的羞愧自己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往自己老婆跟前靠了靠,终于鼓起勇气对修行者说:

        “哦来,阿卡,我老婆说的很有道理!你是念经的修行人,我们是凡俗的生意人,刚才那顿饭是卖给你的,不是布施给你的,况且今天也不是我家布施的日子。”

        修行者看着这位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冲出来的女人,被她的的话敲的胸腔里的怒火硬邦邦的卡在了喉咙那里,让他猝不及防,他没有想到这一身和活佛一样有黄坎肩儿和黄色丝绦的僧装,居然在这个面颜美丽而温怒发威的女人跟前没有一点作用,他的眼睛开始慌乱的往扎西当周和却尼那里撇过去,他圆睁着的眼睛眼白越来越苍白,嘴唇似乎有点发干,血液开始往脸上涌,修行者几乎都能感受到脸颊上发烫的温度,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个女人的愤怒和对他的发问,他在自己尴尬的情绪里,在紊乱的呼吸中匆忙的、尽可能快的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定心神的位置,他脆巴巴的看着桑周的老婆,慢慢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的杏黄色坎肩和腥土红的袈裟,立刻把刚才还卡在身体里的恼怒、羞愧、愤恨全都召集起来,他向前努力的支起来自己肥厚的胸脯,高声的对桑周两口子喊道:

        “你们两个说的什么话?啊!怎么了你们,怎么这样没有教养?”

        修行者喊着话却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他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即将成功离开的时候,居然从厨房里冒出一个让自己羞恼的女人,而且更可气的是,这个在自己威严训喝之下将要沦为自己奴才的男人,居然仗着这个女人的威风反抗起他来,这实在是意想不到。他看着这两口子,眼睛来回的打量着两个人,这时候扎西当周把身体全部转过来朝向吧台,向着修行者的背影,幽幽的对和尚说:

        “哦来,就是啊,阿卡,人家说的对得很啊,信仰是信仰,做生意是做生意嘛。”

        “你是谁?跟你有啥关系了?”

        扎西当周的话让修行者明显的不高兴起来,这是一次转移矛盾的好机会,如果借着转移矛盾的机会,再把火气发的大一些,唬住这些没有见识的家伙们,也许还能再创造一次离开这里的好机会。修行者圆睁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一些怒火,他再一次的调集好肚子里的全部恼怒,那火气从嘴里“嘶嘶”的撒出来,他弯着胳膊指着几个人,在吧台前划了几个半圆开始骂起来: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尊敬神佛,不尊敬宗教,不尊敬修行者,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心里没有一点点信仰,连一点慈悯之心都没有,你们还每天祷念六字真言,你们……你们不会长命百岁,不会有美好的来世的。”修行者憋着通红脸恼羞成怒,他与其说是在咒骂还不如说他是在气急败坏的诅咒,修行者甩着胳膊,对每个人都又指又点,他一边诅咒着一边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愤愤的预备离开。扎西当周在修行者边骂边转身的时候,就开始离开座椅往门口那里走了几步,等修行者恼怒着转过身体和他在门口打了照面的时候,他便开始向修行者说到:

        “阿卡,我们能不能长命百岁,有没有一个美好的来世都是我们自己今世修行的结果,那都没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尼,却尼会意的也离开座位向修行者身边靠了过来,扎西当周继续说:“阿卡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名声也不大,我是这个乡上的寺院指导员。”说着,扎西当周就直勾勾的看着修行者,等着他的反应。

        修行者听见扎西当周的话,原本就被尴尬挤压成酱紫的脸上,瞬间又闪过几层煞白和水绿,那双白眼珠子滚动的眼睛更加的惨白无力,两片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嘴唇,已然泛起盐碱池边才有的生脆的碱白,他本来还圆巧的嘴唇抖了一下:“我……不是这里的僧人,我是……四川的,就是,我是四川的。”

        修行者看到自己已经完全处在四个人的包围当中,眼神明显的开始慌乱起来,扎西当周微笑着看了一眼桑周两口子,确定之前自己发现这件事情的苗头,现在已经比较确定了,扎西当周向前凑了一步问修行者:

        “噢?!……阿卡,我还没有问你是哪里的人,你着什么急啊,当然了阿卡,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把你的和尚证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修行者的喉咙和嘴唇完全干裂开来,刚才喝的一壶酥油茶好像全部蒸发完了一样,嘴唇突然之间感觉干的几乎就要掉下来土渣子,就像冬天里山头上的土堆堆那样,风一吹就会全部跑完了,他张了几下干燥的嘴唇,脸上的墨镜开始往鼻翼下边滑动,就在喉咙几乎就要失音的时候他把肩上棕色的皮包往身后挪了挪,最后终于从唯一还有点湿润的舌头下面挤出来一句话:“你算什么要看我的证件?”,说着话他努力的往吧台上靠过去,鼻头上已经渗出汗来,墨镜片下的鼻翼一下子变得圆起来,象摆在公路下面的两个涵洞一样。

        扎西当周看着修行者的表情,端详着他的神态,他最初的猜测正沿着不断展现在他眼前的线索向事实走近,“好!那……不看也行”扎西当周歪着头微笑着说:“那……阿卡!你总有个寺院吧?”

        “噷!我在哪个寺院,说出来你也不知道!”修行者这下子来了自信,他扶了一下眼镜,把背包带子望脖根里拉了一下。时下的藏区,已经有多少新建的主寺、重建的旧寺院、新建的子寺、新建的佛学院,他相信他随便说出一个来,扎西当周他们几个就是扒开脑袋也不会知道,就算说个大家都熟悉的新建寺院给他们,比如说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或者亚青寺,难道你们还要去寺管会翻看名册不成?再说你一个小小的寺院指导员能拿我怎么样!

        “噢……这个没关系。”扎西当周亮出来自己的手机说:“现在通讯都方便得很,不管是青海的还是四川的,相邻地方的寺院管理员和县一级的宗教局都相互有联系的,打个电话就能了解到想要知道的事情了。”扎西当周向修行者调皮的挑了挑眉毛,这句话一出来,刚才还在和尚脑子里反转的得意,立时又重重的摔在地板上,这一摔把和尚刚才重又拾回来的自信在地板上摔成了齑粉,原本就深暗的脸色现在混在防晒霜、汗水和精神干燥的神情当中,变得更加混乱不堪,他脸上的细汗混着防晒霜让他的脸变得越发油腻,和尚调度不起来脸上任何一处的肌肉来配合他预想的表情,他向刚才自己喝茶的包座里遥望了一下,那里还有半碗没有喝完的酥油茶,扎西当周刚才的话像块石头一样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和尚想努力着镇定的说一句话,现在必须要给自己打个圆场,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一身的装束呢!他努力着想说几句话,没想到自己的努力和一阵一阵的紧张居然憋着自己打了一个饱嗝,现在他开始落入下峰。

        桑周听到扎西当周说的话眼睛亮了,站在吧台后面往前一凑,按照刚才扎西当周的话接着就又继续给修行者递话:

        “就是,阿卡,把你的和尚证拿出来看看,你要是没带钱没关系,我们给你们寺院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你的茶钱、饭钱汇过来就行了,这样对你来说多方便啊!啊!”

        “就是,阿卡,没有钱你也没有必要说和吃饭喝茶没关系的话,我们开店,你过路,但是吃完喝完不给钱可不行!”桑周老婆应着自己男人的话又补上一句。

        和尚明显慌了神,看了一眼堵在门边的扎西当周,眼睛在桑周和他老婆之间晃动着:“我……没有寺院。”

        “你?没有寺院?”桑周老婆的脑子里忽然闪过电视里的那些可怕镜头,赶紧往桑周那边挪了挪。

        “啊……?”却尼感到自己的感情被刀子狠狠的捅了一下,他绝望的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你说什么?你……说你没有寺院?”,却尼害怕自己对信仰的感情像玻璃一样被摔碎了,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相信修行者不愿意给付茶饭钱应该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既想安慰一下自己也想给和尚给一个端正的、体面的台阶:

        “那……你……你是苦行僧吗?”

        “阿克却尼,你眼睛瞎了吗?你见过穿得这么干净漂亮,还长得这么肥胖的苦行僧吗?”桑周老婆受不了却尼那一句愚蠢的问话。却尼的黑鼻子一下子僵硬在下嘴唇的上面,他往后退了一步,用右手向后摸到座椅的扶手,在右手的支撑下慢慢的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却尼望着和尚的眼珠子渐渐的黯淡下去,他脑子里瞬间没有了眼前所有的房子和家具,眼前这个慌张的不知应当如何的和尚的身影,就像魔术一样悬挂在空荡荡的空间里。

        “噷!……”扎西当周已经拿出手机来,摁开了相机上的摄像功能直直对着和尚,他把头略微一歪继续说:“嘚呐!……看你穿的衣服的样子,就算你没有固定的寺院,那和尚证总该有吧?”

        “……没有!我没有寺院也没有和尚证!我什么也没有,我也没有钱,你们难道为了一点饭钱,还要弄死我不成?”和尚知道身份已被识破,既然已经丢了脸面,倒不如来个鱼死网破,大不了被三个男人暴揍一顿,和尚环视着四个人,琢磨着就是挨打,也不能太吃亏了,既然一定要把脸面撕破,那就干脆全部撕破算了就是吃亏也不能让这几个人好到哪里去。按照山里牧人们的脾气,让几个人狠狠的出了气,大概也就是打得狠一点,挨完打自己也就算是逃过今天的倒霉了,和尚想清楚了最坏的结果,反倒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唉!阿卡!”扎西当周用手机对着和尚,等和尚应了一声转过身的当间儿,扎西当周“喀嚓”一下给他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然后就发给了乡派出所的熟人。扎西当周在手机上的一连串动作,让和尚也猜到了大概,这是他最担心的,他原想理直气壮的惹得几个人对他动粗,那样的话就是拿身上的袈裟来说话的话,几个人不管怎样都该收敛起来放他走了,可是这个该让狼咬的寺院指导员,居然给他用手机拍了照片,看他的动作一定是发给别人了,这个傻了吧唧的山沟沟里的人居然能这样做,把和尚狠狠的吓了一跳,他刚才还绷紧的脸此时立刻全部努力着调动起来,使劲儿挤出来了一点笑容,态度也来了一个大转弯,赶紧转身对桑周说:

        “阿吾莱莱!我给你好好说,我其实不是和尚,就是觉得穿上和尚的衣服,走到哪里都受到人们的尊重,而且好多地方的人家会给我提供住宿,有些饭馆也不要饭钱,我有时候装模作样的念念经,还能得到人家的供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舒服得很,所以就这样到处骗着走着。你看今天,让你没认出来了,再……阿吾莱莱!求求你们!”假和尚的眼神像受伤后无处可去的野狗一样,悲哀且痛苦。

        “啥话也别说,刚才你的饭钱和茶钱拿来!”桑周的老婆蔑视的瞪着这个假和尚:“快拿来!”桑周的老婆看着假和尚身上干净利落的僧装,感觉自己的感情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她愤怒的要钱的时候,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底下集聚起来,她转身擦去眼泪,回头继续愤怒的看着这个冒充的修行者。

        “哦呀!哦呀!”假和尚像得到特赦令似的,飞快的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红钞票,放在桑周前面的吧台上,恳切地说:“哒……阿吾我错了!我错了!剩下的钱不用找了,算我撒谎的赔偿!”。

        “滚!”桑周的老婆快要气成母狮子了,吐沫星子“嗖”一下溅到假和尚的墨镜上。

        “哦呀!哦呀!”假和尚哈着腰,双手合十,分别向却尼和扎西当周躬了两下,飞快的跑出门去。

        看着假和尚离去,几个人正在唏嘘感慨刚才遇到的怪事,扎西当周在派出所的熟人推门进来问道:

        “刚才你给我发过来的那个人来?”

        “走了!”

        “多长时间?”

        “刚刚!”

        “快追!”

        “啊?咋了?”

        “那是个偷牛的通缉犯!”

        四个人又一次被惊呆了,桑周老婆被惊的差点把手塞进嘴里,却尼的黑鼻子又一次变成了雕塑,还是桑周反应快:

        “哦哦哦!……赶紧快追吗还来得及,往下面跑了!”

        “走走走走!我陪你一起去!”扎西当周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拉着派出所的熟人冲出门去追假和尚去了。


4


        今天桑周和老婆的心情就像早上的太阳一样,惬意又温暖,昨天下午乡上打电话过来,说州上有领导要到乡上来视察,他家作为全乡的创业模范之一,被领导点名要来参观。得到这样的消息,两口子从昨天下午就开始收拾茶馆,到今天早上茶馆的里里外外已经收拾的干净漂亮、一尘不染了,桑周通知了附近茶馆的常客,请他们勿必到茶馆来喝茶,每个包座送一壶酥油茶,其余的消费全部半价,但是条件是必须要换上节假日时才穿的的华美藏服过来,给自己撑撑面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大鼻子却尼、扁嘴巴代保、弹唱手华桑、光头格力……,还有却尼的老婆和女儿今天也被叫来帮忙,酥油茶馆里好像要过节一样,里里外外都是人,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显得格外热闹。

        却尼在所有的来宾中算是长辈了,按照习惯,却尼今天穿了一件锃白羊皮板子的藏袍,一件斜搭扣的粗布白衬衫,脖子上搭着一串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朱砂供的星月念珠,藏袍的衣领、衣边缝着一圈三寸宽的黑布,黑布两边又压着两条筷子粗细的红色绦线,放着一指宽衣边儿留白,细软翻卷的羊毛露在翻开的衣领和袖口,显着白净和温暖,火廉子由红色牛皮带子从腰带处吊在藏袍前襟正中间,火廉子顶端一对祥云对扣挂在皮带子上,藏袍的前摆衣襟上用红线绣着一朵硕大的线描祥云,头上戴着一顶撒着一撮红缨的窄边儿尖顶传统白毡帽,脚上蹬着一双红条绒做底料皂色条绒兜腰的厚底翘尖花彩藏靴,他那标志性的大鼻子厥在地包天嘴唇的前面,走路的时候一抖一抖的,显得格外精神。

        代保虽然平时总让却尼拿捏调侃取笑,但是今天经老婆一捯饬也是别具一格的精神帅气。今天为了遵照老婆的嘱咐不弄坏、不弄脏这身衣服,代保在包座里端庄的坐在自己的礼服里面,眼睛左看右望的,当看到老朋友却尼的时候,兴奋的喊道:“啊饶却尼!不到这里来吗?”。

        却尼定睛一看,呵!老小子代保,今天可是真漂亮,只见他头戴一顶崭新的翘边儿的新式礼帽,象哈达一样洁白的衬衣,领子、袖口和衣襟边沿上,工工整整的镶着一圈彩锦缎子的压边儿,压边儿的内测又挨了一遍一指宽的红色锦做陪衬,缎金缎子拧的扣眼儿,端正地扣着亮闪闪的铜樱桃纽扣,点缀的白衬衣更加炫目;浅色线绣着流水祥云纹底的深蓝色织锦缎藏服,茶碗大小的金色五福团寿主花,按照肩、胸、背、肘的位置把金福团寿的图案全部裁剪对称起来,斜挎的领子上用纹边饰条和彩边精美的拼出草花、流水和央庄回纹图案,腰间系着一条康巴流苏腰带,脚蹬一双锃黑瓦亮的高腰皮靴,为了举止方便,代保把两条长袖子脱下来,在要带上整齐的折叠着在肚皮下面又漂亮的搭扣折叠起来,不翘起一点鼓包,这样一拾掇让代保浑身立刻就透着一股子精神,却尼过去坐在代保的对面,由衷的把代保赞美了一番,代保高兴的扁嘴巴都快要裂到耳朵根了。

        看看所有的人已经准备就绪,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是这一房子的人,没有一个人来主持管束总是哄哄闹闹的,应该有个可以调度大家的人,这样一捱州上和县上的领导前来视察,就不会出现喧闹杂乱的现象,可是能够调度起这些人的人应该是谁呢?桑周想到这样一个细节,就开始考虑可以调度得起大家的人选来,他还没有查看完半间房子的人,装束靓丽又侃侃而谈的却尼就掉进了他的眼睛,桑周赶紧跑去趴在却尼的耳朵边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他,能够以这样炫耀的姿态指挥大家,却尼求之不得,于是在桑周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却尼点头同意了这个能够完全满足自己心意的提议,他很快站到自己坐的椅子上,把自己的袖子轻轻的在头上甩了一圈,学着乡长开会时候样子高声说到:

        “噢……!啊饶!啊饶!……大家听一下啊,大家听一下……今天!桑周叫大家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昨天乡上给桑周在电话里通知,今天下午州上有一个领导要来视察,哦莱……!为啥要来视察,就是因为桑周是咱们乡上很会做生意、很会办事情的人,嘚咯……再说平时桑周也没有少帮助大家,这个对吧!你们自己看……钱上面的事情、帮忙做生意的事情、还有家里有困难的,桑周都给大家帮过忙,大家既是一个地方的人,也都是乡亲朋友,再今天大家都来了,一会儿州上领导到茶馆里了,大家不要紧张,要是州上的领导们问谁什么话了,回答的人一定要把话讲清楚,不要胡说,其余的人都要高高兴兴的,这样说的话大家心里都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哦呀!阿克却尼!”

        “哦呀!没说的!”

        ……

        大家七嘴八舌的答应着,桑周高兴的把双手托在胸前,别住笑起来的嘴,抬眼向却尼躬腰哈了哈,然后利落的指挥着却尼的老婆管和女儿给大家倒茶,摆盘子,自己钻进厨房里和老婆一起开始炒那几道自己家的几样常备热菜:辣子炒肉、白菜炒肉、素炒油白菜,还有凉拌萝卜和凉拌黄瓜。不一会儿茶馆里就热闹的像州上的饭馆里那样了。

        捱到中午时分,茶馆请大家吃午饭,饮料有奶茶、清茶和酥油茶,饭食有杜玛、糌粑、辣子炒肉拌米饭、白菜炒肉拌米饭、素炒油白菜拌米饭、蕨麻煮米饭,原本桑周是要半价,但是为了照顾好所有人的情绪,不至于到了关键时候有人坏了好事情,所以桑周和老婆仔细商量之后,咬着牙临时决定今天请客,所有的人一听说今天桑周请客都很高兴,甚至还有人兴奋着站起来给却尼和桑周打保证,一定完全按照却尼和桑周的指挥完成好任务,保证让领导们高高兴兴的来了,高高兴兴的回去,有了这样的保证和决心,桑周终于算是完全放了心,现在就等乡上、县上、州上的领导来莅临参观了。

        中午饭快吃完的时候,代保隔着窗户终于看到了公路上的越野车队,他看着对面的却尼往外努了努嘴,安静的对却尼说到:“那些人到了。”,却尼也朝窗外看了看,然后转头对着桑周说:“桑周,领导们到了。”然后又站在座椅上给所有的人交代道:“前面说的话大家不要忘了啊,领导们进来的时候大家要高兴啊,要欢迎!都知道了没有!”

        “哦呀!知道了!”

        “知道了,说头没有,放心!”

        “哦呀!哦呀!”

        “哦呀!一定按照你们说的要求办!”

        在所有人一起参差不齐的回答声中,桑周带着三个女人拿着一大捧哈达,端着银盘酒具和一瓶美酒出门去迎接领导们了。

        敬完迎宾酒,献上吉祥的哈达,桑周满怀喜悦的跑到头里给领导们推门引路,领导们在桑周的引领下走进茶馆的时候,却尼和代保率先站起来鼓掌欢迎,为了能更方便的指挥所有的客人,却尼在鼓掌的时候顺势就走到了茶馆的中央地带,县长、乡长和乡党委书记进来一看满屋子身着华丽的乡亲和一房子喜气洋洋的气氛,同时悄悄的向桑周微笑着竖了下大拇指,这三根大拇指对桑周来说就是最高的嘉奖。州上的领导很高兴,环视着茶馆,满面春风的,开口不断的赞叹着:“哎呀!想不到啊,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有这样上档次的一个茶馆,真是很不容易啊!从这间茶馆可以看出,现在人民群众的生活确实是提高了啊,而且生活向着高质量的方向发展呐!”。

        县委书记、县长和乡党委书记站在州上领导的旁边,全部掬着最可爱、最和蔼的笑容,聆听领导的赞扬,乡长趁机会在一边用眼睛示意着却尼和代保,用眼睛指向领导的旁边的空位又冲两个人笑笑,两个很体面的老哥们儿会意地站到领导身后,心里美滋滋的,在这么多乡亲面前被乡长安排到州上领导的身边,这就是在大家面前明确了他俩在乡上领导眼中的位置,这是难得的不用多讲的炫耀,这样的荣光在别人眼里就像家护神现了身、祖宗显了灵一样。

        领导夸赞着桑周的前瞻性眼光,夸赞着乡上领导集体的工作业绩,在说话的时候,领导正要向后环视一圈满屋子的牧民老乡们,一回头却看见端庄体面的却尼和代保,于是就对着两个人说:

        “啊呀,老乡到前面来吧,咱们谈谈啊!”

        代保赶紧抬着双手,满脸堆笑着应和到:“怕冇有!怕冇有!呶们一天一天草滩滩上走着怕冇有。”

        却尼一看代保先开了口,赶紧也随着代保说话的方向回答起来:“哦莱!哦莱!呶们天天牛哈赶着吃草的要嘞,呶们牛的后面走的已经习惯了!怕冇有!怕冇有!”

        “哈哈哈哈!”领导并不在意,他晓得不同民族语言有着不同的表述习惯,况且在这样偏僻的深山里,老乡们很少和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接触,不习惯使用汉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领导看到其他人尴尬的表情,于是自嘲着说:“唔……这两位老乡挺幽默啊!哈哈哈!”

        “两位阿克!”乡长悄声用藏语对代保说:“你们要是紧张就不要胡说了。”

        “唉!……”领导看乡长的表情也猜到了大概八分,便制止道:“没关系,老乡们又不常说汉语,没关系的!”

        代保和却尼一看大领导制止乡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到人家领导这样和蔼,可是还是担心乡长因为他俩被领导责怪,于是就尽量解释道:

        “怕冇有!怕冇有!再我胡说的没有了!”

        “哈哈哈!”领导笑着,并不在意两个老人很不通顺的汉语,他笑了一会儿,把头挨近代保问代保:

        “啊……老同志啊,今年家里的牛羊情况怎么样啊?”

        “啊!?”大领导这样一问,弄得代保反而紧张起来:

        “……牛诶?牛有哩!牛有哩!都好好的家里面坐哈着嘞!回去我给它们说给,你它们哈问着恕!”

        “呵呵呵!”这回大领导真的被逗乐了,他看着代保笑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尽量遏制住自己的笑声,然后抓着代保的手边笑边对代保说:

        “老乡,别紧张,慢慢说。”

        代保看了一眼乡长,嘴巴和喉咙开始发干:“哦呀!哦呀!”。代保想起茶几上刚倒的那碗酥油茶,可是手被领导攥着,动弹不得:

        “哦呀!哦呀!……我们家里男人一样的牛二十个有嘞吗……可以娶老婆的三个有嘞……唔……那些男人一样牛的老婆满滩滩跑着叻吗……牛的娃娃今年十一个窖(掉)下来了,一个死角嘞。”

        代保从眼角里看到县长红着脸憋着笑在一边轻轻的摇着头,县委书记也开始低头抖起脖子了,代保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汉语肯定已经闹了笑话,但是他一下子检查不出来哪里说错了,他偷偷向周围环视了一下,发现好多干部都在偷偷的笑,就连问他话的这位大领导也在低头默默的笑着,大家越是在笑他越是紧张的难受,尤其是喉咙里和嘴巴里,就像涂了一层胶水一样,全是粘粘的、黏黏的,他现在很需要一口清凉的饮料润润嘴巴,顺顺喉咙,代保的脸慢慢变成羊肝的颜色,两边太阳穴上的血管一阵一阵的膨胀着,一股股的热浪从脑袋里直往外冒,就这一会儿会儿代保想念极了茶几上那碗酥油茶,他真想不顾一切的走过去把它全部倒进嘴巴里。

        “哦!……好!……好好!”领导拍了拍代保的手背,察觉出代保的紧张和惧怕,为了不让代保因为继续紧张而说一些让乡领导们难堪的话,州上的领导撒开握着代保的手,他看看显得比较稳重的却尼,随即转而笑着问却尼:

        “啊呀!老乡,你的这身藏服可真讲究啊!我要是没有弄错的话,像你这样的皮板子藏服很贵重吧!你们看看这皮子熟的多好!”

        “就是就是,这个是我爸爸妈妈吃哈的羊的皮子做的就是,它们的娃娃我也吃掉了么,今天这里没有。”却尼觉着自己应该比代保说的好许多,自己平时和那些汉族商人们做生意时候,讲话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天脑子里空空的,在领导和代保说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已经开始空旷起来,手上也忽然就冒开汗了。

        乡长这时候轻轻凑在却尼脑后,悄悄的说:“阿克别紧张,慢慢说。”其实却尼的情绪已经被代保带进了慌乱之中,他看着领导,脸上的眼珠子都快要蹶到鼻子上面了,为了减缓却尼的情绪,领导转身向身边站着的干部和老乡们招着手说:“来来,大家别拘谨,咱们坐下慢慢聊一会儿。”

        “哦呀……哦呀!”一挨屁股坐进座椅里,却尼的情绪霎时好了许多,表情开始也自然起来。桑周的老婆赶紧把他们跟前茶几上的剩茶撤走,随后却尼的女儿麻利的在端来的几个新碗里分别倒好奶茶,一个一个敬在茶几上,礼貌地退下。领导看着却尼的情绪有所平缓,端起奶茶品了一口,赞美道:“唔……这个是酥油茶吧!很好喝吗!”

        却尼听见大领导夸赞茶水,赶紧殷勤的让茶道:“就斯就斯!红部你擦胡擦胡!钱不要的茶你多多的喝吗,香香的就斯。”

        领导点头应着却尼的恭让,笑着回答:“哦呀!哦呀!好好!好!”。

        县长坐在一边实在忍不下去了,“噗”一声笑出来对却尼说:

        “好了,阿克,再可以了,再你不要说汉话了,你用汉话把意思都说拐弯儿了,你先休息一会,我先给人家领导说点正事,我说完了你一会儿再用藏话和领导聊聊,我来给你当翻译。”

        却尼一听,立刻撮起笑脸答应着县长:“哦呀!哦呀!”,县长这样子正好缓解了自己的紧张,他真是求之不得。

        县长把桑周叫到跟前,向领导介绍到:

        “领导,这就是昨天在县上给您介绍过的,这个乡上有名的小能人桑周,他从小就经商,很有商业头脑,是这个乡上的致富能手。”

        桑周听县长介绍完自己,双手合十在胸前腼腆的向领导鞠了一躬,领导站起来握住桑周的手说:

        “你好,你好,刚才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就是你吧!”

        “就是!就是!”桑周尽量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努力着不让自己紧张起来,毕竟自己是这间茶馆的主人,况且今天他才是领导最关注的人,今天更是他桑周的重要节日,当着这么多邻居和熟人的面他不能说错话,半句都不能,不能让别人拿了他的错误当笑话,像冬天穿过山谷的风那样传播到所有的山沟和草滩上去。

        领导问了一些桑周今后在生意上的想法,桑周在努力控制自己语速的基础上,对今后的初步设想回答了领导的提问,基本上算是应付的周全,在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领导们粗略的参观了一会儿桑周的茶馆,因为有前面与却尼和代保谈话的经历,县乡的领导们决定还是回县上在做详细的汇报比较稳妥。

        临了,乡长扶着桑周的后背对他说:“今天好得很。”这一句话让桑周一直七上八下悬吊着的心算是踏踏实实的落了地,他带着却尼、代保和乡亲们,簇拥着把州上的大领导和县长、书记送到门外,在将要上车的时候,大领导握着桑周的手说了一番激励的话,让他感动不已。

        等大家热热闹闹的送走领导们的车队,桑周终于深深的吁出一口气来,他如释重负的擦了一把连头发都被泡软的汗水,今天和州上领导的会见是很成功的,今天的会见象征着今后他会在县、乡两级政府,都有可能获得更多的优惠政策和更多的机会,看着越野车队走远,桑周把乡亲们再次让回茶馆,进了茶馆他就赶紧跑回卧室,脱掉捆出他一身汗水的藏服,等认真擦干净身上、脸上、头上的汗水之后,桑周这才笑呵呵的回到茶馆里,虽然却尼和代保今天的表现不尽如意,但是毕竟两个老家伙还是非常认真和努力的在帮衬着他,他得犒劳犒劳过来给他撑场面的乡亲们。

        桑周换好衣服再回到茶馆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乡亲和老顾客回家去了,茶馆里就剩下两个包座大概七八个人了,三个女人正在收拾杂乱的茶碗用具,那里有客人坐的地方已经收拾的干净停当,连新茶都已经倒好端在茶几上了,而代保和却尼做的包座里,两三个人正笑嘻嘻的看着切尼和代保的表演,桑周凑过去的时候只见却尼挺着大鼻子正盯着代保,代保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深埋着头。一看这情形,桑周就知道,肯定是却尼又在拿刚才说汉话回答大领导问题时候,闹了笑话这件事情欺负代保了,桑周笑呵呵的坐到他俩的包座里,招呼着老婆往这里上壶新茶,再给大家煮上一锅肉。

        “你们俩怎么了?在准备今天的辩论吗?”桑周解开掐着脖子的衬衣纽扣,让一直僵直的脖子也自由自由,他坐下来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酥油茶的味道穿过鼻息透进胸腔的时候,醇美清香的轮廓一下清晰起来,桑周拿上一只新碗给自己到上酥油茶,“滋……”的呷了一口,开始欣赏两个老对头的开口秀表演。

        却尼看桑周坐定了,坐稳当了,他看着桑周嘴巴向代保呶呶:“人家领导们来之前的时候,我不是给大家交代了嘛,要是问谁什么话了不要紧张,回答的人把话讲清楚,不要胡说,这样的话我说了吧?!”

        桑周笑着没有做任何回答,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但是在这个宽阔的山谷里、在周边的邻居当中、在他的心里位置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他们在悠长的岁月中沉淀的生活,早已在所有人的心里垒砌起了很高的威望,是孩子们眼里智慧博弈的完美教材,他俩之间的戏虐玩笑、纷争和睦演绎着这片草滩的历史,是草滩上人们生活的前序后跋。桑周继续笑着,其他人都向他们这里侧过身来,所有的人都在笑,今天是个节日,干嘛不笑呢。

        却尼看着茶馆里仅剩的客人都朝向这里看着他俩,他急欲说话表现的兴头更大了,他的声音开始向高处爬升:“我说过了吧,喏!”却尼的大拇指背过去指着代保:“这个胆小鬼,你莫名其妙的害怕什么?”却尼歪过头看了一眼表情无奈、抿着薄嘴唇的代保,黑鼻子抖得更精神了,撒着红缨的窄边儿白毡帽有点碍事,他摘下来一点一点仔细的捋好红缨穗,然后把毡帽端端正正的摆放在茶几靠近窗户的那一边,看着人们期盼的眼神,却尼很得意,每次到了这种备受看客们瞩目的时候,他都会很好的抓住机会,尽量完美的把自己的才华不遗余力的表现一遍,却尼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一下旁边的代保开始自己的表演:

        “啊饶?唉!……”

        “啊!……什么?”代保比刚才更害羞了,低着头笑了一下,印证着却尼的揣测。

        “噢嚎!……还有脸说‘啊’!”却尼开始来劲了,桑周笑着往后靠紧了靠背,像是要给两个人腾出一块角逐的场地,两个红眼珠子吊在大鼻子上面,却尼故意抬高了声音学着代保说话的腔调,开始向代保发出新一轮的进攻:

        “刚才你害怕什么啊?那些领导又不是面目狰狞可怕的家伙,人家心平气和的问你的时候,你用汉话说什么……‘牛的后面走的已经习惯了’说出来这样的句子,这叫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吗?你不习惯着,我们这里世世代代居住的人们,年年月月天天的都在牛的后面,不管在那个时候,不管在哪个朝代,不管是谁在牛的后面都走的习惯着,啊!对吧?”却尼有点咂吧出乡长讲话的情绪了:“你不会说汉话就不要说吗,说藏话呗!你这个傻瓜蛋。”。

        “我说藏话是可以,可是谁帮我翻译呀。”代保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完全只是对着却尼在嘟囔着自己的顾虑。

        “翻译?乡上的书记有叻!乡长有叻!县长有叻!乡上的其他干部有叻!哪个不能给你当翻译?汉话不会说哈硬要装成会说的样子,再?……你‘牛的后面跟着习惯’了呗,再你牛的后面不习惯着,今天你的汉话说的太棒了!你这样大一个年纪的人,所有尊重咱们俩的人都看着咱们俩呢,你真是很会找时间和地方丢脸啊!”

        “嘚咯!……你给人家领导说话的时候不是也说得汉话吗?我听见你说的也不好呗!”代保不满意却尼对自己的编排,他反过去学开了却尼刚才说汉话从样子:“‘钱不要的茶你多多的喝’这句话是你说的吧?”

        “啊!……?”却尼突然感觉嘴里被塞进一个石头,嚼不动、咬不住、咽不下:“你……”却尼没有想到代保今天会忽然向他反击起来,他一下子结巴着把脑袋里原本早早储备好的话忘了个差不多,却尼羞红了脸,很生气的向代保嚷起来:“我能和你一样吗?我是我,你是你。”。

        从来都让却尼占上风的代保今天意想不到的反击了一下,而且反击的正中却尼的要害,却尼担心自己会乱了阵脚,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调整情绪,他把跟前碗里的茶底子泼到地上,向自己的女儿一抬手:“呀!依姆倒个茶!”,却尼的姑娘看着尴尬狼狈的父亲,在一旁偷笑着,听见招呼赶紧止住笑,低头顺眼的提着暖瓶过去给爸爸的茶碗斟满奶茶,顺手也把代保的茶底子泼了,斟上奶茶奉给代保,挨到给桑周倒茶的时候桑周示意不需要续添茶水,姑娘歪着脑袋从桑周跟前转身的时候,又想起自己父亲刚才被代保反击后的神情,憋不住差点笑出来,她提着暖瓶快步跑回吧台那里,躲在妈妈的身后压住声音偷偷的、痛快地笑起来。

        就在却尼女儿给大家添水倒茶的当间儿,代保慢慢的、隐约的咂吧出却尼今天脱口秀的缺口,看着这个勤快的姑娘倒完茶走掉之后,代保想骡子踢人踢一次也是踢,踢两次也是踢,既然都拉下脸反击了一次却尼,那照着却尼的心坎上再打击他一次,那更应该无所谓了,况且,今天假如老天爷开眼,给了他无上的智慧,像寺院里的阿卡们辩经时候一样,让他能够出口成章、侃侃而谈的话,看以后却尼还敢不敢在人多的时候欺负自己了:

        “呐……你可以说汉话的话,我为什么不能说啊?难道你说的和汉民们说的一样?还是你长得比我好看?”代保很满意自己的这两句说辞,眼睛逼着却尼:“啊!……你说出来让我听听?”

        “你这个噜干,说的什么话?”,在思路和情绪还没完全调整好的时候,却尼的确有点慌了,坐在另一个包座里的几个客人,已经有人在用藏服袖子掩住口鼻,在偷偷的笑了。

        “嘚呐!人家领导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钱不要的茶多多喝’说,你是要人家出丑呗!啊?人家是堂堂的国家干部,拿公家工资的人,人家什么样的茶没有喝过?你还嘴巴张得大大的说‘钱不要的茶你多多的喝’这样的话,你一点都不知道害羞吗?”。代保终于撕开了缺口,扁嘴巴嘟起来,他很骄傲今天自己能说出这样完美的话,说完这些话之后便香香的喝了一口刚倒的茶,转头看着却尼的大鼻子。

        “啊……噜干!噜干!……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却尼的大鼻子甩起来,他不敢看代保的脸,生怕就这样让代保拿住了:“我说的汉语再怎么不好的话,人家也能听得懂,不像你的,连我们都听不懂!”

        “也许吧!也许吧!今天所有的人都在茶馆里呢,所有的人都听见咱们俩和人家领导说话了,谁说的好谁说的不好,大家都已经听到耳朵里去了,至于说的对还是不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啊!”

        “嗯!……就是啊,‘满滩滩牛的老婆跑着’是你们家的牛就是吧,你那样说的话你们家的牛应该全部有结婚证嘞吧!看人家领导不知道的样子,那些结婚证一定就是乡上给它们发的吧?那些个该摔破脸的乡干部们也不知道帮忙给说清楚,对不对啊。

        按道理来说呢,就连草滩滩上的傻瓜都知道,天底下的牛犊都是生下来的,只有你家的牛犊是掉下来了的,从哪里掉下来的呢,一个也没有摔死,那可真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啊!”却尼在代保第二次反击之后,基本上已经调整好了自己,他一下就揪住代保和领导说过的话里的把柄,马上就进行了一次十分有效的调侃,房子里的人终于都憋不住了“哄”一下全部笑起来,却尼和桑周的老婆在吧台边儿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代保的扁嘴一下子弯下去像个挂在墙上的栓牛绳似的,代保在着急的时候永远都想不起来关键的词汇,代保张着嘴吧一时没有了任何反击,只能用两只眼睛干巴巴的使劲儿瞪着却尼,要不是身上穿的这身崭新漂亮的礼节藏服,他真想跳起来把却尼拉到院子里,狠狠的摔他个大跟头,代保愤懑的、无奈的、尴尬的坐在椅子里,低着头没法子动弹一下,好在还有一顶卷边的礼帽扣在头上,好在还有满满一碗的酥油茶摆在眼前,好在自己还可以喝点茶水缓解下自己的心情,好在所有的人都了解,在却尼跟前自己永远都是失败者,好在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尴尬,好在今天却尼也在大家面前出了笑话,好在自己刚才还反击过却尼,代保悄悄的安慰着自己,不由得自己也偷偷地笑了起来。

        “嗯!嗯嗯……”代保的无奈滋养了却尼的灵感:“大家看看!看看!大家看看这个家伙的样子,开口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还不让人帮忙指点,你要是教他学习怎么说话,他居然不服气还要瞪我一眼,你那个都是什么眼睛喏,冬天雪灾时候吃不着草根饿死在石头跟前的牛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光有白的没有黑的。”却尼看着前仰后合的人们,心里满足极了,他的口才在这个草滩滩上是人尽皆知的,对于大家来说却尼每次调侃代保都是非常精彩的表演,今天也不例外,为了今天的痛快,也为了博取所有人的目光,却尼继续调侃着:“而且嘴巴也是这么扁扁的张开着,脖子硬邦邦的,好像春天里从洞里懒洋洋的爬出来后,趴在地上找饭吃的快饿死的哈拉一样,屁股圆圆的、肚子扁扁的在地上,饿得头晕目眩的连头也抬不起来,哪怕就是最讨厌的野狗跑过去吓唬它,都没有力气看人家一眼。”

        代保的笑容尴尬的挂在脸上,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扁嘴干巴巴的咧在脸上,脑子里搜刮不出一点可以对应的词汇,他受了奚落,连大方的“哈哈”笑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所有人的狂笑似乎已经撕烂了他的脸面,代保坐在座椅里,让卷边的礼帽挡住自己的眼睛,原本他觉得自己在回答州上领导问题的时候所闹出来的笑话,最生气的应该是桑周,给他脸色看的应该是桑周或者他老婆,可是现在调侃他的是却尼,自己原本就不是却尼的对手,虽然自己有了一点反击,可是现在被却尼反戈一击,可以说是被羞辱着让人家调侃,让他在穿着最体面衣服的时候收到最丢脸的奚落、讽刺、调侃以及羞辱,今天这一次的受辱大概要成为这片草原上的经典笑话了,以往代保总能在却尼竭尽才华的调侃下,大度的“呵呵”笑着结束每次的表演,可是今天代保忽然感觉非常别扭,他心底里就根本笑不出声来,今天他也不想像以往那样一笑了之,他的心底开始一点点的沉重起来,代保板起老脸默默地站起来,表情愤愤的开始往门外走,却尼一看代保的脸色,知道代保今天是真的生了气了,多少年的好邻居好朋友了,却尼不能因为几句过分的玩笑话就让代保丢尽所有的脸面,他尾随着追出去,堆起脸上全部的皱纹,陪在代保的身边主动的点着头哈着腰,给代保开路推门,向代保说很多恭维的话。

        坐在窗户边的客人们全都仰着脖子向外望,有人说:

        “这两个老头,真是快乐的一对好朋友啊!”

        “哦来,两个朋友每天都这么高兴的,很少见啊!”

        “人一辈子,除了自己的亲戚,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就是啊!”


5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厨房的灶膛里怎么生火都不着,老是往房子里冒烟,呛得桑周和来吃早饭的客人都没有办法呆在茶馆里了。桑周老婆在厨房里骂着:

        “啊南卡玛!这是怎么回事,我没做过不干净的事情,没有不敬佛,没有伤害过无辜的生命,这些牛粪都是干的,怎么会烧不着啊!!”

        桑周老婆骂着,擦着眼泪撩开门帘的时候,全身就被裹在一团浓厚的白烟里从厨房里面翻滚着走了出来,桑周看见一幅狼狈相的老婆也是气得不行,开口就开始埋怨女人:

        “你这个懒婆娘,牛粪都不收拾好,弄出这么多的烟,你是准备把我和客人们都当成哈拉熏了吗?”,桑周这样骂着,趁老婆带出来的这团烟还没有散在茶馆里,快速跑去打开大门和所有的窗户,他一边开窗户一边给客人们道歉,其中几个客人端着茶碗,站在院子里很不高兴的给桑周说:

        “阿克桑周,要是不喜欢我们到你家来喝茶,你就明话说吗!哦呀!……我们虽然不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的人,这个我们自己也知道,象我们这样不受人欢迎的人来这里喝茶,你家要是觉得我们的到来损害了你家的名声的话,直接说好了,但是你们用牛粪的烟熏我们,你们家的这个做法可真的很不好啊。”

        桑周陪着笑脸给客人们赔不是,说抱歉的话,又利索的从茶馆里搬出来几把折叠椅,放在院子里朝阳平坦的地方,请几个人坐下请求原谅,可是几个客人还是很不高兴,其中一个抬手拨拉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冷冷的对桑周说到:

        “桑周……我们是来茶馆里喝茶的,不是到你家来看草滩滩的,你家茶馆今天要是想招待我们几个,就好好的让我们到房子里喝茶,哪有象你家一样把客人赶到院子里的道理,你们家就就不害臊吗?你们家如果不让我们马上到房子里喝茶的话,我们现在就要走了。”。

        桑周抬着笑脸,给几个恼怒的客人哈着腰,嘴里不停的应着:“哦呀!……哦呀!……!请你们几位不要生气,我现在就去房子里看看。”桑周跑进茶馆里,去取几位客人用的暖瓶,没想到尽然是空的,桑周笑着摇摇头走进厨房里去给老婆帮忙。女人虽然在厨房里忙着收拾灶膛,可是外边几个客人的话她也早已听到耳朵里去了,她有些恼火,本想冲出去顶他们几句,但是她刚走到茶馆大门的地方,就看见桑周在那些人的跟前犯贱一样的点头哈腰,一家之主都这样子了,她再出去和客人们拌几句嘴,那得让自己男人多么为难啊,她心里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回厨房去继续摆弄那中了邪的根本不着火的灶膛。这一会儿,桑周进来给她帮忙,女人没好气的甩开桑周的手,背对着桑周愤愤的说:

        “都说的什么话,我们又没有招惹他们,越伺候他们还越是不高兴!”

        “唔……”桑周知道刚才外面的话老婆全都听见了,他赶紧陪起笑脸,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开茶馆做生意就是挣得伺候人的钱,点头哈腰那时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来茶馆喝茶,他都要笑着伺候,但是一般情况下,发生今天倒烟的事情,只要他去陪不是,陪笑脸,掬着让人说几句,让客人痛快痛快嘴,基本上不会有人为难他,可是今天看这几个人说的话和端的架势,就知道这些人也就是想乘机赖掉那一壶的茶钱,这样的人一年里几乎也见不到一回,做生意吗要的是和气,只要他当老板的不端着架子,成天高高兴兴的和客人们相处着,那红彤彤的钞票就会一张一张的跳进钱箱子里,老婆这样生气,其实也是心疼自己受这些人的闲气,桑周用手抚摸着老婆的后背,陪着笑说到:

        “别生气了,这些人就是几个上不了桌面的痂咚(藏语:对不求上进,游手好闲、好逸恶劳者的概称),今天看没有客人,就是想乘机赖掉一暖瓶茶钱,别和这些人计较了,生他们的气,一点都划不来,好吧!”。桑周老婆听了这些话,心里还是不痛快,可是桑周都这样说了,她也是没有办法,她扭着身子甩开桑周的手,连头也没转过来,只顾自己摆弄着炉膛:

        “去去去!别在这里烦我,出去让那几个痂咚赶紧走吧!”

        桑周笑着从厨房里出来,到院子里过去给几位客人陪礼说:“今天实在是对不起,我们家的灶膛也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就是不着火,影响你们几个人喝茶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等我们家的灶膛修好了你们再来做客好吧,今天的茶我请客。”

        几个人坐在折叠椅上,相互看了看,那第二个发牢骚的客人说:“呀!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们今天也给你一个面子,就不追究你家用烟熏我们的事情了,等有机会了我们再来你家喝茶。”说完,几个人就歪歪斜斜的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拨楞着额头上的长发,前前后后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的走了。

        那几个人刚走一会儿,桑周正在收拾院子里的折叠椅,就看见却尼和扎西当周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问他:“啊?……桑周!你们家的房子着火了吗?”,桑周笑起来,刚要和两个老朋友解释房子冒烟的事情,就看见桑周老婆揉着满脸的炉灰流着眼泪从茶馆里走出来,只见她的头发里、衣服里还在往外渗着的浓密的白烟,一缕一缕的,活像一块没有烧完的牛粪刚从炉子里被捞出来一样。

        桑周故意绷着脸,指着自己老婆说到:“都怪这个懒婆娘,连牛粪都晒不好,还一大早的拿着湿坨坨往炉子里面塞,你俩看看,好端端的茶馆让她弄成啥了?来喝早茶的客人都让她给熏走了!”桑周原想绷住笑脸,可是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却捏着拳头怒气冲冲的往他身上冲过来,扎西当周吓的赶紧拉住桑周老婆,看着象花脸猫一样的女人,桑周终于没憋住“哈哈哈”的笑起来。

        却尼撅着大鼻子瞪着桑周骂道:“你还有心情笑,我们以为你家着大火了呢,你看你老婆脸上的灰,你也不去给她帮帮忙,一点都不象一个男人,真是过分!”

        扎西当周因为工作的原因,做事心一向都很细心,他应和着却尼的话接着说:“就是桑周,你确实有点过分了。”桑周愿想就只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却被两个人骂了几句,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的,似乎就是为他老婆受委屈打抱不平而来,桑周原本还想和两个朋友在早晨的太阳里高高兴兴的喝一会儿奶茶,聊聊天,这下子好了,突然就被他们两个跳进来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还说自己不象男人,桑周真的生气了,可是他还是压着,压在肚子里,但是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藏住,刚才还笑着的脸这会儿变成了一块趴在地上的牛粪。

        扎西当周转头看着满脸泪痕委屈巴巴的桑周老婆问道:“申姆(藏语:嫂子),你架火的时候把前面的炉灰全部都捅干净了吗。”

        “捅干净了啊,我连烟筒拐子里的灰都收拾掉了,捅得干干净净的了。”桑周的老婆用手不停的抹着眼睛说着,一脸的委屈。

        “烧得牛粪都是干的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又懒又笨的傻女人吗?我什么时候没有让这个家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了?”桑周老婆说着这话,眼睛早已经委屈的钉在桑周的脸上了,扎西当周笑笑:“我进去看看”说着已经走进烟已经快要散完的茶馆里,没有一会儿,扎西当周走出来说:“申姆说的没有错,炉子里是干净的,炉子旁边的牛粪全是干的。”

        却尼翘着大鼻子,眯缝着眼睛,左手半拳着托住下嘴唇,大拇指在左边前臼齿的两个牙齿之间来回刮着:“那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你家进了鬼了吗?”却尼想不出来是哪种情况造成炉膛倒烟,可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俏皮劲儿又上来了,扎西当周在一边看看表情呆木的桑周,又看看却尼又黑又大的鼻子,也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

        “阿克却尼,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什么家里进了鬼,大白天的肯定不会,我想啊,一定是一只鸟今天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想通,它在天上飞着飞着、想着想着,身子直直的一挺,就从高高的天上端端的钻进桑周家茶馆的烟筒里自杀了吧?”两个人一边一个笑着,气得桑周一个劲的翻眼睛,也是无话可说。

        虽然是一个笑话,但是桑周老婆却认了真:“啊哉!我怎么没有想到,会不会是哪个调皮的娃娃,把我家的烟筒堵住了?”女人的这句话,让几个人像是发现了一座金矿一样,三个男人顿时安静下来,相互对视着,桑周老婆不等三个象刚冬眠完的哈拉一样木呆的男人有反应,忽然“啪”一下抓住桑周的手紧盯着他,桑周从老婆的眼睛里接过两片明亮,抬眼向房顶看去,这是症结的最后所在,一定是那里。

        大家跟着桑周来到房子外侧的拐角,那里靠墙竖放着一大捆木头,高低有序,那是桑周预备盖客房的木料,木头竖着晒会干的更透。扎西当周顺着高低不一的木料麻利的爬上房顶,他小心的走到直竖在房顶上有半人高的铁皮烟筒跟前,双手轻轻扶着烟筒往里面看了看,除了满烟筒黑不溜秋的烟垢之外,什么什么也看不到,他怀疑堵烟筒的东西可能卡在烟筒深处,就让桑周给他递上来一根支帐房用的长棍子,扎西当周拿着棍子慢慢往烟筒的深处轻轻捅下去,差不多就是一只胳膊的深度,棍子就被卡住了,他并没有立刻把棍子取出来,而是用两只手夹住棍子轻轻捻了捻,才慢慢把棍子一节一节的提出来,扎西当周拿出棍子之后看了看棍子的底端,发现有一些泥土和被拧烂的鲜草梗,扎西当周根据泥土和草梗猜测应该是草皮,这才转过头来大声的向房子下面的人喊道:“啊……饶!有东西,烟筒里面有东西……”。

        桑周老婆听不太清楚扎西当周的声音,往后退了好几步,刚好退到将能看见扎西当周的地方,就大声的问道:“阿莱!你刚才说啥呢?”

        “烟筒里有东西……用棍子试探着看了看……棍子上面有泥巴和新鲜草梗……我猜测可能是草皮……!”

        “啊?你说什么?……有草皮?!”桑周老婆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看着站在旁边的桑周,两只大眼睛瞪的很大,把两条浓眉毛都快要被挑到头发里去了,她惊讶的对桑周说:“桑周!你听见了没有啊?扎西当周说烟筒里可能是草皮,这是谁这么坏啊?往烟筒里塞草皮干什么啊?……啊?这是谁干的啊!干这个事情的人是个疯子吧!”

        ……桑周知道倒烟的原因是因为烟筒被塞了草皮的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天知道这是谁这么无聊的,而且还无聊的这么莫名其妙,桑周想上去和扎西当周一起想想办法,尽快从烟筒里把那块儿草皮取出来,要知道湿漉漉的草皮会慢慢的往下面滑,如果不尽快取出草皮,等草皮滑到砖头砌的烟筒里的时候,再要往外取那麻烦可就大了,桑周开始往木料上面爬的时候不忘了招呼却尼:“阿莱却尼,你也上来给我帮帮忙吧。”却尼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撅着大鼻子答应着桑周,也觉得干这种事的人实在是无聊的奇怪。

        三个人最后用一根五号铁丝一点一点凿穿草皮之后,又利用长木杆子一点一点的折弯铁丝,终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块半干的草皮完整的从烟筒里捞了出来。等忙活完了烟筒的事情,桑周拿出来两条沙发上的纤维地毯铺在院子里铺好,他老婆端出来一盘昨晚上就煮好的牛肉和一壶刚在电磁炉上滚出来的奶茶,桑周两口子邀请却尼和扎西当周一起坐在茶馆门前草地上慰劳今天的劳动成果,桑周对两位老朋友说:

        “烟味道太重了,咱们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儿,吃点肉,等房子里的烟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我老婆把厨房里灶膛里的火架起来之后,咱们就进去热热的、好好的坐坐,啊!……好不好!”却尼和扎西当周高兴的答应着,三个人坐在地毯上开始享用美味的牛肉手抓。

        三个人坐在草地上吃着肉,说着闲话谈着这件古怪的小事,不由得笑起来,桑周说:“唔!今天的这个闲人对咱们几个确实很有恩德哦!要不是这个闲人堵了我们家茶馆的烟筒,咱们几个今天还坐不到草地上晒太阳了呢,这样子舒服的坐在草地上吃手抓的日子,还真是很久没有过的呢。”

        “哦莱呒!我现在每天不是坐在汽车里,就是坐在寺院里,要不然就在乡上自己的房子里面,像小时候那样舒舒服服坐在草地上的时间好像越来越少了,我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草滩滩的味道了,现在想想,小的时候早上一起来,就被草滩滩上的草香味儿和花的味道包裹着,喝着茶吃着糌粑,实在是舒服啊!”扎西当周微闭着眼睛,斜低着头,脸上漾起畅快的微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时候自家牧场的清晨似的“唉!多长时间了,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在草滩上这么舒服了。”

        却尼乐呵呵的嚼着肉看着两个年轻人说:“嗯!哦呀!……就是呒,看看头顶上的天,蓝蓝的多漂亮,闻闻地上的草和花的味道,唔……呒!多香啊。听你们俩这样说,想起来我也是,天天都在房子里,要不然就是在看电视,要不然就是在念经,沙发上软乎乎的,房子里暖烘烘的,根本就不想动弹动弹,再不要说到外面转转了,今天托这个闲人的福气,可以舒舒服服的坐在草地上吃肉、喝茶了,实在很享受啊!说起来啊,这也是一种缘分呐!”

        三个人坐在桑周家院子的草地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熏陶着芬芳的草香,宛如又在逐草的黑帐房里,三个人聊着过去的往事,谈的正高兴,桑周老婆提着暖瓶拿着一摞茶碗走出来说道:“啊饶恰唔……奶茶烧好了,你们三个喝吧。”

        桑周看着自己的女人,心里很抱歉刚才自己对她的态度,他把身子往旁边挪了几挪腾出一个位置对老婆说:“今天你也辛苦了,来!坐到这里一起吃点肉。”噷!当着两个客人的面,桑周老婆对着突如其来的关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羞涩的向桑周确定:“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你是这个家的主妇啊,怎么不可以呢!”桑周嘟着嘴歪头看着自己的老婆,认真地说,这是他对老婆由衷歉意的表达,也是发自内心的对爱的表示,桑周老婆羞了,扶着桑周的腿一节一节的侧着身体折下来,身体正面对着桑周,慢慢的坐在了桑周腾出来的位置上,因为刚才已经害了羞,她现在不敢抬眼看两个客人的脸,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哦呀!……坐在草地上可真是舒服啊!”,她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偷偷的看了看桑周;桑周看着自己老婆坐好,就把刚才割下的一片肥瘦相间的肉递给她,桑周老婆看桑周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关怀自己,心里美的跟什么似的,她接过肉片顺眼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嚼着甜美的幸福。

        几个人聊的正高兴呢,院子大门的外面钻进来一个浓眉大眼、高鼻梁帅气十足的半大小子,藏在大门门框那里“咯咯……哈哈”的笑着,扎西当周眼尖,心想可能是谁家的孩子嘴馋,跑到这里故意作弄出一点动静,好引住主人家的注意力蹭几口肉吃,于是就问到:“啊饶!伊勒!(藏语:对子侄辈男孩的称呼),你藏在哪里笑什么呐,别躲在那个地方了,过来吃肉来。”扎西当周招呼着,把自己手里的肉骨头向半大小子扬了扬,继续向那个孩子喊道:“快过来!”。

        谁知道那小子不受诱惑,反而取笑着说到:“刚出锅的肉确实很香,但是刚才浓烟的味道也一定不错啊!”。这一句话瞬间揪起了桑周老婆敏感的神经,她扶着桑周翻转着“呼”的一下跳起来向那个调皮的孩子跑过去,她边跑边骂起来,虽然自己家的院子就十几步的样子,可是桑周老婆摇着肥臀卷着一袭贴身的藏服,却并没能够跑出她自己心中的步伐,她的跑动几乎就是在狭窄的藏服里来回左右地拧着自己的屁股,胖女人只跑了不到院子的一半,速度就开始明显的慢下来,生气的她被扒在院子门边上的半大小子嘲笑惹得急了,弯腰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做了一个很逼真的抛打的动作,吓得小子飞似的转头向房后跑去,桑周老婆虽然没有打孩子的心思,但是心里是真的很生气,看着孩子跑远,气愤的回转回来,嘴上仍然不肯饶恕:

        “现在的孩子真是闲的无聊,整天没有正事干,不去上学也不去放牛,看看成天东游西荡的样子,黑不溜丢的破脸上挂着一个又烂又黑的大鼻子,跑的时候像野狗屁股上摇来摇去的尾巴一样,还以为自己有多漂亮,光看看脸上那块儿烂牛粪一样的大鼻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桑周老婆骂着,让那个半大小子气的脸红扑扑的走回到刚才坐的位置上,本来她还想给桑周说说自己的委屈,一抬眼却看到桑周给自己使劲挤眉毛,她正想问怎么回事,只见桑周赶紧脸背着却尼,用手使劲儿指指自己的鼻子,眼睛又向却尼那边示意了一下,桑周老婆忽然反应过来,长长的吐出舌头,一双眼睛往前直木木的瞪着,几乎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这一下这张美丽的脸“唰”一下红的更厉害了,她赶紧缩起脖子往桑周怀里靠过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却尼明明知道桑周老婆骂得不是自己,就算刚才那句骂大鼻子的话不留神,刚好撞到了自己,也是桑周老婆在信口之中的无意所为,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却尼可以一笑了之的,可是这片草滩上的乡亲们乃至整个乡的人几乎都知道,连乡上的干部们都知道,他,却尼有一个又大又黑的标志性的鼻子,毕竟桑周老婆那几句骂大鼻子的话是在桑周和扎西当周的面前骂出来的,而自己刚好又坐在这里,那几句很伤人的话还是透过草滩上飘过的风,驾着金光灿灿的太阳刺痛了他。

        都是一条山谷里的老邻居,都是同一片草滩滩上的好朋友,大家始终都像是自家人一样相处着,况且桑周爸爸和自己几十年来关系一直也挺好的,自己又是茶馆的老顾客,而且桑周老婆平时一直都很尊重自己,现在因为小媳妇的几句无意的话,而为自己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和人家翻脸,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那样将会变成几辈子人谈论的笑话的。

        却尼绷着老脸,把肉和刀子都丢进盘子里,拿起茶碗的放在嘴边,慢慢的吸溜着奶茶,努力低着头,不让三个人看出来自己的不高兴,可是他又无法把已经紧绷的脸在这时候、在这样的情绪下又像包好的包子那样把褶子全部撮起来,却尼心里虽然十分的不痛快,但为了传染别人把好心情也变坏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己低头不语,努力不说那些个不高兴的话。

        扎西当周看着这样尴尬的情景,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不知道自己应当继续吃肉还是不吃肉,不知道自己应当像却尼一样吸溜着喝茶还是不喝茶,扎西当周感觉正在飘过的清风贴在脸上再也不动了,时间和空气全部在却尼低下头的一瞬间好像一下子被固定起来,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景,一下子安静的连微风拂动草叶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刚才桑周老婆骂的几句话扎西当周不能当作没听见,可是又不能像个局外人那样不管不顾,咳嗽一下吧,不对,说句话吧,也不妥,站起来找个借口走开吧,好像是刻意的在为两家人准备战场,更不好了,扎西当周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被卡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桑周知道自己老婆说了不该说的话,人家却尼作为长辈虽然很生气,可是却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现在应该出面调和这样尴尬场景最合适的人,就是自己,可是自己一时间也找不出来最合适的话,还是尽快转个话题,也不好,那样的话好像很藐视人家却尼的存在呢,不避开更不合适,怎么办呢?桑周向前欠着身体不好意思的给却尼让起茶来:“阿克,茶凉了吧,凉的倒掉重新倒一碗热茶吧?喝热茶身体会舒服点!”

        “不要不要,茶还热着呢。”却尼低着头使劲儿的摆着手。

        桑周碰了一颗柔软的钉子,对老婆刚才的口无遮拦也是比较的恼怒,看着低头偎在身边的老婆,桑周忽然气得牙根都痒痒,他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老婆,怒目圆睁着示意老婆到房子里去,老婆吐着舌头、低着头、哈着腰,赶紧站起来低声说:“我进去再烧一壶奶茶来”,言罢,迅速向茶馆里走去,那短短的距离桑周老婆感觉走了有十几分钟一样,她满心的懊丧让她恨不得立时就钻进旁边的老鼠洞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和用什么办法弥补今天的过错,都怪自己开口说话不过脑子,现在混蛋话已经说出去了,让人家老人家心里别别扭扭的,今后还怎么见却尼和他的家人啊。

        尴尬继续着,但是比刚才似乎略微好点,就在几个人尴尬时,光头格力骑着摩托车进到桑周家的院子里,今天格力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停摩托车的时候顺手一拐车把就来一个漂亮的漂移,“哧”一下停在却尼的后面,这一停只见后轮扫着地上的干土夹带着草棍和石子儿,“扑簌簌”的全部硬生生的崩到却尼和扎西当周的后背上、茶碗里和肉盘子里,扎西当周立马就不高兴了,抬头对格力怒斥道:

        “你在干什么呐?啊?……停车也不好好停,弄出来这多的尘土和石头,没看见我们在这里喝茶吃肉吗?你是个傻子吗?”

        格力没有太在意扎西当周的责骂,反而笑嘻嘻的从摩托车上下来,想过来和几个人打个招呼,坐下来和大家一起聊聊天,没想到却尼接过扎西当周的话头开始发泄起刚才憋在心里的愤怒:

        “你是个死人吗?没有看见这里坐着这么多的人吗?骑个破摩托车像疯了一样给谁看你的样子呢?”格力一下子被钉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晓得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事情招惹了老却尼。

        “你看你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坐在摩托上好像胳膊和腿被人打断了一样,甩来甩去,停车也不好好停,好像山上的疯狗们抢屎着一样,像疯子那样跑到地方站也站不住的,野狗们打架的时候就弄的地上草也飘着、石头也跳着、土也扬的到处都是。”却尼的怒气终于可以畅快的撒出来了,他喝完最后一口茶,把碗撂在一束草堆上,转过身子瞪着格力,大鼻子一颤一颤的:

        “你看看你的样子,藏袍的袖子也不好好的绑在前面,跟肚带子断掉的瘸腿破马一样,傻不愣蹬的甩着两根像肠子一样的烂袖子,走哪里就像喝的烂醉的痂咚一样,疯疯癫癫的!看你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就是没有家教的东西!再看你的光头,象刚从羊肚子里扒出来的羊肚子一样,还一个劲儿的往天上冒着热气!也不戴个帽子遮一遮,一根头发都不长的脑袋和变成黑土滩的荒地有什么区别?”却尼越说越来劲,他站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甩着袖子指着格力,骂声越来越高,而坐在两边的桑周和扎西当周都知道,这时候却尼骂得越起劲儿,他心里的别扭就散得越快,怪呢只能怪格力自己今天不着调,刚好撞在却尼的火山口上了:

        “停个摩托车还要耍个样子,你耍什么样子呢!你耍个样子给谁看呢?停个摩托车都像疯狗打架着一样,土和草全部飘进人家喝茶的碗里,人家吃的肉上,还把石头踢出来砸到人的身上,你这么疯狂的是想干什么?你把我这个老家伙看不惯的话,你一手不把摩托车骑过来直接撞死我,撞死我你就在这个山谷里威风了,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叫你光头格力了,直接叫你破石头格力了!”

        却尼背过两只手,瞪着格力:“走到哪里都是飞沙走石的,谁教你的样子?没有家教的东西,看看你那个样子!”说罢,老小子却尼往回一转把两条藏服袖子往后一别,背着双手,停着早已气得紫里带黑的大鼻子,一颠一颠的径自往院子外面走去。

        看着却尼愤愤的背影,光头格力张着嘴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更不敢往后退,他回头看着桑周和扎西当周,想在两个人那里寻找到相应的解释和适当的关怀,没想到两个人一个人拿着肉盆,另一个人拿着茶碗,站起身来往茶馆里走去,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和却尼一模一样愤怒的表情,桑周在快要走进茶馆的时候,回过头来冲着格力冷冷的送过来一句:“你活该!”。便跟着扎西当周走回茶馆去了。

        格力无奈的坐在草地上,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惹得三个人突然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格力的两只伸手深深的伸进脚边的草堆里,狠狠的拔出一把带着草根和泥土的青草,一股无名的火憋得心肺几乎要炸开胸膛,但却无处释放。


6


        自从上次烟筒被调皮孩子堵了以后,桑周两口子就把放在房子外面的木料全部堆放到了院子后面的空地上,免得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该尽量避免的大家都努力避免了,可是避免不了的还是避免不了。上回被却尼莫名其妙的痛斥一顿之后,格力走到哪里都会认真的遵照交通规则的要求停放摩托,免得再碰到别的老年人又被莫名其妙的痛斥一顿,那真是:砂子拌在糌粑里,最难受的人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今天茶馆里的客人有些多,客人们又是要茶又是点午饭的,把桑周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桑周老婆只恨自己不能再变出一个自己来,等中午饭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一阵马不停蹄的忙碌才算稍微消停下来,桑周老婆赶紧把炒多余了的几样炒剩下的菜和米饭和在炒锅里,给桑周和自己粗略的做了两碗大概还能算是炒菜拌饭的东西,两口子就这样偷着空闲坐在吧台后面的小凳子上,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顿午饭,桑周习惯的在饭后端着茶碗从吧台后便绕出来,像一个富裕的牧人欣赏自己的羊群一样,看着几乎满员又热闹的茶馆,桑周喜欢这样的热闹,茶馆的热闹就是他走向富裕的阶梯,这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事业。

        桑周正倚在吧台上欣赏今天茶馆的生意,忽然看见敞开着大门的光亮里一个人影摇曳着一晃,还没等桑周分辨清楚是哪个熟人,就看见代保撇着扁嘴巴已经摇晃着走进了茶馆的光亮处,代保进门一看这么多的客人,而且很多都是熟脸熟面的人,有这片草滩上的乡亲,也有一个乡上常来常往的熟人,按照草原上的习惯他唱着诺给大家问了一声平安,草原上的人们,虽然邻居间的距离有时候会用山谷和山梁来计算,但是人们之间友谊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默契和亲密,客人里年纪轻的全都面向代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答道:“阿克,戴貌!”。

        就在晚辈们应诺之间,代保看见了格力,代保惊喜的叫了一声:“啊哉!这个不是光头格力吗?”。

        年轻人之中有几个经常不事正业且又习惯四处游荡的漫散闲人,听到代保刚才调侃的口气,立即接了话茬:

        “阿克,现在他不是光头了,是破石头!”,仅就这一句,话音还未落地就已经惹得满堂哄笑,格力无奈的挠着后脑勺尴尬的和着大家对他的嘲笑,憨厚又呆萌的“嘿嘿”笑着。终究还是年长,看到这样大家一起哄笑着取笑一个人的场景,代保不禁想起了自己经常被却尼调侃嘲笑的景象来,代保感觉开关于格力是个“破石头”的这个玩笑今天不大合适的时候,况且又碰上这样几个成天只知道四处游荡又不谙世事的愣小子们,他是长辈,有责任在大家面前修改掉这样的错误,在听到几个愣头小子们对格力的嘲讽后,代保严肃地看了看这几个游荡鬼,开始修改那些对格力不公平的流言:“什么破石头,却尼说的是把他的外号改成石头台阶,怎么会是破石头!却尼才不会给别人取这么没意思、没有内涵的外号呢,漂亮的长长的石头台阶只在寺院那种高尚的地方才会有。”代保这样说着扫了一圈茶馆里的这些客人,眼看代保严肃的表情,知趣的人很快按住刚才还凑趣的狂笑,让自己尽快安静下来,茶馆里刚才还哄笑的声音很快就变成稀稀拉拉的,一些喜欢多嘴、又胆小的人都低声附和着:

        “哦!这样子的啊!”

        “叫他破石头的不是我们几个。”

        “原来是这种说法。”

        代保很满意刚才的弹压,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一个人少的包座里,高声对着吧台喊道:

        “啊饶!桑周家的,给我打一壶酥油茶上来。”

        桑周的老婆应着代保,当她把一暖瓶酥油茶提到代保跟前的时候,从代保扁嘴巴上面的小眼睛里,分明看见了小老头闪现着的得意的神情。

        格力很感激代保的保护,在代保要酥油茶的时候,就紧凑的走到吧台边上问老板桑周:“阿吾,你们家有新打的酸奶吗?”

        “有啊!”桑周往吧台里放的小方桌上看了一眼:“今天的酸奶很漂亮啊,还有小半盆,可能有三四碗了吧?”。

        桑周想起那天却尼痛骂格力时候,格力狼狈的样子,他想笑出来,可是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儿,代保已经非常严肃的纠正了所有人对格力鄙视,而却尼那天痛骂格力的笑话现在也确实很不适合再重复了,桑周忍住自己,半翘着嘴角问格力:“你买一碗吗?”

        格力高兴了:“哦呀!给我卖两碗。”。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放在吧台上,还刻意用两只手把卷在一起的钱捋捋平,笑嘻嘻的看着桑周请求到:“阿嘎莱莱!多放点糖!”

        端着两碗堆的像小山一样的酸奶,格力踱着小碎步,深怕把酸奶从碗里抖出来,到了代保坐的包座茶几跟前,格力放下一个碗,然后恭敬把另一碗酸奶递给代保,看着目光有些诧异的代保,格力弓着腰顺势坐在对面:“阿克,尝尝今天的酸奶,很香的啊!”。

        格力谦让着,端起自己这一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并且符合上一个很惊喜的眼神说到:“啊!……好香!真是很不错啊!”。代保看着格力那副夸张的表情,微笑着也端起自己跟前的那碗酸奶,扁嘴巴漂在酸奶的上面,他看着眼前这个刚被自己护下年轻人,由衷的高兴:

        “伊勒,挺有眼色啊。”

        格力谦和的笑着,又让了一次请代保吃酸奶,代保从格力的眼神里确定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后,这才把酸奶送到嘴边美美的吃了一口,一股浓香的奶油味道顺着舌尖清凉凉的飘进了嘴里,今天的酸奶确实挺不错:“今天的酸奶确实很好”代保转身向吧台冲着桑周笑着赞美道。

        “要是好吃一会儿你再吃一碗吧,反正有人请你。”桑周笑着对代保说着话,眼睛随即就往格力的脸上瞟了一眼,格力知道桑周这是在代保跟前故意拿他,他边吃边笑着对桑周说:

        “阿吾桑周,你又不是从城市里来的,酸奶吃多了会涨肚子不知道吗?”

        “唉吆,看看!你这个抠皮蛋,既然请人家吃酸奶,就让人家吃饱多好。”桑周说着把做酸奶的小盆子端到吧台上,故意说:“再说,你看看,也就剩下两碗不到的样子。”桑周这样说的原因,不光只是逗格力,主要还是向其他客人兜售剩下的酸奶,希望把剩下的酸奶赶紧卖掉,免得到了晚上关门的时候变酸了,哪里知道自己的广告还真的起了作用,一位客人在一边向桑周喊道:

        “啊饶,桑周,抠皮蛋舍不得花钱的话,拿过来我俩吃了,看你家的酸奶就像山上的悬崖一样又直又陡又漂亮的。”

        有人这么一喊,立刻解脱了格力,格力马上就给桑周帮起腔来:“哦呀!就是啊,今天的酸奶确实很好吃,放在碗里的样子也好看很呐,你们也尝尝。”桑周挺高兴,甚至有点感谢格力,他笑眯眯的盛好两碗酸奶赶紧给客人端了过去。

        今天最后的两碗酸奶卖出去后,桑周暗自赞美起自己来,今天利用格力巧妙地把酸奶广告做得这样成功,这样的巧合虽然不可能天天都碰得上,可是做生意也不可能天天都像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那样毫无差别,但是今天这点酸奶的广告确实做得很好,桑周从赞美自己不一会儿就变成佩服自己了,他一边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这点足够让他高兴一下午的事情,一边过去给格力和代保倒上奶茶,倒完茶后正准备去后厨看看老婆晚饭准备的情况,却听见却尼用大鼻子点着节奏的赞叹声音从大门那边传过来:

        “阿哤(máng)……哤哤!今天的客人可真多啊!”

        桑周听到声音转身往大门那里走过去,没想到却尼的大鼻子也刚好甩到了自己眼前,桑周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恭敬的向却尼问候:

        “哦哦,阿克却尼你来了吗!”

        却尼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桑周的问候,却站在原地不由自主的往后厨方向偷瞄了几眼。自从桑周家的酥油茶馆开张以来,这片草滩和相邻的山沟有了这样一个闲余生活里的所在,附近的老乡们有事没事的就会来光顾茶馆,从开张到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月了,到茶馆来喝茶聊天吹牛、谈生意似乎逐渐已经成了这里人们的新习俗,而几乎每天都到茶馆里来坐坐也成了却尼每天固定的习惯。可是因为上次桑周老婆骂大鼻子的事情,让却尼已经很难更改的习惯卡了壳,几天没有来茶馆,家里的人都觉得老头子很怪异,却尼心里始终很愿意往茶馆来,哪怕就只是坐在一边而光看着别人聊天吹牛呢,这两天他心里有点犹豫也很别扭,来吧,怕碰上桑周的老婆,那该多尴尬;有时候自己在心里狠狠的骂着自己,明明可以一笑而过的事情,自己非要端个架子拿个调调,现在好了,变成了自己给自己套了一副取不下来的马嚼子,实在没有意思,还把自己老人家的脸面也撂地上了,实在是没有意思也不合算。但是却尼还是经不住这个新习惯吸引力,今天他终于狠下心来、低下头、厚着脸皮走进久违了的茶馆里,可是他到茶馆又怕看见桑周老婆,害怕两个人一打照面又都尴尬起来,桑周明白其中原委,看见却尼往厨房张望,就跑进后厨给老婆仔细交代一番,从碗柜的最高一层里拿出一个锃光瓦亮的新龙碗,专门拿去给却尼倒茶用。

        桑周端着新碗新茶,恭恭敬敬的把却尼让到代保坐的包座里,却尼嘴里“哦呀!哦呀!”的应着桑周,却并没有完全注意到身边坐的人。

        格力看到却尼坐到自己的旁边,心里不由的“呲呤”打了一个冰冷的寒战,他赶紧掉转身子对着却尼,他不敢全手扶着座椅扶手,半个屁股不由得掉在座椅的外面,他想堆起一脸可爱的笑容,可是只撮起来半个脸的肌肉,可是不谦卑的笑一笑,不恭敬的打一个招呼,恐怕又会招惹老头什么不快乐,幸好却尼的脸朝着外面,格力又怕又急,可又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格力的样子代保全看在眼里,他一下子怜悯起这个笨嘴拙舌的毛头小子起来,按照桑周将的情节看来,上次却尼把格力骂的确实有点过头,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对格力本人的影响还是很大,代保看却尼还没有转过脸来看他两个,就使劲儿的给格力眼神让他赶紧离开,可怜格力自上次让却尼无端一顿臭骂以后,心里早已积郁了阴影,今天猛然间看见却尼,而且又端地让桑周款款的让到自己身边坐下,格力更是慌乱的没了方寸,他脑门子上流着细碎的的燥汗,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吭气,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却尼的后脑勺子上,哪里还看得到代保给他的眼神,等他看见却尼坐下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继续坐着,是主动给老头打个招呼还是继续喝自己的茶,却尼开始还只是注意后厨里会不会闪出桑周的老婆来,后来看到桑周跑去后厨专门为自己拿了一个龙碗来给自己倒茶,立刻明白,心里那点担忧应该应该可以放下了。

        却尼从桑周手里接过奶茶,心里安稳了一些,他坐在座椅里安心的、轻轻的呷了一口奶茶,安慰了一下自己的小习惯,放下茶碗抬头顺眼就往窗户外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的格力,他一下诧异的:“啊哉!”一声,顺眼又看见旁边正扁着嘴朝自己微笑的代保,却尼从刚才的紧张的情绪里缓过来神,却尼觉得奇怪,这两个平常里根本就没有一点瓜葛的人今天居然坐在一块儿,看情形处的还挺不错,却尼正诧异着,代保凑过来好像要调侃他似的说到:

        “阿莱!今天的奶茶好喝吗?啊!……再喝一口!”

        代保原本是想和却尼套个近乎,然后把自己怎样保护了格力,怎样把却尼给格力的外号改成台阶的伟绩告诉却尼,最后再通过却尼向大家证明格力的外号就是台阶,俩人合作一下别让其他人再羞辱格力了。代保原本的打算想的很好,可是就在刚才,他一张口,谦让的话经他嘴巴一说,意思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明显是要挑衅却尼,说完话代保立刻感觉不对,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样挽回或者改变刚才语气里挑衅的意味,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要知道把说话这种事儿弄成走路那么简单,可不是他最擅长的,代保还没有把词汇在脑子里拼凑好的时候,却尼已经决定先把扁嘴巴的气焰打下去,再把对面笨嘴的光脑袋收拾成茶馆里最孤独的人。

        却尼笑着看了一眼代保,却尼的这一笑让代保看的立刻往心里丢进一个沉沉的寒噤,代保知道刚才的话没有带动出最好的情绪,却一不留神聊出去一个招惹是非话把子,格力也感觉出刚才代保的错误语境,但是说出去的话就是石头丢在河里砸出的浪花,除非忽然钻出来一个比却尼还要会说的人,把刚才说的话巧妙地转一转,否则今天挨上一顿却尼的收拾是绝对避免不了了,却尼虽然对代保笑了一笑,可是胆战心惊的格力还是从斜侧里看到却尼闪烁着刀刃一样的眼神,他塌着腰、缩着脖子、瞪着哈拉一样黑突突的眼睛,蜷缩在却尼的对面不敢多动一下。

        “哦呀!哦呀!喏高!……今天的奶茶确实好喝的很呐!”却尼胳膊肘托在翘起来的二郎腿上,脑袋歪向胳膊,大拇指在黑鼻子下面慢慢的转了几转,好像是在努力从鼻孔里抠鼻屎一样,最后把大拇指摁在食指背上捻了捻,继续说到:

        “要是想喝个很舒服的茶的话,一定得要选一个适合喝茶的好日子,就像骑一匹彪悍的擅长奔跑的好马一定要配一个漂亮舒服的马鞍子一样。”代保看却尼开了头,听出来话音不对头,知道自己已经惹下祸根,他赶紧往前凑过去,恬出一张笑脸努力的缓和起气氛来:

        “啊哉!却尼,不是啊!不是!我刚才说话的意思你弄错了。”。

        “呀!……你说的这个‘啊哉’是什么意思?这个光头上次让我训了一顿,今天你是要替他说一些什么话吗?”。却尼看到代保的惊恐、尴尬、仓促和不安,莫名的感觉那里好像有些对不上路子,他把刚才自己从进到茶馆到坐到代保的身边这点过程大概回想了一下,好像代保确实也没有招惹自己什么,应该是刚才害怕碰到桑周老婆而产生的尴尬、仓惶和担心,刚好又看到格力这个笨蛋,自己的心情才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吧。这样想着,却尼自己也努力的调整了调整自己,稍微的按奈了按奈情绪,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他想应该还是先看看眼前这个老朋友、老小子、老笨蛋到底想要说点什么,却尼让准备颤抖的大鼻子安静下来,故意绷着脸端起龙碗煞有介事的砸吧了一口茶,那声砸吧完全就是带着强烈的表演意识,一口茶喝到嘴里他刻意环视一下茶馆,看看刚才那一咂吧的声音会吸引多少看客,会有多少人开始关注他们了。

        代保看到却尼在自己的央告下,终于缓下来将要迸发出来的情绪,他的心很舒服的缓和了一下,他脸上继续恬着刚才的笑容,只是现在的笑脸非常的舒畅,代保趁却尼刚才调整情绪时候停顿的时间,在自己心里快速的梳理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词汇,他必须要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赶紧拼接出一句话,好帮助却尼从刚才突如其来的别扭中慢慢的缓转一下,尽量阻止却尼把刚才的别扭变成疯狂的冰雹。

        却尼正酝酿着语言,后面包座里一个闲不住嘴的人,撮着一张歪斜的笑脸问却尼:“阿克却尼,格力以前被我们叫做光头,听说前一段时间已经被你改成破石头了,是不是啊?”

        却尼一听,这是话里有话而且又是明目张胆的想要挑拨他和格力,并且想要看一场精彩表演的话音,却尼放下碗笑着转向代保,他想起来刚才代保刚才卑贱谦恭的笑脸,加上刚才这句很挑唆的问话,却尼已经猜出来今天茶馆里主要话题的大概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代保这个笨脑瓜子还有这样的胆子,可是当他看到代保那张快要撮成包子的脸,却尼犹豫了一下,在没有完全确定其中意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还是先弄清楚了再说吧,于是不痛不痒的拉着脸给了那个闲嘴巴一句回答:

        “你们说什么呢?……破石头?……格力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光头那,怎么在你的嘴里变成什么破石头了?”

        代保被刚才那个闲人的问话弄的紧张起来,可是听却尼这句四边不靠的回答,他的笑脸就又从贱兮兮立刻变成了快乐乐,而对面格力一直僵硬的、快要碎烂的表情和在脸上凝固了很长时间的笑意,这时候也略微显出一点畅快来,他这点畅快带出很明显的感激的笑容,却尼有点明白了,两张笑脸的组合让却尼开始原谅老友刚才因为语言不周全的挑衅,他端起龙碗放在外侧脸的旁边挡住自己的大鼻子,身子轻轻的弯向代保:“阿莱?!你们两个今天这是怎么了?”

        代保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扔掉刚才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准备好的所有乱七八糟的话语,他压低声音把自己最初的想法简单的告诉了却尼,却尼看着对面忐忑不安又笑脸变形的格力,心里也生出浓重的歉意,自己当时因为生闷气,一时冲动劈头盖脸的把格力痛骂一通,弄得现在格力到处让别人羞辱,其中的缘由责任自己的确也是首当其冲的,好在今天代保想得周全,碰巧大家又在一起,如果今天顺势把格力“破石头”的外号摘掉,也是弥补了自己的一次过失,为自己免去一次罪过。

        却尼知道现在茶馆里的所有客人都在看着自己的举动,他把自己的茶碗往对面推了一下,对快要变成雕塑的格力说:“唔!给我和代保倒茶!”

        格力受宠若惊的从座椅里面弹起来,把左手上的藏袍袖子往胳膊里面塞了塞,小心翼翼的把放在茶几上的暖瓶端起来,掀去瓶口的软木塞子,用右手提着暖瓶,左手端起茶碗,很仔细很认真的倒满奶茶,再放下暖瓶,然后用双手捧着茶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的把茶碗奉给却尼,之后也用相同的动作和恭敬也给代保倒满一碗奶茶。却尼端起格力倒的奶茶认真的喝了一口,然后美滋滋的“咂啊……哒”响亮的拌了一个响嘴,故意发出一些笑声并且抬高了声音对代保说:

        “你看你看,哎!代保……我早就说过吗,格力那个像羊肚子一样光精精的脑袋聪明得很,你看你看,这次你终于相信了吧。”

        代保端着茶碗,坐在格力的旁边,让眼角边上的鱼尾纹飞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设计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现在无论却尼怎么说、说什么,自己能做的就是完全按照却尼的思路和语言示意,按照却尼铺设的方向去附和,一切都会圆满完成的,这样也算是两个人的一次功德,现在他就完全符合就行了,至于却尼挑起来的话题自己是不是听的懂,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却尼笑着和代保打着哈哈,代保更是很自然的就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这次我真的相信了。”

        听到两个人的开始喧谝起来,刚才那个闲嘴巴的和其他几个好事的人赶紧问道:“哦!……阿克却尼,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事情啊!给我们也讲讲吧!”

        “哦莱,就是啊,给我讲讲格力是怎么聪明的?”

        “哈啊……哈哈哈……”

        却尼其实等的就是这些人的问题,倘若这些闲人不提这些问题,他和代保刚才商量的事情可就没办法解决了。他微笑着抬头往格力的后面瞟了一眼说到:

        “哦来!要说格力怎么聪明说的话,我给你们说啊,格力这个人啊,看着平时就像石头含在嘴里一样,像样的一句话都说往外面说,他这个样子不管是谁见了,肯定都会想:这个人成天一句换也不说,肯定是个笨嘴结舌的家伙,这样的人能干出来什么像样的事情啊?是不是?”

        “奥莱!奥莱!……”

        “就是呒!这么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家伙……”

        “惹呒!他不是个傻瓜,那就没有谁是傻瓜了!”

        “呀!阿克却尼,你说格力是个聪明人,这是真的吗?”

        “阿克代保,是不是因为刚才格力给请客,吃了一碗酸奶的原因啊?”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套着却尼和代保的话,期望能够从两个人的嘴里套出一点能为他们编织闲聊和加工笑话的资料来,哪怕就是套出来一点点多少有点新鲜的话资,以后怎么说都会吸引到别人的注意。

        却尼看出来这些个闲人怀里揣的坏主意,如果今天他遂了这些人的心愿,哪怕以后每天多念一千遍的玛尼,都不可能忏悔掉这样的过错,今天一定要和代保为眼前这个曾经让自己痛快淋漓消解了心头的不快,又因为自己多嘴背负了不该背负的伤害、老实巴交又有点傻二傻二的、蔫了吧唧的格力正名,这样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积了一点功德。

        却尼端着龙碗向外拧着身子,看了看这些完全可以胜任义务宣传员的闲人们,却尼若是想要完全满足了这些闲人的好奇,并且让他们做好宣传员的工作,最好的方式就是草原上那些演讲家们常用的,人们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俚语、比方、比喻等等,用利落的、流畅的、有节奏的演唱和演讲出来,向这些人摆道理,让他们自己知难而止,这样子既不伤了邻里乡亲之间的和气,又能婉转的摆明道理,这应该才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却尼继续端着茶,看着这些闲人们,开口说到:

        “呀!……阿莱,几位,咱们藏族的谚语里有这样说的话,是怎么说的呢,是这样子说的:


                牛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

                迟钝愚蠢的人,根本不懂敏锐的智者;

                聪明人的智慧,不会像衣服一样披在外面;

                再厚的冰也变成清水流进草原,

                再大的雪也不能阻止牧草在春天里发芽;

                小溪的水天天喊叫,扎陵湖却从不咆哮;

                聪明的人用结果说话,愚蠢的牛用角撞头;

                两头尖的针不能缝补,耍滑头的人一事无成;

                浅水滩水声大,说闲话的人很浅薄;

                牦牛好不好看鼻子,姑娘美不美看父母;

                木头直了用处多,人真诚了朋友多;

                蠢人不知道的东西多,毛驴没有走过的山路多;

                正直的人永远都是光明磊落,光明的火再小火舌永远向上;

                草原有多大不走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不试不知道;

                聪明人把盘缠往怀里放,

                贪心的人因为捡拾花哨的石头而丢了怀里的盘缠。”


        却尼望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吧唧着嘴巴,连大鼻子一起探进龙碗里,慢慢的、美美的喝了一口温热的奶茶,刚把茶碗放下,格力就抬起暖瓶弯着腰恭恭敬敬的往碗里续上奶茶,同时也给代保倒满,却尼顺势用大拇指指着格力:

        “看见了没有,聪明的人第一种表现就是这样的,尊重长辈,有很好的家教,不像有些天天没事情干的人,不要说尊重长辈,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管不顾,天天东逛西逛,没事情就说闲话,其实就傻的和牛一样。”却尼说着,那些闲人们慢慢没有了先前那种渴望获得编织闲话资料的乐趣,一个两个的撤回了好奇的神情,探出去的身子也接二连三的缩了回去,就像发现了敌情的山鼠一样,可是其中还是有几个闲人减消不下去他们一直积蓄的好奇,仍然不肯死心:

        “那……阿克却尼,你怎么会把格力的外号从光头改成了石头台阶了啊?”

        “哦!这个啊!”却尼微笑着,让大鼻子抖动着在前面表演,今天他是主角,他是这屋子里年纪最大、最有智慧的人,他不能让自己乱了阵脚,他不能把自己前边辛苦做的铺垫全部扔了,可是为什么要把“光头”改成“石头台阶”,这是个难题,这完全就像是一场考试,事先代保连一点都没有告诉他之前的说法,也许代保这个老小子已经对这些人介绍了什么说道,但是现在不能乱了自己的方寸,却尼调匀呼吸,他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得先稳住自己,却尼眯缝着眼睛,让下嘴唇挺挺的驾着两条鼻唇沟,他安安稳稳的在包座里端着长辈的尊严,不紧不慢的抬碗喝茶,抬头的时候他从眼角里瞥见了代保的神情,他转头看了一眼,老小子马上就给了他一个眉毛飞挑的笑脸,这样的表情让却尼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刚进到茶馆时候,代保对自己不合乎常情的话语了,却尼考虑这时候应该是老小子表演的时候了。看着代保飞起来的眉毛笑起来,却尼放下手里的茶碗,拖着长音问让他难堪的那个闲人:

        “你问我?难道代保之前就没有告诉你们吗?”

        “阿克代保说过,他说你只是把格力的外号改成石头台阶了,不是破石头!还说石头台阶只在寺院那种高尚的地方才会有。”

        “对啊!”却尼用眼睛跨过格力看着几个闲人:“代保都已经给你们说了这么清楚的话,你们还想要什么解释?你又不是寺院里的格西,我也没有必要向你们解释再详细的内容吧?”却尼的口气很严厉,说的几个闲人吐着舌头,缩回头继续喝自己的茶去了,却尼觉得是时候该发点威了,如果再不在这样合适的机会里说说这些年轻人,以后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会变得更加不知收敛,作为这片草滩滩上的长辈,他是有权利来教育这些年轻人的,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7


        秋天的草滩上,一切都被火辣的太阳晒得金黄滚烫,每天中午之后,太阳、白云、蓝天还有黑漆漆的山峦,好像都被按照一个模子被制作出来,而且每天的位置都摆放的一模一样,所有的景色里只有远处河水闪烁的银光在一跳一跳的,金黄的草滩上,所有的动物都在为一个将要来临的冬天忙碌着,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

        今年的草滩,似乎也和往年有些不同,似乎是每年牧民们的虔诚感动了山神和域神,今年草滩滩上的牛羊个个肥的浑溜滚圆、四蹄冒油,就连那些每天都心惊胆颤的鼠兔,都胖的跑不起来。

        桑周决定关一天门,在自己家房子的后面,他亲自动手宰了一头当年刚够出栏的仔牛,他老婆帮忙灌了血肠、面肠和肉肠,最后他老婆还帮他把牛肺子也灌上了酥油,两个人尽可能快速的忙完之后,按照习惯,两口子在大钢筋锅里煮了几根肋巴和一些血肠和面肠,预备了一点冬肉,今天也该是两口子休息和犒劳自己的时候了。

        牛肉出锅的时候牛油金灿灿的,就像夏天河谷里遍地的赛金梅朵似的,堆起来的肋巴和肠子简直像极了秋天河谷边上那几座流油的小山梁,桑周老婆美滋滋的捞着牛肉,肉汤里的油花子全部漂在她的脸上,她一边吹着被肉汤烫了的手指头一边说:“桑周,今年的牛肉煮出来真是好看,看起来今年的兆头非常的好啊!明年的生意也一定很好哦!”

        桑周坐在吧台后面的小方桌跟前,精心的调制着辣椒沫蘸料,他的口水已经开始在舌根下面开始酝酿,看着老婆叨唠着把一盆子肉颠悠悠地端出来放在小方桌上,桑周也顾不上烫手,他快速的从盆子里取出一块像湿地草场一样肥油和瘦肉层罗相间的肋巴,一边割肉一边点头着说:“就是,从今天煮出来的牛肉上看,确实是个挺好的兆头。”,说话的时候,桑周吹着手指之间把割下来的第一块块儿肉蘸好蘸料,递过去放进老婆的嘴里,女人抬着脸像个小孩儿一样,美滋滋的享受着这块儿肥肉在嘴里的感觉和这样简单平淡的幸福,她嚼着牛肉回身又走回厨房,继续把剩下的血肠、面肠和肉肠放进锅里,这才从厨房里出来坐到桑周的旁边,和桑周一起享受两个人一年劳动后丰收的美味。

        “唉!……”女人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拿着桑周割给她的牛肉,幸福的看着桑周说:“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商量!也不知道行不行?”

        “哦……噢……你说!”桑周早就被肥美的牛肉吸引,根本就顾不上瞧一眼老婆那张美貌的脸:“去把辣酱和醋调一下拿过来。”桑周想换一种口味的蘸料,他翻转着手里的小刀,把割下来的肉片不断的放进老婆前面的盘子里。

        “哦呀!”桑周老婆应和着,像个小姑娘那样欢快的到厨房里调好蘸料,拿出来放到桑周跟前,继续着她的想法:

        “你看啊,咱们家今年牛群多添了二十头小牛,全都活了,今年的酥油也差不多有两千斤,今年收入不错。”她拿着一片很漂亮的肉片儿极认真的在蘸料里蘸了蘸,放进嘴里才咬了两口抬眼就对桑周娇媚的笑了笑,然后从小盘子里又拿出一片几乎一样的一片肉放进桑周的嘴里,继续说:

        “我想,到了明年夏天,咱们家茶馆里的饭是不是再多一个花样,这样生意也会更好一点。”桑周老婆嚼着刚才的肉,细细的咀嚼着,她的话是说了一半,如果没有桑周认真的点头的话,她想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她细细的嚼着嘴巴里的肉,扑闪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等着自己男人的反映,桑周吃着肉几乎没有想是否可行,抬眼很认真的看着自己的老婆:“呀!你想多一个什么花样?”

        桑周老婆把小凳子往桑周跟前靠了靠,看着桑周,这个女人自从跟了桑周,这十几年下来两个人一起,用自己的双手挣下现在的这份家业,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桑周点了头,只要桑周坚决的支持着她,她就会觉得生活无论过成什么样子,都充满着希望,都会有一个斑斓的未来等着他们两个人,看着桑周认真的眼神,女人满怀希望的说出她的设想:

        “我这样想的,今年咱们家的收成还算不错,除了冬天的冬肉外,再宰一头小母牛,肉全部剔出来,切成小块块儿冻到冰柜里,骨头单独放起来,像州上那些饭馆一样用骨头熬汤,晚饭可以加到面条里面。”看着桑周没有丁点反对的意思,桑周老婆更加充满了信心:“现在门口的公路上汽车也越来越多了,那天还有几个司机说要是咱家再有几间客房,他们过路的司机们就不用再睡在汽车里了,如果咱们家多修几间客房,那样的话咱们家就还能再卖一些早饭。”

        桑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割肉的刀子慢下来,停了好一会儿,桑周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美人,看着这张曾经少女的脸上细密的皱纹,桑周怜爱的问道:“连早饭你也做的话,能忙得过来吗?”

        “那有啥忙不过来的”桑周老婆脸上荡起笑意,她知道这件事情和桑周一直筹备要盖客房的事情是不谋而合了:“那些司机来的有早有晚,早上走的时候也是有早有晚的,早饭简单得很嘛,来一个人做一个人的,再说天天熬着骨头汤,肉也是提前煮好的,再就是泡好每天的粉条和一些绿菜”她好像已经看到自己家生意兴隆的场景,眼睛在桑周脸上一晃一晃的:

        “咱们去州上的时候,我看过饭馆里怎么做粉汤的,真的很简单!”桑周看着自己老婆的兴奋劲儿,一起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他相信她的能力,在过好日子这个方面她是远近有名的勤快女人,桑周看着自己漂亮的老婆笑了:“好吧,这几天咱俩准备准备,过几天给过路的司机们试着卖几天早饭,我也加紧准备盖客房的材料,争取明年盖好咱们家的客房,让咱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好。”桑周老婆一看桑周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还要配合她做好生意,高兴的脸上泛起红晕来,她向桑周的身上倚靠着斜过去,把脸靠在桑周肩膀上,双手抱住桑周的胳膊娇嗔地说:“桑周酪酪!还是你最心疼我!”。桑周嘿嘿的笑着,满脸的幸福和满足。

        两口正一边吃着肉一边商量着家里今后的生意,忽然听到有人敲茶馆的大门,桑周从小方桌边站起来绕过吧台,一边往茶馆大门走一边高声问道:

        “哦!……来了!来了!别敲门了,是谁啊?”

        “是我啊!桑周开门啊,大白天的不开门做生意,你们两口子不会是在家里埋藏金银珠宝吧?快点啊桑周,快开门!”

        隔着门桑周仔细一听原来是代保,桑周心想这个老小子的确是很有口福啊,我们家今天刚宰的牛,他中午吻着味道就来了,这真是缘分啊。桑周把门一打开代保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醇香的炖牛肉味儿,扁嘴巴的老小子一如桑周刚才所想,闻到牛肉味儿他自己都乐了:

        “啊哈哈!……今天我真是个有口福的人啊!”

        看见代保像个孩子那样高兴的样子,桑周笑了,这个老小子的确就是一个有口福的人,他赶紧把代保让进茶馆来,既然想休息一天也都做不到的话,干脆就算是今天茶馆现在开张了,有客人主动上门来做客,说明自己家的生意还是很受财神亲睐的,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桑周宽慰着自己,把代保让进来之后桑周就没有再反锁大门,还是像平时一样把门虚掩住。

        桑周老婆一看代保来了,赶紧起身就到厨房里去取了一只茶碗,到汤锅边舀了一碗肉汤,把代保让到昨天刚安装好的钢板大烤箱(牧区的一种大火炉)旁边,客气地说:

        “阿克,到这里坐吧,现在房子里也凉起来了,到炉子旁边会暖和些。”

        代保答应着,坐到烤箱旁边的凳子上,他刚一坐到烤箱旁边,就感受到从烤箱上涌来的热烈温度,把刚才被风吹得很冷的脸和双腿烘的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代保喝了一口盐味儿十足的肉汤感慨着说:

        “哦!哦!装上这个大炉子可真是热啊,再现在好得很啊,有了这个大火炉,茶馆里就热起来了,到了冬天,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大雪,我们一大帮子人全都到你家来喝茶、聊天、谈生意,热热闹闹的,那时候一定很舒服了!呵呵呵……”

        桑周老婆应着代保的话,转过身去就把刚才那盆子还冒着热气的肉,还有他们两口子的汤碗分别端到大烤箱上来。今天两口子忙了大半天,收拾完一整头牛的冬肉,除了早上喝了一碗奶茶之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现在一锅牛肉刚煮熟,正好来了代保一起享用今年的新牛肉,这一会会儿两个男人又可以畅畅快快的吃肉聊天了,桑周也拉过来一只板凳坐在代保旁边。通常,在午饭过了以后,秋天的下午草滩上是又准备刮风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基本上是不会再来什么客人了,桑周老婆安顿好三个人的肉汤,也拿把板凳坐在两个男人的对面,和他们两个一起吃起肉来。

        代保今天有了口福,扁嘴巴咧的更长了,吃到邻居家肥美的冬肉也是个好兆头,代保在盆子里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瘦肉细嫩、顺眼上手的半截肋巴,认认真真的、有条不紊的、慢条斯理的、小心翼翼的用小刀把肋巴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进自己已经喝了半碗的肉汤里,等肉汤里填的差不多了,就用小刀轻轻的把肉往碗里摁了摁,好让肉汤把割下来的肉片再泡的透彻一些,泡透的肉片一会儿吃起来会非常美味,这是草滩滩上牧人们最上口的美味了。等把肉片在汤碗里安排妥当之后,代保这才开始吃起肋巴上剩下的肉来,每割下一片肋巴肉他就会悉心的放到嘴里细细的咀嚼、慢慢的品尝。

        桑周两口子是勤快人,不仅牛养的好而且牛肉煮的也相当美味,代保吃着牛肉,心里开始也盘算起来:过几天自己家也宰一两头牦牛做冬肉,精心的养护了一年,自己家牦牛的秋膘应该也差不多了,现在虽然家家户户都在草滩上建了项目房,舒适温暖又安全,可是,自己和儿子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传统的畜牧方式,每年冬窝子、夏窝子的转场,还有按时给牛打虫、看病,从来都没有偷过懒,也没有像有些习惯偷懒的人那样,给牛喂育肥饲料,那样养出来的牛没有牛劲、没有牛样子,更不要说牛肉的味道了。桑周两口子本来就已经饿了,谦让之后看代保细嚼慢咽的吃得很香,两个人也就顾不上其他了,三个人很安静的吃了好一会儿牛肉,桑周老婆看到代保放下刀子,撕下一片卷卷纸开始擦手和嘴巴,就赶紧站起来取了代保的汤碗给再续上肉汤,并且诚恳的希望代保再吃点肉,代保非常满意今天自己的口福:

        “啊!咔灼!咔灼!再不了,再不吃了,吃的非常好了,今天我有口福吃到你家的冬肉,肉的味道特别的好,虽然是小牛肉,可是吃起来很有嚼劲,我也一点儿没有客气的好好的吃了,谢谢了!我已经吃得非常的好了。”,说着代保又撕下一点卷卷纸继续擦干净手,末了就用刚才擦手的卷卷纸很利索的抹了一下自己的扁嘴,抬头微笑着对桑周的老婆说:

        “嗯!申姆……再你给我卖一壶清茶,我在这里边喝茶边等等,看看今天会有那几个老朋友到这里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就和朋友们聊聊天,打发今天剩下的时间。”

        桑周的老婆看代保是真吃饱了,也就不再说客套话谦让,就“哦呀”着答应一声,转身走到厨房里拿了一暖瓶早上刚灌好的淖茶上来,把代保刚才的肉汤碗撤下去,换了一只新碗给代保恭敬的倒好淖茶,把暖瓶放在代保的脚边,在代保掏钱付茶钱的时候,女人笑着说:“阿克代保,先不急着给钱,一会儿要是还有别人来了,和你一起喝茶聊天的话,这个茶钱还不知道会是谁给呢,你先把钱放起来,好吧!”。代保听着也有道理,就把茶钱先装回去。

        没过一会儿,桑周两口子也吃得饱了八分,女人就收拾着把剩下的半盆子肉和两只汤碗都端回到厨房里去,桑周叼着牙签往烤箱的炉膛里添了一些大煤之后,冲着厨房里也说要喝点淖茶压一压肚子里的油腻,等桑周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女人已经从厨房里拎出来一只小点的暖瓶和茶碗,过来给桑周倒上一碗黑浓的淖茶,吃晚饭的两个男人坐在大烤箱旁边喝着淖茶,享受着火炉给整个茶馆供应的温暖,一起专心一意的等待着别的茶客,两个人等了一会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刚聊了几句,隔着窗户就看见扎西当周骑着一辆黑石头一样、声音大的和疯牛一样的摩托车从柏油路上拐下来,在茶馆的门外“呜呜”的喊了一小会儿才停下声音,这声音惊得两个男人从凳子上跳起来,跑出去查看,在他俩后面桑周老婆因为灶膛上的茶水快要烧开,没办法跟出去,只好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桑周一跑到茶馆大门外面,就失口问道:

        “啊哉!扎西当周,你骑过来的这个是什么东西啊?声音这么大的。”

        “扎西当周!……”代保咬着又薄又扁的下唇从桑周的后面挤到扎西当周的跟前,瞪着眼睛翻动着他的两片薄嘴唇激动的说:“你骑过来的是一辆摩托车吧?看起来两个轮子像卡车的轮子一样大,摩托车的脖子比山上石羊的脖子还要长好多,跑起来的声音就好像野牦牛生气了一样,我刚才看见你直直的坐在两个大轱辘中间,摩托车从从公路上面喊着就下来了,这个家伙的样子挺可怕的啊!”。

        扎西当周停好摩托车,并没有搭理代保的话,连墨镜都没有摘下来,僵挺着身子从两个人前面一声不吭的走进茶馆,径直走到大烤箱跟前,就像是小河桥上的水泥栏杆那样直挺挺的坐到刚才代保坐过的板凳上,三个人跟着进来看着今天面无表情的扎西当周,这样的情况桑周都不知道该怎样招呼客人了,三个人正一头雾水一脸懵懂的时候,扎西当周却冷冰冰的对桑周老婆说:“申姆!拿碗茶来。”

        桑周老婆没见过这样傲冷如霜、漠然麻木的扎西当周,一听扎西当周向她讨要茶水,她瞪着眼睛转头看看桑周,桑周撇了一下嘴和代保一起坐下来,他抓着老婆细腻柔软的手说:“去,把奶茶和碗拿来。”。

        扎西当周摘下眼镜眯瞪着眼睛喝下一口茶,开始像寺院里念经的老和尚那样半眯着眼睛端起架子来,看着他这副样子代保憋不住了:

        “啊饶!扎西当周!你……刚刚骑下来的那个摩托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黑不溜秋的样子,那两个银色的牛犄角那么长,声音大的不得了,是什么摩托车啊?这样子的摩托车我们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啊!”。

        桑周老婆双手抱在肚子前面站在炉子边上,和两个男人一起瞪着眼睛看着扎西当周,等着他赶快从老和尚念经的状态里醒过来,好给他们三个人详细的说说他骑来的这辆奇怪的摩托车,可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扎西当周却依然僵挺着身子、抻着脖子不吭气,只是自顾自的喝茶和来回用手梳理他的分头,嘴巴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三个人在扎西当周的对面足足用了十分钟去看他的那副德性。代保刚才在门口和房子里都让扎西当周冷落了,现在有看到扎西当周给大家摆样子、端架子,气得他把两片并起来的嘴唇像上使劲噘起来,黑色脸庞上的眼睛不时的翻出来一圈白色,而桑周觉得扎西当周这样子简直就是可笑,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个小商贩的德行了,只有桑周老婆捱不下去了,她转身走出茶馆亲眼去看那辆被代保描述的很奇怪的摩托车,她一冲出去还没有过两秒钟,就听见她尖叫道:

        “啊哉!……啊饶两位,快出来看这辆漂亮的摩托车啊!这个大摩托车的两个轮子这么大!就像那些大卡车的轱辘一样大,啊哉哉!!!……快啊,快出来看啊!”

        桑周听到老婆的尖叫和夸赞,第二次跳起来冲出茶馆,桑周出去并没有像老婆那样惊叹,只是桑周出去之后,两口子居然在外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桑周看够、摸够了那辆摩托车之后,才领着老婆慢吞吞的回到茶馆里,他重新坐回到位子上,桑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摩托车,现在,他必须要向扎西当周讨教了,不管现在扎西当周是个什么德行:

        “扎宝,这个是什么摩托车啊?给我们说说呗!”

        看着自己骑来的摩托车在这些乡邻中间惊起的小小波澜,扎西当周的非常的满足,这是他在骑上这辆摩托车时候早已猜测的场景,在他心里不需要别人哪怕是再多的人的捧场,他只希望看到这几个老朋友现在这样惊叹的眼神,这是他唯一的虚荣和满足。扎西当周学着寺院里念经的老和尚的样子故意端着架子,等终于听到桑周焦急而恳切的问话,这才懒懒的给了三个人一句:

        “唔!……我刚从县上回来,还没有吃饭呢。”,他端着茶碗偷眼看着代保无奈的表情,忍住笑慢慢的吸溜着碗里的奶茶,盘算着今天的晚饭大概有人会请他吃点啥了。

        “你还没有吃饭吗?扎宝,今天家里有刚煮的肉,你吃上一点吧。”桑老婆听说扎西当周还没有吃饭,立刻拿出主妇的架势像关心自己的兄弟似的,拧着她的风韵油腻的身躯从厨房里把刚才那盆肉端出来,放在扎西当周的前面的炉子上。

        看着老婆把肉端上来,桑周把脸上一堆殷勤的笑容也凑在了扎西当周的面前:“今天你真是很有口福,这是我家今天刚宰的冬肉,你尝尝,是今年的小母牛肉,肉质细嫩,肥瘦刚好,就放了一些花椒和青盐,你尝尝,味道可好了。”。扎西当周原本想会被人请一碗炒菜盖米饭,却没想到会是一盆子刚宰的冬肉,而且还是最好吃的小母牛肉,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看着眼前一盆子的美味,他压住自己的惊喜,继续端着架子稳稳当当的拿起一块早已看好的牛肉,不慌不忙的割下一片送进嘴里,十分舒爽的吃起来。吃肉的时候他看着三个人焦急的眼神,继续割着肉,等吃到差不多了吗,这才才慢条斯理的向三个人介绍起自己刚才骑来的摩托车:

        “外面停的这个车啊,是从美国进口过来,这个摩托车的名字叫:太子”扎西当周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牛肉,停下来等着三个人反应。

        “哦……噢!”三个人一起惊叹着,都很佩服扎西当周现在居然变得这么厉害,居然能搞到美国进口来的摩托车。

        三个人的惊叹满满当当的填满了扎西当心里头唯一虚荣的那一凹烂坑,桑周家今天的牛肉确实很不错,扎西当周又割下一片较大的肉片,放在嘴里,原先端着的老和尚的架子逐渐被肉的香醇拆的七零八落,刚才那个还直挺僵硬的扎西当周这一会会儿被刚才那几片牛肉,像熟皮子一样被揉回到所有人都熟悉的原来的那个模样,吃着肉扎西当周开始进入到茶客们聊天吹牛的情景里面:“太子的意思你们知道吗?”

        扎西当周很确定三个人对他今天所说的事闻所未闻,三个完全已经被自己定了格的人,同时向他摇着头,扎西当周很满意:

        “这辆车啊!……这个车的名字叫作:哈雷……达……达……达维……达维什么来着?……噢……对啦,叫达维森!对对,对,就是叫达维森,这个达维森是摩托车里面最厉害的,是第一等的摩托车,这么一辆摩托车要四十多万块钱才能买到。”扎西当周加重着语气,其实他都不需要加重语气,他所说的话已经非常震撼了,三个人听扎西当周说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三个人不知道该继续向扎西当周问些什么话了,桑周老婆的手毫无知觉的从肚子那里滑下来掉在炉子上,干燥滚烫的钢板烧着她的手指头,烧灼的疼痛顺着到她的骨头一直钻进了她的心里,不由得让她短暂而又低声地惨叫一声:“啊兹!……嚓!嚓!嚓!”,她的手就像小牛犊被惊得跳起来一样,在刚才一声惨叫还没有在房子里散落干净,就已经跳进自己的嘴里,低着头像个刚受了责骂的小孩子似的,轻轻的吮吸着被烫疼的指头。

        扎西当周很满意这样的场景和气氛,尤其桑周老婆的指头刚被烫了一下的惨叫声,很好的配合了他在炫耀摩托车时候的心情,扎西当周吃着肉脸上开始荡出微笑,在得意的驾驭下他继续炫耀道:

        “这个摩托车可以抵一辆汽车用,骑着这辆摩托车可以跑长途,速度和那些小轿车一样的,如果你自己愿意去的话,直接骑到省上去也没有问题!”桑周老婆的手指被烫的生疼生疼的,她把手指头从嘴里取出来,用另一只手捂着被烫伤的手指,身体慢慢挪过去靠紧桑周,然后向从桑周身上流淌下来似的慢慢的蹲在桑周的旁边,可是烫伤还是疼的让她时不时的把鼻头和眉毛撮起来,但是扎西当周的炫耀也实在是太吸引人了,她忍者疼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认真地继续听着。

        “我来的时候摩托车的声音你们听到了吧?不管从哪里听都像是山里面的野牦牛怒吼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闷闷地‘嘚日日……嘚日日……’这样子叫着,一听见声音内行人都知道,这是一辆最好的摩托车了,对吧!”

        扎西当周看着六双黑白相间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他去寺院里给和尚们讲法制课的时候那些阿卡们都没有这样专注的看过自己,扎西当周的兴奋点被逐步推向了最高处:

        “再看看我们以前骑的摩托车,什么五羊啊、力帆啊、本田啊……唔!还有以前以前的那个红不溜丢的什么幸福摩托,这些都比不上今天我骑过来的这辆哈……哈雷达维森,这种摩托车再就是特别的好啊,那些摩托车一出声音就像快要病死的老山羊一样,‘卟吐吐……卟吐吐’的,爬山也没有力气,背一点东西更是一点都走不动了,样子也那么难看的,你们自己都见过,也都知道,我就不说了,你们说对不对?”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三个人围着炉子,一直任由扎西当周兴口开河的在那里吹他的摩托车,人一旦说多了话而且是那种一直连续不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说话之间完全没有一点间歇和停顿的时候,会慢慢的脑袋缺氧,开始头昏目眩,就好象很久没有吃饭一样,会被低血糖摆弄的浑身冒虚汗,两腿发抖,智力短时间内衰退,精神和情绪甚至就会变得像喝多了酒一样,脸上开始飘起红晕,语言能力会短时间变得停滞,而此时说了太多话的扎西当周就开始感觉自己有些语言和词汇的贫乏,以及组织语言的孱弱,他陷入了短时间的尴尬之中,他的从前积存在脑子里的说辞已经全部用完,他低头默默的用刀刮着几乎都没有肉的大腿骨,他的嘴有些发干,肉在嗓子里干燥的噎得有点难受,自己的茶碗里也是干干的,一滴茶水都没有,桑周的老婆早已经被他说的话带进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虚无的世界,她一直看着不停的说话的扎西当周,完全忘了给三个男人倒茶添水了,扎西当周从眼角里看了一眼桑周的老婆,噎着打了一个干巴巴的饱嗝,他停下来向桑周的老婆讨要道:“阿莱!申姆!倒点茶吧!”

        “啊!……哦呀!”桑周老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懵了,她还没有完全从扎西当周精彩的演说中回过神儿来,她要站起来,可是两条腿全部已经充血麻痹了,她缓慢的像一个预备要打开的折叠尺,扶着桑周一节一节的慢慢站起来,她忘了被烫伤的手指头,两条被充了血的腿几乎没有了知觉,只就在她努力的扶着桑周一点一点站起来的时候,血管里的麻和疼宛如无数的针在她两条腿的皮肤下的肌肉上密密麻麻、断断续续、前前后后的扎进去一样,让她疼痛的不停的嘟囔着:“啊喏……!啊喏……”,等女人都快要完全站起来的时候桑周也才反应过来:

        “哦哦哦……宝贝老婆!你这是怎么了?”

        “蹲的时间太长了,腿全都麻了,又麻又疼的,站起来挺困难的,啊喏……”。

        桑周看着自己老婆的表情,赶紧站起来用双手扶住老婆的胳膊,一小步一小步的帮助自己老婆一瘸一瘸的往旁边的包座里坐下去,等安顿好一脸苦相的老婆,桑周这才转回来亲自往三只茶碗里添上热茶。经桑周老婆这么一阵哼哼哈哈的闹腾,代保也从扎西当周所描述的虚幻的故事里缓过神儿来,他端起桑周刚倒好的热茶吸吸溜溜的喝着,脑子里全是扎西当周刚才骑车的样子,老小子动了念头,因为好奇,也因为诱惑,扁嘴巴代保决定另找个时间进一步和扎西当周再聊聊这个摩托车,喝茶的时间里代保想像着自己骑在摩托车上的模样,那一定会让乡上的干部们和却尼对自己另眼相看,如果再套上自己那双铮光瓦亮的高腰牛皮靴子,那该是多么不一样的春风得意的代保呢。代保想像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点微笑。

        “扎宝,你骑的这辆车是在哪里买的?多少钱才能买到呢?”扁嘴巴在想像自己拥有这辆摩托车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先问了一个能够完全点亮扎西当周的眼睛的问题,此时的扎西当周刚从刚才即将晕厥的虚脱和尴尬中慢慢恢复过来,正小口喝着奶茶,今天他光顾了给三个人吹嘘那辆太子哈雷达维森摩托车了,话说的太多又有点小激动,再加上没停嘴的吃肉,这会儿他感觉肚子开始有点儿涨,甚至有时候还会有点疼,嘴里也是渴的不行,好在自己身体和肠胃都挺好,不像那些县上有些的干部一吃得不对就开始闹肚子,今天吃得太多,必须要好好休息一下,要不然走起来绷不住放屁了,可就太丢人了。扎西当周直了直身子,端起茶浅浅的吸溜了一口,然后咧着嘴,眯缝着眼睛往地上看了一小会儿,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好让代保再着急着急,要不然自己说出去的话都显不出来那种庄重和严肃了,扎西当周对着肉盆子打了几个饱嗝,这才慢慢的说:

        “这种摩托车价格很贵啊,哪怕就是走私过来的、从大城市里偷来的,没有二十几万,唉……就算你手里有二十万,能不能买的上都不一定啊,还要看你和这种摩托车的缘分呐。”。

        扎西当周把目光从地上又缓缓的移到大烤箱上,挑起一只眉毛,就像一小段牛毛绳挂在眼睛上面一样,他把两片嘴唇抿到嘴里,然后才抬眼看着代保,那样子像极了电视上那些不可一世的土匪头子,代保的扁嘴巴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子,黝黑的面庞让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钉在那里,他的脑子慢慢的陷入复杂冗长的,好象是雪花一样多的碎片式的数学的计算当中,只在这一时三刻里他算不出自己家里有没有那么多钱,更算不出来用钱买这么贵的消遣值当不值当,此时只用一句简单的、模棱两可的、方便与应付的话搪塞:“哦……原来是这么一个说法。”,看着代保此时的情形,扎西当周知道再吹下去,不仅得不到自己希望的答案,而且可能会激脑了老小子,要是在这个时候老头一翻脸,乱说一气乱了自己营造的氛围,反倒不好,于是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暂时先把它搁置起来,让这件事情先就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在之后代保决定需要购买这辆摩托车的时候再详细的给老小子细细说道说道。

        桑周听两个人说的话,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默默掀开火炉盖子,用火钳子夹进去一些敲好的大煤块儿,然后从板凳上站起来转身走去老婆那里,到了女人身边他向她很浅淡的使了一个眼色,伸手抚摸着女人刚才被充血麻木疼痛的腿问道:“你腿麻的怎么样了?好一些了吗?”

        桑周老婆不动声色的会意到自己男人的意思,她答应着说:“两个腿子确实好了一些,可是站起来的话腿子还是有点麻,就连使劲儿往前伸一下还是会疼,要是你们都饿了的话,我现在就去做晚饭吧?”

        “晚饭的话等一会儿你再去准备吧,今天客人少,就准备的少一些,要是再不来客人,就当是自己家里吃饭吧!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哦呀!”桑周老婆答应着,知道桑周体恤她,她坐在包座的椅子里没有动弹,在她眼里平日的扎西当周一直很稳重,从来不会做一些不得体的事情,就连寺院里的堪布说起他都会竖起大拇指,可是今天的扎西当周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就很想看看扎西当周今天还要再表演什么,于是她继续和桑周说:“那我再坐一会儿吧。”,她抬起一双硕大的眼睛看着男人,桑周看着她的表情真的很想笑出声来,自己的老婆自己最清楚了。

        看着桑周的表情,桑周老婆忽然转头看着扎西当周故意问到:“阿莱!扎宝,这辆车这么贵的,你从那里买来的?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你又不做生意,每个月的工资你能存多少啊?……,我看的话,这辆车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桑周老婆的这一突然袭击,一下子击中了扎西当周的要害,不管回不回答,他都被桑周老婆的问题推到了尴尬的角落里,他硬着头皮说:“我在四川有一个朋友,他是卖二手车的,前两天他让我给他押了三万块钱,让我把摩托车开到县上来卖掉。”

        “嚎嚎……原来是这样子的啊!”代保一下子笑出声音来,这样倒卖汽车摩托车的人好多地方都有,他没想到当干部的扎西当周也开始干这样的事情了,代保觉得那些一摞一摞的红钞票真是够厉害的,连这样平时稳重的人都被诱惑的去倒卖摩托车了,可是扎西当周的心也是太深了,一下子就搞来这么贵的一辆摩托车,这家伙不仅贵样子还奇怪,大概很多人看到这辆摩托车,可能一下两下的还弄不明白呢。

        “原来你就是帮别人卖摩托车!我们还以为是你自己买的高级车呢。”桑周老婆扶着座椅的靠背慢慢站起来,轻轻的跺了跺脚,感觉了感觉充血的腿是不是还在发麻,她轻轻跺了跺之后觉着可以走路了,就拧着屁股一步一摇的往厨房的方向挪过去,往厨房那里走着,经过钢板大烤箱的时候她还是不忘了给扎西当周继续说两句风凉话:

        “你刚进门的时候,一副不可一世神情目中无人的样子,那样子看着都让人害怕,让正常人害怕,开始我还以为你从哪里挖了一牛皮口袋的金子发财了呢!噷……”女人从鼻子根里往外哼出一声儿,大眼睛瞪了扎西当周一眼,这一眼,眼眶里全是白眼珠子,只有眼角边里一丁点儿黑眼珠子的痕迹,这一眼在扎西当周眼里完全就是一把提骨头的三角短刃,已经剜掉了他身上一块肉,疼的他浑身一下全部都揪在一起,他平日里的教养和谦虚又重新回到他的心里,那些疼痛拧的脸皮通红燥热,全身的汗珠子都倒流着汇集到脑门顶子上,油灿灿的汗水堆满脑门顶子之后,闪着光亮从两鬓细细的慢慢淌下来。现在,扎西当周的眼睛里只有脚边大烤箱上的一片黑得发油的钢板立着,他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勇气。

        扎西当周的心里又臊又热,他想赶紧离开茶馆,可是身子却不争气的站不起来,他在凳子上使劲儿挪了一下,却发出一声牛犊一样的叫声,代保愣着看了一眼艰难的扎西当周,努力着忍住将要从嘴里喷涌出来的笑声,他低下头用手扶住鼻梁无声的、尽情的把刚才的小喷泉慢慢的无声的一点一点的洒出去。就在扎西当周挪动身体的时候,正是桑周的老婆说完风凉话预备往厨房走的时候,女人听到一声牛犊叫,不由自主的伸着脖子往窗外看过去,她心里觉得挺奇怪,大白天的牛犊全都跟着母牛在山上吃草,怎么会有单独跑回来的呢?正想着呢,又听见几声牛犊叫,还是清脆而又连贯的叫声,这声音听得女人很着急,可是她又立刻跑不起来,于是就冲着桑周喊道:

        “啊……饶……!桑周!外面好像有几个牛犊,你出去看看啊,小牛们怎么自己回来了啊?”。女人扶着炉边的座椅摇着脖子望着窗外喊到,像只观望猎物的鹰隼,等不到桑周的回答,她回头一看,却看见桑周站在吧台和烤箱之间的位置上正憋起嘴、耸着鼻子、瘪住眼睛的在那里使劲笑呐,胖脸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给挤成红彤彤的圆蛋蛋,看见女人转过脸瞪着自己,桑周终于没能够憋住,嘴巴、鼻子和脸上全部被挤成圆蛋蛋的肌肉瞬间喷涌起来,嘴里几颗连着的口水也一起弹射出来,代保也跟着把一直憋着的狂笑全部撂进了空气里,一时间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代保笑着笑着竟剧烈的咳嗽起来,桑周的老婆一时间被两个人的狂笑弄懵了,她转过身子来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在她回过身的时候,扎西当周像被弹簧从凳子上弹射出来一样,风一样的从她眼前跑了出去。

        扎西当周跑出去的一瞬间,桑周老婆清楚地听到一连串牛犊的叫声和沉闷的、连续的闷雷一样的声响,等扎西当周骑着那辆黑色的、像野牛一样怒吼着的摩托车飞奔上了公路后,桑周的老婆才闻到那股浓烈、沉重、呛人的臭味儿,气得她掩住口鼻跳着跑过去打开茶馆的大门,在茶馆大门外她朝着扎西当周消失的方向怒吼道:

        “呸!……呸呸!你这个屁谎胎、你这个放屁胎,真是不要脸,以后你不要再到这里来喝茶了,呸!呸呸!简直就是不知羞耻!”女人疯了似的在门口骂着扎西当周,两个男人却已经在茶馆里笑得直不起身子了。


8


        青藏高原的草原,只要你看见匍匐在地的草叶尖上开始冒出桔黄那样的颜色,并且早晨的霜露由灰白变成纯白色,那枯黄的秋天就不会太远了。说是秋天,其实在青藏高原的大部分草原上,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有冷暖之别。草原上的秋天来的快,是冷季的开始,有时候九月刚开始七八天的时候,为冬天打前站的雪就会在某一个早上登堂来访,很难想象,当你还沉浸在绿草满滩尚且还有夏天感觉的一天,你推门出去,却看到满滩的绿草地上厚厚的盖着一层棉花似的白雪,让你惊喜地看到出现在夏末的冬天,但是过不了二十天所有的绿草很快就象被喷洒了颜色,变成枯槁秃荒,所有的草全部干巴巴、直愣愣、颤悠悠的站在原地,任凭满滩的狂风在整个冬天里把它们刮细、吹散、折断、揉烂,最后抛进天空,撒进土里,消失在狂风的呼吼声中。

        草滩和山谷在整个寒冷的季节里,不会总是一成不变的枯槁干涩,有时候在阳光灿烂又温暖绵长的日子里,这个由秋季和冬季混合起来的季节就会变成堂皇和温暖的,那些金黄的,又被风吹净了尘土的枯草,一撮一撮的埋在地上,颤颤悠悠的,好像坎卓玛巡游时撒下的万朵金花;干枯的草滩上如果没有积雪,一切看起来都是焦燥和惶恐的样子,就连在草滩里撒欢儿的风,都是扭扭捏捏地披着枯燥的干土,像走在维密台上的模特一样,左摇右摆前跳后厥的,深怕别人看不见她的身段,逼得枯草们哗哗的为她鼓掌,这些风走起来都很着急,着急得让人难以捉摸,有的走着走着就凭空躲起来,有的走着走着还要在半路上再拉一个伙伴,有的走着走着忽然会变了身段,直溜溜的站得老高非要追着人跑,有的走着走着会忽然和好几个结成一大伙儿,“呜呜”的喊着不让你走路,不让你睁眼。

        就这么个破天气,风刮的让人出不了门,虽然连着几天都是风天,可是天上却没有一丝丝的云彩,太阳每天隔着玻璃把茶馆里晒的干爽温暖,即便是太阳这样晒着,桑周老婆还是不忘了给大烤箱里架上火,每天只要往炉膛里扔两块大个儿的大煤,大烤箱基本上就会“轰隆……轰隆……”的叫上大半天,等房子里的温度被大烤箱烘的热起来,就会比盛夏的大晴天还要温暖,再加上一个坐在烤箱上装满淖茶的大茶壶“嘶嘶……嘶嘶……”的和声,不论是谁坐在这里都不可能有离开的想法。

        桑周很心疼那些白白被烧掉的大煤,他端着一碗佳卡坐在烤箱边上的单人沙发里,这个沙发是他老婆为了能让他在茶馆里有个老板的样子,专门把家里客厅的一个单人沙发搬到了茶馆里,指定为桑周的专座,桑周喝着佳卡埋怨着说:“现在天冷了,又没有多少客人,白白烧掉这么多大煤多可惜!”

        桑周老婆在吧台后面忙活着自己的活计,听桑周这么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可不赞同桑周的说法,一个勤快精明的主妇总有自己持家的一套理论和做法:“桑宝酪酪,你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咱们家的顶梁柱,你可不能说这样没有主见的话”,她拿起装着奶茶的暖瓶,从吧台后面绕出来,给自己男人的茶碗里添满茶,继续说:“咱们家的生意主要就在茶馆里,再说家里所有的茶饭也都是在这里做的,平时咱们也就是呆在这里,咱们把茶馆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把炉火架的旺旺的,让房子里暖烘烘的,就是不来客人咱们自己白天坐在这里也很舒服,如果来了客人,一定会因为茶馆里温暖舒适,多坐一会儿,他只要在茶馆里一直坐着就肯定会喝茶吃饭,吃点花生瓜子小零食,这样咱们不就还是能挣到钱了吗?”,说着话她的大眼睛一直扑楞扑楞的看着桑周,桑周仰头欣赏着自己的女人:“那要是不来客人呢?这个火还就这么白白的烧着吗?”

        桑周老婆听桑周这么一说,“噗”的一下笑起来:“你真是牛圈里最懒最懒的小牛犊,就算客人们不来,咱们自己家不是也要过日子吗,咱们平时就在茶馆里坐着,两个炉子里的煤烧在一个炉子里,怎么会白烧了呢?”她的大眼睛娇嗲的剜着桑周,好像是在撒娇又好像是在哄一个儿童那样说:“再说门口的公路上各种各样的大车天天都在跑,好像每天在赛跑那样的跑着,你还担心没有客人来喝茶吃饭吗!”她弯下腰,两只手捏着桑周的两个胖脸蛋:“桑宝酪酪,你真是太可爱了!”,在她的眼里桑周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喜欢装深沉的、没有自己活不下去的大孩子。桑周享受着老婆对自己的嘻打笑骂,他永远都不会后悔娶了这样一位漂亮又能持家的女人,她是这一带草滩上最好的女人,认识他们的人只要说起桑周的老婆都会竖起大拇指的,而他这个酥油茶馆的老板,现在过的生活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有钱的老爷一样,这一片草滩上可是有好多的人都在羡慕嫉妒着他呢。

        “给我端点肉来,我想吃肉。”桑周任由老婆捏着自己的脸,眯着眼睛嘟着嘴像在撒娇似的,桑周老婆看着自己可爱的男人,从心里就高兴,她撒开手怜爱的答应着桑周,拧着胖屁股就去厨房旁边的储藏间里去取早几天就煮好凉在那里的熟牛肉。

        一个人坐在烤箱旁边的桑周,此时已经喝完了佳卡里的奶茶,正用手指拌着碗里的糌粑,听见茶馆门口一声清亮响脆悠长的大车刹车声音“呲——哧……”,桑周一抬头感觉整个茶馆的门脸都被一个巨大的阴影堵住了,他端着碗一边拌着糌粑一边往外面走去,桑周到门口伸手一开门,却看见一个巨大的半挂车头紧紧贴着墙刚好堵在茶馆门上,桑周心里的好几个不痛快一起堆进了脑袋里,他溜着墙根挪到车头外侧的车门下面,大声给司机喊道:

        “啊饶哎……司付!啊饶……啊哎——司付!啊饶唉——司付!……”

        “啊!——怎么了?”大车司机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摇下窗户,露出干瘪的小脑袋,跟着脑袋出来的还有从驾驶室不断向外蒸腾的蓝瓦瓦、飘悠悠、热腾腾的青烟:“啊?——怎么了老乡?”

        挤在桑周脑袋里的那几个不痛快压的桑周有些恼火:“撒老乡!我是这里的老板!老板!我是这里的老板就斯!”桑周强调着自己的身份:“你这个汽柴开得不好啊!一点点也不好,我这里茶馆的大门你堵住了,你往后面倒一倒。”

        从大车里冒出来的那颗干瘪脑袋笑了:“哦!哦!好!好!好!老板,对不起啊,刚才下公路弯子绕的太大了,绕过来就停下了,我马上倒好!马上!”桑周看大车司机确实也没有故意的意思,就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半挂车倒好位置,司机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下来,跟着桑周进到茶馆里面。

        “啊呀!老板,你们家里舒服啊,又热又漂亮!”干瘪脑袋司机一进到茶馆里,先站在烤箱跟前烤火取暖,他站在炉子边上嘴里夸赞着茶馆,眼睛却在四面墙上滴溜着看,他原本想找个茶馆的菜谱点点茶饭,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他所希望要看的那种挂在墙上或者一张过塑的简单菜谱,就在烤箱旁边老板专座的后面扶着沙发的靠问桑周:“老板,撒有嘞?”

        看着干瘪脑袋司机单薄的身子,桑周开始有些同情这位吃苦耐劳的陌生人,他指着炉子旁边的凳子说:“这里坐这里坐,火个烤!”。看着干瘪脑袋司机谦和的坐下,桑周对他的印象屡为改变了一些:

        “嚓哒有嘞哒……饭啦有嘞!嚓呼哈奶嚓有嘞惹……清嚓有嘞,嘚咯……哒荣粥加有嘞,哦呀!哒荣……饭吃哈辣子肉炒的有嘞,白菜肉炒的有嘞惹……嘚咯……哒荣角麻米饭有嘞!糌粑有嘞!哒……你撒吃了哈?”

        干瘪脑袋司机明白桑周说的“辣子肉炒”和“白菜肉炒”其实就是盖浇米饭,这个人常年在青藏高原上跑运输,早已经习惯了藏区草滩上牧民们的藏普话,他知道在藏区大山深处的公路旁边遇到这样一家有茶有饭的馆子很难得,他更知道藏家女人炒菜的风格和手艺,于是他给桑周说:“那……老板,给我一个小电壶的奶茶,来个辣子炒肉的饭!”

        “哦呀!……冇有问题!”桑周转头向厨房里正在给自己热熟牛肉的老婆喊道:“阿莱!……来客人了,要了一小壶奶茶,一个辣子炒肉的饭。”

        “哦呀!”桑周老婆答应着,已经从厨房里拎出来一个小暖瓶和一只茶碗,给司机倒好奶茶,低着头便返回厨房去给客人做辣子炒肉的盖浇饭去了。

        在喝茶等饭的空档里,干瘪脑袋司机眼睛在房子里滴溜转着,仔细地打量着茶馆,以前每次从这里路过,从路上看去,大概能够看得出来这里是开了一家买卖,可是他不认识藏文字,也就没有想过到这里来买点啥,还是前两天在外地饭馆休息时候遇到过往的同行,几个司机撮堆儿闲扯聊天的时候才听说这家路边的住户是一间茶馆,还是当地的藏族司机告诉他们茶馆里面的酥油茶和盖浇饭都挺好,于是他一直就想瞅个时间过来看看,今天出车早,天没亮就往外赶,到这里都已经快下午了。

        炉子边上桑周看着这个陌生人,桑周越看心里越难受,他坐进自己的专座里,偷眼看着这个司机,嘴巴里小声的念着卓玛的心咒,他真担心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是从地狱里跑出来到处晃荡的冤鬼,桑周一边念着经一边仔细的观察着这个瘦到干瘪奇怪的司机,干瘪脑袋司机人整体来说还是挺精神也很干净,瘦高的个子,黑皮鞋牛仔裤短夹克,整齐又工整的寸头乌亮乌亮的没有一点灰尘,可就是好端端一个小伙子,就长了这么一个精瘦干瘪的脑袋!这颗脑袋干瘪精瘦的只有一层皮包着脑袋骨头,因为太瘦眼睛就显得格外突兀和白圆,楞直低矮的鼻梁下面长着两片好象是肿起来了一样的小嘴唇,有一点奸相,让人看了不由得就会加几个小心。桑周专注地端详的司机,干瘪脑袋刚好也环视完茶馆,两人的眼睛就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只好尴尬的相互对笑一下,此时房子里宁静的没有一丁点声音,只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还在那里仔细的挑拣着漂浮的尘埃。

        两个人正在尴尬着,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一连串摩托车清晰的马达声,摩托车轻声哼叫着到茶馆门口熄火后,不一会儿茶馆门就“呱哒”一下被打开了,桑周一看,哎呀!这么大的风天大鼻子红眼睛的却尼居然跑来照顾生意,还没等却尼开口桑周就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招呼道:“啊饶!却尼,你来了吗?”

        却尼摘下帽子掸着身上的灰土,瞪着红眼睛让大鼻子指着桑周回答道:

        “阿……莱!到你这里都已经习惯了,不来这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吹吹牛,就浑身的不自在!”,最后却尼用手擦了一把他的黑脸,像企鹅在踱步一样,把身子往窗户边的包座挪过去,却尼和桑周打招呼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坐在烤箱边上的干瘪脑袋司机,他眼睛盯着干瘪脑袋司机,问桑周:“今天除了这人之外再没有别人了吗?”

        “嗯!今天就来他一个,现在好了,你来了!”桑周给却尼献着媚,却尼享受着桑周这样的恭维,他年纪虽然还算不上到了在家念经望天的岁数,可是像这样的大风不断的季节,他哪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在家里看看卫星电视,可是风太大,动不动就会把“锅”的方向吹歪或者吹倒,很多时候都是被吹倒,白天没了电视却尼还可以将凑着坐在玻璃封闭走廊里晒着太阳念念经,可是这样实在是太无聊,今天他终于忍不住骑着摩托车跑过来了。他原想会有几个像他一样的人在茶馆里喝茶呢,可是今天到茶馆来却看到这个脑袋干瘪瘪的陌生人,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和这个像极了一块风干肉一样的陌生人聊聊,打发打发时间也许会聊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却尼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样的念头,坐进温暖的包座里,趁桑周给他拿过来暖瓶和茶碗的时候,不动声色的问:

        “这个是哪里来的,你见过吗?”

        “我啊?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嘚呐!……我再继续问问你啊……”

        “呀!你说!”

        “这个家伙啊!……”说到这里,却尼升起脖子往干瘪脑袋司机那里看过去,神情显然有些紧张起来,他的脑袋停在那里不动,眼珠子翻回来看着桑周,在要预备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却尼抿着他的薄嘴唇憋了几秒钟的气,他看着桑周那双圆睁着又期待的眼睛,等桑周把眉毛无可奈何的向上挑动了一下的时候,这才把那口憋在肺里的长吁一下吐出来,问道:“这个家伙……?是什么啊?长成这样子,这个……倒底……是个人啊?还是一个到处游晃的冤鬼啊?”

        听却尼这样一问,桑周想起来自己刚才的担心,自己还默默的念了几遍二十一度母赞的心咒呢,桑周的脸微微的泛起红晕,好在却尼对自己并不是很在意,于是他故意反问:“怎么了?”

        却尼往那个司机方向呶呶嘴:“你没有看见吗?这么瘦的,哪里像个人啊?你看那个皮包骨头的干瘦样子,不是跟唐卡里描画地狱里的鬼怪一个样子吗?啊?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的!”

        桑周笑笑,对却尼安慰道:“你不用害怕,不用害怕,他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已经默念了十几遍卓玛,你放心好了,况且现在是有太阳的白天,就算他是个鬼怪,现在他也不敢胡来的,你放心好了。”看却尼听了自己的安慰,神情略微缓和下来,桑周不想让却尼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就乘机转移开话题,他继续挑着眉毛,瞪着眼睛往外面摇了摇眼珠子,对却尼说到:

        “啊饶!……你来的时候,看见我家院子里停的那辆又长又大的大卡车了吗?就那个……”

        关于这辆大卡车,却尼在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见过这样的卡车,以前只是看见在柏油路上飞驰,刚才进门的时候刚好路过卡车的旁边,没想到居然那么高,那么长,本来他是要主动先问的,没想到桑周居然抢先主动开始这个话题,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他赶紧兴高采烈的应答:“看见了,好像一排铁皮房子一样的长长的大卡车吗?”

        “就是,就是那辆长长的卡车!”桑周用脑袋带着眼睛和嘴巴同时往窗户外面飞快地指了一下:“就是那个冤鬼一样司机的车就是!”

        听桑周的回答,却尼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个瘦得衣服好像挂在木杆子上一样的人,能干的转那么长那么大的大卡车?要不是这个干瘦又干瘪的人就在眼前,无论桑周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况且这个如同晒干的牛皮绳一样的干瘦枯瘪的人现在就坐在他的眼前,他都是将信将疑的。眼前的这个人和院子里的大卡车无论怎样都在却尼的脑子里也凑不到一起,他永远也闲不下来的脑袋和利落忙碌的嘴巴催着他要向干瘪脑袋司机主动聊天,无论什么话题,只要能够张开嘴说过去,只要对方不是哑巴、不是聋子,只要对方不是一个纯粹的傻瓜蛋,任何话题都能在自己的掌握下慢慢推开去。

        却尼隔着茶几边上的桑周,把头探出去开始向干瘪脑袋司机进攻:“啊饶!?”却尼瞪着红眼睛喊了一下,看干瘪脑袋司机没有反应,却尼想大概是因为语言不同或者是那个司机并没有注意到他,应该多喊几声,于是他又提高几分嗓音向干瘪司机喊道:

        “啊饶!……喂哎……唉!……唉!啊饶甲鲁(汉族傻子)!”

        桑周在旁边看着笑了,人家司机和你却尼既不认识又不熟悉,人家怎么知道你是在叫他呢,就算是人家司机知道你在叫人家,就你这种叫法别人还不以为你想要找茬吗?桑周笑着回过身去向干瘪脑袋司机说:

        “啊饶!司付,这个大鼻子说话哈喜欢得很,他你哈想说话!你俩一块而嚓个喝呗!”同时向身后却尼的方向挑着脑袋努了努嘴,干瘪脑袋司机这才反应过来,笑着回答到:“啊?……哦哦哦!”他伸头看着却尼,却尼立刻用手指到他对面的座椅上:“这里来吗,这里舒服!”

        “好好!好!”干瘪脑袋司机端起自己的茶碗去到却尼指定的座椅里坐下,却如却尼所说,这个地方的确很舒服,却尼等干瘪脑袋司机坐定,抬头向桑周要了一暖瓶奶茶,桑周看着两个人终于凑到一起,便往厨房里去取奶茶。

        干瘪脑袋应却尼的邀请,终于坐在了却尼的眼前,却尼之前的好奇和惧怕支楞着却尼重新又开始观赏起眼前这个瘦子来,这个瘦子的确是要叫成瘦子了,太瘦了,隔着他身上单薄的夹克衫却尼都能感觉到,这个司机就像好容易熬过冬天,掉膘掉的快要瘦死的病牛羊一样,浑身上下就剩下一层像秋天里枯萎干透的大黄叶子,包着一捆用大筋捆住的大骨头,这个人的脑袋和脖子只要他一说话或者转动时一抬一拧一转,他脖子上的干肉条和大筋韧带就会带着响声,在干皮子下面一转一跳一起一伏的,看得却尼后背一阵一阵的发麻抽搐,就是给黑帐篷撑绳子用的木头撑子大概也要比这个人丰满圆润有生气,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干瘪、毫无生气的人却尼还是无法把他和外面的又大又长的卡车联系到一起,等桑周拿来暖瓶给两个人都倒上奶茶的时候,却尼的嘴巴终于要工作了:

        “擦胡擦胡(喝茶喝茶),这里坐吗太阳有嘞,热热的就似。”

        “哦呀!哦呀!……这里坐的实话舒服的很!”干瘪脑袋司机应和着却尼的关照,心里也是着实觉着却尼让他做的这个包座里真的很舒适。

        却尼从干瘪脑袋司机的眼睛里确定,是个诚实的人,和这样的人聊起来心里不会有太多的防备,是个聊天的好伙伴:

        “你是外面那个长长的汽车的司付吗?”

        “啊!……就是……就是”干瘪脑袋司机笑容可掬的回答着,却尼现在的眼里干瘪脸上的笑容开始可爱起来:

        “哦……”却尼看着眼前这个干瘪瘦小的陌生人,开始佩服这堆干皮子包的木头棍子了,他甚至在想或许眼前这个人就和地上的蚂蚁一样,浑身干瘦却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力气,要不他怎么能够干的转那么大的汽车呢:“汽车这么大,你这样子小小的一点点,力气吃不住吧?”却尼的眉头皱在一起,座椅里的身子往前哈着,大鼻子快要碰到下嘴唇了。

        干瘪脑袋司机听却尼这样说,他明白了却尼的意思,就是不太相信以自己的这个小身板儿能够驾驶那辆庞大的半挂卡车,瘦司机的干瘪脑袋在满是大筋的脖子上低下来,就像草滩上盛开的阿秀宝罗一样,他的大眼睛拖着他的脑袋抬起来,露出甜甜的笑容:

        “哦!阿克,开那个汽车不需要太大的力气,现在的卡车挂档和方向盘轻松的很,跟开小车一个样子,方向盘轻轻的就是。”

        看着却尼仍然疑惑的眼神,干瘪脑袋知道要是想给眼前这个老乡说清楚关于怎样开动半挂车的事情,表达交流和语言都是个麻烦事,说不定这件简单的解释,在他和这个老乡之间,因为语言的原因会越说越乱了套,自己甚至会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语言泥潭里,与其变成那样的结果,到还不如来个直观、省力又一目了然的方法,直接带了他去卡车上参观一遍,那样反而会省了许多麻烦。干瘪脑袋司机笑着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握方向盘的姿势,在他眼里这好似一个和老乡交朋友的好机会,他开始坦率的邀请却尼和桑周说:“啊……你看,你们两个不相信的话,那就跟我到我的汽车那里走呗,你俩喜欢的话,和我一起去我的汽车上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啊?”却尼有点弄不明白干瘪脑袋司机的意思,他看着桑周,他想知道桑周对这样的诱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桑周一听说被邀请去看那辆巨大的卡车,虽然每天都能看到类似的卡车在门前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可是去汽车里面看看还真是从来没有过,这对桑周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看却尼在看着自己,便眉毛一飞眼睛一挑高兴的对却尼说:

        “人家既然邀请咱们俩去看看,那就去看看呗!”

        “你也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却尼再次向桑周确定。

        “我说的是真的啊!”桑周站起来确定的说。

        干瘪脑袋司机看两个人一言一语的,从表情和语气上已经猜了个大概,率先站起来,笑着在前面带路领着两个人去院子里,参观他的半挂大卡车去了。


9


        房子外面的风挺大,路边电杆上的电线被风吹得一个劲儿“呜……呜呜”的喊,有时候还会跟着风的大小把那个声音喊得高低不同,长短不同,节律不同,风吹的草滩就像勤快的主妇在自己家里每天都要清扫一遍一样,满滩的虚土几乎都被风刮到河里去了,只剩下草根和被晒硬的地方几乎是不会再被刮起风尘的,有时候风太大,就连牛犊都不敢随便走动,今天的风就奇怪的大,虽然草滩上大太阳晒着,可是天上的云彩似乎都被尘土沾染了一样,今天这风刮了快一天了,除了路上来回跑的各样汽车和山坡上长短高低大小不一的风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自己喘气来回走路的。

        桑周老婆做好辣子炒肉盖浇饭,紧着给客人端出来,没想到一出厨房,茶馆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刚才不是还挺热闹吗?刚才她在厨房里还听到却尼的声音呢,也不知道大鼻子老头有没有消气呢!三个人不会在大风天里到外面去了吧?桑周老婆站在窗户边上往外面仔细看了看,外面除了黄土翻卷的大风之外,真的没有任何人,她纳了闷,人突然间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这盘子刚做好的饭怎么办。这些男人,不管大的、小的还是老的全都跟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似的,这么大的风里面,也能说跑出去就跑出去?那跑出去就跑出去吧,可是里面还有个却尼呢,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他该不会也像小孩子那样不稳重吧。

        桑周老婆正在独自胡乱想的时候,忽然茶馆的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裹着一门的黄土和狂风,却尼在前面撅着大鼻子“啧啧”称赞着,三个人一进来房子里立刻嘈杂起来。桑周老婆转身一看,干瘪脑袋司机在最后面关着门,桑周和却尼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一边嘻嘻哈哈的谈论着令他们惊奇的新闻,桑周老婆心里很生气,真想冲过去把两个人痛痛快快的骂一通,都多大岁数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可是她是这个茶馆的老板娘,她得架住自己的身份,况且在外人跟前失了态,别说自己丢了脸,连桑周和这个家的脸面都会没有了,她压着自己的怒气,故作惊奇的问三个人:

        “啊哉哉!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才我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还听见你们在说话呢,饭做好一出来你们就没有了,我还正奇怪呢,你们三个干什么去了?”

        “啊吼吼!老婆,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的汽车可真是做的太好了。”桑周感叹着,像个终于找到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一脸惊叹的表情,恨不得把刚才看到的一下子都告诉自己的老婆,让她竭尽所有的赞美来夸奖他:“刚才我们出去看这个司机的大卡车去了。”

        “一个汽车有什么可看的。”桑周老婆觉得桑周和却尼今天一定是让这个脑袋干瘪的“甲鲁”给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莫名其妙的这么兴奋。

        “现在的卡车里面,真是什都有啊,你猜那辆卡车的驾驶里有什么?”

        “嗯!有什么?”桑周老婆还是压着怒气,桑周的这股兴奋劲儿来得实在是莫名其妙的。

        “你想都想不到,卡车的驾驶室里有一张床,人可以躺上去睡觉的床!”

        “啊?汽车里面有床?你说什么疯话呢?”

        “是真的!”桑周转向却尼:“不信你问却尼!”

        桑周老婆将信将疑的看着这个大鼻子老头,虽然他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没几句正话,可是人的眼睛总是不会骗人的。

        “就是啊,桑周说的没错,以前我就认为桑周舅舅的那辆双排座是最结实最舒服的卡车了,没想到今天我真是开了眼了。”却尼的大鼻子一抖一抖的,眼睛好像孩子看到了美丽的动画片一样闪着激动的神情,他的眼睛里闪着泉水里才会闪现的光亮:“那辆卡车那么高,坐在驾驶室里人都高到你家房顶上了,好像站在山坡上一样,草滩滩上的河、牛还有河边刮得风都能看得见,看得清清楚楚的。”却尼赞叹着,可是平时装在脑子里、压在舌头下的那些美妙的语言全部都好像蒸发掉了一样,一个都不在了,剩下的只有那点孩子一样的兴奋。

        桑周老婆看着已经回到童年的两个老男人,早已经无言以对了,她过去用非常冷漠的态度把那位干瘪脑袋司机让进包座里吃饭,在她眼里这个瘦得就剩下一张皮子的人,就是让两个老男人变成满口疯话的祸根,听着旁边两个人对那辆卡车夸张的、眉飞色舞的描述,桑周老婆使劲组合着两个人所描述的内容,可就是怎么样子费劲她也想象不出来那辆不得了的卡车的样子,她加不进去任何一句话,与其干看着他们说胡话,还不如自己回厨房里去干点实实在在的活呢!女人恼怒的撇下三个欢天喜地说着胡话的男人回厨房去了。

        却尼和桑周一起描绘那辆卡车的时候,却尼决定自己再要一暖瓶的奶茶,不行不行,奶茶不行!应该是酥油茶,他相信这个司机一定喜欢喝酥油茶,看着干瘪脑袋狼吞虎咽的扒着盘子里的辣子炒肉拌米饭,却尼忽然打断了和桑周的狂热聊天,眉毛往天花板上一挑说:

        “啊饶桑周,去让你老婆给咱们打一壶漂亮的酥油茶来,我现在特别想念你们家的酥油茶了,莱莱!去!快去!”却尼说着向干瘪脑袋那边呶呶嘴,桑周的商人脑袋立刻明白,回答了一声“哦呀!”立刻就像一个得了奖赏的小孩儿一样跑进厨房去了。

        看着桑周跑进厨房,却尼迅速从烤箱旁边的凳子上起来走到干瘪脑袋座椅的对面坐下,用草原上的藏普话和司机开始聊天:

        “啊!司付,好好吃啊,好好吃,吃饱了妈妈不想!”

        干瘪脑袋知道牧区老乡的藏普话,知道这是很友好的谦让,脸上被笑容搓起来的细密皱纹格外清晰,却尼看着这个干瘪的人,开始佩服起来。

        “等一下子,粥加拿来嘞,我们一起粥加喝啊!他们家的粥加呼上吗舒舒服服的就斯嘞,这个粥加唔请客!唔请客!”却尼挑着眉毛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向干瘪脑袋着重提示了一下自己的慷慨。

        干瘪脑袋没有听明白“粥加”是什么饮料,但是这个红眼睛的大鼻子老头邀请他一起饮用,还特意向他提示说给他请客,他就想这个所谓的“粥加”应该不会错。干瘪脑袋心里想着,嘴上一个劲儿的应付道:“哦呀!哦呀!”等桑周把酥油茶端上来倒进茶碗里,干瘪脑袋分明闻到一股醇香的酥油茶香,不等主人让茶,他自己端起来先小呷了一口,立刻竖起大拇指:“酥油茶!香得很!”。这是一个很好的沟通开始,桑周和却尼立刻把原来还保存的一点点陌生全部都撂到草滩上的河里去了。

        “这个里面酥油有嘞,你呼的话怕没有吧?”桑周看着全是皱纹的干瘪脑袋司机,想不到这些司机倒是什么都能习惯,桑周觉得和这位司机的距离开始变得短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在那么一点点甚至在平时都不为人注意的共同点上,因为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和环境,使这一点成为建筑互通桥梁的最好材料。

        “啊饶,伊勒,你汽车的头里面这么个就斯!”却尼向干瘪脑袋竖着大拇指,今天却尼的语言极端的贫乏,他没有了往常和那些玩儿起脑子来飞快的商人做生意时候的语言能力,他期望着干瘪脑袋能给他再介绍下他至今还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

        干瘪脑袋谦和的笑着,在长途汽车司机的眼睛里,交到几个条件不错的牧民做朋友,那就是找到了廉价牛羊肉、酥油和虫草的小卖铺,要想在城市里买到正宗纯粹的草膘羯羊、品种优秀的当年的小母牛肉和新鲜的酥油,真是要比登天还难,而他只需要为这些牧民朋友提供免费搭车、免费托运货物的服务,当然了,如果时间赶巧在有时候要路过此地的时候,为他们准备一些时鲜的瓜果蔬菜,这样的买卖对干瘪脑袋来说,是十分划算的。

        桑周面对眼前这位脑袋干瘪的人,想像着等自己家计划的客房明年建好,将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大车来投宿,假如和这个干瘪司机关系处的不错,说不上还能让他帮忙从外面批发一些瓜果蔬菜,那时候再学着县上那些干部家,在房子后面挖个地窖把这些蔬菜储存起来,那又能省不少钱啊!在桑周的眼里,今天的参观,更加坚定了他加盖客房和卖早饭的决心,他和却尼围着干瘪司机,都想和他聊聊自己最喜欢的话题。

        “饭吃好了吧?”桑周掬着笑:“你擦胡!擦胡!”看着干瘪脑袋谦和的态度,桑周看看却尼,大鼻子的眼睛已经是黑空空的了,脸上只有鼻子和眼睛还有点生气,他心里有了底气:

        “哦……司付!我你的汽车看了吗!砝码!这么个就斯嘞!”桑周竖起大拇指,同时在心里快速的温习了一下早就准备好的将要提出的问题和谈话的思路,在温习的这十几秒里他殷勤的给干瘪脑袋的碗里添满酥油茶。

        “诶……呵呵呵……哦呀!哦呀!满了满了,咔灼!咔灼!”干瘪脑袋看到自己刚才安排的参观开始显现出良好的开端,他的心里百花争艳的景色开始努力的从泥土里挣扎出来。

        “你……我们这里天天跑着吗?”

        “哦……嘿嘿……我这里天天也冇有走着,遭……嚓不多十天左右走着一趟。”

        “像班车一样吗?”

        “呵呵呵……也不是,有时候到阿坝去着,有时候也到甘南啊、成都啊、甘孜啊这些地方也跑着。”

        “哦……”桑周觉得和他的想象有一些距离,这多少让他有点失望。桑周的情绪变化让干瘪脑袋隐约感觉他的好运将要远离而去,他想都没有想就赶紧开始弥补刚才的过失:

        “我们跑长途,都有固定的线路,像我的固定路线就是从西宁到州上再路过这里到阿坝州上,再像有时候到成都啊、甘南啊、甘孜啊都是临时接了货才去那些地方的,才会阿拉巴啦的跑上那么一趟。”

        “噢?……”桑周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这些汉话里的一些词汇他并不是都很清楚,于是他便又回到先前的希望之中继续和干瘪脑袋交流:

        “固定线路撒个就斯呀?”

        “固定线路吗……就是……就是……噢!固定线路撒!就是硬呐蒙呐(藏语:必须)你们家前面的公路上走的要嘞!”

        “啊?!硬呐蒙呐?”桑周和却尼相视一笑,只要是硬呐蒙呐走这条路的话,今天继续聊下去就一定会有收获,这正是三个人心中期盼的结果,干瘪脑袋看见两个新朋友多云转晴的表情和他们高扬的情绪,心里算是舒畅了一些,终于把刚才的过失算是基本上弥补过来了。

        “哪?……你每次我这里这里路过的似候,下午几点就似嘞?”

        “早上早一点的话,到这里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多了,出来晚的话要到下午六七点了吧!”

        “哦……那再好!那再好!”桑周很佩服自己的眼光,坐在自己家里就能挣到钞票,这是跟舅舅常年在外打拼后在年轻的心里种下的种子,桑周心里早早的就认定:与其在外奔波的求人、看人脸色的受苦受累,不如在自己家里撒汗抗累的畅快。所以在跟舅舅跑了许多年以后,桑周拿着自己的辛苦钱在家里开铺子、倒卖酥油、虫草和牛绒羊毛,经过几年的努力,自己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现在他要和老婆一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准备再扩大买卖,刚才干瘪脑袋对于时间点的确定正是桑周所希望的,这样的确定完全符合夫妻两个人最初的打算,这样明年在院子旁边再加盖一排客房,早上增加早饭的打算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了。

        一旁的却尼觉得桑周的提出的问题简直就是跟孩子说的一样幼稚的问题,这些年轻人连聊天也不会,人家早早晚晚的从哪里走,到哪里去,拉什么货管你屁事,聊天、吹牛、说新闻就是要相互聊一些对方都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的事情,哪怕就是会吹乱说,也要让对方感到惊奇、赞叹、兴奋、好奇,这样多一个可以相互吹捧、聊天的朋友,那样子日子过得才能够快乐、舒服、自在吗,桑周刚才的问话和聊天实在是浪费时间和快乐,简直没有用到极点了,他却尼需要的是可以变成将来聊天时候资料的新奇见闻,他看桑周若有所思的停顿下来,赶紧接上自己的话题:

        “啊……伊勒!你样子看哈这个粥加你以前哪里喝过吗?”

        “哦,这个啊,我以前跑过拉萨的长途,老喝着呢,习惯的很!今天的这个酥油茶也香得很,香啊!”干瘪脑袋学着却尼刚才的样子竖起大拇指,他走过藏区太多的地方,知道每一次畅通的交流,需要在许多细节上接近和融入当地的习惯和方式,这是他好几年跑长途得来的经验。

        “你的屁股一样长长的卡车再没有吧?……你的汽车头好看,这么个就斯!砝码!你的屁股再不得了!路上这么加一走吗……啊哈哈就斯啊!”却尼挑着大拇指尽可能的把干瘪脑袋夸了夸,他的藏普话很标准,这种使用着藏语语法、夹着青南藏语方言、尽可能使用发音跑偏了的汉语词汇的语言,是干瘪脑袋常年和老乡们打交道时候最熟悉的。

        “有!……看哈!我的屁股看哈还要大的有!屁股比我的还要长的卡车也有!专门是大大的机器拉的卡车就是嘞。”

        “哦……”却尼的鼻梁上皱纹和眼睛上的皱纹全部凑到了一块儿,他的大鼻子就吊在嘴唇上面,他在脑袋里使劲儿想象着,他无法想象出要比外面这辆卡车还要大、还要长的卡车的样子来。现在却尼觉得今天顶着大风道茶馆里没有白跑,今天必须要和干瘪脑袋尽量攀谈,要知道,今天会从干瘪脑袋这里得到许多让人兴奋和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今天一定要从这个干皮皮的司机嘴里获取最多的新闻和资料,他要在以后的闲暇时间里,尽可能的把今天得到的资料完整的拷贝在自己聪明的脑袋里,然后在自己家里慢慢的拼凑起来,如果能够用这些资料拼凑出更多意想不到的故事和新闻,那自己的本事真的就是越来越大了,今天,他一定要和这个干瘪脑袋的干皮子司机好好的痛痛快快的聊聊,就是给他请客吃饭喝茶都行。却尼想起来茶几上还摆着的醇香的酥油茶,他赶紧端起碗给司机让起了茶:“司付……擦胡擦胡!”,院子里停的卡车已经够让却尼费脑子了,但是却尼决定今天一定要好好的费费费脑子。

        “司付!”桑周管不着却尼今天和干瘪脑袋怎么浪费时间,他一定要在司机走之前,先把自己家准备卖早饭和客房住宿先做个初步的市场调查,要不然以后赔钱了可怎么办啊,看见却尼和司机的谈话暂时有点空停,桑周赶紧把话头接上,他很直接的问道:

        “司付,我你哈一个说的有嘞,再就是我这里要是你们晚上住给的话……你们司付们人多吧?”

        “啊?!……”干瘪脑袋被桑周的问题钓上了一个兴奋点,这条路上来回走,赶着点儿到这里就是一整个白天,再往下走别说是一个司机,就是俩司机倒班也着实够呛,如果在这里有个住宿的地方,那真是最好不过了。看着两口子茶馆拾掇的样子,里外都干净利落,是家勤快人,可是老板不会是逗着玩儿的吧,干瘪脑袋又一想觉得这可未必,看老板这么认真的问话,也许是已经有了规划呐,干瘪脑袋飞快的想着,觉得这倒是一个好聊的话题:

        “噢!……我们从州上过来也好,还是从四川那边过来,跑到你们这里基本上也就是一天了……唔,再就是车开上了你们家这里到的时候,再就天黑的时候到了,到这里刚好一天,在下一次我你这里到了的时候,要是老板能让我们在你们家住上一晚上,那再美死给了!”

        干瘪脑袋今天刚认识桑周和却尼,经过很好的交流,已经为今后建立友谊已经确立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他决定不能在愉快的聊天中有冷场现象,既然人家老板都这么认真的提出了问题,那必须要给人家一个美好的想象空间,这一点他能够毫不含糊的做到:

        “晚饭吃上,再到房子里面美美的睡上一觉,早上起来香香的吃上一碗粉汤,再神仙就是啊,真正的就是!”干瘪脑袋边说边竖起大拇指,他大体能猜得出来桑周需要什么样的答案,这个答案其实也是这条路上很多长途司机期望的。

        桑周得到这样初步的答案,心里的赛金梅朵已经开遍了他胸膛里的草滩滩,桑周的笑容从心里飞快的跳到脸上,他原本谦恭着卑微着的脸,已经全部被满足的笑意覆盖,桑周心里在这之外还有一件需要慢慢来的事情,就是和干瘪脑袋或者其他司机交个朋友,有了朋友许多事情就会好办一些,尤其是这样经常跑长途的司机,是个不错的选择。

        却尼看桑周尽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看着两个人聊得差不多了,赶紧用红眼睛盯着桑周,大鼻子像个指挥棒一样在脸上一跳一跳的:

        “再好了!桑周,不要老是说那些没有意思的话了,年长的人还没有说话呢,年纪轻轻的倒是先跳出来东拉西扯的,要有教养的样子,别让别人看了笑话!‘嚓客家’脑子特别的好,你这样慌慌张张的别让人家把你看成傻瓜蛋了。”,却尼必须要夺回之前的发言权,而且必须要把桑周打压下去,这样才不会影响他占用更多的可以知道新鲜事情的时间。桑周基本上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却尼的阻挡和打压的目的非常清楚,为了不妨碍乡邻之间的情谊,不影响作为茶馆活广告却尼的兴奋的心情,桑周赶紧缩起脖子、用手抚着后脑勺,谦卑的笑起来并且满口答应着却尼,把和干瘪脑袋司机谈话的权利和时间让给了却尼。

        却尼拿到谈话权利,他要在干瘪脑袋那里尽量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啊!……伊勒……嘚吆咋……唔们藏民的饭吃阿门个?好着吗不好?”

        “好……好吃的很,我经常吃着呢,不吃的时候还想得不行。”干瘪脑袋用灿烂的笑容迎着却尼,他知道闲聊时间开始了,因为这样的老头,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能够让大家都提起兴趣的话题了,无非也就是东拉西扯、家长里短、打听趣闻而已。

        “哦哦!那再好得很呐!”却尼很自豪,自己不仅夺回了话语权,而且只简单的问候就已经把干瘪司机的思路领到了自己的话题上,这也是他始终坚信的信条,只要开口就可以把话聊下去。

        “你样子看吗男子汉个就是哒,这么大的卡车开着,你哪里也到哈着吧?呀!……你我哈好好一个说,你好多地方哪里到过?啊?”

        很明显,现在已经到了餐后闲聊时间,干瘪脑袋很熟悉这样的消遣,只是,他今天必须掌握,现在要是和却尼开始闲聊,就必须掌握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必须要掌握在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否则之后还有将近八个小时的路,今晚上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他必须赶到目的地,他不能把主要的精力撂在这里,他必须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尽量的不说会产生更多话题的内容:

        “就是,我去过的地方多得很,现在我就是从成都往这里跑着!”

        “现在是不是硬呐蒙呐要走的路就斯?”

        “唔!就是,就是,现在我走的这条路今年硬呐蒙呐走的就是。”

        “嘚呐……伊勒……嘚吆咋……嘚咯成都哪里就是啊?远得很吧?我们这里走的话几天要嘞?”

        “远得很,汽车走的话两天两个晚上要嘞,火车走的话,呵噻……一天到了!”

        “哦呵呵,这么快的就斯吗?砝码!”却尼由衷的竖起了大拇指“嘚呐!伊勒,嘚……火车说哈撒个就斯?阿门个就斯嘞?”

        “啊?火车?”这个问题实在把干瘪脑袋搞懵了,他要是给却尼解释的话,大概说到明天也不一定能够说清楚,可是这个大鼻子老头却提出来这个问题,这实在很为难了。干瘪脑袋觉得只能边解释边做些辅助动作,或许能够让眼前这个好奇的大鼻子弄明白一些,当然了,如果光只是解释火车这一个问题,说不定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那时候自己就解脱了。

        “这个……火车吗,就是……我的这样的汽车,十几个在一起,‘呜呜呜’的一边喊着一边跑的车车就是!”这样开头实在是太牵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啊?十几个大卡车一起跑?啊哉啊哉!”却尼惊呆了,十几辆门外大卡车一样的车一起跑,那是什么场景啊,那一定非常的壮观,他开始迅速的在脑子里拼凑起这个场景来:

        “嘚呐?……嘚……火车的路修的话麻烦得很吧?十几个卡车一起走的话,砝码高!……它走的路我们这里的路的三十个有嘞高!啊!……啊!这么个汽车没有见过吗,见了哈人吓死给俩高!”这下,却尼算是发现了最重要的新闻了,他一定要在干瘪脑袋司机的嘴里弄明白这个火车到底是个什么,到时候他的谈话一定又会在这个草滩上名声鹊起的,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新鲜事情啊!

        “哦!哈哈……哈,阿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样子。”干瘪脑袋知道自己没有讲解清楚,刚才自己的辅助动作完全就没有派上用场,现在要是再次给却尼讲清楚火车这件事情,干瘪脑袋觉得还是需要、而且很有必要动用一点道具,否则越讲可能就会越偏,于是他直接去了厨房里,问桑周的老婆要了好几把吃饭勺子,回到座位上,干瘪脑袋憋住笑认真的拿起一只勺子打着比方说:

        “你看啊,阿克,嘚要啦,一个勺子我的汽车一样长的一个车车就是”然后他把手里的勺子全部首尾相连的接在一条线上“这样子连到一起,再就是火车!它的路就是两根钢轨,钢轨说哈……”干瘪脑袋很为难的想了想,他觉得还是说的简单易懂的好吧,哪怕就是理解错了也行的:“火车的路就是两个大大的筷子就是,”

        却尼和桑周在旁边越看越不明白,却尼对着桑周说:“嗯噷!……筷子上走的汽车你听说过没有,这个实在是太奇怪了。”桑周皱着眉头,使劲儿的看着却尼微微的摇了摇头,赌咒着说:“没有听说过,吟唔!这个汉民是在说谎话吧!”。

        不管是不是谎话,却尼觉得今天这个话题确实很有意思,将来一定是个十分引人注意的内容,他没有理会桑周的疑问,抬起头对干瘪脑袋说:“呀!伊勒,嘚咯……再这个怎么走哈办法有嘞!?”

        “这个火车的驾斯室我的卡车长的有嘞,走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这样的车车十个可以拉着走,走的时候一边喊一边走的就是。”

        “哦哦哦!……”却尼突然觉得这个瘦得像个干草叶子一样的男人,实在是胆子太大了,居然能吹出来这样的牛来,要是真有这样的汽车,那你们这些司机还不翻了天了吗!但是他依旧还是很愿意听下去,即便这人吹的是个最烂的牛,只要他吹了,这就是他却尼以后聊天的资料,自己应当继续听下去,却尼保持住自己的表情和情绪,问干瘪脑袋:“嘚呐?这个汽车……哦,玛惹,火车!……火车就斯哒,火车走的时候阿门个喊着嘞?”

        “草滩滩这里喊的话,乃边山的后面听见着嘞!火车砝码的很,前面驾驶室走的时候,后面的车厢一个一个拉着走着嘞,一个车厢一百顿随随便便拉着,火车一趟拉的话,差不多一千顿有嘞!”

        桑周默默的坐在旁边,越听越像吹牛,他脸上的眉头逐渐消散,他斜眼看着却尼说:“这样听起来,这个汉民说的全都是吹牛了,说的全是让你高兴的话,你们两个就是一种人!”

        却尼一听很不高兴,但是他不想打断干瘪脑袋,能这样一吹上天的人他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生怕干瘪脑袋感觉出来桑周刚才说话的意思,于是立刻就制止了桑周:“再好了,你也别不高兴,对人家说的话,这样的事情也许真的有,你也没有见过,再你不知道情况的话,你就安安静静的听人家说完。”制止完桑周,却尼又紧着和干瘪脑袋套近乎:

        “呀!伊勒,你擦胡!擦胡!……嘚咯?……哒?这个火车你撒斯候我们哈过去看个一挂?看一挂的话看上了吧?”

        “看上嘞,看上嘞,再我现在这条路上硬呐蒙呐走的要嘞,到时候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们去西宁吗还是成都看看,成都地方美得很,这么个就是俩!”干瘪脑袋学着却尼的样子,再一次把大拇指竖的往后翘起来。

        “哦!好好!”却尼很高兴,这个枯草叶样的司机虽然吹牛吹得有点狠,可是眼神和对人的态度来说还是很坦诚的,他需要这样一位朋友,这样一个随时都能给他带来吹牛聊天新鲜资料的朋友,尤其是这样随时能够到大城市的司机朋友,他决定今天就托这位司机在大城市里买一点小东西,测试一下他今后在干瘪脑袋这里能够得到帮忙的程度,况且这样的测试并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

        “那……现在唔们两个朋友就斯吧?”

        “现在就是朋友啊,肯定就是朋友呗,咱们三个就是朋友呗!”这样确定朋友关系的速度在干瘪脑袋的预想之外,他原想还需要再来一趟或者更多几趟,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

        “那朋友就斯的话,啊饶!你唔哈一个忙帮的要嘞!”

        “呀!阿克,你说。”

        却尼想了想,忽然转过头问旁边的桑周:“阿莱!马笼头上的马嚼子用汉语怎么说啊?”

        忽然听到这样的问话,桑周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明白却尼问马嚼子干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明年我家的大孙子要去参加县上的赛马大会,我家的马笼头太旧了,我好好的收拾了收拾,但是还是不行,我想换个好点的马嚼子。”

        “啊,这个啊?……”桑周真的犯了愁,简单点的汉语他还能凑活着说一些,可是这样生僻的汉语词汇他真是不知道,他皱着眉头在脑子里尽快的搜刮了一圈,仍然没有相关的答案:

        “你别生气吗,汉语怎么说马嚼子,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却尼原本确定的唯一希望,转眼间就在桑周无奈的眼神里破灭了,却尼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向干瘪脑袋交流清楚,他摸着自己的大鼻子想了想说:“呀!伊勒,这么个就斯,你要是大城市里到了的话,唔哈帮忙买个东西吧。”

        “你说,阿克,我要是能找到,一定帮你买上。”

        “这么个就斯,马的‘咔囊’(藏语:嘴里)这么个叉叉有嘞,人骑到马上两个手往后一拉,骑的马就‘昂吭吭’的叫嘞!”却尼模仿着马的模样和动作,还用两个拇指向对着放在自己嘴巴里比划着马嚼子的样子,可是干瘪脑袋让却尼的描述和附加动作弄懵了,他听出来有马的意思,可是马和什么就不清楚了,他不好问却尼究竟,只能茫然的看着桑周。

        桑周看见干瘪脑袋求助的目光,但是就是不知道马嚼子这个词的汉语怎么说,他短暂的想了一下帮忙解释道:

        “阿克却尼说的就斯……人骑马的时候啊,这个……一个绳子不是马的头上有嘞吗,绳子上一个锑(铁)的叉叉有嘞,那个叉叉马的嘴里有嘞,这个……骑马的人哈绳子一拉,这么一拉。”桑周在包座座椅里挺着腰板,很形象也很卖力的做了一个骑马拉缰绳的动作,以方便对自己语言的补充:“唔!……这么一拉,就斯马的嘴巴就疼的不行了,这个斯候人想哪里走哈绳子就往哪里这么一拉,马子疼的就往人拉的方向走了,就斯这么个就斯!就斯那个马的嘴巴里放的那个铁叉叉就是!”却尼看着桑周努力的向干瘪脑袋解释着,他觉得桑周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他又看看干瘪脑袋,希望这次会有效果。

        干瘪脑袋眨巴着眼睛,还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刚才桑周提到了马缰绳,那和马缰绳有关系的“铁叉叉”是什么,他还弄不明白,可是他给自己要求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干瘪脑袋故作明白的说:

        “哦……哦……知道知道,马笼头!对吧?”他做了一个努力往后拉缰绳的动作,顺带像桑周那样在嘴里叫着“昂吭吭”的声音,这一下却尼和桑周都觉得干瘪脑袋确实听懂了他俩说的意思,脸上同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到两个人都笑了,干瘪脑袋确定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是准确无误了,他自己也笑了:

        “没问题,阿克,你说的这个我一定帮你买到!”

        却尼偷眼看了一眼桑周,开始敬佩起桑周的汉语水平了,他居然三两句话就让司机明白了自己托干瘪脑袋要买的是马嚼子,他迅速的从衣服里面掏出钱来地给干瘪脑袋:“啊!对对!就斯就斯呀,伊勒,嘚唉……我你现在钱给,呔!”,却尼伸手递出去的钱被司机拦住:“不用不用,阿克,你等我到时候给你拿来了,你再给我给钱,好吧!啊!”

        “那?……好好!那好!”却尼觉得,这样最好,如果人家不用心帮你买,或者根本就没有买到,自己就没有什么损失,如果买到了,还可以根据买到的货来对照出这个朋友的诚意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想法让却尼觉得自己拥有了寺院里那些格西一样的智慧。

        时间已经差不多,干瘪脑袋司机给桑周付完茶饭钱,道了谢,准备出门开车上路,却尼和桑周在卡车的前后吆喝着,看着汽车长鸣着喇叭轰然远去,算是把干瘪脑袋送出茶馆了的院子,两个人满怀欣喜的都感觉自己朝着理想的方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10


        冬天的草滩,总是要刮很长一段时间的狂风,这似乎早已成了遥远牧区草滩上万物枯萎之后约定俗成的事情,青藏高原腹地的草原上虽然不会有明确的春夏秋冬的分别,可多少也会让可怜的秋天过过台口,之后冬天总是要非常傲慢的叫狂风用变着花样的舞蹈,把满滩的繁华吹的枯槁萎涩,一捱隆冬盛装而至的时候,万物早已荒废萧蔽,万山千壑全部会袭满它的素玉银缕中华服之中。草滩滩上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十月上旬之后的时候了,今年的狂风季太长,从九月份就开始了,草滩滩上每天都会从中午开始刮风,一直刮到晚上。每到狂风开始,天上的鸟就不敢再扑扇翅膀了,它们把翅膀伸展着任由狂风在天上把它们吹的飘过去荡过来,就像被风刮进河里的草叶一样,一会儿漂在这边一会儿又被荡在那里。风这样要刮将近两个月时间,所有在夏天积攒下来的温暖和湿润,全部都会在这近六十天的时间里,被刮得干净净,不留一点温暖在地上,更不留一丝湿润在地里,甚至连地上细丝一样的土缝里都不会给你留一点点潮润的泥土,等风刮完了,哪怕就是被太阳从早上一直晒到晚上,地上、墙上、土窝、墙角还有房后堆搭的木料上,都不会留下一丁点的温度,草滩上的河水最后也会萎缩成一条细溜的长水线,来不及退去的全部被冻在干硬的河床上;让风吹剩下的在尘土里干簌簌的,插在坡上和山谷里的再也经不住狂风的折磨萧瑟的立在土里枯草,这些可怜的枯草一撮一撮的,静等着在冬天里能尽快的裹下几层厚实、清爽的大雪,就像棉被那样暖着它们、护着它们、呵护它们。

        刮风是草滩滩上冬天里最独特的风景,风常常会刮起地上一层黄沙在晴朗的天下妖娆摇摆,黄沙的风一会儿会成群结伙的挤满草滩,好像草滩上的人汇聚在法会上一样,挨挨挤挤的;一会儿又会三三两两的温婉摇曳,好像夏日里泊在草滩上的牛羊,零零散散的。黄风所到之处风帘丛丛,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宛如风的精灵在那里翩跹。黄沙的风刮了这么多天,公路上的车明显少了,连平时常来的客人们也很难来茶馆里打招呼见面聊天了,桑周和老婆每天闲坐在茶馆里,生活变得单调、鼓噪、乏味又无聊,在这样的日子里两个人除了时不时的说说闲话,就是隔着窗户玻璃晒着太阳看看卫星电视,要不然就变着法子的制作一些其他口味儿的酥油茶,拿自己当茶客,自己当评判,再不就是两口子磨磨蹭蹭的做些家务,这样消磨着时光,还算基本上能把两个人安安静静拴在一起的,就是藏语台上播放的连续剧,两口子最爱看的还是八六版的《西游记》。

        每天这样子像个居家念佛的老年人一样,过这种清净又无聊的日子,桑周实在熬不下去,他琢磨了几天然后和自己老婆商量着,与其这样每天在家里坐吃干耗着,还不如拿上一两百斤今年秋天里打的酥油,去州上挣点钱,顺便买个别人说的什么有水的电视机回来,听说那种电视机和墙上挂得镜框一样厚,也不知道真假,如果能买上价格适当货又好的那种有水的电视那是最好。两口子商量妥当之后,桑周老婆便又深深的沉浸在天天都牵扯着她心肺肝肠的连续剧里去了,而桑周则收起手中的念珠缠在左手腕上,默默的穿过厨房,径直向自家住房的储藏室走去清点要去州上做生意的所有物品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桑周一个人默默的把准备好的三百多斤酥油和两斤多的虫草储备货,全部打好包装放进自己家越野车里,趁老婆还没有叫他吃早饭,桑周就又打来半桶热水又掺进一脸盆的冰水,从里到外把自己家的汽车擦洗了一个通透干净,他从来不喜欢邋邋遢遢的、脏不兮兮的开着车出门,他坚信骑乘的马和汽车就是男人的脸面,就像漂亮和美丽永远是女人的门面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说他汽车的闲话。擦洗干净完汽车也累了一头的汗,桑周满意的打量了打量眼前泛着亮光、通身干净漂亮的汽车,这才折回茶馆里叫嚷着让女人端茶上来,美美的吃了一通糌粑、牛肉和奶茶的早饭。女人不放心桑周一个人开车去州上,从桑周吃饭起,就开始又喊又叫的准备行李箱、路上的干粮、饮料,总之一刻不停的忙碌和叮嘱,一直到桑周开车上了院子外面的公路,这才又是祈祷又是念佛的回去看连续剧去了。

        桑周走了,剩下女人一个人在家里,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丁点的生气,女人看了一小会儿电视,越来越觉得无聊了,她想反正天冷风大又人少,更别说有客人来了,就连平时忙忙碌碌的大卡车现在一天也不见几辆,一个人在家又没有帮手,就算真来了客人自己也忙不过来,干脆还不如暂时关门休息,一个人在家里尽情的看连续剧,就等桑周从州上回来再开门了,这样想着她就索性一个人开始在家里给自己放假休息。

        狂风伴着女人在家里熬了大半部的连续剧,看的女人最后都想买张班车票去那个不知名的城市里,帮这些让她白白着急了十来天的人们把事情讲清楚,唉!真是一帮子糊涂人,还不如呆在高原草滩滩上的自己清楚呢,这帮子傻瓜蛋真是白呆在城市里了。十几天不算长,可是十几天却让桑周觉得就是眼睛一眨的时间,要不是把老婆和家丢在草滩上,桑周真想在州上再坐他个十几天,可是事情办完了,还有一个需要他挑大梁的家和需要他呵护爱护的漂亮老婆,办完事情桑周就开着汽车赶紧回来了。

        欢天喜地的女人从茶馆里跑出来,抱住桑周就使劲儿的亲个不够,好不容易哄好老婆,还没有给她说点州上的见闻呢,这个女人就又拧着肥腰去厨房里给桑周做饭去了。看着熟悉又亲爱的女人的背影,桑周也顾不得去房子里喝口茶,忙着把一个又扁又大的纸箱子稳拿、慢举的从后备箱里抬出来,一口气径直抬到茶馆里,小心翼翼的、平平稳稳的放在一个茶几上,回头又去车里卸下剩下的东西,全部抬进房子里,该归置的归置好,该拆包装的拆了包装。一阵子忙活完,桑周关好茶馆的门,喘着气坐进自己的专座里,等着老婆端来酥油茶和手抓肉。

        桑周老婆在厨房里打好酥油茶,兴高采烈的端出来给桑周,等她再把手抓也端出来放在桑周面前,去审查桑周买来的东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平放在茶几上的扁纸箱子,她一下子心里就高兴起来了,回过头来又美美的亲了一口桑周,撒出喏大一个肥娇说:

        “桑宝酪酪,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换个案板,原来我想着等你有空了,用板坯给我做一个,没想到这次你去县上给我买了一个,看这个包装一定就是特别的好的那种!我快要高兴死了!”

        桑周原以为是老婆想他了,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心里只有自己的案板,桑周一脸麻木的擦掉嘴角上女人的口水,从胸腔里往外压出去一点悲叹,丢下才吃了两口的手抓肉从专座沙发上站起来,默默的拆那个扁纸盒子包装去了。看着桑周认真仔细的拆纸箱子的样子,女人赶紧跟过去帮忙打下手,桑周用小刀轻轻划开纸箱子外侧的胶带,打开纸箱子,去掉左右两头严正结实的泡沫塑料保护套,从里面取出来一片窗户那么大的黑玻璃板,桑周老婆的眼睛睁的一下子都快掉到地上了,现在城市里的厨房可真是够先进的,居然用玻璃的案板,这种案板菜刀切上去没问题吧?玻璃渣子被和进切好的菜里和肉里可怎么办啊?女人越看越疑惑了,好端端的不用木头做的案板,怎么会有玻璃的案板呢?而且这个黑不隆冬的玻璃案板实在是奇怪了,怎么四边还镶着一指宽的黑边子,可是包装拆着拆着女人就觉得哪里不像案板的样子了,可是桑周你也真是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像孩子了,买东西也不仔仔细细的看看,两口子辛辛苦苦挣了一年的钱就这样子胡乱花掉。女人心疼的满肚子里的肠子直打转转,看着看着女人实在憋不住在肚子来回转的问题了:

        “桑周?……你……这个黑不溜丢的玻璃板子就是你买回来的案板吗?这么个玻璃板子上面我怎么切肉啊?……怎么和面啊?……怎么切菜啊?这个要是用着用着烂掉了怎么办啊?你在州上就不会认认真真的买一个木头做的案板吗?哪怕就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竹子做的案板也可以啊,再……现在……你买回来这么一个黑玻璃的案板,我以后还怎么做饭啊?……诶……咦……唉!桑周!你看你,年岁越来越老了,可是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是怎么啦?越来越像个不懂事的没长大的孩子了!”

        桑周看着自己老婆皱着眉头、怒气冲天的像个只会絮叨的老太婆似的样子,再听听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桑周真想痛痛快快的冲着她大笑一会儿,如果现在自己一句也不说,光听她一个人尽情的想象和发挥的话,桑周知道这个婆娘会把她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全部强加到自己的头上,到了那个时候他老婆就会变成这个草滩上最不讲理的女人了,就算是寺院里的阿卡过来替自己讲理调和都没有用,他歪着头斜眼瞧着自己老婆无奈地摇摇头,趁着自己老婆还没有毕露成那种最不讲道理的样子,桑周蔑着半个脸的笑打断老婆的话说到:

        “我以为你每天从早到黑的看电视,啥都知道,谁知道光顾着和电视机哭鼻子了。”桑周双手抚摸着黑玻璃板的边缘:“傻婆娘,这个是电视机,这个要比你天天看的那个要好得多了。”

        “啊?……电视机?”女人看着茶几上的这片玻璃案板,这个玻璃案板是个电视机?她开始怀疑这趟生意桑周是不是在州上被人给骗了,这块儿玻璃案板和自己天天看着的电视完全不一样的啊!电视机可是有后脑勺的,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啊,连后脑勺都没有的一块案板怎么能是电视机呢,电视机可以自己坐在桌子上,她转头看了看放电视机的桌子,可是这块案板怎么坐在桌子上啊?女人抬头看着自己的男人,越看越觉得像个傻瓜,何止像个傻瓜,简直就是草滩滩上傻的灵魂都飘出了身体的呆牛,站在青草跟前都不知道吃草的呆牛,她想起新开张的大半年里,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客人来了自己又是做饭又是陪笑脸的忙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这个傻瓜蛋这次去了一趟州上,被人骗的昏头昏脑的买回来一片黑玻璃,还说什么这是电视机,她的肝火顶到了脑门顶上,她不甘心被人骗了,女人愤怒的瞪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斥责道:

        “啊饶桑周……你疯掉了吗?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也不透明的玻璃怎么能是电视机啊?你光听外面那些骗子的话,自己也不动动脑子,你可真是个傻瓜啊!那些花出去的都是钱啊,钱啊!我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挣来的钱啊,你现在怎么也开始学开那些痂咚啦?这是为什么啊?啊?桑周?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么个样子啦?啊?”眼泪已经开始在眼底酝酿起来,就等她的一声哭腔从眼睛里冲出去,把桑周淹没在那一瞬间的滔天骇浪里,每一片汹涌的波浪都会把他打进他的专座里,让他在深深的忏悔里动弹不得。

        “再好了,别说疯话了,你不知道的话那没有听过吗?电视里没见过吗”看着开始没完没了的唠叨快要发疯的老婆,桑周脑海里闪过年轻时候老婆的唠叨,那时在他的耳朵里可是最美妙的歌声呐,可是现在怎么听都感觉是最烦人的罗嗦了,他不想听老婆的唠叨,他知道再不把老婆的气焰打压下去,这个草滩上最不讲道理的女人马上就会出现了:

        “你先别唠里唠叨的,等我把电视装完了,你看不是电视机了再说我好吧,在这之前你如果帮不上我,就先安安静静的坐着看我给你安装电视机!听见了没有!?”

        桑周的话很坚定,带着沉重的愤怒,就像一块儿巨大的石头正从山顶往下沉闷的滚落,这样的紧迫和压抑逼迫的女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静静的坐在烤箱旁边,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桑周,完全从一个将要发怒的狮子变成了一个安静、乖巧、听话的幼稚园女孩儿。

        桑周为了学会安装这种液晶电视机,专门去州上卖电视的商店里向安装师傅学习了大半天,因为不懂汉文,他就在请教了人家师傅之后,再在每个安装步骤图的旁边标上了藏文,之后他又对反复照文字和步骤图的提示,在人家师傅面前装卸了好几次,反复实践通熟之后,桑周又跑出去给人家师傅买了几包高档香烟,又请人家师傅帮他去五金商店把安装电视的几件相应工具全部购买齐全,这样把重要的事情办妥之后,第二天他就去专门给女人买了毛衣、鸭绒衣、鸭绒裤,原本他还想再给女人买一双半腰的棉皮鞋,但是在逛鞋店的时候,耳边总能想起却尼曾经给他的告诫:给女人买太多的鞋子的话,女人就会离开这个家。虽然他都已经看上了一双让他心动的女鞋,但是最终还是咬咬牙没买,转头去给自己老婆买了将近一千块钱的,据卖化妆品的那个姑娘说的不得了的化妆品,他觉得这回老婆应该很高兴了。而自己,桑周一直想有一个自己喝清茶的杯子和喝奶茶的碗,这次在州上他反反复复的转了好几家百货商店,包括公家的商店和私人的商店他都转了个遍,甚至有那么两家的老板都知道他了,在反反复复对比,来来回回讨论价格之后,终于在到州上的第六天下午桑周为自己挑选了一款拿着顺手、装茶又多、价格称心、自己喜欢的保温杯,而现在的茶碗不是碗口左拧右歪的不平整、瓷胎太薄就是底座太矮,这样的茶碗怎么拿着都烫手,要不然就是瓷碗外壁上不是正二八经的彩釉绘画,而是塑料贴花,所以喝奶茶的龙碗一直到回家之前都没有挑到合适的。

        虽然很仔细的学习和实践了安装电视的技术,可毕竟是自己家花钱买来的一件大家具,安装的时候桑周是小心加仔细又谨慎,所以忙了老半天才把电视机安装并端正正的放到电视柜上,等接好卫星接收器,一切停当,桑周把电视一打开,女人立马惊呆了,她跑到电视机跟前,扶着电视机的边框,看看机身后面,又看看屏幕,怎么看都觉得神奇的不得了,这个电视机比自己厨房里的案板还要薄一半儿呐,桑周还说这个屏幕里面全是水,桑周老婆就想着,电视里面有水还不短路,颜色还这么好,差不多一个窗户那么大的电视,她一会儿坐着看看连续剧,一会儿又跑过来摸摸电视,一会儿忙着给桑周端肉倒茶,一会儿又用自己所知道的赞美的话夸赞桑周一番,总之,这一会儿时间里,桑周的老婆已经高兴的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桑周坐在阳光下的包座里,美滋滋的吃着手抓,看着近乎疯癫的老婆,他相信整个乡上到今天为止,能看上液晶电视的只有自己一家,这电视摆在茶馆北墙的正中间,看着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更别说打开电视看节目了,这电视可是有半个门板大小呐,里面的人都和真人一样大,以后就是为了来茶馆里看电视,客人们肯定也会坐着不愿意动弹,买茶买饭那绝对就是要顺理成章了。看着自己的成果,这一会会儿桑周自己都开始自佩服自己了,要是在城里,哪怕就是在州上,以自己的经验和做生意的眼光,还有敢闯敢干的胆量,他桑周一定会很快腰缠万贯,家财满仓,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富有的大商人了,就是那种很有钱很有钱的那种。

        过日子总是这样,你顾得了这边却总是忘记了考虑到另一边,为了让勤劳贤惠的老婆每天都有个舒畅的心情,桑周不惜到州上把液晶电视买回来,可是自从把电视安装好不到一星期,桑周就开始后悔了,因为风季还没有结束,他老婆总是没完没了的坐在电视跟前看连续剧,家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净、温馨又生机勃勃了,炉子上总有一层灰,茶壶里总是没有茶,他亲爱的老婆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实在没意思了,桑周就搬个凳子到茶馆门外阳面的墙根里晒晒太阳,晒着太阳他就想:再要是不改改这个婆娘的毛病,以后自己真要变成乡上那几户五保户的样子了,每天的生活就只有睡觉吃饭晒太阳了。

        桑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彻底制止住老婆无休止看电视的毛病,今天早上趁风还没有刮起来,他拿了一把小板凳又独自走到茶馆门口,一个人靠着墙让太阳晒晒,晒晒太阳或许能让这几天心里积郁的心情稍微好一些。没有雪的冬天太阳很暖,正午的阳光就像草滩滩上夏天的时候一样,只要没有风,只要的阳光厚度够好,只要能在河边的草滩上躺下来,就能让桑周在流水和鸟儿的欢叫声里、在醒和梦之间开始沉醉,那一会儿时间里所有的声音都会变成模糊的、混杂的、沉闷的、低沉的,这样的声音足以哄着桑周在阳光里好好打个盹儿。可是今天,桑周在冬日温暖太阳的安抚下,脑门子上的油都快要让太阳晒出来了,却怎样也培养不出来那种舒坦的睡意来,他脑海里全是老婆痴妄贪婪的看着电视,全然不顾家务的样子,这个肥嫩漂亮的老婆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勤快女人,都怪自己闲靡惶惶的跑到州上贱不兮兮的为哄她高兴,买了这么个美丽大方时髦又吸引人的液晶电视回来,现在好了,老婆确实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可是家里和茶馆里快成了仓库了,家里没了以前那种充满亲情的温暖,坐在家里和坐在门外面都没有什么区别了,唉!桑周心里难受的就像塞了一块儿刚从河边敲下来的一块儿河冰一样,这样越坐心里越难受,他站起身来隔着玻璃看了看在房子里完全陷落在电视里的老婆,一口沉沉的叹息不由的从胸口里压迫出来,这几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桑周站在那里,哀伤的看了一会儿自己家漂亮的茶馆门面,他脑海里闪过一幕一幕他们两口子这半年来在这间茶馆里的辛苦和欢乐,富裕幸福的日子看着就在眼前,现在却要让一个电视机给耽误了,他心里沉沉的难受,他心里更是一百个不高兴和不愿意。看着看着他便看见了沿着屋檐排设的整整齐齐的入户电线,看见电线,桑周下意识的停在那里,他脑袋里空荡荡的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忽然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地笑,一丝隐隐的狡黠在他的笑容里掠过,笑完他默默的往房子后面绕过去。家里和茶馆的总电闸就在住房的后面,这样的设计是他在乡政府的院子里看到的,他很喜欢这样的设计,这情况女人是不知道的。他默默的转到房子后面拉下电闸,然后坐回到刚才晒太阳的凳子上,不一会儿茶馆里就传出女人愤恨的骂声,她骂老天爷不睁眼,她骂电力公司的掐了她的电,她骂桑周是个抠皮蛋不早早的交足了电费,总之她咒骂所有她能想到的影响她看电视的人和事情,桑周想:骂吧骂吧,等你骂够了,骂累了,你的心就回到这个家了。

        这一会儿,桑周坐在太阳里真正感觉到了今年冬天太阳的暖和,他半闭着眼睛正得意呢,女人从茶馆里跳出来,拿着汽车钥匙,像妈妈教训儿子那样冲着桑周叫道:

        “给……桑周,去把汽车开出来,快去。”

        “啊?……把汽车开出来?开车干什么?”桑周刚找到夏天时候在河边晒太阳的感觉,瞌睡正准备要往上爬呢,女人忽然从房子里跑出来叫了这么一嗓子,把那点刚上来的瞌睡给吓回去了,桑周无奈的睁开眼睛,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婆,从眼神里桑周看到一个已经激动到了极点的女人。

        “到乡上去啊,去找乡上的电工去,咱们家怎么突然之间就没有电了!”

        “啊!”桑周没想到自己老婆为了看电视,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女人一旦发了疯真是什么也挡不住啊!他小看了这个女人。

        “如果是整个线路都没有电了呢?”桑周故意给女人撂了一句,他想灭一灭自己女人的焦躁。

        女人听见说的这句话立刻失望的看着桑周,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连续剧的情节正勾着她的心,现在每天睡觉这些要命的故事情节都会串进她的梦里,她现在生活的全部就是电视连续剧,她的情绪、她的心情、她的思维、她的好恶、她的喜怒、她的审美全部都是连续剧里的,家、茶馆、丈夫似乎倒成了虚幻的世界,刚才忽然断电,电视屏幕一黑立刻就把她从连续剧里扔到了现实,眼前满是灰尘和混乱的房间完全背叛了她的眼睛,她的情感要她立刻回到熟悉的、舒适的、亮丽的场景里,她刚才走出家门的时候情绪被外面的荒秃干冷推进了颓废里面,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虽然这一切都原本就是自己最熟悉和热爱的,可是她不想再多看一眼:

        “那你现在就给别人家打电话,是不是别人家也都没有电了!”

        桑周有点头疼,这女人的心真是让魔鬼给拿走了,一个原本勤快、善良、温柔的女人,让连续剧给弄成这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桑周掏出手机拨通代保的号码……

        ……!……

        “阿莱!你是代保吗?……噢!噢!……最近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了,你身体好吧?一切都健康平安吧?……噢!噢!对对!……我有个事情想问问你啊……啊!对对!……你家里有没有电啊?……就是!就是!………我家的电没有了……就是!就是!……那好吧,我再检查一遍我家的电……哦呀!哦呀!那就这样啊!哦呀!”

        当着老婆的面把电话打完,他并不想说假话,况且对自己的老婆也没有必要说假话,他是男人,遇到事情应该慢慢的解决:“代保家里有电,我再检查一下,实在查不出来问题的话再到乡上找电工去吧。”

        “那你都这样说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眼泪开始往眼睛里涌过来,女人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电视剧看而着急,还是因为看到已经变得干枯凌乱的家而难受,总之,无以言喻的伤心悲痛一股脑的没完没了的开始往心里涌来。

        桑周不紧不慢的到茶馆里拿上电改锥,装模作样的这里看看,那里测一测,可是心里一直嘀咕,这也不是个好办法,还是要再想想其他法子,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到乡上找找乡干部帮忙想个办法吧,否则长此以往家都不成家的样子了,还怎么做生意呢!

        桑周老婆看丈夫去检查自己家的电路,这才没有意思的走回茶馆里,房子里一切都很安静,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凌乱的、冷冰冰的家,慢慢的她的心也随之静下来,房子里有些冷,她习惯的打开烤箱的炉盖,一点摇摇晃晃的火焰在炉子最底下,被一圈炉灰有气无力的围着,这样的火能有什么温度呢?她赶紧把旁边的煤灰轻轻抖干净,一抽底下的炉灰簸箕,天哪!灰太多了,炉灰多的都堵在里面,连炉灰簸箕也抽不出来了,这个桑周真是够懒的!我天天忙着呢,他怎么连炉子都不知道收拾一下。女人生着闷气,麻利的把炉灰全部捅干净,倒掉,去牛粪房里揽回一簸箕的干牛粪片,然后在烤箱的炉膛里用干牛粪片围着那点火焰架起一圈空心的小牛粪塔,不一会儿炉膛里的牛粪火就开始“轰轰”的叫起来,等膛里的火叫得差不多了,女人就又往炉膛里添了好几块干牛粪块儿,再在牛粪块儿上放了七八块儿包子大小的一些大煤小块,房子里算是有点温度了。炉子上上下下全是炉灰,没有落下来的都在射进窗户里的阳光里飘着,再看看房子里,桌子上、茶几上、地上看哪里哪里都是灰,这哪里是个家,简直就是个狗窝,这个桑周真是够懒的!女人一边在脑子里往桑周身上推卸着责任,一边开始提水、淘洗起来,这是自己的家,她不能让自己的家变成一片废墟,她不能让自己的家在自己稍微一懒散的时候就变成一堆垃圾。

        桑周在房子外面装模作样的、磨磨蹭蹭的检查了一遍线路,也想了一圈办法,除了去乡上请求乡上的妇女干部帮忙之外,没有第二种最好的解决方法了,桑周在房子外面磨蹭了很长时间,等他推门进茶馆的时候,看见老婆正在打扫房子,茶馆里已经有了从前的温度,家具全部又干净光亮起来,这突如其来地改变很是感动了他一下,照列的他过去帮忙给老婆换盆里的脏水,没想到女人一转脸看见他立刻双眉倒立,凤眼怒睁,没好气得把脏抹布扔到水盆沿子上,向他发起火来:

        “我一天忙的顾不上收拾,你也就不管不顾吗?看你的那个样子,像每天在太阳底下念经的老年人一样,每天你不靠我你就过不了日子吗!……每天就知道像个哈拉一样在阳坡上晒太阳!……简简单单的扫扫地,擦擦桌子,架架火不行吗?……你简直就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人!像什么样子吗……”

        女人愤愤的在盆子里涮着抹布,把脏水溅的满茶几都是,桑周看着,女人虽然还是很生气的骂着,但是收拾起来还是从前那样勤快,那么利索。自己的老婆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懒婆娘,自己的老婆不仅依然漂亮,而且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着两口子辛苦建设起来的家,女人虽然依旧不依不饶的发着牢骚,但是桑周心里还是暖烘烘的,等明天他去乡上把救兵搬来,一切慢慢的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的。

        挨了一夜的黑,忍着房子里的摇晃不定的烛光,女人一晚上不理睬桑周,一直到睡觉之前她反复做的事情就是架火、烧茶和喝茶,热的桑周把衣服一直脱到短袖,默默的在摇曳的烛光下念了五百遍的卓玛。第二天一大早,桑周就在老婆的催促下开着车去乡上了。对于桑周的请求,乡上的妇女会干部才让卓玛很愿意到她家里去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她主动找到乡上的电工,和桑周一块儿把帮助桑周老婆去掉看电视隐的想法告诉了电工,三个人不一会儿就商量出一个简单又不会露马脚的好办法,于是桑周带着才让卓玛和电工,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开着车就回茶馆来了。

        桑周去乡上以后,桑周老婆因为不能看电视,可是又看不下去脏乱差的家和茶馆,就又一点一点的开始收拾茶馆和后面的住家,等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茶馆里又被大烤箱里的火 “轰隆隆”烘烤着,把整间茶馆烤的宛如盛夏的晴空下被太阳暴晒的草滩,茶馆里热的也回到了以前人多的时候的样子了,等把茶馆收拾的越来越光亮整洁了,女人的烦腻嘈杂的心情才慢慢的舒畅起来,这样干干净净的、温暖如春的、整齐利索的房间才是她熟悉的家,才是她得意又惬意的宫殿。她看看黑溜镜光的大电视,想着一会儿桑周把乡上的电工叫来修好电之后又可以看电视了,心里就美美的。就是啊,一会电工来了没有奶茶可怎么好意思啊!对!对!对!应该还要再煮点肉啊,要不然让人家说我是个懒婆娘,以后还怎么好意思见人哦。桑周老婆就像上了发条的表一样,干脆麻利的在烤箱上坐好茶水,又在厨房的炉膛上蹲好一锅肉,没过一个钟头,茶馆里又开始飘起久违的奶茶香和手抓味儿了。

        才让卓玛和电工随着桑周一到酥油茶馆,就率先跳进去和女主人见面打招呼,两个女人一见面就开始没完没了的说话高兴,似乎桑周和电工是虚拟的似的,桑周一看老婆还憋着火气不搭理自己,就别别扭扭的招呼的着电工坐下来,两个男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相互谦让客气着,喝了半碗茶、吃了半块骨头,越觉呆在茶馆里既没有意思,还被女主人冷落,于是电工和桑周两个人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给两个女人招呼也没打就悄悄躲出去假装修电路去了。

        看着两个男人默默的出去,才让卓玛开始赞叹起桑周老婆的美貌、勤劳和贤良,说的桑周老婆都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想起昨天家里的狼狈样,女人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她紧着给才让卓玛添茶,在看锅里的肉的时候她开始有意识的转开话题:

        “才让卓玛,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到村子上来了?”

        “我这个月工作就是到每个大队去下帐,看看咱们乡上的女人们在家里有没有受男人的欺负,有没有想多搞点其它挣钱生意的人,说说娃娃们上学的事情,了解下夫家父母和儿媳妇们的关系处的怎么样了,还有就是详细了解下女人们的生理卫生情况,最主要的还是我想你们了。”

        “哦!这样的啊。”一听说要来看看女人们有没有在家里受男人的欺负,桑周老婆又不好意思了,她捞起几块煮熟烂透、肥瘦恰好的肋巴,端到茶几上,递给才让卓玛一把刀子说:

        “嘚,吃吧才让卓玛,别管他们两个人了,咱们俩先吃点,炉子上还有一锅,多着呢。”

        “哦呀!”才让卓玛接过小刀,吹着盘子里的肋巴上的热气,割下来一块肉放进嘴里:“哎呀,真好吃啊,每次都听扎西当周说你家的饭好吃,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吃到你煮的肉,唔……确实香得很!你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才让卓玛边吃边夸赞着,然后用嘴往旁边的电视机上一呶,故意问桑周老婆:

        “阿莱……泽玛(藏语:美女),这是你家新买的电视机?是那种里面有水的那种吧?”

        一说电视机,桑周老婆立刻来了精神:“嗯!……就是,这是我家桑周前一段时间从州上买回来的”桑周老婆像个男人一样边割肉边说:“这个电视就是屏幕里面有水的那种,比以前的那个大脑袋的屏幕要大好多,你看,这一大块儿黑玻璃全都是屏幕!”桑周老婆嚼着美味,大眼睛往电视上撩了一眼,向才让卓玛炫耀着:“这个电视里看连续剧可美了,电视里的人和真人一样大,颜色也好看的很,我每天都看着,舒服死了!真的!”

        “真的吗?啊哉!我以前光是听县上的干部说过这种电视,我还没有见过呢,今天看来可真是缘分啊,和电工一起到你们家里,等一会儿电修好了,你打开电视让我也看看!”

        “哦呀!那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今天你要是没有要紧的事情的话,干脆就别走了,住在我们家,咱们俩一块看电视吧!”桑周老婆的邀请相当真诚,这样的真诚让才让卓玛很是感动,可是要做好桑周老婆的思想工作,让这个家在还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后果之前,必须让两口子尽快回到原来美好生活的轨道上,这才是今天来的工作目的,才让卓玛原本还想用其他的办法在桑周家住上一两天,没想到天随人愿,桑周老婆竟然主动邀请她住下,这恰到好处的邀请正好可以让才让卓玛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两个女人一旦有了共同的话题,思想工作就会变得好做起来。

        桑周和电工两个人在外面吹牛聊着天,一会儿在房子周围转悠来转悠去,一会儿又故意到公路边的变压器那里,这样子两个人折腾了将近两个多小时,这才磨磨蹭蹭的过去把桑周家里的总闸合上,干完这些,两个人又把刚才的商量好的台词大概的重复和校对了一遍,等商量好了这才回到桑周家的总闸那边,把总闸合上,没几分钟又把总闸分开,这样反复几遍之后,才最后把总闸合上,锁好总闸箱,忙完这些仿真活儿,两个人才懒洋洋的回到茶馆里。

        桑周老婆问电工:“怎么代保和别人家的电都好好的,怎么就我家断电了?”三个人在乡上早就商量好了,今天才让卓玛是主角,电工做好友情演出,让戏份不出任何一点纰漏,桑周呢就做好全部的服务和接应工作,这样下来才让卓玛就必须在桑周家小住几天,把这次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完成好。一看桑周老婆问自己断电的原因,电工不慌不忙的喝着奶茶说到:

        “申姆(藏语:嫂子),我反反复复的检查了好几遍,发现是你家电线里的电走的时候太堵了,这个电一旦被堵住了,它就走不动了,它走不动了电就断掉了。”

        “啊?电线里的电堵住了?”桑周老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道理“可是,电怎么会堵住呢?”

        一听桑周老婆提出疑问,电工脑子里就想起曾经他师傅教过他的那句“内行整起来整的最在行”的话,于是就由着自己的嘴巴一通专业术语的讲解起来,桑周老婆虽然根本听不懂电工讲的内容,可是电工可是全乡唯一一个懂电的专业人员,无论他怎么说桑周老婆都会坚定不移的相信,有电工这样的帮衬,才让卓玛的大戏才算是正式上演了。

        “嗯!就是,电工说的有道理!”才让卓玛在旁边认真的看着电工,表情严肃,桑周老婆一看才让卓玛都这么肯定电工的说法,确定电工的这个说法更是真理了。她把目光从才让卓玛的脸上移到电工的脸上,想看看电工还有没有更让人坚定的说辞。看着两个女人的表情,电工差点没有憋住笑,他坚持着、忍者,从盘子里起一块儿肋巴有点不高兴的问桑周老婆:

        “就这么一块儿肉?再没有了吗?”

        “哦!有!有!有!肉还多着呢,我给你和桑周到锅里捞去,厨房里还有一锅肉!”

        电工的问话让女人的脸一下子变得彤红起来了,第一次有客人问她要吃的,这简直就是无言的在向两个客人宣布自己就是一个懒婆娘吗,这简直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脸,这要是让草滩上的其他女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自己啊!女人扭着丰满匀称又窈窕的身子,麻利的把锅里手抓全部捞到准备好的盆子里,端到桑周和电工跟前的茶几上,再在桌子上放好刀子和调好的蘸料,没等电工再次开口,她红着脸像个孩子似的问电工和桑周两个人喝肉汤还是奶茶。看到肥美的牛肉,电工伪装了很久的表情早已散去云烟,他挑出一块儿最满意的肉,边用小刀割着边对桑周老婆一本正经的说:

        “肉汤!肉汤!肉汤最好了!”

        桑周看着电工手里的手抓肉口水都快出来了,他真想伸手从电工手里把那块儿肉借过来自己吃几口,可是按照三个人路上商量好的,现在正在帮才让卓玛的思想工作做铺垫呢,桑周压不住舌头底下的口水,伸手也从盆子里拿了一块儿,慢慢的用小刀割着肉听电工的给自己老婆讲解:

        “啊……嘚咯……申姆,你见过河里涨水吧,河里的水如果太多了的话,河床上窄一点的地方就会被堵住了,尤其是有桥的地方,多余的河水从河岸上漫出来,河水就流的不顺畅,电线里的电和这个是一个道理,也是一样的,就那么细的一根电线里面,电视的电要从这根细细的电线里面过,你想想电视里面一天要来来回回演多少人和地方,太挤了;还有家里所有的电灯的电要从里面过,电褥子的电要从里面过,电冰柜的电要从里面过,还有厨房里的鼓风机、抽油烟机、电磁炉这些的电全部要从这一根细细的电线里面过,每天这根电线的里面有数不清的电要过,挤得很。”

        电工一番歪理说的桑周老婆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她不懂电上的知识,可是也不纯粹就是一无所知,但是她却能用自己聪明的脑袋想出来她自己认为很合理的问题:“嘚呐!电工,既然我们家的电线每天都挤的这么厉害的,呐……你给我们家换一根里面宽宽敞敞的电线呗,象我们家前面的这条公路一样,那样子的话,我们家的电就不会再这么挤挤的了,好不好!”

        电工没想到桑周的老婆会提一个这样的问题难为他,猛然之间电工确实还有点卡壳,他吃了一口手里的肉,正想着怎样合理的把桑周的老婆搪塞过去,既不丢了自己所谓内行的脸面,又要让桑周老婆听得合情合理,而且还要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突然之间在脑瓜子里搜寻这样的答案似乎还是有点为难的,电工正想着怎样解决眼下的难题,才让卓玛插嘴故意问道:

        “啊……电工,听刚才桑周老婆这样一问,刚好我也想问问你,是不是每种家用电器的电在电线里都有自己的路啊?”这是一个巧之又妙的提示,顺着这样的提示电工就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补充一些。

        “就是啊,这个电线从厂子里面造出来的时候就是都已经设计好的,你不要看电线就那么一根细细的就是,工厂里面造电线的时候,就把电线的等级分好着呢,你们看啊,这个县上用的就是县上用的,乡上用的就是乡上用的,县上用的电线里面,人家工厂早都设计好了,电脑的线路有叻,电冰柜的线路有叻,电视的线路有叻,电灯的线路有叻,电炉子的线路有叻,热水器的线路有叻,电话的线路有叻……只要是人家们要用的东西的线路都设计好着呐。当然了,这个电线里的电用时候也是有讲究的!”

        “啊哉!一个小小的电线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知识吗!以前我在县上听那些领导们说过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多,再今天好了,你是电工呗,你是内行就是,今天你给我们几个好好讲讲吧,我们也好好学学,来!来!喝茶!喝茶!”才让卓玛趁着电工说出这些话的机会,按照事前三个人商量好的想法,赶紧殷勤的奉承起电工来,起身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又是倒茶又是让电工吃肉,搞的桑周老婆反而不自在起来,她起身红着脸掬着笑容谦和的从才让卓玛手里接过茶壶,对才让卓玛说:“阿吉卓玛,你坐,你坐,这些我来。”

        才让卓玛顺势答应着,坐下来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坐在椅子上虔诚的等着电工的讲座。听才让卓玛刚才一说,桑周也立刻应和道:

        “哦呀,就是啊,电工,你给我们讲讲吧,也让我们学习点知识,你是和才让卓玛一起出来的乡上都知道,等你给我们全都讲完了,想住下来的话我们家有空余的房子和干净的被子,你要是想回去的话,我开车送你,你放心,哦呀!莱莱!”桑周满脸堆笑的央求着。

        “再……你们都这样子说了,我不说也不好,才让卓玛也是乡上的领导,桑周你们两口子也是这里远近有名的富人家,人品也是谁都比不了的,今天我就是过来检修了一下电路,你们还这样热情的款待,都是人的心,既然都这样了,就当我今天做了一次用电知识的宣传,给大家讲讲怎样用电,怎样用好电,你看的话,才让卓玛这样子可以吧?”

        “对得很!非常好!你慢慢的给我们讲讲吧!”

        “哦呀,这样子的话,我就给你们讲讲这个用电的方法……这个电线就像是公路一样,工厂里面制作的时候就已经设计好了,用电多的地方的电线是粗的,用电少的地方电线是细的,你们到县上都去过吧,哦呀!快到县上的公路边上的电线,就是往县上通电用的,都是粗的,就像县城一样,一个单位就是一个村庄,有的单位看的话比我们一个乡的阵势还要大,哦呀!……你们看咱们乡的电线,从外面拉进来的时候就没有县上的电线粗,因为咱们这里人口少,用的电也少,还要一个山沟一个山沟的拐进去,象咱们需要用多少点人家工厂里面也有个大卡玛……”

        “工厂里面造电线的人真是很聪明啊!那些人的智商会有多么厉害呢!”桑周不失时机的掺进来一句赞美,这样的配合会让自己老婆对电工说的话会更加的深信不疑。

        “这么个卡玛有叻,要不然怎么叫工厂呐,啊!嘿嘿嘿……”电工非常满意桑周的配合,他笑着暗暗的瞄了一眼才让卓玛,看见她拉着桑周老婆的手坐在那里,两个女人对视着笑了一下,继续认真的看着他这位博学的专业人员,他觉得这样认认真真又装样子又吹牛的,还挺真过瘾的:

        “这些电线,公家用的和普通人家用都不一样,比如说电线就是公路的话,公家如果用的是八车道的那一般人家用的只能是四车道的,再打个比方说的话,公家用的电线是门口的这种公路的话,那普通人家的电线就是村子中间和村子中间走的硬化路就是,公家的电用得多,来回走的也多,一般人家的电用的少来回走的也少。就像桑周你们家的电线为什么会被烧断了,就是因为给你设计的线路里面,其中一个线路上走的太多了,走的多了就显得特别挤,这样有时候挤一点也没有什么,最害怕老是用一个线路,而且这个线路一直挤一直挤的,最后线路受不了了,就挤断了!就是这样子的!”电工说到这里把脑袋歪斜着低下来,神色严峻的嘟起嘴巴刻意的往桑周老婆那里瞪了瞪眼睛,女人听到这里脑子里全是自己没黑没白看电视的画面,这时看见电工严峻的神情和瞪的鼓圆的眼睛,开始心虚起来,她问电工:“那电视最长能打开多长时间?”。

        “最多就是个三到四个小时,再多就不行了,要是天天看电视的话,电线老是反复的烧断的话,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返回来把电视烧掉的,要是到了那个时候的话,电力公司的电脑里就会知道的,那时候电力公司的人就会追查过来的,到那时候就是乡上的人来帮忙说话的话,也一点办法没有。”

        听到这样骇人的回答,女人确信不疑,因为电工是专门检查修理全乡供电的人,他说的话是最权威的,是不容置疑的。她把汗渍渍的手从才让卓玛的手里轻轻的挣脱开,慌乱的说:

        “我给你们倒茶,茶水可能凉了,我给你们换点热的。”,听她这样说,才让卓玛也顺势跟着过去给她帮起忙来。

        桑周这回发现,专业的人就是吹牛都那么有说服力,要是自己去劝老婆,还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呢,说不定老婆都已经和他翻了脸,自己说不定又去了谁家让人家奚落呢。看两个女人忙着去洗碗换茶、捅灰架火,桑周就从盆子里挑出一块好肉,递给电工使着眼色说:

        “呀!……电工,你今天可是真的说了啊,你不说这些我们还真的不知道呢,你吃点肉,辛苦了。”

        电工看桑周老婆刚才的反应,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想不到自己也能帮乡上做家庭矛盾调解的工作,看起来今天自己的作用还是很大的,如果今天自己的表现让书记和乡长知道了,一定会被领导经常关注和重视的,到时候要是再让领导在全乡年底总结大会上表扬一回,那太美了。这里两个人高高兴兴的吃着肉,那一边,才让卓玛在洗碗的时候偷偷的问桑周老婆:

        “阿莱,申姆,你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红啊?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不是!……刚才啊……我听电工那么一说电线和用电的事情,我就想起来这几天,我光顾着天天的看电视了,什么家务也没有干,今天早上家里停电了,我才注意到家里有多脏,有多乱了,再刚才电工那么一说,越想我就越害羞,啊!啊!……啊!……格日班玛仁布切!要不是今天电工来修电,我都不知道我家的电是我看电视看坏的,啊哉!哉!哉!……我听的又害怕又害羞的!”

        “啊?……”才让卓玛故作吃惊起来:“原来你也没有黑天没有白天的看电视着吗?嘚咯……我也是……”才让卓玛故意回头往两个男人那里看了一眼说:“我也是经常那样看电视呢,我宿舍的电也是经常断掉,只不过电工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今天听电工这样一讲我也是羞得不行,实在是羞啊!”

        两个女人在烤箱那边息息索索的讲着两个人的悄悄话,磨磨蹭蹭的架好炉火、滚好茶、收拾好厨房,这才端着四只锃亮的茶碗过来,在倒茶的时候,才让卓玛故意把话题转到另一边去,这样一来电工便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电工完成了任务,松下一口气,桑周也开始轻松起来,电工吃完就开始哼吆着要回家去,桑周无论怎样挽留都不行,于是桑周就开车送电工回乡上,一路上桑周给电工买了一箱子饮料,说了无数个感谢,弄得电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桑周便送电工回乡上去了。

        才让卓玛的思想工作很有成效,两天后她要回乡上的时候,桑周从自己老婆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好老婆的眼神,送才让卓玛从乡上回来,桑周老婆忙着清点储备房里的存货,然后又和桑周商量,计划明年要准备建造客房的事情,桑周故意说:“着什么急啊,电视机跟前一坐,边喝茶边看电视边商量吧。”

        女人一板脸说:“该商量事情的时候商量事情,该办的正经事情的时候办正经事情,天天看电视只能瞎耽误时间,一看电视思想就就会陷进去,成天眯眯瞪瞪的跟个糊涂人一样,什么也做不了,等做完了家里的正经事情,天黑了闲下来了再看!”


11


        天越来越冷了,只有在晴天的下午时候,当太阳晒得很好的时候院子里才会暖和一点,这段日子每隔个七八天时间才会来几个客人,这些客人几乎都是往来的司机,这些人好象早就商量好了一样,专门来应付两口子,几乎来的客人都是匆匆忙忙吃点饭或者喝半壶茶就走了,让原本就冷清的茶馆“呼”一下只热闹那么十几分钟,还不等桑周堆着笑脸去攀个高兴就又恢复了原有的寂寞,可是没办法,自己家的酥油茶馆经过近半年的经营,现在在这条公路上已经有了一点小名声,就是只有一个人来喝茶,两口子也必须要殷勤的招待,不为别的,就为不断追求和实现的梦想。

        这几天,外面的风刮的越来越大,好几个客人都说房子里风进来的太多,对于这样的提醒桑周总是会莫名的忘记,今天,桑周自己关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那些客人的提醒,他怕自己一会儿又莫名的忘了这件事情,一刻没有耽误时间的钻进储藏室里,翻出来那两扇托干瘪脑袋司机买的加棉门帘,费了一点劲终于挂在茶馆大门的外面上,不一会儿他发现茶馆里确实暖和不少,这也算是给他了一个提示,他跑去吧台,从抽屉里取出打算明年盖客房的记录本,很端正的用藏文在下边写上一句“在茶馆大门的外面再加盖一个两米宽的门廊”,嗯,这样子的话以后冬天的风就不会再从门缝里灌进来了。

        今天早上,两口子起来惊奇地发现,一场洁白的大雪竟然在晚上悄悄的盖满了整个草滩,在早晨的太阳照耀下夺目又刺眼,女人出去揽牛粪回来后告诉桑周,昨晚的雪很大,比脚面还高一些。桑周高兴了:

        “啊南卡玛(藏语:老天爷),终于下雪了,等太阳把雪晒化,雪水渗进地里,然后暖哄哄晒几天太阳,再下一场这样的雪,这样反反复复的下下停停的话,明年的草场就会好的淌出酥油来了。”

        今天,天一直晴着,那种明亮的蓝色好像让泉水洗过一样,干净的没有一点杂质,甚至没有一点云彩。桑周坐在自己的专座上,脸和膝盖让炉火烤的发烫,在这样的冬天里只有烤箱边儿上才是最舒服的地方了。桑周喝着碗里的佳卡,想起来臼哇(用牛皮缝制储藏食物的袋子)里有秋天时候就存放的干肉,想想感觉有点嘴馋,这片草滩滩上自己老婆做饭的手艺一直都是最好的,他老婆晒的肉干上有盐巴有花椒,经过老婆精心晾晒的肉干,始终都是他最钟情的肉干味道。

        桑周端着一小盆肉干从储藏室里慢悠悠出来的时候,刚好透过窗户看到老却尼挺着大鼻子,一摇一摇的往茶馆走来,哎呀!这都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位老朋友了,一看见他脸上又黑又大的鼻子还真是感觉很亲切啊。桑周把肉干盆放到烤箱上,紧走几步到门边儿上把门帘撩起来,非常高兴的和却尼打招呼:

        “阿莱!……诶噶嗒!一直也没有看到你,没有病灾也没有什么麻烦事情吧?”

        “阿莱!……玛噶嗒呀!没有任何病灾,一切都好得很呐!”却尼的眼睛眯起来像两条小线段,装饰着鼻梁的两侧,面庞油光闪亮,神采奕奕。

        桑周吧却尼让进茶馆,大声对老婆喊道:“阿莱!却尼来了,上一壶酥油茶来!”,然后把干肉盆子让到却尼的跟前:“你真是很有吃肉的缘分啊,你看,这是我刚取出来的干肉,你就来了。吃一点,吃一点,是我老婆的手艺,秋天时候晒的肉干,很香的。”

        却尼笑着,一边答应着一边拿起一条肉干,风干肉的口感真是很好,肉条被风干的松脆茸散,有着鲜香的盐和花椒的味道,真的很美味!桑周老婆把打好的酥油茶端到烤箱上,见到却尼也是很高兴,因为没有什么客人,就挨着桑周的专座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听两个人拉扯见闻。

        “这几天风刮的太厉害,家里又没有太多的生意,一空下来我俩就在房子里面一会儿收拾收拾,一会儿又淘洗淘洗,每天的太阳都不知道怎么下山的,你看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过去拜望你,实在很抱歉啊!你千万不能生气啊!”

        “呵呵,你说的哪里话啊,冬天到了每家都一样,我家也是,害怕牛羊掉膘,割自己家草库伦里的草总感觉不够,我又和儿子跑了两趟甘南那里,买了两车干草,一有时间就和儿子去自己家的夏窝子里看看草情,看看有没有山火隐患,还要自己到县上看看今年牛羊肉的行情,还要收拾收拾家里面,看看有没有要添置的家具,过年时候怎么过,需要买什么东西,每家都一样的,不要光说你家了,整个草滩滩上的人家都一样。再说你没有时间看我去还好了,我前一段时间带着全家出去了一趟。”

        “噢?……”桑周没有想到老却尼会带着全家出去,这不仅是个新闻,更是一个惊人的消息,桑周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

        “你带着全家到哪里去了?州上吗?”

        “没有,没有去州上,那个咱们俩一起认识的那个干瘪脑袋司机,你还记得吗?”

        “啊?!就那个开了一辆特别大的大卡车的那个?瘦得就剩下一层皮子的那个汉民司机?”

        “唔!唔!对对!……就是那个司机。”却尼手指了一下天花板,生怕刚才嚼碎的干肉在说话时候呛到嗓子里面,他今天很想和桑周好好聊聊天,但不能因为贪嘴吃肉既扰乱了谈话的兴致,也不能因为贪嘴在茶馆里留下笑料,他不紧不慢的满满的喝了几口茶,只喝到碗里就剩下一点茶底子,桑周老婆看见老头碗里的茶水被喝空了,赶紧起来给却尼续上热茶,等咽下去嘴里那一团干肉渣滓,却尼继续说到:

        “……就是那个司机,我有一次在咱们前面的这条公路上见了一次,人是个好人啊,很有教养的一个人,看见我就把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和我打招呼,我把他让到家里去喝茶,那个人给我家里放了一些苹果和一袋子洋芋,人就好啊!是这样的就是!”却尼赞叹着,右手的大拇指向后弯翘着竖起来,顺手又撕下一块肉干放到嘴里,桑周老婆做的肉干味道确实挺好的,比自己家的肉干味道还要好。

        “我们全家就是坐着他的卡车去四川玩了一次,四川地方就好啊,到处都是黑黑的森林,到处都是开得花,就是太热了,有时候热的人都受不了!。”

        桑周和老婆被这样的消息完全瞪呆了,却尼这辈子都可是连州上也没有去过啊,居然去了一趟四川,还是带着全家去四川?还是去玩儿!这可真是不可想象啊,桑周快速的整理了一下思绪,皱着眉头眼睛被挤成两只三角形,他把脖子往却尼那里一伸问道:

        “那个干瘦干瘦的司机带你们去的?”

        “对啊,这一次我们全家去四川好好的玩了一圈,真的很舒服啊。”

        “到了四川,你们全家住在哪里?”

        “有人管啊!”

        “有人管?……”桑周两口子惊讶的相互对视一下,女人的眼睛瞪得快要变成十五的月亮一样圆了,住宿有人管!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吗:

        “那吃饭怎么办啊?”

        “也有人管啊!”

        一听吃饭都有人管,女人的指甲不由自主的瞬间就抓进了桑周的胳膊里,桑周疼的“啊嘶”的一声,他一把扣住女人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继续皱着眉头挤着三角眼问却尼:

        “那?……那个干瘪瘦子那么有钱啊?”

        “哦,这个就是你弄错了”却尼不敢吃太多的干肉,吃多了再喝点水那可是要涨肚子的,如果肚子涨的时间长了就会没完没了的放屁,他可不想像扎西当周那样让人叫个屁胎的外号,况且自己在这个草滩上也算是有身份的长辈,做事做人的“度”自己一定要把握好。却尼小口抿着酥油茶回答道:

        “到了四川,那里专门有个单位,把好多想在四川玩儿的人凑到一起,他们负责派个人,带着我们这些人让我们在四川玩儿!”

        “哦!这个倒是很舒服的一件事情啊!”桑周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自己漂亮的老婆,眼里露出羡慕的神情,女人也同时惊喜地看着他,抓在胳膊上的指甲已经松落下来。只是桑周不明白,这出去玩的时候,又是住旅馆又是吃饭馆的钱是谁给出啊,不会这又是什么国家的福利政策吧?白玩儿?这简直不可能,就像到他家来白喝奶茶,白吃饭一样,就算是那个干瘦的司机负担也没有道理,挣钱多不容易,谁还给你白给钱,就是傻子也不会这么做吧,关于这个问题他一定要在却尼这里问个明白,谁知道呢,也许明年他们两口子也要去四川转一转呢,只是到现在为止,桑周依然十分羡慕眼前这个老头,居然有这么好的福分:

        “嘚呐?……”桑周要提出自己关心的问题,开口的时候忽然有点犹豫,但是他的好奇齐心让他相信,却尼一定渴望着自己追问他很多问题,那样却尼的长处就可以尽情的发挥了,所以,在那一点犹豫之后他还是坚定的提出自己的问题:“却尼,我问问你啊,你们一家在四川玩儿的话,吃饭、住旅馆、坐车,这些都是花谁的钱啊?”,这句话问的,桑周老婆都惊讶的看着自己的男人,她没有想到自己精明的男人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幼稚的话。

        “哦?!……这个啊,哈哈哈”却尼被桑周的问题逗乐了,他兴奋的睁大自己眯缝的红眼睛,从眉毛下面看着桑周,笑着回答到:“自己出去玩儿,肯定要花自己的钱啊!”

        桑周被自己刚才的问题和却尼略带有讽刺的回答弄羞了,他尴尬的给老婆说:“去……把却尼碗里的凉酥油茶倒掉,倒一碗热的茶。”他不好意思再看却尼的大鼻子,拿起自己的茶碗慢慢的抿了一口,继续问道:

        “嘚咯?……哒?……(藏语:然后呢?之后呢?)”。

        “嘚咯唉……那个干瘪脑袋司机帮我们参加到那个到处去玩儿的单位的里面,不过说是单位也不对啊,再不管怎么说就是一群人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一块儿住旅社,就是这样的。”

        “你们家和别的人家都认识吗?”

        “不认识,没有一个见过面的。”

        “哪?谁也不认识谁怎么走啊?”这简直就太奇怪了,钱都交给做生意的人了,总该有个人管管吧。

        “管我们的人有……有一个头目,是一个小丫头,会说藏话,说她是阿坝州上的,天天拿着一个小旗子,这个小丫头给我说了,看见她的小旗子就到她跟前来说,再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以后,我们家大大小小的就到旅馆门口去了,啊哉!”却尼的大鼻子抖起来,红眼睛也瞪圆了,分明翻出来藏在眼皮下面的白眼珠子,桑周觉着却尼他起头的时候,他那双瞪圆的眼睛的轮廓还挺好看的,他微笑起来接上让却尼瞪眼睛的话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就是要说发生的这件事情,我们家大大小小的一出旅馆,啊哉,旅馆外面有好多拿着旗子的小丫头,看一个比一个好看,我也没有记住给我们当头目的那个小丫头的样子,再我就想啊:再怎么办啊?一万多块钱已经给那些汉民给掉了,那个小丫头和他们是一伙的,肯定和那些骗钱的拿着钱跑掉了,再……肯定钱没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早的给干瘪司机打电话,让他帮忙买长途车票回来呗!”桑周开始听的进入了场景,似乎自己就在当时却尼的旁边,可就是帮不上忙,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干着急也是一点帮也帮不上,他催促着却尼快点讲发生的事情:

        “那再怎么办啊?”

        “哦来,我当时也正着急着呢,只看见那些拿小旗子的小丫头里走过来一个特别好看、身材也特别好的小丫头,用藏语对我说‘阿克却尼,早饭吃完了吗,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们的小头目啊’,小丫头一说话我也听出来了,这个丫头就是我们的那个小头目,看见她了,我的心终于就放下来了。”

        “那这样的话,你就应该仔细的、认真的好好看清楚这小丫头啊,要记住她的长相和她的声音。”

        “哦呀木,我也就是这么想的,这一次再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把她看了一遍,眼睛长什么样、鼻子上什么样、嘴巴张什么样、脸型长什么样,还有她说话时候的腔调,就像认真的端详家里的佛像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了,从那以后再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哦呀!这样以后,等我们一块玩儿的那些人出来,我们就跟着这个小丫头上了一辆大班车,啊嚎嚎……说班车啊,就我们坐的那个班车就大啊,乡政府院子里平房的半个那么长有嘞,里面四十几个、五十个人能坐下,车上的那个窗户就和你家茶馆的这个窗户一样大,里面就像以前咱们俩看的干瘪瘦子司机的车头那么高,那个班车里坐上以后高高的,就好象你们家的茶馆在公路上跑着一样,就是个舒服。”却尼的红眼睛在说话的时候好像又看到了那辆大班车似的,眼睛看着茶馆的窗户外面,似乎透过那扇大窗户又看到了在四川看到的风景一样:

        “坐在那辆大班车里就舒服啊!……”

        听着却尼传奇似的描述,桑周的思维也跟着飘荡在模糊的想像里,他半张着嘴右手支在大腿上,食指托在嘴角下面,大拇指一下一下的捋着嘴角,桑周正在出神,桑周听着听着没了意思,让她惊奇的事情都已经听差不多明白了,就是却尼故意卖弄关子逗他们两口子而已,现在看到两个男人像两个孩子一样往窗外发呆出神,她觉得可笑,算了还是去干点自己的活吧,听这些男人吹牛大概连日子都会过错了。桑周老婆从桑周身边的小板凳上站起来,淡淡的说:

        “呀……你们两个好好的聊天吹牛吧,我去敲点大煤来,房子里有点凉了,架完火了去给你俩做中午饭去。”

        女人一副旁观者的表情,加上刚才一句没有丝毫情绪的话语,让两个正在徜徉的男人一下子掉进了现实,却尼好像突然间泄了气,大鼻子和红眼睛全部垂到下巴颏上,桑周挠着头很生气老婆刚才的丧气话,可是当着却尼又能怎么样,于是在老婆走出茶馆的门之后,桑周也站起来用火钩子把烤箱的炉盖打开,轻轻的、慢慢的扒拉了几下炉火旁边的煤灰,又把炉灰抽屉抽拉了几下,回头给却尼说到:

        “却尼你喝茶,这些婆娘都是些个傻子,不要太在乎……是不是我家的干肉不合你的口味啊,你吃点呗,你吃一点。”桑周努力维护着刚才的情绪和气氛,有人来聊天总比躺在电视机旁边干巴巴的看连续剧的强。

        却尼继续喝了一点喷香的酥油茶,酥油茶的味道多少安慰了一些老头子的心情,等咽下最后一口酥油茶,却尼聊天的欲望又慢慢被勾上来,他的情绪一点点又回到前面聊天的气氛里,他从干肉盆子里撕下一小块儿干肉,像吃馍馍那样慢慢的嚼起来,他闭着嘴把肉干固定在一个腮帮子里一跳一跳的嚼着,桑周又给他的茶碗里添好新的酥油茶,看到却尼的情绪有些转动,他继续问道:

        “嘚么?……你们后来坐上半排房子那么大的班车以后,到哪些地方看热闹去了?”桑周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之前那种羡慕的光芒,今天,现在,却尼的描述就是一部他闻所未闻、非常有趣的又非常美妙的游记故事,在他眼里,现在的却尼是那么的可爱、幽默、温文尔雅,就像寺院里稳重而博学的堪布一样。

        “嘚么诶!……”却尼顿了顿,稍微培养了一下情绪,把自己的思维再一次调回四川的见闻里:“那以后,我们就跟着那个小丫头头目,走了好多地方。”却尼的调整起到了应有的效果,他的大鼻子又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四川地方就真正的好啊,确实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树,我看见那些像牛粪房一样大的树的时候,特别想砍下几个拿回来,那些木头实在是太好了,如果把这些树劈成板坯,肯定是一个板坯一面墙,我一直在想,四川这个地方卖这样板坯的地方一定有叻!”却尼的话开始拐出桑周期望话题的方向,为了听到自己最感兴趣的内容,桑周觉得还是赶紧把话题拉回来最好,要不然这个老头又要没完没了的说自己最喜欢的内容了:

        “那些树不树的有什么说的,要木头到县上就可以买到,说说你们都到哪里去玩了,见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说说这些吗。”

        却尼笑笑,对啊,现在是要给桑周炫耀炫耀自己一家人在四川怎么玩儿的,要让桑周羡慕死自己才对吗!却尼赶紧拐回话题:“哦,哦哦……那天早上我们坐的那辆班车就走了啊,一早上那么很远很远的个走了,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我们的那个头目小姑娘吧我们的房子登记好,然后就又把我们带上到了一个大河边。”

        “有咱们草滩上的这条河大吗?咱们草滩上的这条河大的很啊,夏天河水涨起来的时候牦牛过去过不去那么个,有这条河大吗?”桑周家过去有一头牛曾经被淹死在草滩上的这条河里,在他心里应该是最大的河了。

        “嗯!……”却尼用眼睛瞪着桑周,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在否定桑周刚才的问题:“要和咱们草滩上的这条河比起来,那实在是太大了,你想想我看见的这条河里面有比大卡车还要大的船在走啊,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远远的就能听得见,远远的就能听得见河里面的船像山上的野牛叫着一样,声音大的不得了!你想想这条河大不大?我们去的那条大河的宽度……一点不吹牛的说……有咱们这个草滩滩这么宽。”却尼的红眼睛在眉毛的挑动下又被睁的很大,露出了藏在里面的白眼珠子,桑周惊奇的想象着这条河的大小,他所见过最大的卡车都有半排房子大小,比大卡车都大的船会有多大呢?桑周决定先不打断却尼的讲述,他可以确定却尼的讲述不是平时那种没有边际的吹牛、埋汰人和乱说胡聊,即便现在的讲述里有着胡说吹牛的成分,但是这样的吹牛和胡说看来还是很有听头的。

        “……到了那条大河的河岸上以后,啊啦啦!…á桑周!你就想象不到,啊……啦啦!哞嘛呢叭咪弘……”却尼虔诚的合适双手,口诵六字真言:“哞嘛呢叭咪弘……嗯!嗯!桑周,你就不知道啊,我在那条河旁边的红色石崖上看到什么了,嗯!嗯!……哞嘛呢叭咪弘……一座像山一样大的佛像,那里实在是个朝拜的好地方”却尼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虔诚的从地上缓慢的抛向云端,加上他脸上本来就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再仔仔细细的微合起来,感染的桑周不由得也默默的念起六字真言了,在带着桑周惊奇有渴望的眼神在空灵的时间里停留了一小会儿之后,却尼继续说:

        “啊啊啊!那座佛像就太大了,啊啊啊!整个一座山就是一座佛像,当我看到佛像以后,我从心里油然而生出崇敬和朝觐的心,一看见这座辉煌、雄伟、气势磅礴、威严端庄、庄重慈祥的大佛之后,我不由自主的在佛像前面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长头,这三个长头磕的真正是因为自己内心的信仰而使自己身不由己啊,我都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身体!嗯!嗯!嗯!……哞嘛呢叭咪弘…惹……那个地方实在就是个神佛居主的好地方啊!”

        桑周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还有把一座山雕刻成一座佛像的,他从却尼说话的精神气儿和他的情绪里判断的出却尼说的,一定是真的,收到却尼虔诚情绪的感染,他也身不由己的双手合十起来,向前哈下腰,嘴里跟却尼不停的赞叹:

        “啊啦啦!啧啧……啧啧……啊哉!啊哉!哞嘛呢叭咪弘……哞嘛呢叭咪弘……哞嘛呢叭咪弘惹!……唔……唔……唔唔唔……却尼,你真是有善缘和福报啊。”

        听桑周这样由衷的夸赞自己,却尼很是满意:“那是一定的了!那是一定的了!”却尼对于这样的佛缘十分坚信,他这辈子没有做过恶事,虽然有时候会欺负欺负代保那个老朋友,他从开始学会认识藏文,开始学会念经,到现在他却尼敢对任何人拍胸脯,就念经礼佛这件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偷过一点懒,自己终归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心里十分清楚信仰是世世代代留下来最崇高的事情,现在他年纪越大他就越觉得念经是生活中十分重要和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和这座佛像比起来,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朝拜的去处。”却尼用左手抹了一下嘴巴,伸手去拿暖瓶,唉!我的茶都喝完了,你桑周就知道听故事,一点也没有眼色,太阳也已经晒到房子顶那边了,这小子光是一个心思的沉浸在他的讲述里。桑周一看却尼伸手要自己倒茶,却仍然没有从却尼的讲述中回过神来,只是习惯性的把却尼的茶碗取过来,等眼睛落进却尼的茶碗里,桑周才反应过来,这让桑周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朝却尼堆起商人惯有的笑脸,只说碗里的酥油茶已经凉了,端着碗转身去厨房里换了一只干净的新龙碗,顺便催促老婆的中午饭,出来的时候桑周从吧台上又取了一只四磅暖瓶,把烤箱上快要倒空的暖瓶换回去,给却尼把新的酥油茶倒上,有点歉意的说:

        “别着急啊,中午饭快好了,先喝点酥油茶。”

        “哦呀,我也觉出肚子有些饿了。”

        “哦呀,再稍微坐一会会儿。”桑周往烤箱里又添了一些敲好的大煤快,用捅火棒很轻的把炉火中间捅出一个空洞,盖好炉盖,又麻利的把帆布手套戴好拿起擦炉子的抹布,轻轻的把烤箱上一层细微的炉灰擦掉,再从油桶里拿出一小块儿连着肉皮的牛油,用抹布盖着细细的把整个烤箱擦拭一遍,随着烤箱上升腾起一缕牛肉香的青烟,桑周很快就把烤箱擦拭的黝黑、干净、漂亮。放下手里的活,桑周在重又坐回自己的专座之前,向却尼请求着:

        “嘚咯?你说还有一处更好的朝拜的地方,是哪里啊?”

        却尼正要准备给桑周继续他的叙述,茶馆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这辆车停到大门外就熄了火,却尼撅着大鼻子问桑周:“是谁啊?”

        桑周往窗户那边努力的伸伸脖子,并没有看到人影:

        “不知道,会是谁呢?”

        两个人正疑惑着,就听得扎西当周的声音:“啊饶桑!把门帘也挂上了吗,这样挺好的,房子里会很暖和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扎西当周戴着一顶狐皮帽,围一条毛线围巾,脸蒙口罩,身穿一套加棉飞行夹克和皮裤,脚上一双阿坝半腰牛皮靴,像一只秋天里吃得滚圆的,溜在洞门口站起来晒太阳的哈拉一样,一摇一摇的走了进来。

        看见熟人,老却尼又来了劲:“啊哉!我以为进来了一位哪个军队上的军官呢,原来是扎西当周,你这一身衣服把你衬得特别帅,一看就是一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这个乡上像你这样帅气、英俊、漂亮、威武的男子汉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了!”

        熟人见面本来就是很高兴的事情,再经却尼一通华丽辞藻的夸赞,扎西当周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哦呀,却尼都说了这么好听的赞美我的话,今天的酥油茶我请客。”

        三个人在相互问候之后,桑周向扎西当周大概讲述了却尼带领全家去四川玩的事情,扎西当周也一样很好奇,在两个人共同请求下,却尼继续讲述全家在四川的所见所闻。

        “嘚咯!离开有大佛的大河旁边以后,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一晚上,还就是像前面一样,那个头目小姑娘又把我们放进大班车里,我们又走了两个小时的样子,地方到了以后,那个头目小姑娘给我们说,这个地方大的很,这里是专门可以朝拜的地方,她把大家往哪里带大家就跟着她往哪里走,今天先往里面走,走到哪里了就在那里住下。”

        “你们去的地方叫啥名字啊?”扎西当周被却尼的描述弄糊涂了,怎么说他还是懂汉文的,他觉得应该先问清楚却尼全家去的地方。

        “那个叫什么?……哦米……哦米什么来着,那个头目小丫头说,藏话里叫:朗钦绛日。”

        “哦,原来是这个地方啊,汉语里叫:峨嵋”扎西当周赶紧补充道。

        “对对,那个头目小姑娘就是这么说的,说那整座山都是朗钦绛日,是因为那里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普贤菩萨到哪里去的话都坐在一头大象上面着,唐卡里也是这么画得,我们在朗钦绛日也看到了普贤菩萨的铜像,高高的……也是像一座山那么高的有嘞,就高的!高的!太雄伟了,朗钦绛日的普贤菩萨有十个面,那个铜像就高啊,比县政府的大楼还要高十个!”却尼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一边看着另外两个人向往的眼神,心里万分的骄傲,他现在可是整个乡上去朝拜过世界上最大普贤菩萨铜像的人,他更是整个乡上唯一去朝拜过朗钦绛日的人,这是他此生骄傲和荣耀,值得吹嘘,哦,不,应该是值得炫耀,很值得炫耀!

        却尼正在默默得意的时候,桑周老婆吆喝着把饭端了上来:“啊饶,几位,中午饭好了。”她端着两盘子炒菜,一个辣子炒肉,一个洋芋炒肉,一看见扎西当周,女人很惊喜的打招呼:“哎……!扎宝,你来了吗?噶啊嗒?”

        “噶玛嗒!我给你帮忙。”扎西当周赶紧站起来,从女人手里端过盘子,准备放到烤箱上,桑周觉得要是把磁盘子烤炸裂了自己家划不来了,于是站起来指着太阳晒得最好的那个包座说:“在这里吃吧。”他端起自己的茶碗和暖瓶走过去坐下,回头对扎西当周说:“你没有吃中午饭吧?一起吃吧,今天中午这是家里的饭,却尼咱们一起吃。阿莱!却尼……过来啊,到这里来,过来坐这里来吃。”

        扎西当周没想到今天碰上的是桑周家的便饭,很高兴的答应了桑周一声“哦呀!”,便更加勤快的帮着桑周老婆把高压锅端到烤箱上,给却尼和桑周分别端上一碗米饭,自己也取了一碗坐在却尼旁边,四个人开始了今年风季开始之后几个人的第一次聚餐。

        饭桌上扎西当周对却尼所说的朗钦绛日非常感兴趣,而桑周在却尼默默吃饭的时候,简要的给扎西当周和自己老婆讲述了大河边的大佛像和朗钦绛日高大雄伟的十面普贤菩萨铜像,女人听完立刻也双手合十的诵念起六字真言,她忽然对却尼敬佩到了极点。

        坐在有强烈阳光的大玻璃窗下,享受太阳的照射、温暖的火炉和醇香的奶茶,是冬天里午后最舒服的时光了。却尼美美的吃完午饭,等桑周老婆收拾完茶几上的碗筷,给大家倒好奶茶,他学着寺院堪布的样子耷拉着眼皮而,淡淡的喝了一点茶,等把茶碗放下,抬眼观看的时候,却尼眼前呈现的是三双仰望着渴望的眼睛,此时此刻才是炫耀自己最恰当的时刻,却尼心里美滋滋的,尽情的让脸触摸舒适温暖的阳光,他半闭着眼睛继续饭前的讲述:

        “我吃饭以前,故事讲到哪里了?”

        “你们到了朗钦绛日那个地方,看到了有十面的普贤菩萨铜像!”

        “唔……对对,在朗钦绛日我们的头目小姑娘给我们家用藏语专门说了,朗钦绛日和拉萨一样,也是朝拜的地方,说很早以前嘉哇仁波切到朗钦绛日来朝拜过。”

        “是哪一世嘉哇仁波切呢?是不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对于藏传佛教中宗教领袖曾有过朝拜峨眉山的内容,扎西当周隐约有些记忆,只是想不起来是从书上看的还是听寺院和尚讲的,总之他的脑海里有这样一点印象。

        “那个小丫头好像说的就是第六世。”却尼顿了一下,略想了想回答道。

        却尼的回答让桑周两口子感到惊奇,他们没有想到扎西当周还有这样丰富的知识,却尼的回答也着实让扎西当周感到骄傲,这是书本给予他的知识。

        却尼继续他的讲述:“那个头目小丫头说了,在汉族地区朗钦绛日、日吾泽那(五台山),还有一个说是在海边的地方,都是很好的朝拜地方。我们跟着头目小丫头在朗钦绛日前前后后朝拜了一个星期,那里大概有四五十个寺院,磕头磕的最后几天腿脚全部僵硬掉了,走山上的石头台阶的时候我的大腿、小腿肚子全部疼的实在吃不住啊,根本抬不起来,我放了一辈子牛,山上山下天天跑着,也没有累成那个样子,最后我都想爬着走,可是又担心让别人看了笑话,就一点一点的捱着走,那些天我就困难死了,好多次都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却尼,你们全家是磕着长头去的吧?”桑周看着这位永远都像自己脸上的大鼻子一样精神的老头,感觉却尼的话有点夸张,因为自己有过磕长头绕转乡上寺院三圈的经历,也没有像却尼说的那么严重。

        “磕长头?”却尼的大鼻子立刻翘了起来,桑周实在是会说笑话“磕长头根本坚持不了,朗钦绛日地方全是山,山都是石头山,路上全都是平石头铺的路,我们天天在草滩上走惯了,那个石头上走的全身骨头疼,脚底板疼,我们是磕的跪拜头,一个星期下来膝盖疼的实在受不了。”却尼好像含了一嘴的藏茵陈一样,两只红眼睛和眉毛一起整齐得到向上堆成了两个端正的“八”字,大鼻子几乎就和下嘴唇挨在一起,带着这样的表情,他开始“嗯……嗯……嗯……”的摇头感叹着,这样的痛苦深深的感染者三个人,桑周老婆赶紧把却尼碗里的凉奶茶换掉,把斟满冒热气的茶碗端给却尼,似乎这样可以缓解一下深深刻在却尼脑海里的劳顿和疼痛。

        却尼慢慢的、深深的喝了半碗奶茶,抿住嘴把奶茶还没有驱赶完的最后一点疼痛重重的从大鼻子里叹出来:“要说起来,去朝拜时候浑身的僵硬和疼痛并不是最难受的事情,心里有佛在,身上的疼痛自然都能熬过去。”

        “还有比浑身僵硬,腿脚疼痛更难受的事情吗?”扎西当周忍不住打断却尼的话问道,桑周随即应和到:“就是就是,还有比这样子更难受的事情是什么啊?”

        却尼看一眼两个人:“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到寺院磕头会有乞丐等你;去逛城市会有商人等你;取经的路上会有施主等你。”却尼端着茶碗,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他即将要讲述到的,让他更难受的事情:“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朗钦绛日地方的猴子,人正在走不动路,跪不下去,浑身无力的时候,这些猴子就会堵在你前面问你要吃的。”

        “不会是那里的猴子都变成了妖怪,就像电视《西游记》以一样吧?”扎西当周调笑似的问话让桑周感觉出却尼很微小的反感,他赶紧制止到:“再好了,别胡乱插嘴,好好听着。”

        “那里的猴子叫去那里的人都给喂习惯了,你要是不给东西让它吃,它们就好几个在人前面堵着不让你走,胆子大的还会跳到人的身上,翻你的口袋,有时候不高兴了还会撕人的衣服,本来人就累得吃不住了,再让这些猴子闹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啊!……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啊,这些猴子这么调皮的,用石头打它们不行吗!”桑周想象不出这样的怪事情,山上的野生动物不怕人,还会跑下来为难人,真是咄咄怪事。

        “哞嘛呢叭咪弘……惹!朗钦绛日本来就是朝觐拜佛的地方,你在那里打动物那就不对啊,再说到那里去的人都觉得喂猴子很有意思,谁都不打那些猴子,要是我一个人在那里用石头打猴子,那么多人看着,那会有多丢人啊,难道不害羞吗。”却尼抖着大鼻子对桑周说:“再说,那里是有信仰的人们去朝拜的地方,那么神圣的地方,那里的动物都是前世修行有缘投胎在那里的,它们每天都能听到寺院里念诵经文的声音,怎说都是有灵性的了,打那些猴子也是对信仰的不尊重啊!”

        “哦来,你这样说的话也对着,不管前世是什么,有缘投胎在那里也是前世修的结果啊。”桑周也觉得前面自己的问话太欠思考,赶紧用附会的话来端正自己的态度。

        “但是话说回来,这些猴子真正的特别讨厌,有些猴子还会挑食,如果你拿出来它不喜欢吃的它还不要。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第一次碰见这些猴子的时候,就是在我累的就想趴在地上的时候,我正低着头扶着栏杆,忽然有一个巴掌拍了一下我的头顶,拍的还挺疼的,气得我很想发脾气,我抬头一看,啊哉啊哉!一个瘦得像块木头一样的红脸的猴子,这家伙蹲在栏杆上,我一抬头刚好和它的脸对在一起,我还没有生气呢,它一看见我的脸倒先发火了。”

        听到这里三个人一下笑起来,桑周老婆笑着说:“啊哉哉!这样奇怪啊,看见人不害怕,还主动打人的动物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你碰见的猴子一定就是修炼成鬼怪的那种吧?”说着连却尼也一起笑起来,要不是自己碰到,恐怕别人说出来自己都会不相信呢。“那猴子发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桑周的老婆笑着的时候,接着问道。

        “那个猴子看着我,就像狗生气时候一样,鼻子搓起来,嘴巴撕裂开来,露出一嘴的牙齿,是用‘啯……啯……’这样的声音叫着,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往后退了几步,那个猴子立刻就在栏杆上追过来,它追过来的时候后面又跟过来几只猴子,也向我追过来,当时我就想着,这些猴子不会像狼群一样攻击我吧,我正想的时候,旁边的几个汉族人过来给那几只猴子给了一点吃的,才算是没有事情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人们走的路上、路边的栏杆上都有好多猴子,这么多的猴子从哪里来的呢,我正在奇怪的时候,我们的头目小丫头从我后面走过来了,她给我说朗钦绛日地方的猴子,很早就让来这里游玩的人们给喂习惯了,现在已经敢到人身上抢东西吃了,所以让我以后带一些吃的东西在上山来。当然了,这个头目小丫头还给我讲,如果真的很反感这些猴子,可以在上山的时候到那些小卖部里买上一根拐杖,这些猴子很害怕拐杖,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听你这么一说,这些猴子真的就象是《西游记》里的那些鬼怪了,野生的猴子主动到人的跟前,还不怕人,真的是很奇怪啊!”桑周已经被却尼的讲述迷倒,他双手支在茶几上,双拳对在一起用两个大拇指一起托住下巴,整个脖子都缩进后背里,下嘴唇靠在两只拇指背上,在他向却尼问话的时候口水都淌在了上面。而他的老婆,此时却是最乖的孩子,她紧靠着桑周,脑袋紧紧压住他的后肩上,好像那些猴子会从哪个角落里忽然跳出来抢走她的男人似的。

        三个人被却尼绘声绘色的讲述完全征服,那一天三个人在却尼的讲述里,美美的在朗钦绛日游玩了一遍,那是他们在今年冬天里听到的最美的、最有趣味、最让他们神往的故事。


12


        等冬天里的狂风在草滩滩上吹够了,没有力气了,冬天里的温暖就悄悄的在绣着河冰的草滩滩上慢慢蔓延开来,人们好像捱过冬天的哈拉,又开始从各条山沟里、每片宽广的草滩上、从自家的冬草窝里,三三两两的出来碰头,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那许多新闻、闲话和故事,只要在桑周家的酥油茶馆里碰面了,就有许多话要讲,要说,如果一有鲜为人知又恰好有一位洞悉全部的讲述者,那这些人就会比在大队里听报告时候还要聚精会神。

        桑周家的酥油茶馆从开张到现在的这半年,让草滩上这些善于辞令的讲述人和忠诚的听众们精心打造的,现在已经成为全乡信息最集中的地方,也是这一片草滩上最有标志性的社交场所,酥油茶馆成为这样的地方,是桑周两口子未曾想到但也非常愿意维护的场所,因为有人常来、有人常坐、有人喝茶、有人聊天就标志着有钱赚,不管多少,总归有流水进账,而且像在山沟里的草滩上做这样的买卖,只会赚钱而不会亏本。

        桑周两口子看到又渐渐红火起来的茶馆,在风季时候一直很沮丧的心情,也开始像炉子里的牛粪火一样火热又欢快了,人多起来,桑周老婆做的酥油茶就越发的醇香,因为心情好,给客人做饭的时候她也会多加一点肥牛肉,那样做出来的饭菜会更香。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晒得气温使劲往上飙升,坐在房前的墙边也会禁不住脑门子上冒热气,如果午后不飘云彩的话,那么今天就又会是一个寒冬里的春天。这样的天气里,小牛犊总会站在母牛有阳光的一边,或者干脆就躺进朝南的土坑里眯眼打一会儿盹,只要今年冬天不再下大雪,只要桑周家的草料库里的储备足够多,过了冬天,这些牛犊就会长成健硕的牦牛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天空依旧晴朗,桑周家的院子里温暖的好像马上就要长出青草了似的,茶馆里聚着三个包座的人,有一个包座里甚至还多出来两个人,被桑周用折叠椅安排在包座的外面,屋外的温度和房里大烤箱的烘烤,让一些客人不得不脱去鸭绒衣,还有几个穿了羊羔皮藏袄的客人,要么把两个长袖绑在前面,要么干脆就脱下来搭在自己身后的靠背上,因为寺院和活佛的劝说和教育,很多人早已戒掉了抽烟喝酒的坏习惯,没有了烟酒,吹牛、聊天、说新闻、倒闲话就成了最好的消遣,现在是饭点,三个包座的人开始陆续点要午饭。

        这两天扎西当周去给一位远方亲戚家帮办丧事,好在他是寺院的指导员,请宁故喇嘛、请和尚念经还算顺利,连续三天的帮忙,前前后后的跑腿,里里外外的操持,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丧事全部办妥后,今天十点多从亲戚家里出来,路过茶馆时候就身不由己的把方向盘一打,便转进了桑周家的院子,还没有进门,扎西当周的眼睛就已经看到了喷香的辣子炒肉拌米饭和酥油茶,他一掀门帘推开门,嚯!房子里又热又舒服,还有一房子的客人:“啊饶!大家都好啊!”

        三个包座的客人全部转向门口,先后向他应和着打招呼,扎西当周感觉坐在烤箱旁边会更舒服点,于是走过去对桑周说:

        “啊莱桑周,我这几天实在是累坏了,想坐在炉子边上,热热的坐一会儿,今天坐在你的宝座上,可以吗?”

        都是老朋友,又是常来的客人,桑周断不会随意回绝:“哦,行啊,怎么能不行呢,你坐。要一壶什么茶,粥加?(藏语:酥油茶)”

        “哦呀!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你家的酥油茶呢!”扎西当周笑着坐在桑周的专用沙发上,这个沙发宽厚敦实,是桑周最得意的地方,今天桑周让他坐在这里可是少有的优待:“来一壶八磅的吧!”

        桑周从吧台后面拿出暖瓶和一只小龙碗,顺便又拿了一个碎竹片的杯垫。桑周今天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扎西当周自然不会再蹬鼻子上脸了,他接过暖瓶和茶碗,给自己倒茶之前他征求桑周的意见:“你也一起喝点吧!”,很久不见,桑周也是想和扎西当周聊聊见闻,再说老婆正在厨房里忙客人们的饭菜,一起喝点茶、聊聊天也正好。

        两个人围坐在烤箱旁边,扎西当周脱下羊皮板子的藏服,就像卸下厚重的铠甲一样,穿着毛衣在温暖的火炉旁边,让他一下轻松起来。喝着酥油茶,桑周问道:“一直也没有看到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今天看你开的汽车全是灰土,这是跑了一趟长途吧!”

        “算不上是长途,就是去一个远方的亲戚家,帮忙办丧事去了。”扎西当周吹了几下茶水,慢慢的喝了一口,让酥油茶满溢在嘴里,好好浸泡了一小会儿舌头和牙齿,然后一小点一小点的慢慢咽下去,这久违的醇香终于被他含在了嘴里,这一碗茶着实让他想了好几天。

        “喔!……哞嘛呢叭咪哄惹……!”一听说是去办丧事,桑周赶紧念了一遍六字真言,表示对亡者的尊重。看着扎西当周喝酥油茶享受的表情,生怕被自己的问话打断了这样的表演,他等扎西当周把嘴里那些茶水全咽下去,等他缓过神来,才有些犹豫又有点矜持的问道:

        “事情办的怎么样啊?还周全吧?”

        “办得还算可以吧,说的过去。”扎西当周把端茶碗的那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眼神犹豫,双眉紧锁,他从胸腔到鼻孔里“噷……”的发出一声叹息:“事情办的算是周全,就是里面的一些事情,都是没办法能够用正常话语可以说出来的!”

        “办丧事的时候的确实有一些没办法说的事情,谁家都一样,这个就是所谓的人世间啊!”听扎西当周的叹息和无奈,桑周想起过去帮自己家亲戚帮忙办丧事的经历,那些亡者后代中没有良知的家伙们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没办法能够用正常话语可以表达的,桑周理解扎西当周的悲伤。两个人坐在烤箱边上拿着茶碗相对无言的沉默了许久。

        桑周的老婆从厨房里端出一托盘的饭菜,看到扎西当周便向他热情的打声招呼,然后就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两个也别闲坐着了,厨房里还有炒菜拌饭,赶紧帮我给客人们端过去。”说罢只顾去给客人送饭。两个人答应着女人去厨房帮忙,给所有客人安排完茶饭,桑周老婆又麻利的炒了三份辣子炒肉拌米饭,端出来自己三个人吃。正吃着饭,桑周老婆察觉出扎西当周的情绪有些低落,便问到:

        “阿莱,扎宝,好多天不见你,今天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吗,你给我们两口子说说呗,说不定我俩还能帮帮你,或者帮你想个办法呢。”

        桑周一听就拉下脸来:“你说什么呢!人家身上有丧孝,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满嘴胡说八道的!”

        “啊哉!啊哉!……哦嘛呢叭咪哄惹……!扎宝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知道你有丧孝,实在对不起啊。”女人听桑周一说心里立时惊了一下,会是扎西当周的什么亲人呢?女人的这一声道歉,马上就获得了邻座一位客人的附和:

        “申姆,你说的是扎西当周的一个叔叔吧,前两天我家也有个亲戚去吊丧了,那个家的大儿子真是个混蛋东西,要不是那家的小儿子的话,老人身后的事情就变成别人的笑料了,是吧扎宝!”

        “就是!”扎西当周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对方听到,他的回答完全就是一声哀叹,他的情绪一下从刚才的专神品茶的惬意之中跌落到哀伤的深渊里。看着两口子诧异的神情,扎西当周觉得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因为这位客人的一句话已经清楚的告诉了所有的人,他这位远方叔叔丧事中的一些是非,草滩上的人们早已很清楚了,实在是丑事传千里啊,与其让别人在身后猜测挖掘,倒不如自己痛快说出来,也让自己释放释放心里一直憋着的不痛快。

        “哎……!怎么说呢……说来说去啊,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啊!”扎西当周预备用比较委婉的方法说说,这种事情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扎西当周还没有串联好脑海里的词汇,已经有听客端着炒菜拌饭,或站或坐在折叠椅上围在旁边,经这些听客一围,扎西当周的心情和情绪更加糟糕,大家静静的等待着,间或有人发出吃饭的响动,让桑周也开始别扭起来,他低下头用筷子轻轻的翻着自己的拌饭,和所有的人一起安静的等着扎西当周的讲述。

        扎西当周喝了一口酥油茶,像是清嗓子一样从喉咙里哼的一声:

        “唔……哦嘛呢叭咪哄惹……!

        那天早上,我接到我堂弟的电话,知道叔叔去世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到寺院上去给活佛报丧,活佛让我开车去把指定的宁顾喇嘛和诵经的三个和尚接到叔叔家去,活佛说他第二天再带上几位和尚赶到叔叔家。就这样,我带着寺院的四位阿卡赶去先帮忙办前面的事情去了,等我们到叔叔家的时候,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没想到居然我的堂哥,跟他们大队上的几个二杆子们一块儿站在在房子外面,抽着烟有说有笑的,好像去世的不是他父亲似的。”

        “哦哦哦!看看这个混蛋的样子!真不是人啊!”听客里有人惊诧的骂着。

        “这个人平时好像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啊,以前没有太多的交道,没想到却是个没有心肠的家伙!”

        “我看见他们在那里抽烟说笑的,心里特别生气,可是那个时候我心里也没有心思和他去掰扯道理,在院子里,我堂哥也不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心思和那个家伙打招呼,我就一心想着赶快去把老人的后事快点办好,于是就请宁故喇嘛径直到了家里。

        进到房子里面,我看见只有叔叔的小儿子一个人在忙,他一看见我们马上就迎过来,请宁故喇嘛到里面给他亡故的父亲念经去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扎西当周心里有点难受,他叹了口气停了停,缓了一会儿情绪,他接着继续叹息着说:“啊哎!……呵惹啯(guō)!……再不说了,说起这样的事情我就心脏疼,再不说了。”

        围在身边的那一圈人哪里肯答应,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诚恳的对扎西当周说到:“扎宝,你是他们家的远亲,说出来也不丢人,再说,讲出来的话让现在的年轻人们也听听,让他们也能学习了解民间的习俗,同时也能让年轻人们从中参照自己的行为,再说你又是寺院的指导员,扎宝,今天讲出来也可以用事实来教育教育这些年轻人,人的一辈子短的很,年轻人就应当多教育教育,经常接受教育的年轻人就会走上正路的,你说呢扎宝,我觉得应该说啊。”

        听着这样的话,桑周觉得也对,如果把事情的经过给大家说说,就能够揭露那些道德败坏的家伙,让大家都赞美和学习有美德的人,于是他也鼓励扎西当周给大家讲讲。扎西当周见大家这样劝自己,觉得也有点道理,他叹口气,给自己倒上一碗酥油茶,继续说:

        “唉……再怎么说呢……我们进去以后,宁故喇嘛到里面念经去了,我过去给叔叔家的小儿子帮忙,他见我把宁故喇嘛请来,很感谢我,我过去让邻居家里过来的一个女人赶快烧两锅奶茶,要不然等吊丧的人来了,连一碗茶都喝不上那可真的要丢人了,可怜,那个女人抹着眼泪去厨房架火烧茶了,然后我就去阿尼那里慰问了一下并给了三千块钱,阿尼酿玛吉,坐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点精神也没有,连抬眼看人的精神也没有,阿尼坐在那里悲悲戚戚的只剩下哭了,那时候我连劝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唉……人到了那一步的时候,可怜呐!”

        “呐?……他们家的大儿媳妇没有吗?”

        “哪?……大儿媳妇没有的话,小媳妇总该有吧?”

        “再能怎么说呢,我叔叔家的大儿子像个陌生人一样在外边和别的二杆子们一起,有说有笑的就是不到家里面来办事情,大儿子媳妇说她的手疼着,什么也干不了,连家里都不来。小儿子的媳妇好几年前就病死了,为了照顾好自己家老人,小儿子一直也没有顾上再找一个老婆,家里嫁出去的姑娘在自己妈妈跟前和妈妈一起哭的站都站不起来。”

        “这个家的儿媳妇什么样子吗,真不是人啊!”

        “我看呐,这个大儿子两口子都不是好东西。”

        “再!下午的时候阿尼的几个兄弟也赶过来了,我当还以为这些阿克们来了,多少也能帮上点忙,可是没有想到,这些舅舅们更可恨啊,大部分都像傻子一样站在房子里,根本不帮忙,连屁股挪一下都不挪,里里外外就我、叔叔家邻居过来帮忙的那个女人和我的堂弟,那个女人在厨房里做饭、炒菜、烧茶、煮肉,我在家里收拾做千灯供奉的桌子,然后就是给客人们倒茶、端饭,我的堂弟酿玛吉,一个人在院子里给阿卡们搭建念经用的帐篷,好在帐篷是乡上发的项目上的帐篷,他一个人也干过来了。酿玛吉,再我一看这样子不行,就给我的舅哥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当天就把我老婆和小姨子开车接过来帮忙,家里总要有个管事情的女人!要不然,光靠小儿子一个人怎么能行呢。不到两个小时的样子,我的舅哥把我老婆和小子都送来了。”

        “扎宝,你的这种做法就很对很好啊,在别人遇到灾难需要帮忙的时候,确实应该要发自内心的给人家帮忙,那样做就和念了十万遍的‘哦嘛呢叭咪哄惹!’有着一样的功德!”

        大家对自己这样评价让扎西当周很是欣慰,自己这样做的确没有违背人伦常理和传统道德的认知,自己这次去帮忙所做的事情,自己始终认为要以主家为中心,既然要帮忙就应该全力以赴。

        “就在我们大家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家一个叫拉贾的娘舅,过来给我和小儿子说需要买一些水果和饮料,在和尚们吃饭的时候摆盘子用,小儿子犹豫了一下就拜托我带着他舅舅去乡上买东西。我开着车出门以后,谁想到那个娘舅说乡上没有好的东西,要求去县上买。他是人家家的娘舅,又是长辈,县上虽然有点远,可是长辈都说了话了,我想人家也是想把丧事办的体面一点吧,于是就开着汽车跟拉贾舅舅往县上去了。等到了县上,那个叫拉贾的简直要把一个铺子的水果和饮料都买下来了,水果是一箱一箱的,饮料也是一箱一箱的,要不是我汽车的后备箱装不下了,他还要往里面装呢,总共花了五千多块钱啊!我当时就说太多了吧,这么买就是浪费啊,谁想到,这个娘舅居然说人去世了办后事,就要像撒土一样撒钱,我听到这个话心里特别不舒服,他这样做简直就是故意要败人家家,还是当舅舅的,唔……唔!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乘人之危的人,我听他说这样的话气得肺都快炸了,要不是赶着回去办丧事,我真想把这个人打一顿撂到县上。”扎西当周摇着头,说到这里仍然一脸的无奈,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办丧事花钱要像撒土一样撒钱呢。

        “这个家的舅舅这说的是什么话吗!”

        “哦来,这个家伙是不是看到姐夫去世高兴了,买那么多水果和饮料,是想用水果和饮料摆宴席吧!”

        “看看这个家伙什么样子啊,这分明是想借人家的丧事,在外人前面摆弄他当舅舅的谱,完全就是要乘机败光人家家吗!”

        “啊啊啊!南卡玛……这个人世里还有这样的亲戚啊?这样的人脑子里想的实在是奇怪!”

        “啊啊!……这样的人,天也不会容忍的!”

        扎西当周慢慢喝着茶,等所有的愤怒和唾骂安静下来后,又继续说到:

        “嘚咯……我们在县上买了那么多水果和饮料回来后,我叔叔的小儿子有点生气了,当着我的面给他舅舅说:‘我爸爸去世了,在和尚们吃饭时候摆盘子的水果需要这么多吗?买那么多的饮料你要在我家里开铺子吗?’”

        说了这么多话,再加上让愤怒、激动和悲痛的情绪影响着,使得扎西当周感觉嘴巴和喉咙又开始干渴起来,他感觉到讲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的情绪开始激动,甚至开始愤怒了,他边喝茶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等到有人问他“嘚咯?……后来呢?”的时候,才用调整好的情绪继续讲述。

        “唉……你们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到,我堂弟的那个舅舅说了什么话,他舅舅居然能这样说:‘人去世了办后事,就要像撒土一样撒钱,要让来吊丧的人都吃上饭,喝上饮料,拿上东西再回家,这些东西就是别人都不拿的话我也可以全部拿回去吗,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小孩子在等着呢。’

        你们想想啊,就是在这样大悲大恸的时候,这个叫拉贾的舅舅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混蛋话,我听了都特别生气!

        “你作为一个长辈能说这样的话,你不觉的害臊吗?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明确的告诉你,我在相信你的时候,没想到你想的竟是要在我家现在这个时候怎样坑蒙拐骗,那从现在起我永远也不会再尊重你了’。

然后他请求我给他帮忙,把买的太多的水果和饮料都放进自己家的储藏室里。”

        “喔!这个真是一个儿子娃娃!”

        “太对了,对那种恬不知耻的、光想着占别人便宜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你叔叔的后代真是很有骨气啊!”

        “那你叔叔的大儿子呢?自己的弟弟这么忙碌的,难道他就不来帮忙?哪怕是站在家里撑个场面呢?”

        听到这样的话,扎西当周情绪又有点激动了,他喝完剩下的茶水,勉强笑着对桑周说:“倒点茶吧!”桑周看出来扎西当周心里难受,赶紧应道:“稍微等一下啊。”,他起身拿起煤桶到煤房里取了满满一桶敲好的大煤块儿,回来吧烤箱里的灰轻轻抖干净,再往炉膛里松松空空的架好一炉膛的煤块儿,又用油抹布把烤箱擦的黑光油亮,干完这些他看看扎西当周的脸色,比刚才好很多,这才笑着把倒满酥油茶的碗递给扎西当周,并且说:

        “缓一缓,喝点茶,喝点茶!”

        旁边的一圈人,似乎被扎西当周的情绪深深的影响,在这一会儿会儿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很默契的等桑周出去拿煤、回来架炉子,没人焦躁的追问,而是在桑周把茶碗递给扎西当周的时候,才又把眼光从烤箱上转到了扎西当周的脸上,这一会会儿时间里,扎西当周的情绪也基本调整回来,他又重重的叹口气,把整个身体全部瘫散的融在桑周的专座里,双眼木木的盯着“轰轰”响的大烤箱,沉沉的继续说:

        “嘿唉!……别提我叔叔家的这个大儿子了,一提啊……我就气得心脏疼,那再就不是人啊!小儿子在家里忙的不可开交的,还要应付一些不要脸的想乘机偷拿、拐骗的亲戚,忙得满头大汗的,老大两口子是干脆就不进家里来,就是看到自己的弟弟像陀螺一样忙碌,从身边走过去,就像看见一个大街上的陌生人一样,连问都不问”。

        “啊?这样的啊?为什么啊!难道这两个兄弟有仇恨吗?”

        “唉!就算是有仇恨,有再大的矛盾,现在是家里大丧的时候,他们家的老大这样做就不对。”

        “就是呒,这样看的话,这家的老大就根本没把自己父亲的丧事当回事情。”

        “哈哈……哈,这家的老大是个脑袋里经脉不全的人啊!”

        “那个混蛋大儿子从结婚以后就好好没管过老两口,再更别说儿媳妇给老人烧个茶做个饭了,卡玛都没有,他们家的这个大儿媳妇几乎就不去看老人,就是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两口子百分之百的要领着孩子回家来白吃白喝白拿,走的时候要是不拿上一些吃得喝的,那绝对是要和老婆一起给老两口翻脸吵架的。再……我叔叔老两口也是不想人外人知道家里的这些丑事,所以就一直忍让着,从来不往外说老大两口子的不是。

        这种人啊,有时候做一些不知羞耻的事情的时候,你们都想不到他的样子,唉……和尚们念经的时候,子女、亲戚都过去磕头,阿尼在小儿子的搀扶下出来也磕了三个头,然后她要求两个儿子也磕头,你们想想这个大儿子说什么,他居然说他这两天忙里忙外的快要累死了,他现在要回家去休息,大儿媳妇更绝,直接说她的腿疼,磕不了头。这个大儿子看到自己爸爸去世了,害怕办后事的时候花他的钱,所以办丧事的时候,像个陌生人一样躲在外面,连家门都不进,看着来吊丧和帮忙的人来的多了,就领着媳妇,给自己可怜的妈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悄悄的回去了。”

        “嗯嗯!嗯!这个人简直太糟糕了!”

        “这个人前世是个恶鬼吧,今世有善缘来投胎做人,也不好好的痛改前非。”

        “就是,前世是个恶鬼的话,他就是再投胎十世,也不可能改变恶鬼的德行,恶鬼永远都只能是恶鬼!”

        “嗯!嗯!嗯!……这个人就是个铁石心肠!这样的人连对自己恩德无量的父母都能背弃,那这个人还有什么干不了的坏事呢!以后要是见了这个人,可要多加提防啊!”

        “给自己去世的爸爸磕头都想的出来找借口的人,简直就不如一条狗,自己主人如果有事情了,家里的狗肯定会忠心耿耿的陪伴的,这家的大儿子简直就连一条狗都不如,还居然混迹在人群当中,以后见了这个人连理都不能理。”

        “哦呀,这样的人就是不能理,要是和他有一点来往,他身上恶鬼的那些污浊就会沾染人,会把人污染掉的。”

        茶馆里的客人们越听越气愤,大家纷纷议论着,甚至开始有人咒骂起来,桑周觉得自己在适当的时间维持下秩序,安定安定大家激动的情绪,他不能让让故事里的情绪蔓延开来,不管怎么说,到茶馆里来的都是客人,客人们的任何情绪自己都应当有效地把握好,这是做老板的责任,更是他当老板的义务。等所有参与议论的声音渐渐稀落下来的时候,桑周端着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安抚着说到:

        “再好了!再好了!大家再都不要议论了,听到这样的事情我也很生气,可是生气归生气吗,咱们大家听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要以此为戒,用扎西当周说的这件事情来对照咱们自己的思想行为,同时也应该教育自己家的孩子,应该怎样做人做事,要是一听到这样的事情,都激动的想马上去暴揍一顿那个人,我觉的完全没有那个必要,要是那样的话就和扎西当周刚才说的那个大儿子没什么区别了,人一辈子,既要不断的学习改变自己,更要象那些有文化有智慧的学者们一样,不断的修炼自己的德行,提高自己教育后代,我想这样也应该是咱们俗人们的修行吧!大家看呐?”

        桑周的心里话,得到很多客人的赞同。看见大家波动的情绪在桑周的引导下,开始平静下来,扎西当周心里也很赞同桑周刚才的一番言论,凡人的智慧就是这样,有时候在你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会放出一道五彩的光芒,这一点一滴的光芒慢慢的汇聚起来,就变成了平凡的牧人们世世代代的智慧,这的确就是每个人在普通生活中的修行,修行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来世,更应当是为了今生今世子嗣后代的福报。扎西当周觉得确实不应该把事情里面的不好的情绪传播的太多,应该象桑周刚才说的那样,应该用这样的故事来教育自己和大家,而不是培养不必要的愤怒,他看到周围的人平静下来,又在安静的等着他的故事,于是扎西当周就又继续讲到:

        “我看那两口子偷偷的走掉以后,很担心阿尼的心里再受打击,在帮忙的时候,就过去悄悄跟我堂弟商量了一下,我开车去把大儿子两口子接过来,就像是大家刚才说的,把他们俩拉回来那怕就是站在房子里撑个门面呢。堂弟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哪怕就是让他俩回来啥都不干,像别人一样只是坐在房子里面撑撑门面,让可怜的妈妈看见他俩,多少也让妈妈的心里也有点安慰呢。”

        “说的多好啊!”

        “就是,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担当,这才是胸怀宽广的男人说的话啊!”

        “啊啊!……你这个堂弟前世一定是个特别有修为的人!”

        “真正有一颗神佛一样的思想和胸怀啊!”

        “就是呒,可是没有想到,我们原本的好心换来的却是让人更伤心的结果,唉!人的里面也有这样的人啊!”

        “呀!扎宝,怎么又发生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了吗?”

        “哦呀!你给我们大家说说呗!”

        “哦莱!你说!”

        “唉,再怎么说啊,人的里面还有这样的人呐!我和堂弟商量好了以后,第二天就把他们家老大接过来了,没想到他家老大儿子一来,连自己的妈妈也不去安慰一下,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一点顾忌的对自己的妈妈说把家产分给他一半,阿尼一听自己儿子说这样没有心肠的话,老人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甚至连多余的一点废话也有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告诉他,在他结婚后分家的时候,他应得的那一份家产家里老人已经分给他了,而且尽可能的多分给了他一些,现在的家里的这些财产,全部都是小儿子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和他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谁会想到这个恶鬼居然又说,他是老大,理应把这几天亲戚朋友们拿来吊丧的钱全部拿走,那些钱是他作为老大应该得的。阿尼这下是真的气坏了,可是他家小儿子却过来把那些吊丧的钱,全部装到一个信封里给他哥哥给掉了,然后让他哥哥回家去,没想到那个老大居然拿上钱了还满嘴不高兴的胡说八道的,我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去好好骂一顿他家的老大,没想到我那个堂弟却很平静的给我说:阿吾,再不要和他说太多的话了,人这一辈子都是父母生养,感恩父母、孝顺父母、赡养父母、尊重父母本来就是每个子女天经地义要做的事情,做这些事情都是发于心底的,心里如果没有父母甚至要躲避父母的,就是用牛皮绳子捆到跟前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人有生死轮回,也许这就是我哥哥和父母之间的缘分所在吧。我当时一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是特别的感动!”

        说到这里,茶馆里的客人们都是唏嘘不已,大家都在感慨世事无常,一个平常的人家,关键时候兄弟之间也是天地之别,真是应了桑周那句话了:人一辈子,既要不断的学习改变自己,更要象那些有文化有智慧的学者们一样,提高自己教育后代,这样也应该是咱们俗人们的修行。

        “唉!……再好了,再不说了,说着说着我心里难受的很,再不说了!”扎西当周觉得,说的太多最后会变成被闲人们加工的资料,适可而止是最好的。

        桑周大体能感觉出扎西当周的想法,于是从凳子上站起来说:

        “啊嚯………唉!就是,再别说了,这样的伤心事说多了大家都心情不好,再别说了。”

        老板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了,一圈人里有一些要去乡上办事的人,现在听扎西当周把故事讲完了,他们的饭菜也吃完了,要继续赶路的也开始收拾自己着的棉衣和行囊,原本扎西当周想到桑周的茶馆来,好好舒缓下这几天的劳顿,散散心,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的情绪弄得更加的糟糕。


13


        扎西当周因为前次去亲戚家的丧事上帮忙,影响的自己情绪很低落,悲伤的心情一直缠绕在心里,再者桑周也曾多次邀请他来家里,为明年准备修建的客房,帮忙出谋划策,扎西当周就想借这样一个机会,在给桑周帮忙的同时,能在茶馆里闲住几天,散散神养养心。于是他就去乡上找到书记,请了几天假,回来就住在了桑周家里。

        扎西当周在自己的手机里下载了很多各种风格的汉语歌曲、藏语歌曲和蒙语歌曲,在没什么事情的时候总喜欢接上耳机,一个人坐在包座里晒着太阳喝茶,在他心里这时候才是最美妙、最舒服、最惬意的享受了。 

        暖冬的太阳总是会在亲吻面颊的时候,无声的把人心里积郁和埋藏了很久的很多的忧伤和烦恼,一点一点的抽拣出去,把人慢慢的拉进温暖的好心情里面去,就像在医院里善良的医生给病人治病一样,让人渐渐的快活开朗起来。

        扎西当周第一天坐在铺满阳光的包座里的时候,就看到茶馆屋檐下面,有好几只麻雀在那里做窝定居,几只小鸟常常会在阳光温暖、百无聊赖的午后,为了几颗草籽或者窗台上最温暖的那个角落,叽叽喳喳的吵架,吵急了没办法协商解决的时候,几只麻雀就会把争吵升级,开始相互撕扯扭打,小鸟们会跳起来张开翅膀,纤细的爪子会抬的很高,向前抓住对方的胸口,所有的翅羽都在阳光里撑开,成为一对淡棕色的扇子,小鸟们愤怒的尖叫一点也不亚于恶狼的怒吼,它们会毫不犹豫也毫不忌讳的从窗台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到摩托车的轮胎之间,甚至会从摩托车轮胎的辐条之间穿过,一点也不顾忌旁边有没有人,这样的场面在这段时间里,成了扎西当周最乐意欣赏的娱乐表演。在麻雀们忙碌的无暇顾及它们生活里那些琐碎是非的时候,窗户外面经常就只剩下空旷的草滩和幽蓝的天空,如果没有桑周过来和他商量关于加盖客房事情,只要有奶茶相伴,通常情况下扎西当周的情怀就会陷入到他的大学生时代,无忧、无虑也无思维,只要手机里的音乐穿过耳机钻进自己的心里,包括阳光的温度都会定格在那个空间里,他只管享受心里这种美妙的、舒服的、惬意的感觉。 

        今天午饭以后,那些市侩的麻雀们居然没有出来表演,扎西当周大概找寻了一下,也没有看到它们的踪影,为了确定这群小家伙没有搬家离开,扎西当周走出去在窗台上撒了一点馍馍渣滓,回来坐等它们的出现,但是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踪影,于是他就把旁边座椅里的靠垫拿过来,垫在身后,想独自在阳光下小睡片刻。扎西当周在包座里的坐姿是非常舒服的姿势,在大玻璃窗下有太阳烤着全身,喝着奶茶,不一会儿就会让人在睡与非睡之间来回漂浮,音乐就也会成为梦与非梦之中的一道风景,这时候不管是谁,都会忘了还有生活,还有工作,还有四季,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

        正当扎西当周在阳光里半睡着沉浸在音乐摇篮里的时候,格力戴着贼娃子帽,绑着围巾,怯怯的、安安静静的推开了茶馆的大门,他本想认认真真的给茶馆里的人都打个招呼,没想到一推门只看到扎西当周一个人半躺着在包座里,像山神附体了一样闭着眼睛脑袋摇摇晃晃的,而桑周却在大烤箱傍边的沙发上仰坐着一哼一哼的打着盹儿。茶馆里很热,进来不脱衣服都受不了,而桑周的老婆却不知道在哪里,格力站在茶馆大门里面一点的地方,仔细听了听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他怕打扰了两个打盹儿的人,吵得人家醒来又会让自己白挨顿骂,可是一走动起来动静又有点大,于是格力就悄悄的、静静的挪到烤箱旁边的折叠椅上,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脱下外套,轻轻的、慢慢的把外套放在靠背上,然后规规矩矩的坐在折叠椅上,想等桑周醒来了再打个招呼喝点茶,这一会儿茶馆里就他们三个人,房子里又热又安静,坐了一会儿格力自己也开始打起盹儿来。

        没想到刚在折叠椅上靠了一会儿格力就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他和桑周一齐在“轰轰……轰”响着的烤箱边上,一唱一和的轻轻的哼唧着微弱的呼噜,因为睡得时间有点太久,桑周被炉火烤的浑身干热,他挣扎着从沉闷的盹睡中慢慢醒来,他半睁着眼睛拌了拌嘴,有些干燥,可是身体根本就不愿意再动一下,他在沙发里面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神,等缓的差不多了,桑周便努力着把身子往前起了起,伸手抓住放在烤箱边儿上自己的茶杯,两口温温的奶茶非常畅快的顺着嗓子透进了身体,身上那股懒懒的难受劲儿散出去一些,他使劲儿蹬直两条腿,算是舒展舒展筋骨,现在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明年要加盖的客房是盖成一排,还是像自己家住房一样盖成一个拐角呢,一会儿还是和扎西当周再商量一下吧,这两年扎西当周总是到省外去学习,见过很多世面,他应该能为自己提供一些既节省资源又美观大方的房屋设想。

        桑周慵懒的喝完茶水,放下茶杯又使劲热的把身子直了直,转身往左后面看去,他想看看扎西当周是在听音乐还是在打盹儿,一转身却看见一个蒙面的人正坐在自己的左后面,这一看猛不定儿的把桑周吓得浑身毛孔都炸开来,一瞬间毛孔里渗出来的汗水又全部被这个激灵吸回身体,他猛的一个后仰却把肥腰顶在沙发的扶手上,好在是坐在沙发里,整个沙发都一起抖了一下,刚才还是一后背和一脖子的热汗,但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这一身积攒起来的汗水,全部变成了冰凉冰凉的凉水粘着内衣紧紧的贴在身上,困在脑子里的所有慵懒也一下子都被赶得干干净净,他想站起来去厨房拿把刀子,可是身体里的所有关节好像都早已被这个人抽走了一样,根本动弹不起来,他想喊,想大声的把扎西当周叫起来,可是有一根大筋串在后脑勺和喉咙里,一扽一扽的让他没法子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只有鼻子里才能“啈……”的一下发一点声音。

        这个人背对着窗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桑周根本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出来他的表情,而且……桑周看着这个人,努力的定了很一会儿神,使劲儿扭了扭腰,他努力看着眼前这人,这人确定是坐在那里,桑周觉得自己醒来之后看见这个人,相对而言自己的动静有点大,可是这个人却没有一点反应,说不定这个人像自己一样坐在那里睡着了吧?桑周努力咽下去一口吐沫,感觉可以发出一点声音了,他使了使劲儿,他先是轻轻的在喉咙里“噷”了一声,努力挣脱那一扽一扽的大筋,接着略微畅快的“嗯……”的发出一点较长的声音,冷汗细溜溜的沿着面颊往下淌,他试着把脸歪下去在肩膀上跐了一下,这个人还是没有动弹,这下他确信这个人真的睡着了,可是桑周还是站不起来,他继续“嗯……”了几下,他抬眼往扎西当周那里看了看,这个傻子居然还在那儿窝在大座椅里,闭着眼睛轻轻的摇晃着,看到扎西当周这样的情形,桑周抽紧的心和满脑子的车轱辘一样的胡思乱想才算是松缓下来,他胸口那股绷的快要断掉的神经,这时候才开始慢慢的舒缓开来,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站不起来,桑周愤愤的压低了声音从嘴里挤出来一声简短的脏话骂了自己一句。

        茶馆里太安静,格力的盹儿觉睡得很浅,在梦里让桑周前前后后的几声哼哼声吵醒,他眯着眼靠在折叠椅的靠背上,心里想怎么在桑周家的茶馆里能睡的这么舒服呢,早知道这样,应该多来几趟。大白天在被烧的通红的炉子边上睡觉真是一种享受,难怪桑周要在炉子旁边放一个舒服的大沙发呢。格力慵懒的把眼睛略微眯缝开一看,看见桑周正扭着腰怔怔的看着自己,他想开口,可是刚才睡得太舒服,他也真的很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却分明听见桑周一声低沉的愤怒的咒骂,他想一定是桑周看他不给人打招呼生气了,于是赶紧站起来说:

        “啊,桑周,你睡醒了嘛?”

        突然看到眼前这个人倏地站起来,桑周全身顿时又一次瘫进了沙发里,但是又清楚的听到格力的声音,桑周真想立刻把全身瘫软的骨头和肌肉全部硬邦邦的立在格力的前面,把所有最肮脏的话、最毒辣的咒骂像夏天的河沟里发洪水一样,一股脑的、汹涌澎湃的泼到这个傻子身上,可是太生气,却又一下子找不到那些语言的开头,他用胳膊使劲儿把自己从沙发窝里撑着坐起来,热血也开始涌到脸上,他像一段被撑破的血肠似的终于破口骂起了格力:

        “哈唔……嘟哇!……啊!格力,你!……你是不是人啊?像个贼一样悄悄的溜进来,不会出个声音给人打个招呼吗?啊!你是怎么回事啊你?你悄悄的进来坐下,还戴个贼娃子的帽子坐在那里,脸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一睁开眼睛,差点被你吓死,你算是怎么回事啊?……啊?进来就进来,还戴个贼娃子的帽子,你不怕热啊?你真想在我这里偷点什么东西吗?……啊?”最后这一声“啊”,桑周的嗓子里分明已经喊出了金属的厉声,吓得格力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折叠椅顶翻,他害怕自己挨骂的内容又会增多,反手赶紧把折叠椅扶住,自己已经很尽力的保持了安静和礼节,还要被桑周这样痛骂,格力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又犯了错误。

        桑周高八度的声音,惊到了独自闭眼享受音乐的扎西当周,他取出耳机的时候,好家伙,这样愤怒的桑周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愤怒的声音把他的眼睛撑起来,他瞪大眼睛伸着脖子努力的看着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扎西当周想看清楚背对着他的人,便把耳机收起来放在茶几上,拿着手机歪着脑袋走了过去,当他指着格力问桑周:“这是谁啊?”的时候,格力的木头脑子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贼娃子帽子呢,于是赶紧脱了下来,对着桑周和扎西当周歉意的“嘿嘿……嘿嘿”的笑起来。

        扎西当周一看格力实在也是有点不着调,他知道一定是睡醒的桑周被格力的打扮和无声无息给吓到了,他想刚才自己一直在听音乐,而且还是踏着节奏的,摇着身体在听音乐,他哪怕过来先和自己打个招呼呢,两个人暂时先坐在那里聊一会呢,也不至于现在桑周醒来后被吓成这个样子,看着格力那付憨憨的笑,扎西当周忽然莫名的怜悯起来,趁桑周还没有继续骂格力,他解围着说:

        “啊呀!格力,你也真是,从门那里过来明明第一眼就能看到我在那里坐着,也不说过来和我打个招呼,再说你看你,人都进了房子了也不把帽子脱掉,你的这个帽子,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猛一下子谁都认不出你来,来了也不说一声来了,你真是的!你这人真的很不好啊!”

        格力憨实尴尬的脸上,一绺浓密的眼睫毛在大睁的眼睛上“吧嗒吧嗒”的上下煽动着,薄嘴唇上带着的笑容把咧着的嘴巴翻开半条缝儿,双手在胸前弯举着帽子局促的用手指反复揉捏着,看到扎西当周把桑周的愤怒缓和下来,他从心里舒畅地吐了一口气,也许是一直在房子里戴着帽子的原因,还有刚才自己也小睡了一会儿,再加上茶馆里的温度,刚才又让桑周一通骂的自己心惊肉跳,刚才又才把帽子抹下来,格力这时候才感觉到汗水把贴身的衣服都已经浸透了,现在全部都凉嗖嗖的贴在身上,头上也流着汗水,他害怕自己的下一个动作又会讨了桑周的厌,再被骂一通,便不敢再奢望这时候脱掉外面裹着的羔皮藏服,他只能扶着折叠椅站在烤箱旁边对着两个人抱歉地笑笑。

        桑周刚发了一通怒火,火气还没有全部烧上来,就被扎西当周在中间活了点稀泥,这一和稀泥自己的脾气倒是冷下来好多,情绪缓下来了他却又看见格力被汗水泡透的脑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他从沙发里站起来,从吧台里面拿出一只茶碗倒上奶茶,给格力递过去说:

        “你看你的样子,你不热吗?快点把藏服脱下来,在炉子旁边靠一会儿,要不然一会身上湿湿的出去,让风吹了就会感冒的。”

        这句关怀的话正好合了格力最迫切的希望,他接过茶碗放在烤箱上,“哦呀……哦呀”的答应一声,尽快的解开藏服上宽大的腰带,把脱下来的藏服小心翼翼的搭在折叠椅上,顿时感觉身上轻快了不老少。看到桑周重新坐回沙发,格力这才敢坐下来喝茶。

        扎西当周很奇怪,这个平日里有点咋呼的愣头青,今天怎么会这样安静规矩,还这样木楞楞的过来吓人一跳,他把自己的茶碗和暖瓶也端过来,三个人一起围坐在大烤箱边上,桑周和扎西当周都是第一次这样面对着格力,端正地看着他并且和他一起喝茶,两个人这样亲切的和格力坐在一起,让格力身不由己的、不由自主的、浑身不自在的挠起后脑勺来。带着好奇,扎西当周问格力:

        “阿莱格力。”

        “啊!……”格力抬起他那一绺浓密的眼睫毛,还是那样局促的眼神。

        “你前面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

        “看见了。”

        “嘚呐?……你怎么不过来和我打招呼啊?问一声好你会吧?”

        “会是会,只是……嘚咯……”格力不敢继续说下去,现在在两个人这样亲切围拢的情况下,格力感觉自己刚才的做法,确实没有章法,而自己最初不去打招呼的理由似乎也很欠缺,他怕又会挨一顿桑周的痛骂。

        “只是什么?”扎西当周伸着脖子看着格力追问道。格力看着扎西当周的眼神,那里面撒过来一大片的神情,重重的压迫着自己,他知道,要是不把原因说出来,恐怕更加不合适了。

        “我看见你在窗户边的太阳里,闭着眼睛,身子在那里一抖一抖的,我走过去你也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再我心里就想,扎西当周这样子是怎么了哈?是不是身上附神了,我想我要是过去给你说话,要是把你吓坏了怎么办啊,你要是生气了把我再揍一顿的话,那我又该怎么办啊!”

        “所以你就没有过来给我打一声招呼,对吗?”扎西当周听格力的解释,本想好好笑笑,可是在脑袋里搜寻了一下,却找不到合适的笑点。

        “哦呀,就是呒,所以我就没有敢过去给你打招呼问好。”格力一脸认真严肃的回答着扎西当周的问题,因为他当时看到扎西当周的时候确实就觉得,扎西当周的样子、动作和法会上身体被附了神的人一模一样!再说扎西当周本身就是寺院指导员,每天和活佛在一起,让天神附上身体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

        “呀!按照你说的那样,我问你。”桑周此时心里的怨气仍然还没有散尽,格力天真的回答已经让扎西当周无言以对,而他现在就想知道这个傻瓜为什么要单单吓唬自己:

        “你……你说,你看见扎西当周闭着眼睛不好打扰,那?……那我莱?”桑周瞪着眼睛,用右手指着自己“我……那我?你总看见了吧?我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么大一个烤箱的旁边,你总能看得见吧?”

        “见了……见了,我看见了。”看见桑周挑起圆睁的眼睛,格力的胸口又一次被绷紧,这一回,甚至连后脑上都绷着一条大筋,一开口说话,整个后脑勺都会一扽一扽的,让自己很难受。

        “你看见了?那看见了怎么不过来和我打招呼!啊?”

        “看见你了,可是你坐在沙发里睡着了。”格力被桑周带着喊声的问题吓住了,他的声音怯怯的,甚至带着一点微弱的哭腔。

        “那你不能叫醒我吗?你没有嘴巴吗?难道你的脑子在外面的时候就让风给吹的,冻成冰疙瘩了吗?”桑周已经无法推断格力这个小子的脑子里的逻辑是怎么判断事情的。

        “没有,脑袋也没有被冻成冰疙瘩。”格力又开始挠起后脑勺来,他的眼睛已经不敢再抬起来看桑周了,眼睛上那一绺浓密的睫毛把他慌乱的眼神深深的藏进去,坐在桑周的旁边,他深切的感受到,在桑周的情绪里那些快要爆发出来的愤怒,他使劲看着自己的阿坝藏靴,刚刚才被炉火烘干的汗水,这一会儿又开始一点一点的往外渗出来。

        “脑袋没有冻成冰疙瘩的话,那?难道你的嘴巴在狂风里被吹的粘起来了吗?”听着格力敦厚回答,看着格力憨憨的姿态,扎西当周早已经在一边偷偷的笑开了,因为扎西当周的感染,桑周也特别想笑,但是他使劲憋住,免得让格力这个傻瓜看到,又要没心没肺的嬉笑说傻话了,憋住了笑他的情绪却又莫名的向游戏的心态转变过去。

        “嘴巴也没有让狂风给吹的粘起来。”格力的头皮开始发麻,他无法预测桑周的怒骂要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现在最想念的就是停在茶馆外面自己的那辆摩托车了。

        “那嘴巴没有粘住的话,你怎么不过来叫醒我?”桑周还是没有忍住,终于低低的、浅浅的像车轮子撒了气似的笑了出来一点声音,听到桑周这样的笑声,格力的眼睛从睫毛下面向上偷看了一眼,原来暴风雨是可以不用下的,他的手继续挠着后脑勺,一只脚开始在地上来回蹭,他贱贱的向桑周笑了一下,说到:“我看你在沙发里睡得挺香的,就不敢过去叫你,我害怕你被我吵醒来以后骂我……我说的是真话!”

        “呀!……嘚呐……我再问你。”桑周已经聚拢不起来刚才那些阴云密布的愤怒,既然所有的怒火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那现在干脆好好逗逗这个傻小子算了:

        “茶馆里热不热?”

        “热,特别的热,茶馆里比草滩上的夏天还热!”格力感觉到桑周情绪的变化,周身的汗也渐渐的少起来,他不敢太造次,可是舌头底下的话却开始多起来,他想克制克制,但是嘴上多说两句的时候,心里面却是格外的舒畅,况且暴风雨已经不会再来,那么多说几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看见你睡得很舒服,心里想,坐在你旁边等一会儿,等你睡醒来了再和你打个招呼,于是我就在你旁边坐下,可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房子里这么热的,我刚坐了一会儿也睡着了。”格力的说完吐了吐舌头,眼睛看着桑周,那只挠在后脑勺上的手又落回到右腿上,食指轻轻的抠起裤子来,光头下面的脸被炉火的考的油光通红。

        “既然知道房子里热的比草滩上的夏天还热,那你怎么不把贼娃帽子脱掉……你就一点也不热吗?”桑周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再也无法驱散的笑容,一层淡淡的、和蔼的微笑,他喝着奶茶继续逗格力。

        “嘿嘿嘿……那个,我一睡着就全部忘掉了!”格力又开始挠后脑勺,坐在炉子旁边的感觉实在是又舒服又燥热,这样的燥热让他舒服更让他口渴,格力挠完头,努力的、慢慢的把手伸向桑周脚边的暖瓶,这壶茶可是桑周自己抬过来的,他原本的打算在桑周跟前蹭着喝完这一壶茶的,如果喝完了这一壶自己还渴的话,就花钱卖一壶奶茶,买一壶四磅的。桑周看格力要拿暖瓶,看他那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样子,那个样子让桑周想起流浪狗偷吃别人家食物的表情,桑周对格力的这种行为由衷的感觉厌烦、可怜、憎恶,他提起暖瓶给格力的茶碗里慢慢倒上,嘴上却和蔼的说:

        “喝!喝喝!多喝一点,要不然房子里太热了,身上干得很,我有时候身上太干的话,用手一摸金属就会打电,有时候电的劲道大的时候,都能看见火星子大小的电光,打得手都会疼!”桑周给格力倒完茶,又问道:“你被电打过没有?”

        “打过”格力喝了几口把茶碗放在烤箱边上,双脚并拢两手扶住折叠椅椅座,用力往后挪了挪,泛起那一绺浓密的眼睫毛,用卑贱的笑容告诉桑周:“你们家真是太热了!”

        桑周看着格力油光淌汗的光头,想笑,很想当着他的面好好笑笑,但是他是茶馆的老板,伤钱脸子赶客人的事情一定一定不能做,况且都是一个山谷草滩上的乡亲,要是像老辈人那样追根溯源,这山谷里的人们,多少都能找的见血缘上的联系,所以有些事情该当适可而止的时候,就应当嘎然止步,即便当事人不计较,传出去被别人知道,那些成天练嘴的人也会把你的事情编造好,说你脑袋里的大筋草根没长全乎。桑周心里的那些不屑、恼怒和藐视,在自己努力的劝慰中已经全然熄做灰烬,而适当作弄一下格力的快乐应该也不会成为不可容恕的罪过,扎西当周看见桑周只剩下一脸的笑容,感觉是该轮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唉!格力!……啊饶……”扎西当周看了一眼桑周,继续说到:“那你想不想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为什么在座椅里,听不见你的声音吗?”

        “啊?……哦!嘚唉,哦来,我刚才一直想问你,你不会真的变成能够让天神附到你身体里的人了吧?你现在是那样的人吗?”格力心想扎西当周真的不会变成哪种可以下神附体的人了吧,要是真变成那样的人的话,那扎西当周可真是很了不起啊,这样的德行根据自己脑袋里储存的那些宗教知识,他相信一定是要修几辈子的呢。

        “噷!……噷!……哈哈哈!”

        “啊哈哈哈……吸惹库!”

        桑周和扎西当周两个人终于憋不住了,他们被格力那副忘形又卑贱的样子逗得一前一后的笑起来,扎西当周笑着走回到茶几那里,把耳机重新又插到手机上,调开音乐,拿着两个大豆一样大的入耳式耳机,回来在格力面前摇晃着,格力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塌下腰和背,胆怯的堆起卑微的笑脸,怯怯的在胸前把两只手空心的合抱在一起,担心扎西当周手里的东西给他带来什么不测,他知道扎西当周是冲自己来的,因此嘴里不停的央求着:

        “嘿嘿……阿吾……阿吾哈……阿吾哈……”

        “啊哉……你不要害怕吗,我又不会害你,你看,这个东西放在你的耳朵里,我让你听一下……你就听一下,你会听到你想不到的东西!……别害怕,别害怕,来来,这个里面就是音乐而已!”

        “嗯噷!嗯噷!”格力赶紧用手把两只耳朵都堵起来,吓的一个劲儿的摇头,眼睫毛下面的眼睛瞪的滴溜滚圆,露出来的眼神跟牛犊被惊吓到时候一样,白眼珠子翻的快要把黑眼珠子压倒下眼皮里面去了,他身子斜靠在折叠椅背上,好像扎西当周再往前一步,他马上就可以消失在这把椅子的靠背上似的,可是他的惊恐让扎西当周愈加兴奋和激动,扎西当周很想看看,耳机里的音乐钻到格力耳朵里时候会把这个傻瓜吓成什么样子,格力越是惊恐,扎西当周自然越是兴奋。

        “真的没有关系,你不用害怕,就轻轻的放进耳朵里面,耳朵一点也不会疼的。”

        “看看你这样子,像个傻瓜一样,那两个小东西放进你的耳朵里又不要你的命,你怕什么吗!”桑周看到格力那副惊恐的样子也感到莫名的兴奋,开始帮起扎西当周腔来,现在格力这种让人发笑的表演,权当是刚才这小子惊吓到自己的补偿罢。

        “嗯噷!……嗯噷!……不要不要!”格力努力着把脖子往身体里面畏缩进去,他根本就不敢想象、也很难接受,扎西当周要往他耳朵里放的这两个白惨惨的小蛋蛋,究竟会怎样伤害到自己,在根本没有外援和毫无希望可能的情况下,他用手揪起嗓子外边的皮肤开始哀嚎着央求:

        “阿吾莱莱……阿吾莱莱……!阿吾呷,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们了,我以后一定看见你们就过来给你们打招呼,问平安,恭维你们,我求求你们了,不要把这个东西塞到我的耳朵里面了……阿吾呷……求求你们了。”

        格力哀嚎着,央求着,但是脑子里却仔细的考虑着,在最危急的时候,真的要不要给两个人下跪求饶,也许跪下去他们会心生怜悯,也许……他们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自己了。格力越是这样近乎绝望的哀嚎求饶,脸上越是一副悲怆绝望的表情,两个人越是感到撩逗格力的乐趣,两个人就越想看看耳机插在格力耳朵里以后,格力绝望的、夸张的、变形的嚎叫和痛苦。这个时候两个人开始很默契的配合起来,桑周嘻哈笑着,趁格力不备冲上去抓住他的双手,然后用整个身子压住了格力,以方便扎西当周绕到格力的背后强行带耳机,格力被桑周压迫着浑身没法子使劲,格力被这样压制着,连大声叫喊都使不上劲儿来,即便这样格力仍然忘不了绝望的央告,用那已经沙哑的声音哀嚎:

        “阿嘎莱莱……阿嘎莱莱!……”格力嘶喊着,嘴角里一绺清透的口水沿着面颊流向脖梗。

        “你要是不听我俩的,现在‘阿嘎’也没有用吗!‘莱莱’也没有用!你最好乖乖的任由我俩摆布,要不然让你受更大的苦!”扎西当周看到桑周已经把格力牢牢的压制住,兴奋的就像马上要参加狂欢的孩子似的,他高兴的狂笑着,从嘴里飘出几根细丝一样的口水,格力赶紧闭上眼睛,努力的往旁边撇开脑袋,生怕那几绺口水丝落在自己脸上,格力越是挣扎,扎西当周和桑周的兴奋点越是接连向上攀升,经过几番压制和绝望的挣扎,最后扎西当周终于把耳机塞进了格力的耳朵,为了再防止格力的脑袋来回摆动而弄掉了耳机,扎西当周干脆也像桑周一样,用双手夹住格力的脑袋,不让他再动弹。

        格力嘴里含含混混的嘶喊着,脸被夹在扎西当周的手里,嘴唇觉得像河里的鱼嘴,脸因为不断地挣扎而憋的通红,扎西当周和桑周终于可以看到流行音乐把格力惊吓到的状态。然而,随着音乐的不断灌入,格力的挣扎却慢慢的安静下来,桑周缓慢的从他身上支起身体,扎西当周也撒开双手,半躺在折叠椅上的格力刚才还惊恐的、通红的脸开始血液畅通起来,他的表情从先前被迫的扭曲渐渐转做欢愉的舒畅,到了最后他居然开始微笑起来,被桑周释放开的他,这时候像个蚯蚓一样左扭右卷的、慢慢的挣扎着坐起来,脸上的微笑分明开始荡漾出草滩上山花烂漫的景色,桑周和扎西当周相视一笑,继续看着格力的表演。

        格力的脸色灿烂了一会儿,忽然撩起那绺浓密的眼睫毛,看看桑周和扎西当周,睁大了眼睛欢快的说:“是根呷……!”,说完双手就摁在两只耳机上,生怕刚才被这两个人强迫塞进耳朵的东西又复被他俩强迫的抢去,格力已经忘掉了刚才两个人是怎样压制和强迫他听音乐的了,嘴里渐渐开始跟着耳机里的歌曲浅浅的吟唱起来,哼哼……啊啊……呀呀……咿咿……哦哦……的,完全不成调子,更听不出来是哪一首歌曲,但是他已然被装进了那两条细线灌进他脑子的音乐里,那些歌曲的旋律和节奏已经不是他想要表现的了,他的身心已经全部的、完全的被耳朵里的音乐掌控着,甚至还会跟着歌曲突然的凭空吊出来一嗓子变形的高音部分。

        桑周和扎西当周确实看到了他俩意想不到的一幕,可是在他们眼里,这仍然是一场精彩的独幕戏,那个刚才还很局促、小心的光头小子,这一会儿被音乐填满了神经后,就像一个失掉了两个魂魄的神经病,一会儿哼哼一会儿啊啊的满口不成词汇的念叨着;一会儿又像从山坡上摔下来一样,啃啃哈哈的乱叫一通;一会儿又会用拐调的高音一仰一挫的大喊一气。

        两个人被格力的这出独幕滑稽戏笑得前仰后合,桑周瘫坐在自己的专座上,可是格力的表演还在继续不停的刺激着他浑身的神经。连续半个小时的狂笑,已经不能让桑周再使用腹肌继续高兴了,他只要一笑腹肌就会很疼很疼,疼到感觉肠子都会被牵连着断掉一样,而扎西当周已经早早的半跪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扶着肚皮,半个人在沙发扶手上使劲的抖动着。这样的嬉闹,茶馆已经久违了很长时间了,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去打断这久违的快乐,他们任由格力在那里表演,任由格力在那里狂放的歌唱,这是这个冬天茶馆最精彩的表演了。


14


        扎西当周的假期结束了,他告别了这段让他心情舒畅的时光,也非常感谢桑周两口子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在离开茶馆回去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这次他专程回来看看桑周两口子,这里似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更让他难舍的也是所有茶客都很怀念的,桑周老婆熬煮制作的酥油茶。为了感谢两口子在假期中对自己的照顾,扎西当周专门去县上给两个人买了礼物,所以今天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来感谢两口子的。

        看到扎西当周回来两口子别样的高兴,桑周老婆拧着丰腴的腰身忙前忙后,又是煮肉又是烧茶,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家人一样,三个人围着“轰隆隆”响的烤箱一边吃着手抓,一边聊着所见所闻,扎西当周回忆起那天格力给大家出的洋相:

        “上一次你们还记得吗,那一天格力一个人就坐在这里,一直听着我手机里的音乐,像妖鬼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一样,一个人在烤箱旁边的凳子上,一会儿像山上快要饿死的狼一样,一会儿一会儿的‘啊呕……啊呕’的叫着,一会又像嗓子被撕烂了一样,闭着眼睛、皱着眉毛,脸上的表情和县上那些喝醉的、满大街乱跑的酒鬼一样,脸上的肉全部都撮起来好像特别痛苦似的,撕着嗓子又喊不出来的样子,实在是笑死我了。”

        三个人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似乎格力又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又开始忘我的投入表演了,三个人正高兴的谈论着,没想到格力真的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走进大门,立刻就从头上抹下他的贼娃子帽子,恭敬认真的向三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打招呼:

        “阿莱!唉噶嗒!你们三个人都好吧。”

        一看到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格力,三个人的笑点再一次被撂到了一个新的兴奋点,桑周笑得几乎就要断了气,他在自己的专座上憋红了脸,卷缩在沙发里捂着肚子,脑袋就像山上鞭麻丛里叨食的野鸡一样,一点一点的,等他笑得差不多了,重新又坐回到原来的样子的时候,却被嗓子里的口水呛的咳嗽起来,直到嗓子里发出连续的金属的尖锐声音,等嗓子里那尖锐的声响在最后一点的哨音中结束后,桑周又干咳了好一会儿,这才算暂时止住了笑声。

        而桑周老婆在又一次看到格力的样子和眼神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狂笑就从肺子里喷涌而出,一下就把她摁在桑周专座的靠背上,开始接连不断的、狂放的、肆无忌惮的笑起来,她胸腔里喷涌出来的高八度的声音,把丰腴的身子丢进狂笑的节奏里,身体里似乎有一首节奏非常紧密的音乐在欢腾,让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伴奏中抖动,那原本短促、笔直又健翘的鼻子,被周围的肌肉耸起来,连鼻孔都能让人看得见,两只原本漂亮又大的眼睛,被耸起来的颧肌顶住,贴着眉毛挤进眼眶里,脑袋也像桑周那样一点一点的,一只手从额头上开始安抚脸上的皱纹,然后就是眼睛、鼻头和嘴巴,最后她把手按在锁骨上面,五指叉开,但仍然止不住不断抖动的身体,她看着被尴尬钉在地上的格力,笑着向格力走去,可是只几步的距离她却被从肺里发出、震得全身不停抖动的狂笑停下来两次,她笑笑走走停停,终于走到一脸茫然的格力身边,双手摁在格力的一只肩膀上,等笑够了收住了大部分的笑声,身子抖的不那么厉害了,这才把格力用力摁到烤箱旁边的折叠椅上:

        “格力!……呵呵呵……你真的……实在是太可爱了……哈哈……”

        格力被安顿到椅子上,一脸的茫然,他那一绺浓密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往外面撒着自己的困惑,他觉不出来自己看起来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尴尬的被裹在三个人的笑声里,眼睛不知道该端方在那里好,他不知所措的、别别扭扭的折叠椅上又站起来,低着头很仔细的、慢慢的把藏服脱下来并且认真的叠好,继续低着头转身过去把叠好的藏服放在包座的靠背上,在回烤箱旁边之前,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自己的穿着,确定并不是它们的原因。格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向三个人尴尬的笑了笑,哈腰坐下来并且被三个人接连不断的笑声迫着低下脑袋,三个人对着自己仍然在不住的几乎是无法控制的笑,这样无端的并且只针对他一个人的连续不断的笑,虽然笑声已经从狂笑改到小声的甚至是无声的笑了,可是三个人自始就不停的笑,让格力从尴尬陷入到胡思乱想和深度的局促乃至沮丧当中。这样在三个人楚楚嗒嗒的连续不断的笑声里,格力低着头好坐了一会儿,他决定向桑周老婆要一壶酥油茶,因为尴尬和沮丧,他在举起右手抬起头的时候,三个人分明看到一张被情绪挤压的就要哭泣的格力的脸,居然惹得扎西当周又一次把狂笑,从将要停止的胸腔里、肚皮里和嘴巴里再一次肆无忌惮的喷涌出来,还没有等扎西当周把再度喷发的狂笑全部释放出来,桑周的老婆忽然涌起满怀的怜悯,她用手使劲儿拍打了一下扎西当周,娇怒的喊道:

        “再好了,扎宝,老是这样笑,你的肚子不疼吗?你的肺不疼吗?讨厌死了。”骂完扎西当周,她又使劲拧了一下桑周:“再好了,再别笑了,好好的坐一会儿!”最后,她一副很关爱的表情对格力说:

        “格力,姐咯,别管这两个傻瓜蛋,今天这两个人犯了疯病了。你喝点酥油茶啊,今天我给你请客,不要钱,哦糕!”旋即又推了一把桑周的肩膀,扭去拎来一壶酥油茶和一只茶碗,给格力倒上一碗,又把放在扎西当周跟前的手抓拖向格力,像安慰自家孩子那样:

        “吃!喝!自己吃,自己喝,别管这两个犯了疯病的家伙。自己吃、喝!哦糕!”

        经桑周老婆这样一制止,两个人也意识到刚才的笑确实有点没有掌握好分寸,桑周随即也很尴尬的对格力谦让道:“就是就是,格力,今天我俩就莫名其妙的老想笑,你看刚才我俩都笑得有点发神经了……你看今天的手抓煮的多漂亮,你吃点,你吃,你吃。”

        格力让桑周的老婆像长辈那样温和又亲切的关怀之后,心里的尴尬和沮丧略有了一点缓和,他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答应着,弓在折叠椅上端着茶碗断断续续的吸溜了好一会儿,在低头喝茶的时候,格力不住的把眼睛瞟向肉盆,他确定三个人不是在取笑或者招惹自己,这才最后鼓起一些勇气,在肉盆子里认真的挑了一条肥瘦相间的、糙嫩合适的肋巴骨,仔细的用刀子割起来,刚才那点尴尬和沮丧,甚至还有刚才快要把自己逼哭了的低落情绪,被刚才那几口醇香酥油茶和现在手里端着的可口的手抓抚平了不少,一口有着盐巴和花椒香味儿的牛肉,足以荡平格力的所有坏心情乃至冬天里所有最坏的天气。见格力已经完全投入到酥油茶和手抓肉的美味里,桑周和扎西当周对视一笑,又相互挤眉弄眼的比划了几下,看见桑周老婆在旁边温怒的目光,扎西当周机灵的向她笑了笑,故意“噷!……嗯!”的用拉长的声音表示到此为止了。

        格力在肉和酥油茶混合的美味中像一个刚被糖果安慰的孩子,每当美味穿过喉咙落进肚子,刚才的一切坏情绪和不自在都会被刷掉一些,偶尔抬头看看桑周和扎西当周,他也只能用塞满肉的嘴巴勉强的笑一笑,扎西当周原本还希望格力能够稍微谦让一下,那怕只是在嘴上说一声:“你们俩也吃啊!”,所以他和桑周只能在一边儿喝着酥油茶看他吃肉,甚至在格力茶碗里的酥油茶将要喝完的时候,他还要像个主人似的给他填满茶水,就是这样子格力只顾了照顾自己的嘴巴和肚子,也不会给他道声谢,扎西当周只能把自己摆到很稳重的角色里,在喝茶的时候和桑周对视相笑一下,而桑周的老婆此时已经进去厨房,熬煮下一壶奶茶去了,但是这个女人即便在厨房忙着,还是不忘了大声对格力关照一句:

        “阿莱格力!姐咯!自己好好吃啊!”只有此时,格力才会瓮声瓮气的回答:“哦呀!”然后继续埋头吃肉,喝茶。

        大约半个多小时,格力终于算是吃饱喝足了,还没有擦完嘴呐,他就用一声底气十足的饱嗝,向桑周和扎西当周两个人美美的炫耀了下茶足肉饱的快意。今天三个人的嘲笑已经够让格力尴尬和沮丧的了,发自母性的怜悯和关爱,所以桑周老婆便会不由自主的要多关照关照格力,而且她说了今天要给格力请客,桑周老婆把灌好的暖瓶拎到吧台里放下,又开始关照格力:

        “格力,姐咯!吃肉,吃肉,饱饱的吃哦糕!”

        “哦呀,阿姐,刚才我吃了,已经吃饱了,再不吃了,谢谢你了。”

        “哦,原来这样,你吃饱了吗!”桑周老婆放好暖瓶,又忙着拿洗好的抹布擦拭吧台,这些天来的客人都不多,桑周除了干完家里的粗活以外,也是天天吃饱了坐在烤箱旁边喝茶看电视,可是今天格力一个人跑过来,难道是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干吗?要知道,这个草滩滩上,格力养的那二百多头牛都是数得上的好,听说他家今年冬天前前后后还卖掉了二十多头牛,只是按照格力平日里素有的脾气,绝不会向外人露一点财,即便是熟悉情况的人向他询问,他也不会多说一句,宁可让别人骂他一顿,来茶馆消费这样的事情,格力最多也就是要一壶奶茶,即使嘴里流满了口水看别人朵颐,他也会坚定的把口水重新咽回肚里去,他到茶馆绝对不做两种事情,一种就是绝对不给任何人请客,另一种就是绝不在茶馆里摆上一桌子的吃喝炫耀给别人看。他的财富全部都在银行里、自己老婆和孩子身上以及他家的房子里,据说格力的新家是听了一位隆吾地方贩卖唐卡的老板的建议,在项目房外面接了将近两米宽的大玻璃的封闭走廊,院子里铺了山上的平石头,家里的墙面和地板全部装上了专门的桑拿板,听说是防水、防霉、耐高温、不变形,就连乡长和书记都专门跑去参观去了。难道格力今天是约了什么人来茶馆吗,桑周老婆边干活边胡乱想着,等她终于干完了坐在炉子边要喝茶的时候,才不紧不慢的问格力:

        “格力姐咯,好长时间你也不来茶馆坐坐,今天怎么有了时间了,不会是今天到我家来,是要做些什么事情吗?”

        “哦,今天啊”格力自觉的给自己倒上一碗酥油茶,在大腿上调整好两只手的位置,开始来回摆弄刚擦完手的卷卷纸:“扎西当周昨天就带话过来说,今天到茶馆过来,他把给我要的东西买上了。”说着他那浓密的眼睫毛往上一撂,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溜溜的看着扎西当周,等待扎西当周的回答。

        扎西当周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端在手里的酥油茶,经格力这么一说,扎西当周这才想起来之前格力托他的事情了,就赶紧跟桑周两口子解释道:

        “哦,对对对,就是我约他过来的。”

        “你们俩?”桑周老婆的大眼睛翻起来比以前好像更大了一圈:“你们俩会有什么事情?”

        “哦,是这样的啊。”扎西当周看了一眼格力,然后把目光转向桑周两口子:“上一次格力在这里不是听了我手机里的音乐了吗!……”一说这事儿,扎西当周的笑意马上就会释放出来,但是想想刚才格力刚进门时候,被三个人笑得尴尬和沮丧的样子,还有桑周老婆安抚格力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桑周,两个人又开始低头默声的笑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桑周老婆很快看了一眼格力,格力低着发着光的脑袋坐在那里还在摆弄着擦完手的卷卷纸,那纸都被揉成了一段颜色肮脏的绳子,她狠狠的踢了一脚扎西当周的小腿:“再好了,好好说!”

        扎西当周挨了这一脚,笑点差一点变成了泪点,他摸着被踢得小腿“啊嚓!—— 嚓……嚓嚓嚓”的叫唤了一会儿,眼角瞟着格力,咬着后牙槽忍了小半天,这才继续讲述格力听了手机里的音乐之后的事情:

        “啊 —— 兹……那天格力从茶馆回家以后,没过几天我的假期不是也到时间了吗,我就回去上班去了……再不知道?!”扎西当周强调了一下他的无辜和无奈:“我上班后的第二天,却尼说这个破石头台阶,跑到寺院里来找我来了,我说的对吧!啊饶格力!”扎西当周的脖子向格力那边一伸,把眼睛瞪开了看着缩在折叠椅上的格力,活像刚从山上起飞之后要不惜一切去抢食的秃鹫,格力撩起他的眼睫毛,点起头来:

        “就是,我那天去找扎西当周了,开始去的乡上,我在乡上转了一圈,乡上的加玛(藏语:厨师)说扎宝乡上没有,再我就跑到寺院上找他去了。”

        “听见了吧。”

        “嘚咯?那后来呢?”桑周老婆对扎西当周努力摘干净自己的表述一点都不感兴趣,她给三个男人倒茶的时候,又加强了一下她的态度:“说吧,那后来呢?”

        扎西当周摘干净了自己,就不再那么焦躁了:“嘿嘿!你们别着急吗,听我说。”他美美的喝了一口酥油茶,抬眼又看了一眼光头格力,格力依旧在摆弄手里那段被他搓的已经很脏的纸绳子,两条腿依旧平行贴着伸在前面,黑油的脸膛泛着油光,安静的等着他的讲述。

        “破石头台阶到我的办公室以后,刚开始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光是坐在房子里,我给他打招呼,他也就是‘哦呀’一声,再啥话也不说,我刚好那天要给寺院里的扎哇们要讲法律课去。看着他悄悄的坐着不说话,我心里想这个家伙到寺院来可能有别的事情,可能是到僧舍里去不自在,就跑到我这里了,可是当时我又要去讲课,就给他说:你等一会儿,我有事情,一会儿就回来。”扎西当周转向格力应证:“我这样给你说了吧!”

        格力手里的脏纸绳子已经被丢进煤桶里,他略微抬了抬头,从烤箱边沿上端起茶碗,在茶碗将要递到嘴边的时候说到:“对啊,你就是这样说的!”然后就在那里轻轻吸溜起茶来。

        “等我上完课回来,格力还在我房子里等着,只是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啊,我上课去的时候,人家把我房子里好好扫了一遍,房子里和封闭里边都挺干净的,我心里就特别高兴,再我就去大灶上拿了一点煮好的手抓肉让他吃了一些,再我就问他:你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说吧,如果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你。我就给他说了这样子的话。”扎西当周在折叠椅上挪了挪屁股,张开左手认真的把两个嘴角擦了一遍“嘚咯……”他继续讲下去:

        “哒!嘚咯……格力他自己就对我讲,自从那天从手机里听到音乐以后,他心里就开始有点活动了,回到家就和老婆商量了一下,他老婆很支持他买个手机,两口子商量了半天,觉得托别人买手机的话他俩都不放心,最后格力就过来找我,让我帮忙给他买个手机,听他这样说,我就没犹豫着‘呀’的一下就答应了。前天我碰上了一个这个草滩上的一个人,让他给格力带了个话,约在今天在茶馆里见面。”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我说今天你这个光头怎么忽然跑过来了。”桑周老婆终于弄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姌到一起的了。

        “这样说的话,你给格力已经把手机买好啦吧?”桑周很想知道,格力这个傻瓜蛋加抠皮蛋,居然会花钱买手机,现在好了这小子真的买了一部手机,既然手机已经卖到,那就看看这个光头抠门拿到手机会怎样。

        “买好了,买好了!我现在就给格力取出来。”扎西当周说着,就起身走到放格力藏服的包座那里,打开自己的双肩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巴掌大小的纸盒子,走回来向格力招呼到:“嘚……格力,来来来!你坐到我这里来。”,格力看到扎西当周从包里取出的纸盒子,浓密的眼睫毛轻快的跳了一下,一股清泉一样的微笑开始在尴尬还没有完全消散的脸上荡漾开来,再经扎西当周这一声召唤,更是抬起折叠椅迅捷、轻快的跑到扎西当周的身边坐好,他在瞬间完成的这些动作,把桑周老婆惊的一下就瞪起了那双标致的大眼睛,眼睛跟着格力的动作来回翻转起来,就象是山上的野兔在山石和灌木林之间腾、挪、跳、转的奔跑一样,看到格力忽然从寡言安坐的状态突然变成欢快的样子,桑周老婆用手扶住桑周的肩膀高兴地说:“桑周,今天的格力真是太可爱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桑周微笑着,边喝茶边等待着格力变换风格以后的表演。

        格力把折叠椅拖到扎西当周身边坐好,他强烈的欲望被自己的谨慎和局促压制着,万一要是自己高兴过了头,不小心把手机从手里滑飞了出去,那可就是好几千块钱打了水漂啊,那可是一头牦牛啊,必须要等扎西当周把怎么使用手机的事情教会了自己,再把手机拿到手里,那时候他的心才会安定踏实下来。

        扎西当周打开小白纸盒子,取出放在里面的手机,向格力分别介绍了充电器、耳机和手机的基本操作,最后告诉格力:手机里已经装好了办好的电话,现在他就可以正常使用新手机。为了现场证明自己办事的能力,以及自己所说的事实,扎西当周用自己的手机拨通格力的新手机,向他演示手机的效果,当清脆悦耳的来电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格力再一次像白得了一包牛奶糖的孩子那样开心地笑了,格力想现场试一下手机的通话效果,就又向扎西当周讨教向外拨打电话的方法,经过反复多次练习,格力终于掌握了拨打电话和接听电话的方法,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要给尚还在世的叔叔打一个报喜电话,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塑料封皮的小电话号码本,在仔细翻看查找并最终确定号码后,格力及其仔细的把号码全部在屏幕上摁出来,把电话拨打出去,然后把手机轻轻的放在耳朵边眨巴着眼睛等待对方的动静,他的一双眼睛象在空洞无边的宇宙里寻找宝物似的,电话接通之后,格力的第一个反应又让三个人高兴了一通。

        在电话接通对方从听筒里传来“啊饶,谁啊!”的呼叫之后,格力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了他在自己手机上的第一次电话交谈:

        “盖嘿嘿!……”格力使出全身的力气全力对着电话开始啸叫,啸叫之后,他对着手机讲的话,严格地说不是讲话而是在竭尽全力的嘶喊:

        “盖嘿嘿!……啊饶歪!……阿克!……喂!啊饶歪!阿克!……你好吗?”不等对方回答,格力又一次向着电话嘶喊道:“啊!……啊饶歪,阿克!你能不能听的见啊?……盖嘿嘿!唉!啊饶歪!盖嘿嘿!……唉!啊饶!啊饶!唉!……啊饶!啊饶唉!……”。

        格力的这几声高亢尖锐的啸叫和嘶喊,在他刚发出第一声的时候,就让三个人着实地,可以说是瞠目结舌的惊呆在他的对面,在格力发出第一声啸叫的时候,桑周老婆伏在桑周肩膀上的双手便倏地抓紧了桑周的肩头,疼的桑周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给撂到地上,扎西当周在被这一声啸叫惊吓之后,表情及其夸张的看了一会儿两口子,终于缓过神来狂笑起来,桑周和老婆也跟着笑了,桑周老婆笑得从桑周肩头一下子滑到小凳子上,脸上除了空圆的嘴巴和嘴里炸出来的干净洁白的上下两溜半圆相扣的牙齿,眼睛完全被颧肌和眉骨挤缩进了眼眶里,笔挺的鼻梁使劲儿向眼眶靠近着,把原来齐整的鼻头抽缩的只剩下一小团向上翘起的小肉蛋蛋,她的脸靠着沙发扶手,抓着桑周衣服的手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了力量,另一只手则深深的插在窝进去的肚皮里,她坐在那个小凳子上被越来越激烈的狂笑抽空了内脏,以至于眼泪都流进嘴角也没有一点知觉;桑周坐在专座里,身体已经没有一丁点的退路,他狂笑着和老婆一样身体被抽空压缩着,手里的茶杯被不断抖动的肚皮一撞一撞的,杯子里的奶茶便一波一波的被撞出来泼到裤腿上,他用手扶住眼睛,堵住被狂笑挤缩的变了形的脸,就在桑周忘我狂笑的时候,嗓子又一次被口水呛住,他憋红了脸努力的往外咳起来,好容易把嗓子咳通,谁想到竟然从嗓子里能发出一连串金属的尖锐声响,他努力了一会儿,压住嗓子里的怪声音,好容易在自己“啊约!……啊约!……”感叹声里缓和下来放慢了狂笑的节奏。而扎西当周则被自己的狂笑逼迫着,挪到包座里,不得不趴在座椅里舒缓下因为连续狂笑而不断抽搐的腹肌给他的疼痛。

        就在三个人狂笑的时候,格力的电话被对方掐断,他拿着电话准备再次向扎西当周讨教电话被挂断的原因的时候,却被满屋的狂笑又一次的孤立在自己的座位上,格力知道三个人在笑话自己,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刚才又为他们创造了什么笑点,在他看来这三个人确实像是得了疯病一样,三个人东倒西歪的狂笑着,格力插不上一句话,好几次他想站起来大声的制止这场疯病一样的嬉闹,可是他费劲儿的在肚子里暗暗整理了好几遍的话语,一涌到舌头低下就又被口水全部泡化了,看着这三个中了邪魔笑话他的人,好几次他都努力的鼓起勇气,可是每次他都是重新把那些口水又咽回去,咽回去但又不甘心,于是他便重新在肚子里又准备一遍,或者用其他的词汇再编造一段,这样反反复复的,终究格力低着光头还是没能够说出去一句,格力实在是憋得难受,可是他又不敢就这样子独自走出去,一是他还有好多的问题要向扎西当周请教,其次买手机的钱还有一部分没有给扎西当周付清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害怕的自己独自离开没准儿又会招惹了其中哪一个人,挨上一顿划不来的骂实在是犯不上。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独自坐在自己的折叠椅上,一个人喝着酥油茶,他要等到三个人笑到没啥意思了以后,尽快把前两件事情顺顺当当的做好做完,之后任由他们怎么笑,稳稳妥妥的给三个人打好招呼,赶紧回家。

        笑了一会儿,三个人确如格力想像的那样,桑周抹着眼泪开始缓解狂笑之后因为暂时的沉寂而出现的所有人的尴尬:

        “阿赫唉!……今天就笑了啊,格力!……你真正就是个开心果!你在哪个地方出现,那个地方就会有笑声。”

        “格力,你今天实在是太可爱了。”桑周老婆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开始逗格力,她憋红的脸牵动着像汽车发动机一样抖动的身体,好几次连茶都倒不出来了。

        躺在包座椅子里的扎西当周已经被刚才格力的表演和自己的狂笑折腾到没有了力气,他在大椅子里仰望着外面的蓝天,没了一点精神,只是偶尔想起格力打电话场景的时候,才会独自在椅子里象一个发了病神经病人似的发笑一会儿,只是这时候的笑已经不是狂笑,完全就是思维在某一个笑点上神经质的间歇抽搐。

        格力看着停下狂笑的三个人,终于把手机又端出来,眼睫毛向桑周点了几下,一脸严肃的说:

        “你看看吧,我还没有说话呢,我叔叔那边就没有声音了,扎西当周买来的不会是个假的吧?”

        还没等桑周接过电话,扎西当周已经从包座里的椅子上跳起来,他两步跨到大烤箱旁边,一脸严肃的表情,把眼睛瞪得滴溜浑圆,黑眼珠子周围一圈净白的眼白,嘴巴嘟成一只烟筒一样的圆筒,对桑周和格力说:

        “我刚才打开包装的时候你们都看见了,东西是崭新的,还有发票,我骗自己的乡亲,难道我疯了吗?”接着就是一通赌咒发誓,最后为了证明自己为格力买手机的真诚,扎西当周赌气说:“如果我给格力买的是假手机,买手机的钱我全部退给你,而且我再给你赔一头牛!”

        看到扎西当周这样严肃认真的赌咒,桑周老婆开始埋怨格力说话不过脑子,格力害怕又有暴风雨来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还是桑周比较沉稳,他在制止了自己老婆的埋怨后,对扎西当周说到:

        “你也别激动,格力平时也不太会说话,这个你也知道,你还不如用格力的新手机,帮格力再给他叔叔打个电话,你看呢?”

        扎西当周觉得这是个现实、完美又靠谱的办法,伸手从格力那里把手机拿过来,拨通电话,打开免提,在一段美妙的彩铃声音之后,对方接通了电话:

        “喂!啊饶!……是谁啊?”

        “哦!阿莱!……这个电话是格力的叔叔家吧?”

        “噢!……是啊,你?你是谁啊?”

        “我啊,我是格力的朋友,我是寺院指导员扎西当周,我这样说的话,你大概知道了吧!”格力听到自己亲戚的声音,激动的看着扎西当周,使劲的点着头。

        “噢!噢……是扎西当周啊,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有事情,有事情。”扎西当周看了看三个人。

        “呀!……那你说,我听着……”

        “嘚吆咋!……是这样的,我给你说啊,这个是格力新买的电话,是我帮他买的,从县上买来的,现在测试下这个新电话通话时候声音好不好,再……你现在听我说话的声音,清楚不清楚啊?”

        “哦!原来是这个事情啊,唔……从我这里听你说话,声音很清楚啊,清楚得很呐!就连你喘气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的啊!……哈哈……”对方开始笑起来,而格力此时双手则不由的在肚皮前面合十起来,他浓密的眼睫毛不停地扑棱着,嘴巴咧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纹在鼻梁底下和眼角那里越来越多。

        “嘚咯……吆啦,格力现在就在我的旁边,他想亲自和你们说说话,哒……现在我把电话给格力,你们自己说说话,好不好!”

        “哦呀!哦呀!那是最好了,扎宝谢谢你啊!”

        “不用谢,不用谢。我把电话给他给掉啊!”说完,扎西当周就又关掉免提通话,把手机送给格力,抿着嘴唇,向格力使劲抬了抬眼,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格力颤巍巍的接过电话,他微笑着的眼睛盯住扎西当周,小心的把手机贴向耳朵,并且咳了一下之后,又像第一次那样用非常大的声音啸叫着嘶喊到:

        “喂……啊饶……唉!盖嘿嘿!……啊饶!我是格力,你听的见吗?喂!……啊饶……阿克酪酪有没有?

        哦……哦哦……呀!哦呀,……哦对,对,哦呀!……”格力打着电话,好像担心三个人会把他们所说的内容要偷听了去似的,用眼角扫着三个人,慢慢站起来,又开始啸叫着,然后慢慢走到茶馆外面去和叔叔聊天去了。

        扎西当周看到格力走到茶馆外面,用手比划着模仿起格力打电话,桑周老婆也加入进去开始模仿,三个人重新回到狂笑的节日里。


15

    

        这些天,除了草滩上的枯草还像一往那样金黄金黄的以外,太阳晒得是一天比一天热,牛圈那边的河床上,好大一段的冰桥都塌下去了,好在冰块儿都挺大,又都塌断成乱七八糟的冰块儿堆堆,对岸的人要是想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冰堆里走到河对岸,简直有点不可能。那些坍塌的大冰块儿被下面的河水堆积的,就和高山顶上杂乱难行的乱石头一样,这些天又被冻在一块儿,冰尖朝上,犬牙交错的,那实在是太难走了,所以在查看完塌掉的冰桥以后,桑周心里反而要比以前安心了很多,这简直就是给自己的牛圈上了一道保险,从河边回来桑周一路就哼着酒曲小调,到冰冷的储藏室里取了一只白萝卜,洗干净之后,他仔仔细细的学着电视上介绍的那样,认认真真的切成滚刀片,码在盘子里撒上盐巴、淋上香油拌好,最后放到烤箱上,满心欢喜的、有滋有味儿的品尝起自己的手艺起来。

        桑周老婆从厨房里把灌好奶茶的暖瓶拎到吧台上,原本还想问问桑周是想个喝茶呢,还是想喝个佳卡呢。可是把暖瓶一放到吧台里,就看见桑周自己在烤箱边上吃着凉拌萝卜,尤其是那股香油味儿轻飘飘、慢悠悠的钻进鼻子,她的心里马上就不舒服起来,她跺着脚一扭一扭的蹭到桑周跟前,双眼温怒的看着丈夫,撅着嘴忿忿的撒娇道: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桑周抬头一看,老婆装癫扮痴撒娇的样子还真是挺肥美可爱的,做夫妻都快要二十个年头了,还这么孩子气的,这股心疼劲儿的真是要了他的命了,桑周赶紧夹了一块儿凉拌萝卜,用另一只手托着站起来放进老婆的嘴里,连声说到:

        “心疼!心疼你,我天天都心疼你!吃一口我拌的萝卜,看看香不香?”。

        一口香油盐巴的凉拌萝卜吃进嘴里,不论怎样,只要调料调拌的味道不十分难吃,那口香脆的萝卜就会在女人心里变成一片沾满蜂蜜的奶饼,这样简单的体贴和毫不修饰的关爱,在她心里就是最美的幸福,在桑周老婆心里幸福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不离不弃的默默长相厮守和一颦一眸之间的眉目传情。

        桑周老婆品尝桑周的爱心香油凉拌萝卜,幸福的说完:“实在是太香了!”就顺势贴靠在沙发靠背后面,预备再给桑周撒一个肥腻油嫩的甜娇,正当女人撅起胖嘴撒娇的时候,就听见“嘎吱”一声一个人推门而进,这个人眼尖,两口子还没有抬头看来人是谁,就听见这人在大门的逆光里说到:

        “阿莱!桑周,你好吗,你们俩口子贴在一块儿干什么呢?”

        这人说着话就走进茶馆的光亮处,两口子一看,哎呦!这不是代保吗!哎呀!这可是又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个老小子了,桑周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和代保握握手,行了碰头礼。桑周老婆看清楚是代保之后,立刻羞红了脸,看到两个人见面行礼,她迅速地扭着身子往吧台里取奶茶去了,还没有等她走到吧台里,代保就冲她喊道:

        “啊饶!拿个酥油茶来。”

        借着和吧台的这点距离,桑周老婆掩饰着自己羞臊,低头详装在吧台里擦拭茶碗,答应着代保:“哦呀!”,然后在吧台里偷偷的用冷水毛巾好好敷了一会儿燥红的脸,等脸上不那么烧了,这才低着头把暖瓶和茶碗端出来,恭恭敬敬给代保让完茶,便低着头又躲回厨房里去了。

        代保并没有在意到桑周老婆的变化,只是习惯的坐到他最喜欢的在窗户边儿上阳光最好的那个包座里,美美的喝了一碗久违的、牵动着他味蕾的酥油茶,感慨的给桑周说:

        “说实话,在这个世界里,最美的地方就是咱们这个草滩滩,最好喝的饮料就是你家的酥油茶,最亲切的就是咱们这里的人啊!”

        桑周多久没有看到代保了,心里也是十分的亲切,但是听代保这样说,他的直觉告诉他老小子今天是专门到茶馆来的,今天老家伙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说吧!桑周准备坐到代保对面,和代保慢慢聊聊家常,他刚从大烤箱边拿上自己的茶缸,却听见茶馆大门那里又是一阵响动,然后就看见两个大车司机和一家子老老小小赶路的客人前前后后的走了进来,桑周赶忙上前过去殷勤的接待让座,两个卡车司机有一位还是农业地区的绒哇(藏语:农业区的人,这里专指农业区的藏族人),在让座问候之间,知道这个藏族司机是恰卜恰那里的。

        桑周在接待那一家子五个人的空当时间里,朝厨房喊了下,让老婆出来倒茶点饭,然后又赶紧跑去搀扶着这家的老人,一位臃肿肥胖的拄着手杖的老奶奶,让到被阳光直射的包座位置上。这一家子是开着私家车从这里路过去朝拜拉卜楞的,两口子带着年迈的老母亲,拖着一双半大的儿女,一双儿女不是那种落地就撒欢儿的小主,乖巧的又懂事且敬老,老人牙口不太好,只将就的要了一个不要放糖的佳卡,两个司机可能是要多呆一会儿,不是等人就应该是在拖时间了,他俩要了一盘手抓,惹得两个孩子眼睛总是往那里看,还是当妈的心细,同丈夫小声商量了一下,便也向桑周要了一盘带肠子的手抓,一家人坐在那里热热闹闹的,很让人看了羡慕。

        在桑周接待来客让座寒暄之中,代保听到一家老小要去拉卜楞朝拜,那个绒哇司机附和着说:“从这条路到拉卜楞去朝拜的话,现在比以前要方便很多啊。”

        那家的儿子问道:“听你的话,是有什么说法吗?”

        “也不是什么说法,是因为我开了七八年的汽车,经常往四川、甘肃跑,有了一点经验。”

        “哦?!那你说说,让我们听听呗!”

        “太多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的汉话不太好,认识的汉字也不多,每次走到内地的话,我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嘴里总是说不清楚,人家也听不明白,交流很不方便,所以,我现在跑车就拉着一位懂汉语的伙伴。

        再……要是你们家里的有会说汉话的、懂汉文的人的话,就去去内地四川的朗钦绛日、山西的日吾泽阿和浙江的日吾智增朝拜,都是气候好的地方,特别舒服……”

        “喔……对对,你说的地方我们都听说过,就是还没有机会去朝拜……你说的也挺对的,我们家里的人都不太会说汉话,更别说懂汉文了……再说内地是人口稠密的地方,小偷也一定多,按照你说的那样,嚷嘈嘈什么也不清楚的话,去那些地方朝拜,办事情、走路、吃饭、住店肯定困难很大啊!”

        “呵呵……哦莱!哦莱!嚷嘈嘈什么也不清楚的话,的确不能胡乱走啊!”

        两桌人各自喝着茶,吃着自己的饭,断断续续的聊了一会儿,代保认真的听着,很有感触的从两桌人谈话之间接茬道:

        “哦莱!就是这样的啊,没有一个可靠的、懂汉话和汉字的人做伙伴、当翻译,那简直就是又困难又麻烦啊……”

        那个绒哇司机听到代保这样感慨,就笑着问代保:“听噶卟(藏语:老头)说的话,你也一定是去过内地的人吧?”

        有人搭话,就有机会聊天,在茶馆里就着酥油茶聊天对代保来说可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代保学着寺院堪布喝茶的样子,吸溜完一口茶,把身板坐直往后面的靠垫靠上去,嘴里淡淡的“噷!”了一声之后,说到:

        “去了啊,去过一次,才去过时间不长!”

        啊?才去过时间不长?桑周惊奇的看着代保,今年是怎么了,两个月前却尼一家人不是才去朗钦绛日朝拜了一次吗,怎么?代保也去了?桑周真是要对老小子要另眼相看了。代保一家人没有人会说汉语,只有小儿子读过乡上的小学,可是那孩子的语文还不如自己呢,他们家从来就没有去过比县城还遥远的地方,过去代保和外人做生意都是去乡上,现在因为有了桑周家的茶馆,这里的人做生意基本上就固定在茶馆里了,要是讨价还价大家就在衣袖筒里捏手,代保只要会说“好”、“不好”、“吃饭”、“货擦”,基本就算是交流的八九不离十了,他觉得只要生意能够做妥当,这几句汉语顶个用场就基本上可以了,其他的汉语就连桑周听着都觉得好笑。可是就这样子,代保一家是怎么去的内地的呢,这可真是今天的头条新闻啊,这完全吊起了桑周的好奇心,有这样的新奇事情,难道还不打听清楚吗,一定要让代保把他们全家去内地的事情,一二三四五的全部讲出来,有了故事,茶馆的人气才会更好,有了故事,茶馆才会吸引到更多的客人,有了客人桑周才能听到“哗楞楞”的钞票声响了。

        “哦?……代保?……你去内地哪里了?走之前也不打个招呼,多少我也要给你准备点盘缠吗!你这个人实在是……唔!唔!”桑周知道怎样套取代保嘴里的故事,得要先给老小子脸上扑点粉,在别人面前打点感情牌,把老小子的面子抬高点,要让人感觉到他在茶馆里的地位,这样满足了代保的小虚荣心,再给代保添点瓜子花生什么的,老小子的故事一准儿像山坳里的泉水一样,涓涓不断。

        代保知道桑周在这些人面前给自己给足了面子,最关键的就是那句说要给自己一点盘缠的话,着实让自己心里非常享受,这句话很明确就显出他这个老头子在这茶馆里、在这草滩上就这么受人尊重,这么受人敬爱,代保眼角一抬,瞭见前面包座里那个绒哇司机投来的敬重的眼神,看到桑周端来一盘瓜子和一盘花生,代保故意客气的端起花生来,转身朝后面那一家子让过去:“阿莱!……嘚!这点零食给两个孩子尝尝!”

        只见老太太率先站起身,谦恭的说:“阿克,不要,不要,孩子们刚才馋手抓,现在都吃饱了,真的不要,你自己吃,感谢感谢!”

        “哎……阿伊(藏语:奶奶),你不要这样客气吗,这点也不多,就是惹惹两个孩子的嘴,你看我都端起来了,你就不要伤孩子的心了!”

        “哒!……你都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就替孩子们谢谢你来,谢谢!”

        这样的恭敬正是代保所需要的,也是最满足他虚荣心的,代保刚才的借花献佛,就连一向精明的桑周都暗暗佩服起来。代保在这样一群用仰望的眼神听他讲故事的听众面前,他的灵感在冥冥之中忽然向他奔涌过来,在将要开讲的时候,代保临时觉得如果在原有事实的基础上,添加一些临时想到的有趣的、丰满的情节的话,再增加一点点即兴讲述,大家一定会非常喜欢听他的故事了。

        看代保已经做完讲述前的情绪铺垫,桑周及时的、用仰慕的语气向代保询问:

        “啊!……阿莱代保,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内地啊?咱们这么好的关系,怎么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啊?”

        关于即兴的部分,代保保证随时都能拿捏的出来,有了桑周这样很会配合的伙伴,代保便非常顺嘴的开始讲述起来:

        “你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啊!这是有说法的,做任何事情,自己的主意要自己拿捏好,向别人问得太多,连自己怀里的糌粑也保不住的。”代保有模有样的端起茶碗香香的咂吧了一口奶茶,然后笑眯眯的看着一脸恭敬的桑周,桑周连声答应着:

        “哦莱!哦莱!……你说的太对了,你是咱们这片草滩上的智者,你所讲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桑周坐在自己专座的扶手上,极力赞美着代保,接着就追问了一句:

        “呀!嘚呐,代保,给我们讲讲你们家是什么时候去的呗?”

        “呀……你都这样问的话,我就给你们讲讲我家出去的事情。

        这个事情是这样子的,却尼全家从朗钦绛日回来以后。却尼你们几位不知道的,也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很有智慧的老人,是我的朋友,我们俩的关系非常好!哦呀,就是这样子的,这个在大家眼前的这个人呐,就是这里的老板,名字叫——桑周,他很清楚的。”代保刻意的向几位客人解释了一下,桑周及时的应和道:

        “是的是的,他们两个都是我们这里最有智慧的两个人就是,我们这里的人都非常尊敬他们!”,这样的捧场代保听了非常的惬意,桑周附和完之后,代保继续进行他的故事:

        “却尼全家从朗钦绛日回来以后,我就想着,是不是也带上全家出去转转!嘚咯!心里这样想了之后,我就去找了找却尼,问了一下他家出去是怎么走的,和他们家出去玩儿的一些情况,还有现在一些外面的情况。”

        “却尼不会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吧!”桑周加了点佐料,这样能够帮助代保的在自己的谈话里增加一点跌宕的气氛。

        “唔!……没有没有,到了重要的时候,那个大黑鼻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给我详详细细的把他家去朗钦绛日朝拜的情况都说了,都是朋友吗!平时虽然喜欢相互逗逗嘴皮子,相互挖苦取笑取笑,但都是闹着玩儿吗!却尼人很好的!”最后一句代保加重了一下语气,表明他对却尼人品的完全肯定。

        桑周原本想挑起代保的即兴,没想到却是把忙帮到了烈马的后腿子上了,这一蹶子撂的他心里一阵阵暗暗的羞涩,桑周虽然心里很尴尬,也只能硬撑着脸“嘿嘿”的笑一下给自己的尴尬垫个底,因为打断了代保的讲述,两个包座的人几乎都向桑周白过来一眼,要知道长途路上的休息时刻,能碰上一个侃侃而谈又愿意给大家讲个故事的人,会让枯燥单一的路途变得既丰富有趣又会解乏排忧的。

        “嘚咯!”代保继续说道:“却尼还把那个他的好朋友司机,那个人你知道的,桑周。”代保的黑脸转向桑周,身体向侧前方倾了倾,嘴巴撮起来对着桑周,头往下一点眼睛翻出很多眼白瞪着桑周,停顿了好几秒钟。这一问,桑周一时还真的没有想起来是哪个司机:“冈?(藏语:哪一个)”,他左手抱空轻触着下巴,努力想了一下。

        “就那个,啊哉!”代保有点着急起来:“就那个你和却尼一起认识的那个大卡车司机”代保看着一脸茫然的桑周,依然保持着前侧倾的姿势,瞪着桑周的眼睛眨巴起来:“却尼说瘦得就像朗钦绛日那里的猴子一样,瘦得就剩下一张皮子的那个,说是他的卡车的头里还有可以睡觉的床……你想不起来吗?”代保觉得这个描述完全可以去掉,因为这个人在他的故事里是可以完全不用提的,可是桑周却依然皱着眉头,好像被抽调了大筋一样,他那付全神贯注回忆的表情倒是吸引了其他人,代保干脆免掉了对这个人的回忆:

        “再没有想起来就算了,就是却尼说那个司机,帮他们联系了可以带上人去到处玩的一个单位,让我也到那里去,还把那个司机的电话号码给我了。”

        桑周听到这里才想起来刚才说的那个司机:“哦……对呀!对呀!有那么一个司机,开了一辆车嘛比我家的房子还长,那个司机干瘦干瘦的,你说的是那个人吧?”

        “唔!再没有关系了,你的那个干瘦干瘦的司机,再没有哈也可以俩!”代保干脆把这个无关要紧的环节利落的掐掉不要了,代保这样一说,其他两个包座的客人都不约而同的“轰”一下都笑了,笑得桑周一时羞臊的满脸通红,他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别别扭扭的也跟着大家一起也笑了一会儿。

        代保并没有注意到桑周的尴尬,而是在大家的哄笑快要停下来的时候继续讲到:“再就是的话,也是这样说了,却尼把那个司机的电话号码给我的时候,我想了想没要!”

        “嘚?你为啥没要?”代保一家连汉话都说不清楚,出去会怎样坐车、住旅馆、吃饭?有个汉族朋友帮个忙,那该多方便啊,他居然不要,桑周这回是实在没忍住的插了一句问到。

        “当时我心里想,要是拿上这个司机的电话号码,我又会欠一次却尼的人情,而且以后他肯定会又拿这个事情和他从那个司机那里听来的事情开我的玩笑,挖苦我,调侃我,一定会拿我给别人当笑话讲,我可不会受他这样的奚落,这个草滩滩上我也算是能够数得上地位的阿米(藏语:爷爷)了,你说对不对桑周?”

        “惹呀!”桑周不假思索的附和到。

        “但是不给却尼面子也不对,是吧,所以却尼给我电话号码的时候,我好好的拿上了,回家以后我就把电话号码扔掉了。嘚咯!这之后呢,我们一家子好好的准备了一下就从这里到县上,到县上之后又坐车到了州上,到了州上之后又坐车到了西宁,到西宁了以后,再就碰上困难了呀。

        啊!啊!啊!在说话交流的上面我们就碰到了很多困难,就困难啊!”

        代保说到这里,把鼻唇沟使劲凑到鼻根的方向,轻轻的摇着头,使得旁听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把鼻唇沟轻轻往上凑起来。

        “语言交流不方便的话,就是很困难啊,这个我是很有体会的。

        嘚呐,阿克,你们到西宁的时候,就没有带上一个会说汉语的伙伴吗?”那个绒哇司机对语言交流不便的感受听起来非常有经验。

        “因为从来就没有出去过,更别说去西宁那些城市了,带上一个会说汉语伙伴这么个事情,说实话,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再就别说在心里有没有想过了。”

        “嘚呐?你们从西宁是怎么到成都啊?”一家子不会说汉语,又没有带会说汉语的伙伴,绒哇司机就不明白在这些困难的包围下,代保一家子是怎么去的成都。

        “那个……再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们一家人汉语汉语不会说,汉字汉字不认识,到了西宁再就没有能够动弹的了。”

        “怎么个没有动弹的了呢?”

        “哦莱,说说呗。”

        “哦莱,代保,你说说呗,到了西宁是怎么个动弹不了啊?”

        大家都对代保一家在西宁的处境很关心,代保也觉得应该给大家讲讲,他家这次在西宁碰到的很多事情,到现在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如果自己遇到的这些事情能够让这一家老小引以为戒的话,也算是个好事情,代保这样想着便把一家人在西宁的一些经历和碰到的困难给大家讲起来:

        “我们到州上以后,买上班车票,第二天坐上车走的,啊!……啊啊!往西宁的路就远得很啊,太远!太远了!”代保一只手扣住茶碗,轻轻蹙着眉头微闭起眼睛,说起路途太遥远的时候脑袋慢慢的摇着:“往西宁走的路就远啊……嗯嗯!班车就不停的走了一天啊,坐的我的屁股疼的都没有知觉了。说起来的话,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骑马走一天的经历,也有连续骑马走上三四天的时候,可是屁股就这么加没有疼过啊!在班车里一点也不动弹的坐上一天,真正的困难啊!啧啧!……”代保继续摇着头,用表情继续着情绪上的描述“班车上人动的地方没有,挪的地方没有,坐了一天吗胳膊也疼、膝盖也疼、腿子也疼、屁股也疼、肩膀也疼、后背也疼,再没有不疼的地方,等班车到西宁了,两条腿的都圈起来根本走不了路,阿赫……那样的痛苦,我这辈子也是没有受过的啊!”。

        代保把扣着碗的手翻起来,见酥油茶只剩下一点底子,他想重新倒一碗新酥油茶,却找不到可以倒剩茶的地方,还是桑周有眼色,从专座的扶手上站起来,走过去取下代保手里的茶碗:“这个给我,我给你倒茶。”说完,把碗里的茶底子倒在茶馆大门边的泔水桶里,这些东西积多了可以拿去喂牛,那些都是牦牛们挺喜欢吃的零食。

        桑周倒完酥油茶,回来在代保的茶碗里重又倒上新的酥油茶,然后恭恭敬敬的敬奉给代保,桑周刚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老婆也从厨房里跑出来凑热闹听故事,她照例坐在桑周旁边的板凳上,两只小腿并列着硬是挤在桑周小腿的后面:“说的是什么故事啊?”,桑周把腿整个往前略挪了一点,容下自己女人挤进来的腿,却并没有看她,只是小声答道:

        “讲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呢。”。

        代保香香的喝了一口刚倒的酥油茶,抹了一把嘴唇继续说到:

        “到了西宁以后,车站门口就有几个绒哇丫头问我们住不住旅馆,问了一下价格还可以着,就领着一家子住进去了,嘚咯,走了一天的路,确实饿也饿的很,问了问服务员,说是从楼房里下去有饭馆,还有咱们藏族开的饭馆。到了下面一看,各种各样的饭馆就多啊,我们下楼大概问了一下,还是回回饭馆里的拉面干拌实惠又便宜,于是就领着全家到一个干净的回回饭馆里面,一人吃了一碗拉面,没想到几个孩子说没有吃饱,说是想吃点手抓、喝点奶茶,孩子们这样一说,没有办法,再我又领着一家人去了一家藏民饭馆,藏民饭馆挺漂亮的,里面是藏族人家的那种装潢,里面的老板、服务员都是藏族人,我们挺高兴的,就要了手抓、奶茶、肠子,又美美的吃了一顿,味道还不错。”说到这里,代保故意停下来,要知道,讲故事,要充分把语言的情绪、气氛、语态运用起来,要时不时的吊一吊听众的胃口,否则再美妙的故事都会变成一堆没有意思的闲话,这是他代保在一辈子的聊天经历中总结的经验,他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酥油茶,眯着眼睛等着酥油茶透过肠胃慢慢渗到骨头里去,有了这种感觉之后这才不紧不慢的“呲啊”一声,从嘴巴里把美妙的滋味吧咂出来。

        桑周老婆羡慕的看着老小子咂吧美味的表情问道:

        “嘚呐?城市里的藏族饭馆里的饭一定味道好得很吧?那里的价格怎么样啊?”

        这一问正击中了代保的痛处,代保从他的美味里弹出来,说到:

        “对啊,对啊,说是藏族饭馆,付钱的时候就一点慈悲和怜悯都没有,咱们藏族人的一点慈悲都没有,卡玛没有!……那顿饭的价格就吓死人了,我们一家人吃饱了以后,我去付钱,阿玛!阿玛!阿玛!……八百多块钱!嗯!嗯!嗯!那个哪里是在做生意啊,分明就是土匪开的饭馆,啊!啊啊!……”代保的右手像装了弹簧一样,五指并拢用食指轻轻的在自己的额头上有节奏的弹跳起来:“那就是在客人手里抢钱啊!”,代保的右手还在额头上弹跳着,几个听众也随着代保右手的节奏轻轻的摇起头来,这样的价格在他们看来,确实就是抢劫,这样违背慈悲的意愿和做人的根本,可是要遭到报应的,是不能宽恕的罪过。

        “在城市里,那样的藏族饭馆就是价格高,我以前也在西宁的藏餐馆里吃过一顿,太贵了!以后再没有吃过,那些开饭馆的老板们,为了能挣到大钱,眼里只有红颜色的钱,为了钱都快变成疯子了。”那个绒哇司机从座椅上反身过来,俩只手交替着搭在靠背上,下巴压住胳膊,向大家说着他心里的牢骚话,桑周觉得这句刚好就落在自己头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老婆,女人趴在沙发扶手上,嘟着嘴向他示意着眨了下眼睛,桑周就把堵在嗓子眼儿上的话又咽了回去,但是代保觉得没有必要一句话打倒一片,就接过那人的话说:

        “做生意的人确实是要往钱上面看的,但是人和人还是有区别的吗!我们去吃饭的那个饭馆的老板,算账的时候一分钱也不让,要是再讲个价钱的话,那个老板的脸可能就更难看了。可是我们家住的那个旅馆的老板,也是个藏族人,可是我们有什么事情去找他们的话,人家都会认认真真的给我帮忙,让人心里很感动。”,在老小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绒哇司机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桑周“嘿嘿”的笑了。

        桑周并没有注意到绒哇司机歉意的笑,在对代保刚才的帮腔比较满意外,但是他更想知道代保在西宁因为碰到的一些困难而发生的故事,他抬头对代保继续问道:“嘚扪?……”

        “嘚扪哎?”代保应着桑周的询问,继续讲他们一家在西宁的故事:

        “第二天我们问了下旅馆老板,到成都去的话要坐火车说着,再……火车是个啥哈?火车的样子是个什么样的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也不认识它,看了看老板给我们指的地方吗,距离我们住的旅馆也不远,眼睛能看得到,远处一座又大又白的大房子就是,这样打问清楚之后再我就领着全家过去了。

        走过去后,那个大房子前面是用洋灰和平石头铺的一个大院子,那个院子围墙也没有,却有几个卫兵,我们看了一下,好多人都往那个大房子里面走着,再我们也就跟着那些人往那个大房子去了,到了大房子的跟前过去一看吗,啊哉!楼梯的旁边还有一个黑颜色楼梯,那个家伙自己往上走着,我就很奇怪,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看见那些人全都站到上面上去了,我很好奇,就小心翼翼的站上去了,啊哉!站在上面就舒服啊!就跟着上面站着的人就上到上面去了。”代保的眼睛放着亮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又舒服又方便的黑色楼梯。

        “啊惹代保,吹牛讲故事也不能这样吹牛吧?啊哈哈哈……自己会走的楼梯说!你真的会吹牛啊。”桑周听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开始热起来,他觉得代保今天的牛吹得实在太过分了,茶馆里可是还有两桌外面的客人呢,这以后传出去,让外面的人笑话起来,他桑周也会很没有面子的,毕竟代保是他们这个草滩上的乡亲、老辈人:“哪里会有自己会走的楼梯啊,除非是在神仙居住的地方!”

        “的确是有这样的楼梯的!真的!”绒哇司机赶紧帮代保证明到:“那种楼梯我见过,汉话叫‘电梯’,就是用电带动的楼梯,阿克看见的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直直上下的一种,人进到一个门里,要上几楼把那个楼层的号码在旁边有号码的地方摁上,一会儿门一开你就到那个楼层了。阿克说的那种楼梯好多城市里都有,现在可能州上有些大楼上也有‘电梯’。”。绒哇的一席话反而把桑周说的目瞪口呆,代保坐在那里高兴的喝着酥油茶,满脸笑容的看着桑周,代保的演说欲和表演欲开始被温暖的火苗蒸腾着燃烧起来,今天他再一次变成整个茶馆里瞩目的主角了,这是他的荣耀跟是他的快乐,借着这位绒哇司机的证言,代保继续讲起来,只是现在的他要比之前的情绪更加高涨:

        “嘚咯,我们上到楼梯的最上面,有一个玻璃做的门,人全都又往那里面去了,我们也就跟过去了。到了跟前,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到一个这么高的一个机器跟前,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吗,每一个人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放在机器的一个小台子上,在上面摁了几下,一会儿就从机器里出来了一张票,我看着就奇怪啊。”代保的眉毛轻轻耸起来,等着最后那句话在半空停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讲到:

        “我也拿出身份证过去,放到那个小台子上,那个机器上面有个小电视,里面全都是汉字,再你们知道呗,阿克代保不认识汉字呗,看了一会儿吗,啥也不知道不明白,那张票也不出来,再就撂下了。没有想到,一直在机器旁边站的那个穿着警服的汉族丫头过来了,那个丫头笑着对我其邹玛邹、玛邹其邹、呢哈咙咚的给我说了个一大堆啥哈,再那个汉民丫头说的话里面我也就听明白了一点点,‘老大爷’说听明白了,‘哪里去’说听明白了,就这两句话里面看的话,我也大概猜了一下,这个汉族丫头可能就是问我想去哪里,再别的啥也没有听懂,这点意思我是猜到了!

        再那个汉族丫头问我的时候,我也想了,刚好可以问问到朗钦绛日怎么走,再我就好好的问那个汉族丫头了,那个地方去朝拜的话怎么走。”,听到这里桑周老婆很奇怪,代保一句囫囵的汉语都说不来,他是怎么问的呢,女人的好奇心让她冒然开口的在代保说话的时候插嘴问道:

        “阿克代保!你是跟那个汉民丫头怎么问的啊?给我们学学呗!”

        在吹牛和讲故事中再添加一点自己的表演,是代保一向喜欢做的事情,有时候适当的表演可以帮他省略掉很多口舌,再说语言加表演本来就是他代保聊天吹牛讲故事时候惯有的特色,桑周老婆的请求并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反而给了代保欲将迸发上来的表演欲一个完美的阶梯,本来嘛,在他看来,一群人在一起吹牛讲故事,必须要有快乐和幽默的成分,否则一本正经死气沉沉的聊天,谁还愿意和你在一起啊:

        “汉话我也阿拉巴啦大概知道一点,所以我给那个汉族丫头用汉话是这么问的:

        ‘阿莱!依姆酪酪……你我认不识,我你认不识,现在……哦们啷个看见!你哦啷个现在认识喽,再……朗钦绛日你知道呗,你看哈……我应该哪里走得要叻?’

        这样问了一下吗,那个汉族姑娘瞪着眼睛,嘴巴里面一会儿说了很多‘不是……不是’,一会儿又对着我其邹玛邹、玛邹其邹的啥说着哈,我也没有听懂,再那个汉族丫头又呢哈咙咚一大堆说了一些,我也没有听懂,最后她自己悄悄的往后面躲着走掉了,我想,这个汉族丫头可能是工作上啥也没有知道着,嗯!肯定就是这样子的。”

        “阿克,你的汉话那样说的话,人家汉族丫头肯定啥也不知道啊。啊哈哈哈……”绒哇司机和他的伙伴一下笑起来,桑周也跟着笑起来,三个人的反应弄得其他人都懵了,代保慌张的看着三个人,问道: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桑周积极的调动起情绪和脑袋里的所有词汇,预备用最精彩的调侃好好笑话一回代保,没想到却被自己老婆狠狠的掐了一下大腿,桑周咧着笑得灿烂的嘴巴,半个身子从沙发上弹了一下,轻轻喊道:“啊……嚓嚓!”,他揉着腿看到女人已经早已经瞪着娇怒的大眼睛看着他了,桑周脸上笑着,嘴里依旧轻声的“啊刺……刺……”的叫着,他明白自己老婆的意思,慢慢把笑声淡下来,把混在脑子里的那些七七八八的调侃,全部消进“啊……嚓嚓!”的疼痛里,如果这个妇人再下狠心的接着掐一回,那实在是要让桑周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唤不得、生气不得、动弹不得了。

        桑周被老婆掐的又喊又叫的时候,绒哇司机已经看明白这个女人的良苦用心,他被迫停住笑声,赶紧对代保说道:

        “有没有什么对不对的,阿克,你继续说!”

        代保喝着酥油茶,白了一眼绒哇司机,脸上老大的不高兴,他心想出门在外就是闹出点笑话也没有什么,难道你不出笑话吗,这些年轻人就会取笑老头子,他看看桑周的老婆反应,觉得还是桑周老婆的人品好,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知道及时维护他这个老头子的脸面。

        “再……那个需要放身份证的机器,别人都取走了火车票,再我也不懂汉文,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个机器把我的火车票也不给我,我左看看右看看,不认识字的话就这样,没有办法。

        嘚咯……我们火车也没有看上,就从火车站出来了。再……这样子的话,那好不容易也来了一趟西宁,来都来了,怎么说也要带上全家逛逛,买点需要的东西。

        哒!……到哪里去买东西,到哪里去逛我也不知道,也没有认识的人,从火车站的大房子里出来,我好好看了看吗,不远的地方有好几个公安和卫兵,再我就领着全家过去了,卫兵我不太清楚但是问问公安的话,人家可能会帮我们,这个我心里基本上还是比较清楚的。

        我们走到那些人的跟前,卫兵们把我们看都不看,倒是一个公安走过来,他问我的话好像和那个汉族丫头一样,还是‘老大爷’说着,‘什么事情’说着,再我知道我的汉话不好,就用藏话给他们说了,我想领着家里人去买东西,但是到哪里不知道,想让他给我说说。嘚咯,那个公安对我说了一句‘你等一下’这样的话,这个我听懂了,再我就‘哦呀’说着就站给了,那个公安去一个地方叫了一个绒哇女干部过来了,那个女干部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了。

        和那个绒哇女干部交谈以后,才知道往东面去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什么东西都有,东西便宜,往西面走很远,是最好的吃饭、逛街、玩儿的好地方,完了人家还告诉我们要坐城市里面的班车才能到那里,那些班车都有自己的号码,最后那个绒哇女干部给我在纸上写了几个班车的号码,那些班车叫‘公共汽车’说,再我们就去了呀。”

        “那个城市的班车坐车的地方在哪里,你们找到吗?”

        “这个听起来真的很奇怪啊,城市里面还跑班车着吗?”

        “这样说的话,阿克们去的城市大的很吧?”

        桑周老婆手按在桑周的腿上,对桑周小声说:“听代保说的样子,这个地方看来比县城还大啊!”

        桑周看了老婆一眼,抬头问代保:“西宁、西宁说着,听是听说过哒,那你去了以后,你看的话有多大啊?”

        代保在几个人的吵闹声里略微想了想,把茶碗放在嘴边吸溜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碗对桑周说:

        “我这么给你说吧,西宁说大吧比咱们这个草滩滩还大,也许有七八个那么大吧!哒荣……城市里的楼房也高得不得了,说是楼房就是吗,跟前过去和悬崖一样,一点都不吹牛的说吗,人在那些楼房的中间走的时候就和走在峡谷里一模一样就是,等于是城市里的人住在悬崖上着一样,那些楼房就高啊,站在下面往上看的时候,头上的帽子都会掉下来的,看的人头都晕了。”

        代保说完这些话,看着听众们目瞪口呆的表情,让他感觉非常的得意,桑周和老婆都歪着脖子抬起头瞪眼朝向房顶,努力的想象着代保说的景象,那一大家子的老太太轻轻摇着满头白发的脑袋,口念六字真言,用自己的表情赞叹着这样的城市风光,而那两口子和两个孩子更是瞠目结舌的呆望着他,绒哇司机和他的伙伴更是全神贯注的趴在座椅的靠背上,等待他的继续演讲。

        “我们在那个公安的帮助下,坐上了城市的班车,那个班车走的时候也是很有意思的,走上一会儿就停下来了,它自己有自己停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几个人就上来了,另外几个人就下去了。那个班车走着走着,没完没了的走着,班车停下来的时候,汽车里的喇叭自己喊着:‘冈呢冈呢到了,冈呢冈呢到了’说着,再就一直不说‘代保家逛的地方到了’,我等了好长时间,一直不说,我看了一下吗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班车里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我再没有办法等下去了,就走到司机的跟前问去了,我就好好的给司机问了:

        ‘阿莱,司付’这样一问,那个司机回答:‘啊!你什嘛事情有吗?’说。

        我就问了:‘你的汽车自己说着,这里到了说,那里到了说,那我们代保家的地方到了怎么不说?’,这样一问,那个司机就原形毕露了,再他一直骗我的情况我就知道了。”

        “阿克,你怎么知道那个司机一直在骗你啊?”绒哇司机和他的伙伴在包座里听着代保的妙谈,早已经憋着在座位里默默的笑得一抽一抽的,绒哇司机用尽全力忍住笑,故意问道。

        代保一脸严肃认真的用手指叩着茶几:“我给他说‘那代保家的地方到了怎么不说?’的时候,那个司机脸变成红红的,脸色就像狗屎一样干瘪、枯燥的,一句话也说不来,那就是我的问话一下子就点在他骗人的要害上了吗!刚好这个时候,班车到了自己停车的地方了,再我就用手指着他的脸说了:‘你这么的思情不要造啊,我你公安说给,你小心点’,然后带着一家人下车了。

        再城市里到了以后,哪里都是吃饭的地方,哪里都是买东西的商店,哪里都是人,那天下午转了一下午吗,头晕得不行,后面就找了一家回回的饭馆,吃了个拉面,阿赫哎!……再就累得不行了,再想着回旅馆休息吧。”

        “嘚呐……阿克,你们在城市里走了那么远的地方,回旅馆的话不好走吧?”要去拉卜楞朝拜的那一家的儿子问道,代保心里知道,这是个有心人,他在自己这里讨教经验呢。

        “喔!……嘚唉?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啊,你看啊,我把下车的地方记住了,然后我们是怎么走的街道,我都在心里打了记号,等要回去的时候就原路返回,找的那个汽车自己停车的地方,按照那个绒哇女干部给我的班车的号码,等班车来了,就上车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是原来你坐的哪个汽车啊?”

        “那个也简单得很,那个号码就在那个班车的脑袋上面,是亮着的红灯就是。”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上了那辆班车后,还是那个骗人的司机吗?”

        “不是,我们上去以后,不是原来的那个司机,换掉了。上车以后我也想了,如果这个司机也骗我的话再就没有办法了,我还是早早的给司机说清楚的话好一点吧。这样想着,我就坐到司机后面的凳子上,把东西放好以后就到司机跟前去了,好好的和司机说了一下。”

         “阿克,你和司机好好的谈了一下吗?”

        “哦莱呒!有什么话的话要在前头说的要嘞,再我就给司机说了:

        ‘阿莱,司付!’

        司机对着我‘哦,阿克’说。”

        “那个司机懂藏话吗?”桑周老婆好了奇。

        “再好了,你安安静静的听着。”桑周立刻打断她的提问,往代保那里一努嘴:“去,倒茶去!”,女人无奈的扭着身体从板凳上站起来,强堆起笑脸给每个客人都倒上酥油茶,然后回到自己的板凳上,用头抵住桑周的胳膊,手却伸到桑周大腿下面,用两个手指头不紧不慢的、哑么呲儿的使劲儿拧了一把桑周,桑周忍着疼痛低下头赶紧向老婆伸出大拇指求饶,女人这才满意的松了手。

        代保喝好一口新倒的酥油茶,歪着身子美美的擦了一下嘴巴,继续说到:“那个司机对我:‘阿克’说,然后我就很认真的问他:

        ‘司付,你看哈我哪里去嘞?’

        司机笑着给我说:‘我不知道’说。

        司机这么回答我之后我心里有些生气了,但是转念一想,在城市里了还是给司机好好说说吧,要不然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要是话不投机,帮忙的人也没有,我们一家老小的最后连自己家也回不来的话,就麻烦了,再我就耐着性子好好给司机谈了。我给他说:

        ‘阿莱司付,我代保就斯嘞,我这里来的斯候,那里的火车暂(站)上有嘞,再你看哈,我哪里去嘞你知道吧?’,这样清清楚楚的给司机说了以后,那个司机又一堆呢哈咙咚、其邹玛邹的说了,再说啥着我还是没有听懂,就是最后的时候,司机给我说:‘哦呀,放心,我你叫’这样说着,有了这一句话我就真的放心了,再就回到座位上,一会儿会儿就睡着了。

        我们睡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是那个司机把我叫醒来的,那个司机对我说:‘阿劳!你们家到了’说,我揉揉眼睛往周围一看,就是最早时候公安带我们过来坐班车的地方,唔!……这一次在这个司机没有骗我们的我正真知道了。回到旅馆以后,我们的脚就快疼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桑周问道。

        “嘚诶?”代保开始他阐述的见地:“我看的话,因该是咱们从小在草地上走惯了,软绵绵的,城市里的地都是用洋灰和石头铺的,太硬了,咱们在上面走不习惯的原因吧!”

        “哦……嘚呐!代保,你们在西宁碰上的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讲出来给大家听听呗!”

        桑周对代保一家人在西宁城里的经历很感兴趣,意犹未尽的开始追问代保,代保从刚才绒哇司机和他的伙伴使劲笑的样子上看得出来,自己的故事里还是有一些让人能够抓把柄的地方,于是就故意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再不说了,故事这个东西,讲起来会没完没了的,再说人家客人们还要赶路呢,你这里又没有可以招待客人们住宿的旅馆。”

        代保说着转过去对那一大家的老太太说:“阿伊(藏语:奶奶),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啊?”

        那家的老太太应和着说:“阿克你说得很对啊,故事讲起来就是会没完没了的,这样没完没了的听故事的话,会耽误了很多需要做的事情的啊!”,老太太说完,低声给自己的儿子催促道:

        “饭吃好了,那咱们就赶路吧,从这里到拉卜楞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老太太的儿子和媳妇答应着老太太,给两个孩子穿好藏服,装好没有吃完的手抓,把暖瓶里剩下的酥油茶都倒进自己家随身携带的钢坯暖瓶里,然后付清茶饭钱,呜呜泱泱的携家带口的自顾开车的走了,绒哇司机和伙伴也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随后也付清茶饭钱,道了声:“哒才让!”也转去开车了,屋里就剩下三个人,茶馆里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代保刻意对桑周两口子说道:

        “今天实在是讲累了,过几天人多的时候,咱们再讲吧!”

        桑周无趣的回答:“哦呀,也就只能这个样了。”

        随后两口子一个去房外去取大煤,另一个则到厨房里忙活一会儿将要到来的客人们的晚饭去了。


16


        昨天晚上,憋了很久的的大雪悄悄的溜进了桑周他们这里的草滩滩上,那一夜出奇的安静,连一点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只是在很晚的时候,忽然电视不显影了,桑周想是不是野猫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翻墙进了院子,撞歪了支在地上的天线锅,他拿着手电筒一打开门,呵!好大的雪,那雪片快赶上羊羔的耳朵了,一片接着一片的,不用手挡在眼睛上面的话,可能都会把脸糊住呢!房门外面已经像盖了一床棉被一样,走上去就像踩在了碎玻璃堆上似的“嘎吱……嘎吱”的响,桑周冒着铺天的大雪,把堆在天线锅上的雪扫干净,赶紧跑回茶馆里,他老婆一看盖在他头上和肩上的白雪,吓得“啊哉哉!”的叫了一声,惊讶的说:

        “怎么下这么大的雪啊!”。

        “哦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雪,雪挺大的!”

        桑周顺手拿起搭在沙发靠背上的一块儿抹布,把身上的雪花“噼噼啪啪”的拍了个干干净净,拍完身上的雪桑周就习惯的跑到自己的专座上,转头给老婆说:

        “一会我去抬回来一袋子大煤,你把炉子的火封好,座上一大茶壶的开水,再在钢筋锅里放上满满一锅肉,慢慢的煮上一晚上,明天早上让家里和茶馆里都热热的!明天大雪,肯定一个客人也不会来,咱们就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的吃肉!”

        女人“哦呀!”的答应着,就开始忙着倒水,剁牛肉去了。

        这一夜,桑周家里被炉火轰的仿佛又回到了炎热的夏季一样,房子里到处飘荡着醇香的牛肉味儿;这一夜,桑周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粪坑里,无论怎么使劲儿都爬不上去,他在梦里忙了一夜,心里又难受又伤心,他悲伤着一着急就把自己从梦里憋醒过来了,醒来的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都站到了山顶上。桑周洗漱完,来到茶馆里,女人早已经把茶馆收拾的锃光瓦亮的,一晚上的熬煮,把半茶壶的开水都蒸腾出来,让房子里又温暖又湿润,再加上还有醇香的牛肉味儿,这一切够让客人们驻足不走了。

        看着房子外面厚厚的反射着强烈青白色反光的、铺的漫山遍野的厚厚的积雪,乘老婆还在忙活家务,桑周就去库房里拿了一把竹扫把,仔细的把茶馆门口到院子大门的雪地扫出一条干净的路来,扫完后他看了看,觉得还是不尽人意,他看着不远的公路想了想,最后还是把路扫到了公路边上,这样子就成了雪地里一条温暖的方向导引,也成了雪天里茶馆的幌子了,这样扫完,桑周才很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这才扶着后腰慢吞吞的回茶馆里吃早饭去了。

        太阳晒到快要中午的时候,那辆曾经熟悉的又长又大的大卡车,缓慢的、摇摆着、“吱……吱……”的叫着,从公路上挪进了桑周家的院子里,听到声音两口子都走到窗户旁边往外张望,终于,桑周的嘴里喊出一声:

        “那个干瘪脑袋的卡车司机!”

        桑周老婆也感到意外:“对啊,这个司机可是很长时间没有来了!我都快要把他忘记了。今天?……”

        桑周和老婆相互对视了一下,桑周笑了:“哒!……来了就来了,不管谁来了,就是生意来了!”

        女人非常赞同桑周说的话,这简直就是出自堪布的智慧吗:“我去烧茶去!”

        桑周从茶馆里迎出去,看见干瘪脑袋的时候高兴的什么似的,干瘪脑袋和桑周亲切握了手之后,告诉桑周:

        “啊饶……老朋友!闹你哈草玛(藏语:蔬菜)、斯朵(藏语:水果)拿来了。”

        桑周听到这样突然的消息,心想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水果和蔬菜,这个老汉民分明是在戏弄我,难怪他和却尼关系那么好,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子,好的一点也不学,桑周有点不高兴,可是终究是生意到门上了,再怎么样也不能生气和钱做对吧,生意大过一切,于是桑周努力压住心里的不高兴,把刚撮起来的笑脸拉成一块儿木板,冷冷的回了一句:

        “啊?……你啥胡说八道着嘞,现在哪里有草玛和斯朵,脑门俩朋友就斯吗,你屁谎不要拉,屁谎拉哈不高兴呐!”。

        干瘪脑袋一看,知道桑周不相信现在还有瓜果蔬菜,于是指挥着跟车的徒弟从货厢上卸下好几包用棉絮和塑料包装的包裹,干瘪脑袋亲自给桑周打开一个包裹角,从里面露出翠绿欲滴的菜叶子,桑周瞪大眼睛“呕唔!”的一声,几乎都不敢详细自己的眼睛了。

        欢天喜地桑周的和干瘪脑袋的徒弟把蔬菜包裹,一件一件的搬到自己的储藏室里,桑周老婆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桑周和干瘪司机的徒弟搬的大包裹,瞪着只剩下白眼珠子的大眼睛问桑周:

        “桑周!你在干什么呐——?这是……谁的东西啊?”。

        桑周边抬东西边笑着回答:

        “等一小会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抬完蔬菜和水果,桑周便打开装有青椒的包裹,拿出一些送到厨房里,准备让老婆好好炒一锅久违了的辣子炒饭,桑周老婆一看青辣椒,伸着脖子惊奇的问道:

        “啊哉!桑宝酪酪!你真是太可爱了!你真的很心疼我啊!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啊?”

        桑周很高兴在万物衰败的冬天,能给自己老婆一个这样的惊喜和礼物,他笑着对老婆说:“这是干瘪司机给咱们家带来的!”

        “啊?!”桑周老婆听到这个消息,好像突然摔倒在地上一样喊了一下,她轻轻撩开厨房的门帘,向外看了一眼坐在烤箱旁边的干瘪脑袋司机,很快就转回头看了一会儿桑周,突然爬到桑周的身上悄声说:

        “这个老汉民突然拿来这么多东西,肯定是想从咱们手里换点别的东西吧,你可要小心点,多动点心眼儿,千万不要做了亏本的生意!”

        这对桑周来说是个炸雷一样的假设,自己光想着占便宜了,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点点头,抓住老婆的两只胳膊狠狠的亲了一口那两片丰满的嘴唇,然后提出去一暖瓶奶茶,出去招呼起干瘪脑袋司机和他的徒弟去了。

        桑周在前面和客人喝茶聊着天,桑周老婆在厨房里却没闲着,她一边忙着煮饭、炒菜,一边在算计着这几大包的蔬菜水果的价格,如果从上个月到县上购买蔬菜的价格来算,大概就是半头一岁母牛的价格,她反复算了几遍,又悄悄到储藏室里查看了一遍,翻看了翻看每个包裹里的蔬菜水果品种。在反复换算之后决定再往上加一只小牛的前腿,这样算计好了,两条一直微皱的眉毛才舒展开来,在预备给客人们上饭的时候,女人把桑周叫来帮忙,在厨房里桑周老婆简单的把她换算的结果告诉了桑周,一旦干瘪脑袋司机提出要换点东西的时候,最多就只能换到当年的半只小母牛,而且最多只能加到一直小牛前腿,或者在半头小母牛的上面加十斤今年的酥油。可是桑周心里却觉得半头小母牛就已经够了,而且有点多,根本不能再加了,但是他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和自己老婆说太多的话,因为女人给的底线已经太低了。

        两口子算是简短商量好了,很快就把酥油茶和炒辣子拌米饭端到了包座的茶几上,饭上桌也正好是午饭时间,况且又是老友再聚,桑周老婆自然没有忘了待客之道,在三个男人吃饭的中间,她又从厨房里端上来一小盆子的手抓羊肉、肝肠和肉肠,桑周看到这些食物,眼角周围的笑纹像两扇翅膀一样飞扬起来,招待客人不能光说热火话,要用真材实料,即使没能够让桌面太丰盛,也不能像县城里那些干部家里,只有一杯浓黑的清茶和几句假惺惺的问候,那真是失礼又丢情谊。

        干瘪脑袋已经有很久没有喝到桑周老婆煮的醇美的酥油茶了,这个味道里留着他的自豪,在和桑周相互谦让之后,干瘪脑袋必须要喝几口酥油茶,不是因为太口渴,而是酥油茶的醇美,还有用花椒、青盐炖煮出来的手抓的清香,早已经勾的口水开始在舌根下面快速积存起来,要是不用酥油茶水带它们下去,自己的喉咙只要一动,他,干瘪脑袋司机这个馋嘴巴,就一定会变成这个草滩上牧民们经久不衰的笑话了。

        干瘪脑袋熟练的用小刀在羊肉上翻转着,他的徒弟坐在旁边看着师傅用流利的藏普话、准确的肢体语言和桑周欢快的交流,但是对一桌子的羊肉和肠子,让他心里非常排斥,在他心里,炖羊肉就是膻腥难闻和难以下咽的食物。

        干瘪脑袋看了几眼徒弟,嚼着嘴里的羊肉笑着说:

        “来的路上我就给你说过,城市里那些羊肉摊和饭馆里的羊肉,一点都不讲究,不是山羊肉就是母羊肉,要不然就是骚羊肉,那种羊肉的味道肯定又膻又腥的,你从小没有吃过正二八经的精羊(羯羊)肉,那个味道肯定不好闻,就像你说的:臭得很!

        人家这里的老乡们,祖祖辈辈都是以游牧为生,人家吃的都是精羊肉,精羊知道吧?就是把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公羊给阉掉,这样的羊长大以后,它的肉煮出来就一点臭味道没有。不光是藏民喜欢吃这羊肉,内蒙的牧民也喜欢吃这样的羊肉呢,精羊在汉字上就是‘羯羊’两个字,羯就是喝水的喝字,把口子旁改成羊字旁,就是那个甩尾巴的羊字旁,知道吧!”。

        干瘪脑袋的徒弟听着师傅的解说,半信半疑的看着眼前一盆子的手抓,仍然下不了吃肉的决心,哪怕只是小尝一口呢,看着盆子里的羊肉,他就想起那些膻味沉重的羊肉摊,就想起来西宁城饭馆里膻味腥臭难闻的白条手抓,那样的味道总是让他作呕。

        看着满腹狐疑的徒弟,看着他那付让人反感的表情,干瘪脑袋有点生气了,他从自己手里的骨头上割下一片羊肉,略有点强迫的口气对他说:

        “来!来!吃一口,我保证跟你在西宁吃到的绝对不一样,要是有一点膻味儿、臭味儿,我给你一只羊的钱!”

        看着徒弟还是那样唯唯诺诺、犹犹豫豫的样子,干瘪脑袋干脆就说了难听的话:

        “你个兔崽子,你怎么好赖不分啊?我是你师傅,能把你当成仇人一样对待吗?就是吃一口肉的事情,又吃不死你,那咋跟个婆娘一样!啊?!让你吃个好吃的,还把你难受的!吃不吃?……不吃的话,赶紧拿上你的包包,自己到路边堵个车了滚回去!”。

        徒弟一脸苦捱苦熬的痛苦样,伸手接过干瘪脑袋给的羊肉片,很小心的撕咬了一点,嚼了一小会儿,慢慢抬起带着光彩的眼神看了看师傅,嘴里终于吐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来:“唉!……师傅,真的好吃哎!”

        “好吃吧?没有你在西宁吃得那种骚臭味儿吧?”

        “唔!就是没有,挺好吃的!”

        “给,自己拿上了吃!”干瘪脑袋从盆子里挑出一只羊腿的腱子肉,他怕徒弟吃不了太油腻的肋巴,闹不好半路上肚子受了凉,也是个麻烦事情。徒弟接过羊腿肉,并没有像干瘪脑袋期望的那样大口吃起来,而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的用手撕着腿肉上的肉丝。干瘪脑袋看着自己的徒弟小心翼翼的吃着羊腿子肉,脸上又泛起一层微笑,至少这小子算是认真吃起肉来了,要不然光是嫌弃羊肉味道的那副表情,总是要让主人家看着心里不痛快,与其那样别别扭扭的,还不如像现在一样逼迫着他入乡随了俗的好。

        几个人正吃肉呢,却尼和代保相携而来,进到茶馆里,两个人看到老朋友,很是高兴,几个人相互寒暄问候之后,干瘪脑袋暗暗想起来刚才给桑周家的水果蔬菜,害怕桑周向两个人炫耀,惹得两个老头对自己有意见,于是在寒暄之后,干瘪脑袋立刻招呼了徒弟,一起把卡车货厢里原本预备给却尼的蔬菜水果,一分作二也分给代保一份,两个老小子看到这些反季节的蔬菜和鲜嫩水灵的水果,喜出望外的,这样的分法正好满足了桑周两口子的心理,桑周似乎看到了明年自家客房落成以后,更加红火的生意,他心里把原本的底线给干瘪脑袋宽出一些,可以把小牛前腿换成小牛后退,生意是生意,可是终归里面还有干瘪脑袋那份偏重的人情和他的广告效应呢!

        所有的人都揣着各自的高兴,今天与桑周的茶馆而言,倘若干瘪脑袋的交换在自己的预想之下,算是得到了一点意外之财了;于却尼来说,在初识干瘪脑袋时候的预想和自己平时的努力,算是有了初步的结果;而干瘪脑袋这次花的本钱,可以说是前期的投资,最起码来年的虫草和新鲜的酥油自己可以得到一些情感价格的部分,这是一个长期的打算和友谊,如此算来自己只有赚而没有赔。大家都是真心的好朋友,也是暗自算计的生意对手,干瘪脑袋在高兴之余向老朋友们介绍了自己的徒弟,干瘪脑袋的徒弟是个面庞粗燥、身形魁梧、言行阻滞、憨厚有礼的一位二十多岁的青海尕娃,每次一到单独和师傅一起走长途的时候,憨憨的小子就会跟着车载DVD一起哼呀哈呀的学唱几句藏歌,在枯燥乏味的长途路上,这个憨徒弟还真是给干瘪脑袋带来了无数的快乐,一般情况下,只要汽车在路上狂吼飞奔,徒弟就会在副驾驶位上或者把着方向盘跟着DVD里的歌唱做伴音合声,干瘪脑袋听不出来徒弟唱的对不对,最起码他唱得很起劲儿,在自己眼里就是最好的了。

        干瘪脑袋端着师傅的架子,对徒弟说:“这几位都是这片草滩上有头有脸的人,今天也介绍你和大家认识认识,你给大家唱一首藏歌,表一表你做朋友的态度,啊!来……来……,干干散散的给大家唱一首歌。”

        “哦莱!哦莱!伊勒,你唱你唱!”却尼很高兴又认识了这个尕娃,可是自己的汉语不十分利索,这样的一句已经表达了他全部的喜悦,桑周担心两个老小子又说点闹笑话的话柄,于是接过却尼的话头赶紧应付着说到:

        “就斯就斯,尕娃,你好好唱吗,我们高高兴兴的听,咱们大家都斯好朋友吗!”

        干瘪脑袋的徒弟明白这是几位老乡用藏普话表达的友好的意思,干瘪脑袋在一旁边吃着肉边用胳膊肘对着徒弟:“赶紧的,赶紧,干干散散的,这些都是师傅的好朋友,给师傅挣个面子,赶紧!快!”

        看着徒弟别别扭扭的在那里磨叽,代保问却尼:“这个伊勒是这个司机的什么人啊?还要给咱们唱歌,这个干瘪脑袋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干瘪脑袋自己说,这个伊勒是他的学生,跟他学开车的,今天他们路过桑周家的茶馆,又和咱们碰上了,还专门给咱们带了蔬菜和水果,人家让自己的学生给咱们唱歌,也是因为高兴呀,在高兴的时间里大家一定要高兴的!对吧!”

        “你说的这个对着呢!”代保眼睛看着盆子里的手抓,拿出来一块儿,一边答应着却尼一边开始用刀子割肉,桑周老婆看到干瘪脑袋的徒弟别别扭扭的,又是挠头又是傻笑的,过来扶到桑周的肩膀上说:

        “这个伊勒是怎么了啊,唱歌个让大家高兴高兴也这么别别扭扭的,要是等他唱出来的话,可能都要到太阳落山了吧!”

        桑周回头看着老婆的大眼睛,笑道:“老婆你说的太对了,与其这样子干干的等到太阳落山,还不如你给大家唱个歌吧,今天是个喜庆高兴的日子,咱们草滩上两个最有威望的老人也来了,最好的朋友也来了,咱们家是主人,说过来还就是老婆你要唱个歌,来为这个高兴的聚会开个头的要了!”

        桑周这样鼓励着一怂恿自己老婆,却尼和代保也高兴的表示赞同,女人一看自己男人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就大大方方的地说:

        “嘚呐,我先给大家唱个小曲,但愿能给你们的聚会增添快乐!”

        于是女人便站起来,左手搭在面颊和耳朵之间,眼睛看着窗外的蓝天,一声:“啊啦……哎……”的嘹亮高音,就把美妙的歌声就撂进了了蓝天和白云之上,桑周老婆接着唱到:

                “我先唱一支太阳的歌,

                客人来了它会金光四射,

                我再唱一支十五的歌,

                在聚会的夜晚它是一盏明亮的灯,

                我要唱的第三支歌,

                是一朵杜鹃花,

                在聚会的时候让人满心欢喜!”

        一曲高歌刚刚落下,却尼和代保高兴的“惹……惹!”的喝彩起来,想当年桑周就是靠着自己一副好嗓子征服了老婆的心,自从结婚以后,这些年里两口子光顾了挣钱养家,一门心思的在凡俗之中来回穿梭,早已忘记了天上云雀的美妙,今天,又听到老婆当年那种高亢嘹亮、欲破九霄的歌声,听着两个老小子的喝彩,桑周心里高兴极了。等桑周老婆的歌声一落地,干瘪脑袋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肉和刀子,瞪着自己的徒弟,有些生气的骂道:

        “唉咦!……你咋就这么个囊松啊你!你看!你看!本来是你唱歌,现在让一个婆娘占了先机,前面让你唱,你磨磨叽叽的,再好了,你再不唱以后就是这个草滩上的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不唱我唱!”

        干瘪脑袋这样骂着徒弟,心里也实在是气得不行,原本他是真要自己唱一首歌,给自己挣点面子,没想到自己的徒弟这时候红着脸,歪歪扭扭的站起来,挠了挠后脑勺说到:

        “呐再……我给大家唱个歌,阿克们不要生气啊,刚才都怪我……”,干瘪脑袋一看,行!还是自己的徒弟,干瘪脑袋的心情来了一个大转弯,他忽然觉得自己前面对徒弟的态度有点过分了,徒弟看着师傅的脸色有些好转,就接着说:

        “我也不太会唱歌,我就唱一个在路上学得藏歌吧!”

        桑周看得出来这个尕娃怎样都唱不出自己老婆的一半来,听徒弟开口说完,他立刻给却尼和代保做了翻译,两个老小子很高心,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邂逅了老朋友,有新鲜蔬菜水果赠送,还有桑周家的手抓羊肉白吃,因为聚会、因为高兴、因为友情大家才会在饭桌上助兴唱歌,这样的快乐时光大概也就只能在别人家孩子结婚、县上的县庆什么的才能碰的上,而现在的过年也不会有这样的热闹,现在好多人家过年的时候不是去朝拜,就是到州上或者外地去了,这样的热闹场景已经很久没有碰上了。干瘪脑袋的徒弟学着桑周老婆的眼神,侧脸向窗外看着,憋红了脸开始他的演唱:

                “虾得冲冲盖帽……雪菜阿拉约当……

                特让将来不捉……理塘高来噗永……

                啊……啊……啊……

                特让将来不捉……理塘高来噗永……”

        干瘪脑袋的徒弟唱着,但是他一口极不准确的藏语词汇,让却尼和代保听得莫名其妙,两个人听得面面相觑,只是干瘪脑袋徒弟唱的旋律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两人正在暗自猜测,却听到桑周在旁边和他老婆“噗”一下笑起来,却尼赶紧问桑周:

        “这个伊勒唱的是什么啊?”

        桑周努力止住笑,回答道:“这个伊勒唱的是仓央嘉措的道歌《洁白的仙鹤》!”,说完顺嘴桑周又给却尼小声的哼唱了两句。

        “哦……原来是这样的!”听桑周解释完,两个老小子也开始笑起来,代保甚至故意模仿起干瘪脑袋的徒弟来:

                “虾得冲冲盖帽……

                雪菜阿拉约当……,

                这小子是这样唱的,哈哈哈哈!……”

        干瘪脑袋并没有听出代保的嘲讽,当他看到几个人因为徒弟的歌唱开始笑起来的时候,他知道肯定是歌词发音有错误,但是即使有了这样的小错误,仍然不会妨碍到这次愉快的聚会,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把友谊和快乐凝聚到一起的一个媒介,而自己的徒弟因为词汇发音的错误,让几位朋友发出来没有任何杂念的笑声,这是他所求之不得的,这样子的话,以后自己经常带着徒弟和几个人做交易,就会把友谊和生意做得更加牢靠了。徒弟唱完一首歌曲,尴尬地看着快要被笑呛死的几位老乡,也努力的挤了挤笑容,他坐下来问师傅:“师傅,我是不是唱的一点都不好啊?”

        “好得很,唱歌么,要不唱的让人敬佩,要不唱的让人高兴,咱们又不是歌唱家,今天聚会,只要唱的让人高兴起来就行了,没有好坏的分别,哪怕就是给大家献个丑都行,就像是说相声演小品一样,大家笑了才好呢!”

        师傅的定心丸,让徒弟脸上的尴尬缓解了很多,也激起了这个懵懂年轻人的唱歌的欲望,等师傅的几位朋友笑得差不多了,他又自告奋勇的唱了几首汉语的藏歌,那些美丽的旋律获得了几个人的赞美。

        等唱歌到了一个阶段,干瘪脑袋想起来却尼那时候给他打电话,让他帮忙给代保一家人买火车票去成都,然后去峨眉山朝拜观光的事情,就问却尼:

        “阿克却尼,今年你让我给阿克代保家帮忙,成都去说着,阿门阿克代保给我哈电话个也没有来呗?”

        “啊?!”却尼没想到自己给代保帮忙他却没有领情,他转头问又沉浸在手抓上的代保:

        “阿莱?……代保!”

        “哦,什么事情?”在手抓跟前,代保觉得聊天还没那么重要。

        “你们家要去朗钦绛日朝拜的时候,我给你的电话号码,你没有给这个汉民打电话吗?”

        “哦莱,没有打啊!”代保认真的剔着骨头上的肉,并没有抬头看却尼。

        “你怎么没有打电话啊?”

        “我觉得,为了这个么个小事情找人家,是个挺麻烦的事情,所以最后决定不给他打电话麻烦他了。”代保又换了一块儿带脊骨的肋巴,继续满足着心里饕餮的欲望。

        “啊哉,你这个人啊!……”

        “啊?有什么不妥当的吗?”一听却尼这样埋怨的语气,代保终于抬了抬头,有点惊讶的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的却尼。

        “唉!在算了,再说也没什么关系了。”

        却尼现在也有点责怪自己,当时应该给代保把话说清楚,弄到现在自己面对干瘪脑袋司机的时候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他转过来却不能用准确的汉语给干瘪脑袋解释清楚,只好泛泛地说:

        “再!怕冇有……怕冇有!”

        干瘪脑袋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但是他也知道却尼的汉语实在不能表达好太复杂的汉语内容,听到这样简短概括的回答,便不好再追问究底。

        桑周看在眼里,他也有个请求想让干瘪脑袋帮助自己,只是两个老小子坐在这里,很多话还是不方便讲出来,他一直在犹豫怎样给干瘪脑袋说说,可是怎样才能错开却尼和代保呢?桑周老婆看出桑周心里憋着一点不方便讲的事情,于是走到大烤箱边上,开始捅火架炉子,架好火她提起放大煤的大铁通,向桑周说到:

        “桑宝,来给我帮忙吧,煤桶里的煤都没有了,咱们俩去提一桶来吧!”

        十几年来的朝夕相处,两个人的心早已经默契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桑周一边起身一边给几个人招呼道:

        “你们几个人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又给干瘪脑袋和徒弟说到:“司付两个好好吃啊,家里一样的坐啊,我出去一挂!一下子就回来。”

        和老婆走到煤房里,女人一边敲砸着大煤,一边问桑周:“你是不是在想,咱们家今年冬天也去哪里朝拜去?”

        “嗯,我就想着怎么和干瘪脑袋司机说这个事情。”

        “咱们出去朝拜,给他说什么啊?”

        “我在电视上看得到的,说是拉萨通火车了,我想今年等孩子们放了寒假,带上老人一起,全家到拉萨去朝拜,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火车票怎么买,再一个,咱们家到了西宁,也像代保家一样闹上一堆笑话,又没有走成,那样的话不是白花钱了吗!”

        “你的意思是让他帮忙买火车票?那回来的时候怎么办?”

        “到了西宁我认真的跟他学习学习怎样买票,那应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吧。”

        “那你怎么不和他说啊?”

        “旁边不是坐着却尼和代保吗,我觉得有点碍面子呀。”

        “那个又怎么了,你又不是在做对不起他俩的事情,再说大家都是朋友,互相帮个忙也没有什么,没关系,你一会儿回去了,直接给那个汉民问。”

        “哦呀!”

        两口子商量好,一起抬着煤桶回到茶馆里,代保正在却尼的辅助下,跟着干瘪脑袋在学习汉语,他的发音逗得三个人一阵一阵的笑着,都没有注意到两口子回来。

        放好煤桶,桑周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女人擦拭好烤箱上的灰土,就过来给所有的人倒茶添水,顺便就给自己男人给了一个眼神,桑周会意,等四个人学说汉语和藏语的事情略微缓和了一点,他就当着却尼和代保的面直接对干瘪脑袋说:

        “啊……司付,我你一个似情有来,你我哈也忙个帮吧!”

        干瘪脑袋还在刚才学说藏语的快乐里意犹未尽呢,听桑周说有事情要自己帮忙,就赶紧回答道:

        “啊,老板,你说,是什么事情,能帮上的我一定帮忙。”

        桑周担心的看了一下却尼会不会投过来嫉妒的眼光,便不再让眼睛往他那里游动,他低下头,手指在茶几上滴落的一点茶水上来回划动着,嘴里哼哈了一小会儿,最后终于说到:

        “今年过年的似候,我们想着莱,拉萨哈去一趟吧说,再……我西宁到了哈火车票买不来呀,你我哈一个忙帮的要来!”

        “啊!就这个事情啊,绝对没有问题,现在咱俩就把电话号码存上,来来……”干瘪脑袋一刻也不放松的要过桑周的电话,飞快的在桑周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号码,等自己的电话彩铃想起来以后,就把桑周的号码储存起来,然后又指点桑周把自己的号码也储存起来,这样一下子桑周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下来,他不由自主的抬眼看看却尼,没想到却尼端着茶碗向代保说到:

        “喏,见了没有,有时间让你家的儿子也学着说点汉语,嘚扪呐,像上次一样,全家到了西宁连火车票也没有买上,本来可以舒舒服服的出去转转,结果啥也没有办好,好点的东西也没有买上,你看看人家桑周,用汉语和这个汉民交流都没有太大的问题,这样子多好,你看呐?”

        代保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眼看着桑周和干瘪脑袋毫无障碍的交流着,心里很是羡慕,他不住的点着头回答说:“哦莱!哦莱!”

        桑周老婆看到桑周和干瘪脑袋交流顺利,对方又愿意帮忙买火车票,但是为了平复桑周假想中却尼的不平,立刻站起来给却尼和代保换掉茶碗里原来的凉茶,倒上新鲜滚烫的新奶茶,笑着向两位长辈说:

        “家里的老人今年听说却尼全家去了朗钦绛日去朝拜,老人们羡慕得不行,把我俩说了好多次。我俩也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带上老人和孩子,去拉萨朝拜,但是也不知道却尼手里有这个汉民的电话号码,心里想要去朝拜也比较困难,也不知道找谁帮忙买火车票,在就一直这样悄悄的放下了,今天一看见这个干瘪的汉民,才想起来应该央求他帮忙买火车票,现在拖家带口的出趟远门真是太困难了!”

        “哦莱!电视里看的话,城市里确实人多,就像是到了蚂蚁窝里一样,我又不懂汉字,心里想这样冒冒失失的去的话,闹上一堆笑话也没有意思了。”桑周很顺利的接过老婆的话头,他要是再不接过话头,那样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就会变成却尼嘴里美妙的段子了,接着他讲了自己大概的想法:

        “我在电视上看到,现在可以坐着火车到拉萨,带上老人的话,路上老人和孩子就不用挨冻受累饿又挨饿的,坐着火车可以舒舒服服的去拉萨,等朝拜完了又可以舒舒服服的坐上火车回来,一路上还可以看看沿路上的风景,我觉得老人这样舒舒服服的去了,又这样舒舒服服的回来,这样子是最好的了。”

        听桑周概述了自己的初步想法,却尼觉得桑周这种想法非常好,从自身来讲,上了年纪的人不再餐风露宿的去朝拜,确实是一件好事,能够这样去拉萨朝拜的话,应该说也是老年人在现世里的福德报应,却尼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嗯!你说的就非常的对啊,桑周……现在生活好了,条件也好了,谁家都花得起那点钱,就应该那样,坐上火车出去转转,到该朝拜的地方朝拜朝拜,让家里的老人也在城市里看看这辈子没有见过的,尝尝从来没有吃过的,住一住那些漂亮舒服的旅馆,在老人们还没有倒下(暗指老年人去世)之前享享福,哦呀!桑周,你们两口子想的确实很好。”

        桑周受到最高荣誉的赞扬,他的心把无数的喜悦全部带进了他的眼睛,桑周撮着鼻子,高兴的快要把所有的欢笑都释放出来:

        “我一直这样子想着,但是就担心一件事情,害怕出问题。”

        “你一个年轻人,又这样的聪明,会做买卖又会说汉话,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担心啊?”却尼很赞同桑周的计划,但是看到桑周还有畏难的事情,他觉得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噷!……”桑周看到却尼的表情,心里有点犹豫,担心说出来会让却尼连损带挖苦的给埋汰一顿,可是前言已经铺出去了,后语怎么能够不再跟出去呢,桑周硬着头皮说出来自己的担心:

        “我担心的是到了西宁,到哪里去买火车票啊?没有火车票就坐不上火车了!”,桑周说完,就不由自主的往代保那里瞟了一眼,没想到代保却撅着嘴吧正聚精会神的在那里吃肉呢。

        却尼听到桑周的担心,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本想趁机埋汰一下代保,可是一抬眼刚好看见干瘪脑袋和他徒弟,却尼眼睛闪出来亮光:“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担心,你看,老师就坐在眼前呢,你把你的这些想法给嚓客家说说,这位汉族朋友可是会真心真意的帮忙的,别学这个大鼻子。”,却尼往代保那里努了努嘴,代保还在一如既往的专心吃着肉,他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千万不能接别人的话茬,否则损他的不止一个人。

        桑周终于把老婆多出去的那个话题又扯了回来,他转过头去,继续和干瘪脑袋交流道:

        “那……司付,嘚咯,我西宁到了哈,我的汽车你们家放的话啯吧(藏语:主意,办法)唉吆?”

        “啯吧吆,啯吧吆,啯吧吆得很呐!”

        “嘚呐,我你哈还一个麻烦的有嘞!”

        “唔?没关系,你西宁到了哈,想撒个我麻烦的要的话,直接给我说就行了,我一定好好你哈忙帮给,你放心。”

        “我西宁到了哈,你我哈火车票买的办法,给我教一教吧!咔灼!”

        干瘪脑袋听桑周说的那样真诚,就像一个渴望学习的孩子那样,看着桑周真诚的表情,干瘪脑袋不由得坐直身体回答说:

        “帮这么小的一个忙,咔灼不要,咱们都是朋友吗,这么个不帮召,帮的要嘞。……哦,对啦,你们全家的身份证都带上的要嘞,谁的身份证没有的话,那个人哪里有走不了,知道包?身份证一定要带上啊,忘掉了说的话,乡长、县长有的话也忙帮不上,啯嗒(藏语:懂了吗)!”

        “哦呀,啯嗒!啯嗒!”桑周知道干瘪脑袋最后交代的这句话,一定很重要,要不然怎么连县长也会帮不上忙呢,不带身份证一定很严重,他把这句话牢牢的记在心里了,同时交代老婆也务必仔细记在心里,免得到时候忘了。

        这样子初步实施了两口子的计划之后,桑周老婆接下来担心的事情是,家里存放的那些华丽的藏服,珊瑚、珀西、绿松石首饰还有那些许的金银首饰,还有几本存折!该怎么办啊,总不能大包小包的全部带着上路吧,这些事情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会更招贼惦记。但是桑周所担心的却是,房子里进了贼,如果把家里偷个精光,这宽阔的荒草滩上,就算邻居们察觉到了赶到家里,那些个贼也早已跑远了。早已习惯了万事都和老婆商量的桑周,这个时候也是把担心埋在心里,只想耐心的等着客人们走了,两口子才好详细的计划和安排。 

        虽然两口子都把心里话暗暗的埋起来,但是仍然没有躲过却尼的眼睛,毕竟今年他也带着全家去朗钦绛日朝拜过,有过一些同样的担忧和顾虑,他知道人在最需要别人尤其是亲戚和朋友的帮助的时候,很多话讲出来是很不方便的,作为朋友,作为这片草滩上最有威望和有脸面的老人,他觉得应当给予两口子应当的帮助:

        “桑周,看你的脸,心里有什么想要说的吧,是不是还有点不好说出来啊?”

        “没有,没有。”桑周的心里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心里的一点担心让却尼给看出来了。

        “好啦,别装了。”却尼看了一眼还在忙活吃肉的大鼻子代保,抬头对桑周两口子说:

        “你们忘了,今年我家也去朝拜了,走的时候我和我老婆也是很担心自己家的安全,担心家里的所有家具、细软还有藏服、首饰,还有圈里的牛羊,担心我们走了以后,万一贼钻到家里了偷个精光,那我们这趟出去实在就划不来了,再你看,现在你们家也计划着要去拉萨朝拜,我相信你们两口子也有我家当时的担心吧!”却尼说着,端起奶茶喝起来,等着两口子的反应。

        桑周两口子惊得相互看了一眼,桑周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却尼的关心和问话,他正考虑的时候,桑周老婆居然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哦呀,就是啊,我俩就是担心这些事情,给你们说吧不好开口,不说吧,房子、家、首饰还有存折都没地方安置,实在是个头疼的事情。”

        “嘚唉!……你们就不用担心啊,你们要是愿意听我说几句话的话,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俩看怎么样?”

        “呀,却尼,你说吧,我俩愿意听你给我们出主意,对吧桑周。”

        “惹呀,再你说吧却尼!”桑周两口子看却尼愿意给他俩出主意想办法,自然高兴,再说这个草滩滩上也就他们几家人,能指望上的也就是这些邻居和朋友了。

        却尼看两口子确实愿意听自己为他们出主意想办法,于是就认真的给两口子说:“你们俩啊,把你们家里值钱的宝贝啊、首饰啊用手机全部拍成照片,打好包,放在你们家里只有你俩知道的地方,藏起来,打好记号,这样妥善藏好之后,给我打电话,在你们家出发的当天,我带上我老婆和小丫头住到你们家里,帮你们看好房子,一直到你们全家从拉萨回来,如果家里有任何一点损失或者丢失,我却尼全部负责给你家赔给,你俩商量一下,过几天告诉我,如果你俩还有更好的办法,那最好了。你们俩个看!”

        却尼的一番话,说的两口子感觉象太阳照进了心里,心里一下亮堂起来,女人看了一眼桑周,对却尼回答说:

        “那等一小会儿吧,我和桑周商量一下。”

        说完就叫着桑周穿过厨房回到自己家的卧室里去了,两口子商量起事情来快捷又简单,很快两个人就满面笑容的回到茶馆,桑周老婆很殷勤的对却尼说:“就按照你的办法吧,我俩觉得那样子是最好了。”,却尼自觉地担负起帮桑周两口子照看房子的责任,他相信自己的威望就是在这样细小的事情当中建立起来的,他笑起来,自豪的看了一眼还在一边沉闷发呆的代保,这老小子实在就是上天给他安排的好配角,每次都是代保在人前这样迟钝和沉闷的做派,让人们坚信他却尼的智慧和老成。

        干瘪脑袋看着却尼和桑周两口子,在什么事情上大概也是商量的差不多了,自己的憨徒弟也基本上吃饱喝足,天色已将近过了午时,他便从肉盆子里挑了几块好肉,又往随身带的保温瓶里到满奶茶,招呼着徒弟准备出发,桑周一看干瘪脑袋要走,赶紧过来拦住:

        “阿莱,司付走了吗?”

        “啊就是,再坐的时间也长了,饭也吃好了,再走吧,再不走的话,天黑了以后瞌睡的不行。”

        “嘚呐?!”这样忽然要离开,弄得桑周有点发懵,多少应当先给点交换的东西,不能让人家这样空着手走,桑周拦住干瘪脑袋,回头对老婆说:“煮好的羊肉还有没有,快去拿过来,给嚓客家两个人路上吃。”,桑周老婆“哦呀”一身答应,已经旋进厨房,厨房的门帘还没有完全落停,女人就已经端出来一盆子熟羊肉。

        干瘪脑袋一看赶紧打开随身的背包说:“不要了,不要了,你看我已经拿了几块肉了,你们别这样子客气,不要!不要了!”

        桑周和老婆,还有却尼一起很恳切的说:“怕冇有,拿上吗路上吃,我们藏民话讲究的说得有嘞:路上吃的要嘞!”,几个人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干瘪脑袋只好妥协:

        “那好,那好,我拿上几块儿,多的真的拿不上,下次来了哈咱们再好好的一起坐呗,哦呀,希格咔灼,咔灼。”

        这样推让之后,大家都算是尽到了情谊,干瘪脑袋发车之前又再一次给桑周交代买火车票要带身份证的事情,两口子高兴的答应着。最后,四个人在午后阳光下发着白光的、耀眼的银装的雪滩滩上,看着干瘪脑袋的大卡车摇晃着上了柏油路,看着远去的卡车,桑周似乎已经看到自己领着全家坐在火车上,快乐的向着圣地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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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2阅读 66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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