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坝丁真短篇小说:风声

本站原创 夏坝丁真 2021-12-03发布



        拉姆和杨建又吵架了。

        酣睡中醒来的十岁男孩揉着惺忪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父母,又用力拉起被褥捂住头部再次酣睡。

        窗外皓月皎洁地悬挂在夜空,微风轻轻地煽动着初秋的夜幕,仿佛在弹奏天地之忧伤。微弱的灯光渐渐退怯于每一扇窗户。

        杨建用右手用力敲打着餐桌骂:“不要脸的女人。如果当初不是我娶了你,搞不好早就当尼姑了。”

        “是啊!是我当初瞎了眼,轻而易举嫁给你这个外来的穷小子。”

        “哈哈哈,穷小子。如果不是老子,有你今天的一切吗?”

        “所有的幸福不是用物质来衡量的。”

        “哪你要什么幸福?难不成跟你的情人勾搭就是最大地幸福吗?”

        听到这句话,拉姆哭得更加地伤心欲绝。双手合十,跪地自言:“人在做,天在看。祈愿三宝,让他不得好死。”

        杨建听到“死”字,仿佛着了魔一样。顺手抓起身边的碗盘扔向拉姆。拉姆就像惊呆的小鹿抱头哭泣。杨建更加肆无忌惮,跑过去抓起拉姆的发辫硬拉。拉姆没有还手之力,哭得更加的悲凉可泣。十岁的男孩听见母亲的哭泣,便立即起床,上前推了一下父亲。

        杨建愤怒着骂:“小兔崽子,你敢对我动手。今天非揍死你不可。”

        儿子围着柱子躲,杨建在后面追,就像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屋里几只飞翔的苍蝇也突然停止了呼吸。拉姆撕心裂肺地祈求:“别打孩子。你就打我吧!”

        杨建转身对着拉姆的腹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十岁的杨强听见母亲地惨叫,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直冲而上。急匆匆跑到灶台边抓起一把小刀,毫无畏惧地刺向了父亲的臀部。

        杨建“哇哇……”地叫着,右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臀部。看见手掌被鲜血染红,当场带着哭腔昏倒了。

        拉姆大声说:“快去叫村支书。”

        杨强手握小刀吓傻了。刀尖上还滴着血。

        “愣着干嘛!赶快去。”

        自己匍匐着身子靠近杨建,耳边不停地喊:“老公,你别吓唬我。”

        杨强一路狂奔着,此刻多想有双能飞翔的翅膀。十余分钟后,终于气喘吁吁地敲打起村支书家的大门。院内牛犊大小的藏獒开始狂叫起来,微弱的灯光映照着羞涩的窗户。

        村支书着急忙慌地跑出大门问:“咋啦?杨强。”

        杨强语无伦次地讲述着。村支书听到一半,便拿出手机给邻里的男人们打电话。不一会儿,十几个男人抬着杨建装进了面包车,赶往村卫生室。

        初秋多情的风儿,在车窗外“嗡嗡”地歌唱,好像世间的恩爱情仇不会影响它的欢愉之心。村卫生室的医生们看到伤情后,便纷纷摇头。大家又着急忙慌地赶往县医院。娇小的面包车拼命地在柏油路面上疾驰,似乎闻到了生命燃尽的味道。

        三五个女人抬起爬在地板上的拉姆,轻轻放在了床上。拉姆一直请求她们从经堂的佛龛上取下加持圣物,在取暖器的炉台上煨烧。自己嘴上不停地默诵着什么。

        “我们以为跟以前一样,只是吵吵而已。谁知闹得这么严重。”三五个妇女相互对视着,眼眶里流动着复杂的伤感。杨强直直地紧贴在中柱上静默无语。



        1989年,杨建离开生养自己的老家,独自一人来到了热龙村。村民们看到柔弱的身板和无望的眼神,便找他上门做屋内装修工程。当年的杨建为人低调善良,说话文明礼貌。村寨人都尊称“杨师傅。”

        一年后,拉姆家也邀请他上门安装木地板。杨建嘴很甜,手艺精湛,手脚勤快。遇上农忙时节,杨建为全家人煮饭烧菜,还非常懂得节约食材。拉姆共有三个姐姐。二姐和三姐出嫁时,父亲答应给男方家牛羊、被褥、铜制水缸、金银饰品和毛料衣装等,折合人民币高达十八万余元。父亲仓促地决定,让家中最小的拉姆一直只好待嫁。

        拉姆天生丽质,性格开朗,被村寨人誉为“仙女”。村中老人们常说:“如果拉姆家境好点,上嫁给皇帝也不为过。”

        有时候,家中的父母会无缘无故地争吵起来,但每次母亲愤怒地说:“当初生完两个孩子,我就应该当机立断地砍掉你的家伙。”

        这时,父亲是沉默的,不敢有半点出声,双眼直直盯着岁月爬满的梁柱。

        杨建在拉姆家整整呆了三个月。拉姆的父亲每次有些醉意时,总爱说:“杨师傅人的确不错。”

        “闭嘴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难道不行吗?”

        “亏你还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我也是为孩子着急吗?”

        “杨师傅人再不错,也是汉族人。”

        “汉族人咋啦?!”

        “人家是嫁高不嫁低。你倒好,还想把自己的亲身女儿嫁给一个外来人。”

        “杨师傅手艺好,会挣钱,会照顾人。”

        “就凭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我都无法接受。”

        拉姆的父亲没继续说什么,而拉姆的母亲情绪越来越激动。

        地板安装结束的那晚,拉姆的父亲请杨建喝自酿的青稞酒,也顺便计算了一下工钱。

        杨建再三对拉姆的父亲说:“我异地他乡能遇上二老真是上辈子积的德。你们家也不容易,工钱先赊账,慢慢还。”

        “这样不好,我们藏族没有赊账的习惯。”

        “那意思是今后我不能来家做客啦!”

        “没有,没有,随时欢迎。这里便是你的家。”

        “那就对了。一家人不需要那么客气。二老说呢?”

        “真是懂事的孩子。”

        拉姆和母亲等人围着土灶吃饭,顺耳听见了杨建和丈夫的谈话。这时,拉姆母亲说:“老头子,别让青稞酒骑着你走喔!”杨建用迷糊的眼神看着拉姆的母亲,耳边听着迷糊的对话。微弱的灯光有些无奈地映照着整个厨房,刚安装的地板此时显得特别的耀眼。



        从人民公社走过的村寨,又到了一年播种的季节。勤劳的热龙村人对土地就像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样,给予了所有的希望和爱恋。民改时期,全村除了三户被批斗的地主外,都是贫下中农。大部分人连做梦都没想过:终有一天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拉姆家分配的两亩地是全村最肥沃的地块,也是解放前,村中最富贵之家的良地。拉姆的父母此生最值得骄傲的是抽签那天的手气。拉姆父亲稍有醉意时,常爱说:“地色家曾经再风光又怎样?再不高兴又怎样?”这番醉话一出口,又会被拉姆的母亲当场训斥。拉姆心里觉得,母亲是最伟大的女人,更是最有智慧和魄力的女人。父亲再怎么样,终究还是会服从于母亲。

        时间是非常奇妙的,不会因为特殊而停止流动。拉姆的身体在村寨几次播种和收割中,开始丰满起来。胸部、臀部掩饰不住年龄蛮长后的发育。村里有些好色的男人们开始议论:就凭拉姆的身体,绝对是最好的地块。

        也许拉姆很想淡忘和掩饰自己情窦初开的骚动,但世间谁又能掩饰呢?坝坝电影开始复苏了村寨人寂寞的夜生活。年轻人找到了夜间走出家门的合理理由,甚至有些老年人也开始走出家门。拉姆也像其他人那样,每到傍晚时分,就会来到人民公社时期废弃的打场。屁股下面垫块事前准备好的纸箱片,等待着开映。年轻的小伙子们从起初单纯地看电影,慢慢被身边女人的味道激发了体内隐藏的激素。开始在众人中,就像小鸟觅食一样寻找着自己心中的异性。

        拉姆出众的长相和恬静的表情,自然招来了很多男生地靠近,就像花粉上贪婪的蜜蜂。随着时间地流动,邻村一位帅气的男生悄悄走进了拉姆的心房。每晚两人静静地靠坐在一起,两只手悄悄地紧握着,仿佛在感受对方心跳的美妙。有些时候,相互还会悄悄递些藏梨干片和麦子炒熟的食物,偶尔双眼久久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淡忘了身处公众场合的现实。

        也许两人都误认为夜色和荧幕自然会遮挡他俩的举动,但所有的开始,又怎能在时间的皱褶间隐藏无声?村寨的风儿会肆无忌惮地编制成诸多版本四处传声,希望能为传统的村寨讲述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

        有次,拉姆的母亲跟村中好伴们聊天时,无意间听到了风儿地讲述。回到家,母亲大发雷霆,指着拉姆的鼻梁谩骂:“不要脸的小情种,你已经丢尽了全家人的脸。”

        拉姆埋着头沉默无语。家中的父亲脸色极其难堪地离开了,也没有一句开劝的话。大姐一直拉着母亲求饶。

        拉姆的母亲愤怒地说:“人应该生时洁白如玉,后时白骨遗世。你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呢?”

        拉姆心里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想一五一十地起身辩解,但母亲的愤怒已经不允许她有任何的发声。听说后来还用木棍暴打了一顿。

        事后,拉姆的母亲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名节高于生命,不可让自己的女儿败于名节,终于非议。

        第二天,召集所有直系亲属前来商议向男方家提亲之事,还找来了媒人。所有直系亲戚承诺:只要男方家愿意接纳这门亲事,不管多少嫁妆,都由亲戚们众筹。

        媒人带着拉姆家人的委托,前往邻村。巧舌如簧的媒人跨过男方家门槛,准备张口赘述拉姆家人的委托时,男方父亲冷笑着说:“农奴的后人都敢上门来提亲,这简直是什么时代啊!至于拉姆与他家儿子私下交往之事,应该是拉姆此生的福报,不需要作任何交代和承诺。

        媒人满腹怒气地回到了拉姆家。逐字逐句向拉姆的父母反馈了男方家的回话。嘴里自言:“难道农奴的后代不是人?!”便一口茶也没喝匆匆离开了。

        那天傍晚,听完委托媒人地回话。母亲按着胸口回屋躺下了。父亲的脸颊也异常的怪诞。从此,拉姆再没有出现在打场的人群中。



        每隔一段时间,杨建就会提着两瓶江津白酒前来拉姆家看望。最高兴的是家中的父亲,每次都非常地热情,嘴里还时不时喊:“尼布(儿子)。”

        母亲经常会鄙视父亲的表现,但自从拉姆的故事发生后,杨建第一次进家门,母亲的态度也变了。除了请坐外,亲自围着灶台忙碌。

        那晚,拉姆的父亲和杨建边喝酒,边聊天坐到了半夜。

        其实拉姆和那位帅气男生除了握过手,没有发生过其他任何事情。拉姆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是被村寨的风儿害惨了。自从那以后,拉姆既对村寨的风声恨之入骨,又害怕被风声听见。

        临睡前,拉姆的父亲问:“杨师傅,你觉得我家小女如何?”

        “人美,善良,勤快。”

        “假如你俩在一起,你愿意吗?”

        “叔,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让她吃最好的,穿最贵的,听最美的语言。”

        “哈哈哈……”

        “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你敢发誓吗?”

        “我敢!”

        拉姆的父亲起身拍拍杨建的肩坎说:“不早了,睡觉吧!”

        杨建望着灶膛内紫色的星火,久久没有回过神。

        这是杨建多次上门来看望两位二老的第一次留宿,也是最兴奋却不知所措的夜晚。

        窗外微风吹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漆黑的房间内唯有自己的双眼和心儿是醒着的。

        第二天清晨,杨建吃过早饭准备离开。拉姆的父亲说:“杨师傅,我去送送你。”

        “叔,不需要呀!”

        拉姆的父亲搭着杨建的肩坎送到了大门外。这时,杨建鼓足所有的勇气问:“叔,昨夜的事。”语气吞吞吐吐。拉姆的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让昨夜之事沉睡于酒坛。”说完便转身进了门。

        杨建转身望着大门,就像望见了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心里想,拉姆的父亲能再多说几句,哪怕是陪自己站会儿也是一种幸福。

        拉姆的父亲送完杨建盘腿坐上卡垫喊:“老婆子,你过来下。”拉姆的母亲依偎在老头子的大腿边,就像乖巧听话的孩子,问:“杨建啥意思?”

        “放心吧!我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快说!”

        “好好……你别生气嘛!那小子刚才还在问呢?”

        “问啥?”

        “问昨晚谈的话是否属实。”

        “你咋回答的?”

        “不告诉你。反正,你老公回答得很有水平。”

        “吹吧!这辈子你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吹。”

        拉姆的父亲有些不悦,就像没有得到赞赏的无辜小孩,准备说些什么,却被老伴立马阴沉下来的表情堵住了。



        自离开了拉姆家,杨建突然发觉时间走得太慢太慢,几乎要融化掉自己的坚强,还有那颗不争气的心。大概十几余天后,杨建还是故技重施地提着两瓶江津白酒再次推开拉姆家的门,瞬间感觉门板好重好重。村寨的风儿开始嘲笑起晨曦中的杨建。

        推开熟悉而陌生的大门,拉姆的父亲正在院坝内喂几头小牛犊。大妈在一旁晒太阳编制牛毛。大叔准备说什么又没说,还是弯腰继续喂牛犊。大妈惬意地问:“小杨,咋没干活呢?”

        “有些不舒服就休息了,就顺便过来看望二老。”

        “得了啥病?”

        “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心病难治,还是早点去就诊。”

        “不用,过段就会好。”

        “既然你这么说,大妈就放心了。快点过来坐。”

        拉姆的父亲远远望着,也没有靠过来。其实杨建是最害怕跟拉姆的母亲聊天,觉得大妈的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气质总是压制着自己的正常表述。

        拉姆的母亲继续编制着手上的牛毛,嘴上默诵着六字真言。杨建在一旁扣动着脑袋,更不知说些什么好。此刻,清晨的空气几乎要在杨建的呼吸间停止,手上刚拾起的小木棍摩擦得有些光亮。这时,拉姆背着口袋,推门而进。杨建就像看见了曙光般起身跑过去,卸下拉姆背上的口袋背上了楼。

        随后,拉姆的父亲也上楼了。悄悄抓住杨建的手说:“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这让杨建有些舒缓,便走到拉姆母亲跟前说:“尊敬的大妈,如果你愿意把拉姆嫁给我。我让她穿最贵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听最美的话。”

        “孩子。灶灰上绘图,大妈是不会信的。”

        “句句都是真话。”

        “拿什么来证明?”

        “我可以发誓。”

        “没有信仰之人的发誓有用吗?”

        这时,拉姆的父亲靠过来说:“小杨,说说你一年的收入吧!”

        “喔!好的。”

        “别说了,大妈又不是财迷!”拉姆的母亲表情非常复杂。一旁的拉姆脸颊开始潮红,便起身离开了。

        杨建个头不高,长相一般。在村寨已经呆了很长时间,可身上那股气味始终还在,村寨人称为“汉味(汉族人的体味)”。有些妇女说:“如果要跟杨建睡一张床。先不说长相,就那股味道都无法接受。”拉姆却认为,婚姻只是换种方式的生活。而父母恩情比天大,不孝才是最大的罪孽。于是,接纳了父母地安排,包括心里都没有一丝的委屈和怨言。

        杨建离开时,拉姆的母亲说:“早点把你的父母喊过来。”这句话就像一闪电光,让杨建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家人是否敢进藏来商议,便立马点头应诺。回到打工驻地,急忙找来纸和笔,开始给家人写信。

        他很想把自己满心的喜悦和兴奋都装进字里行间,可颤抖的笔尖下跳不出想要的字句。一坨坨揉碎的信笺纸散落一地,雇主家的老阿婆非常不理解地自言自语:“这个汉木匠脑子不会出了啥问题吧?”

        三天后,终于写完了寄往家中的信——一份承载着喜悦、兴奋、忘我的家书。一个月后,杨建的父母收到了儿子寄来的信。心里既是欢喜,又是纠结。当晚,喊来了三个女儿和她们的老公,一起商议进藏之事。大家脑海里始终摆脱不了,村里人的描述,藏区是野蛮之地。藏人会吃人肉,喝人血,抢靓女。家庭会议持续了很久。最终杨建的父亲决定带着两个女婿一起进藏商议婚事。

        三个人一路上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害怕说错话或说重话而招来横祸。客运车像蠕虫一样艰难地爬行在二郎山蜿蜒蛇形般的山路,车尾尘土滚滚。杨建父亲深沉的隔窗望着,就像一位哲人。当翻过二郎山,开始下坡时,车窗外的风景突然骤变,远处山顶的积雪,晴朗的天空,茂密的森林,让杨建的父亲忍不住兴奋得直叫起来。一车人呆呆地望着,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边两个女婿硬拉着岳父,又不敢说重话。车内年轻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还有人小声说:“老年人就爱这样。”这时,一位藏族老者说:“年轻人,别鄙视老者。终有一天你也会有那么一天。”车内气氛一度凝重起来。

        三天后,三人到达了热龙村所在县城。当天下午杨建带着父亲等人走进了拉姆家。大门外直系亲属和拉姆的家人手捧洁白的哈达正在恭候,还有银碗里的青稞酒。杨建的父亲感动得流出了喜悦的眼泪。

        婚事商议结束后,杨建的父亲撕开厚实的棉衣,从棉絮中间掏出了一对金耳环、一个银手镯和一个玉手镯,小心翼翼交到了拉姆手上。拉姆的父亲拍着杨建父亲的肩坎哈哈大笑起来,还说:“胆小鬼,自己的财物有必要这样隐藏吗?”

        “老哥,我们害怕被人抢劫。”

        “抢劫,和平社会谁敢抢劫?!再说藏区全民信教,不会做卑贱下流与违法之事。”

        “的确,这次进藏才知道,藏区并非像传言中那样。”

        “啥传言?”

        “没啥……”



        村寨人听说杨建与拉姆订婚之事,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议论,拉姆已经算是高龄妇女,能与杨师傅结婚已经很不错了;有人议论,嫁给一个打工的汉人,还不如跳河自尽算了;有人议论,听说汉族男人对老婆特别疼爱;有人议论,两人坐无椅,睡无床,今后的日子肯定很苦……

        其实当年结婚时,拉姆才21岁,正是花季少女的年龄,但村寨年轻人几乎在18岁之前就结婚了。婚礼办得非常简单,男女双方共20人左右。既没有汉地的流程,又没有村寨的仪式。中午用猪肉炖了一锅汤,外加花生米和青稞酒。杨建的父亲和拉姆的父亲聊得很开心。两位老人从解放前的旧社会聊到了人民公社,从家庭承包制聊到了改革开放。他们的脸颊飞扬着如阳般的幸福。

        拉姆缠在母亲身边,杨建傻傻地坐在靠窗处。拉姆的母亲说:“你又不是小孩,过去跟小杨聊聊。”

        “聊啥?”

        “聊啥,我咋知道?”

        杨建的眼神一直期待拉姆能坐过来聊聊。夜幕在拉姆家的窗台悄悄降临。杨建的父亲建议把两位新人送入洞房。听到这句话,拉姆全家和直系亲属都懵了。真不知道啥是“洞房”。杨建的父亲直白地说:“就是让两个孩子睡在一起。”

        拉姆家所有人突然埋下了头,流动的空气瞬间凝固。有人悄悄说,杨建的父亲是不是喝醉了,要不怎么能当众说那么赤裸的事。

        “怎么可能喝醉?!他分明是在调戏我们村寨人。”

        “外面的人见多识广,不可能调戏。有可能是他们的习俗。”

        “真想上前暴打一顿。”

        “闭嘴!暴打亲家,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

        拉姆的父亲在一旁揉着自己的脑袋,拉姆的母亲假装默诵着什么。这时,杨建挪动到了父亲身边,悄悄说:“你的话让全家人尴尬和羞涩。”

        “哈哈哈……大家不需要那么保守嘛!”杨建父亲理直气壮地回答。

        这时,拉姆的父亲起身说:“明早大家都要出门干活,就早点睡吧!”杨建的父亲傻傻地看着拉姆的父亲,瞬间放大的瞳孔里全是茫然。

        拉姆也起身上楼了,杨建靠着父亲坐着。有些醉意的杨建父亲压低声音说:“儿呀!愣着干嘛?赶快跟上去。”

        杨建也跟着上楼了。正准备跨门而进时,拉姆用力推开杨建说:“想干嘛?”

        “进洞房啊!”

        “滚回客房去!”

        杨建扣着脑袋只好回到父亲和两个姐夫哥睡的客房。父亲看到儿子进门便问:“洞房之夜是不是紧张啦!”

        “不是。”

        “那就滚回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难道你不懂吗?”

        杨建又悄悄爬上了楼。一整夜在屋顶望着星空,闻着夜风的味道,无数次幻想着进洞房的情景。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看到儿子倦怠地容颜。心里暗暗想:臭小子,真不知道悠着点。

        其实村寨的新人婚礼当晚是不能睡在一起的,哪怕是再相爱的人,也必须忍够一个多月。假如短期内睡在一起被人知道了,就觉得男女新人耐不住寂寞而时常成为笑柄。

        婚礼在两位新人不同的认知与尴尬的氛围中结束。杨建的父亲离村前,一直拉着拉姆的小手说:“好儿媳,老爹期待你俩能早生贵子。”拉姆全家又一次尴尬起来。这时,杨建拉走了父亲。

        杨建的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杨建抢了话。



        自结婚后,杨建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每天早出晚归地忙碌着。拉姆看到自己的老公为了她俩的未来如此勤奋,心里有种慰藉和欢喜。大概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拉姆主动对杨建说:“客房冷,今晚你就上楼吧!”听到这句话,杨建兴奋得差点哭出了声。那晚,杨建说了很多,也承诺了很多。拉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心里感谢父母双亲的偏爱。杨建心里也美滋滋的——老婆不仅貌美如花,还善良温柔。心里无数次感谢当初选择来热龙村。

        村寨的风儿有时是可爱的,它让村寨人淡忘了当初七嘴八舌的非议,还在杨建的汉名前加上了拉姆家的房名。

        那年春节,杨建带着妻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儿时的玩伴和亲戚们听说杨建带了一位藏族妻子回家,纷纷上门来看望。大家看到拉姆清澈的双眼和贤淑的举止,按耐不住激动的情绪,便赤裸地叮嘱:“拉姆,你家如果还有表姐、表妹。记得给我们的儿子也介绍介绍。”儿时的玩伴围着杨建请求:“兄弟,别忘记年后也带上我们。”

        杨建的父母好像也被他们激活了,当着众人面要求:你俩加紧生孩子,不能让杨家无后。看着他们的表情,听着他们的话语,拉姆瞬间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鹿,茫然失措地听着,没有一句可以应对的话。  

        杨建家有三间茅草屋,地面上没有安装地板。除了简易的餐桌、餐具和三张床外,就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拉姆心里无数次自问自己:为啥要住成这样,过得温馨一点难道不好吗?

        每晚睡前,拉姆都会为杨建的父母铺好床,伺候两位老人洗脚上床。每天早晨做好早餐后,还会房前房后的收拾一遍。杨建的父母第一次感受到了儿媳春风拂面般地体贴和勤快,感动德说:“自从拉姆来家后,我们屋内屋外都变了一个样。”杨建翘个二郎腿坐在木凳上。趁拉姆出门,说:“娶老婆就是用来伺候人的。”这时,父亲满脸不悦地训斥:“你就嘚瑟吧!”

        拉姆是第一次走出大山。她看到了城市里如麻的车流、幢幢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灯和街市拥挤的人群。他们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急事正等着。每次咨询什么?他们基本不屑一顾。这让拉姆心生失落:自己是穷山沟里出来的,是不是小看山里人。问过杨建几次,其实他也回答不了。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嘱:“不管发生什么或感受到什么,一定要淡定如水,绝不能把所有情绪挂在脸上。”面对这座繁华而孤寂的城市,拉姆认真地观察和模仿着他们的说话方式、饮食习惯和穿着打扮,希望自己能早点融入到他们的世界。

        热龙村悄悄流传,汉地小偷多,骗子多,还有人贩子。听到这样的话,拉姆的父母每天都会在佛前叩头祈祷,祈愿三宝护佑拉姆平安无事。

        日子在指尖悄无声息地滑动着,拉姆到杨建家已经两个多月。基本习惯了他们的饮食,还学会了一些表述方式和穿着打扮,但她始终觉得越熟悉距离却越来越远。

        每到夜幕降临,全家人总爱围着电视机。当屏幕上出现男女接吻画面时,唯有拉姆是不自在的。其他人依旧可以谈笑风生,有时还张口说“日你妈的”“狗日的”“杂种”之类的话,的确让拉姆有种衣不蔽体的羞涩。

        有一天,突然收到杨建外舅去世的噩耗。拉姆心里顿时泛起一丝悲痛,就陪同杨建前去看望。走进院坝,亲戚朋友们围着几张餐桌正在就餐。喧哗声、谈笑声、争执声,声声入耳。下午时分,众人抬着棺材把外舅的遗体埋在了对面的山坡上。据说那是外舅家的祖坟地。按照村寨的习俗,后人也要依次埋葬于此处。出殡时,唢呐声、鼓声和鞭炮声一路响起,还有空中飞扬着雪花一样的黄色纸片。拉姆觉得这些对死者毫无意义,还不如多做法事。于是,悄悄拉住杨建的衣袖问:“你们这边没有活佛或僧人吗?”

        “干嘛?”

        “应该请他们为死者超度啊!”

        “超什么超,那些都是封建迷信!”

        拉姆心尖泛起一丝伤感。虽然自己与外舅从未谋过面,也不知人品如何,信仰什么,是否慈悲善良,但还是为他的离世和草率地安葬而难过。



        三个多月后,拉姆和杨建回到了热龙村。拉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家阳光的温暖,风儿的和蔼,山水的唯美,还有熟悉而亲切的村寨人。

        回到家,拉姆的母亲问:“外面好玩吗?”

        “还可以吧。”拉姆张口便答。其实自己心里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母亲在一旁喃喃自语:“这孩子出门去玩,还一脸不高兴。”

        父亲和大姐就像期待喂食的雏鸟,直盯着拉姆的脸,问:“给我们讲讲外面的所见所闻。”

        “没啥讲的,就那样。”

        “难道没看见很多车和房吗?”

        “看见了。”

        “这说的啥话?”

        父亲有些不悦,觉得女儿出门几个月,人开始变了。这时,自己跟前的碗口上,有只苍蝇“嗡嗡”的飞翔着。苍蝇一会儿伸头准备吸吮碗里漂浮的酥油,一会儿又缩回身子,也许它是一只贪婪而胆小的苍蝇。拉姆的父亲便张口大骂起碗口停留的苍蝇。拉姆的母亲看到后,便说:“咋啦!跟苍蝇都过不去呀!”

        看到拉姆父亲的不悦,杨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外面的世界。大姐呆呆地听着。父亲却说:“好了,不要再讲了。”

        吃过晚饭,拉姆的母亲说:“前天,我去乡上参加群众大会。听说国家针对农村贫穷人口,好像有很多补助和优惠政策。”

        “每户不会发很多钱吧!”大姐问。

        “想得美,你张口等着吧!”

        大姐羞愧地埋下了头。拉姆父亲有些严肃地说:“快点说。”拉姆的母亲表情突然难看起来,提高嗓门说:“拉姆和杨建至今居无定所,一辈子不可能这样过。应该去找乡领导,反映一下她俩的实际困难。”

        大家觉得母亲说得对,便纷纷点头同意。

        杨建压低声音说:“我俩婚前就说好,到时回我老家生活。”

        “要去,你自己回去。我是不会跟你回老家生活。”拉姆坚定地回答。

        杨建的脸一时涨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微弱的灯光直射在每个人的脸上,灶膛口的干柴燃得“噼里啪啦”响。这时,拉姆的父亲哈哈大笑着说:“孩子就是孩子。这边修房子对于你俩也没啥坏处呀!”

        杨建当着家人面不好再说什么。回到卧房,杨建又说:“我俩这边修房,那我的父母谁来照顾。”

        “把他们接过来住,反正我是不想长期在你老家生活。”

        “必须回去!”

        “哼!要回,你自己回去得了。”

        整个夜晚,两人愤愤不平地平躺着,谁也没有打扰谁。夜空没有星星地点缀,唯有几声藏獒的狂叫声在夜风中回荡。



        初春时节,热龙村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对明天充满了无限地憧憬。一声声劳动的号子流淌在幽静的山谷,就连树上的雀儿也停止了歌唱,静静抓住枝干聆听着。

        乡上分管农村宅基地的副乡长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尺,有些自乐地来到了热龙村。下乡前临时换上了一双洗白的胶鞋,还有大大小小补丁爬满的衣裤。村民们总爱说:达洼乡长是老百姓最顺眼的乡长——朴素低调。

        达洼走过村口清澈如镜的小河边时,时不时埋头看看水中的自己,还用右手掌压了压几根竖起的发丝。突然,拉姆的母亲热情似火地跑到达洼身边,亲切地说:“达洼乡长,先请家里喝个茶。”达洼就像被人现场捉住的小偷,惊跳了一下,一时没接上话。拉姆的母亲也觉得非常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刚缓过气的达洼说:“不了,老百姓的事是大事。”

        “真是老百姓的好乡长。”

        “话不能那样说,我只是副乡长。”

        其实拉姆的母亲是位非常精明的女人,已经闻到了达洼的渴望。再过两个多月,乡上选举工作将启动。村民们会投出自己最神圣的一票。

        拉姆的母亲带着达洼副乡长和村支书来到了申请的地块。达洼问:“准备修多大?”

        “二十四根柱子的小房就可以。”

        “拉姆和杨建在本乡入户了吗?”

        “去年就找过村支书。村集体劳动也参加了。”

        “乡上登记了吗?”

        这时,拉姆的母亲盯着村支书。村支书立马说:“还没来得及上报乡上,但村集体劳动拉姆确是参加了。”

        “按理是不应允的,必须在乡上登记后,才能算是本乡本村的人。”

        “都是我的错,一定补齐。”

        “国家实施扶贫攻坚就是要改善农民的贫困生活。这次我就依你啦!后续一定要加快登记。”

        “啦嗦!我尊贵的达洼乡长。”

        “话不能那样说,我只是副乡长。”

        拉姆的母亲抢先说:“村民们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不信问问村支书。”

        “不会吧?”

        “真是如此。”

        测量完申请的地块,达洼和村支书来到了拉姆家。拉姆的父亲桌上早已摆好了酥油茶和烧熟的腊肉等。达洼副乡长埋头计算了半天,说:“按照你家准备修建的面积,总共需要交各种税1560元。根据扶贫攻坚政策,拉姆和杨建可以列为建卡户。这样下来只需交350元。”

        “能不能再减免一点?”拉姆的父亲不停地请求。

        “已经是减免后的费用,是必须要交的。”达洼铿将有力地回答。这时,拉姆端着茶壶给达洼和村支书添茶,面带微笑着说:“达洼乡长。我和丈夫没有什么收入,到目前为止还寄住在大姐家,看能不能再减免一点。”

        “这些钱不是乡上收取,而是要上交国家的。”

        “那更好说嘛!反正国家也不缺几百元。”

        “全国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那国家的税收从何处来?!”

        拉姆准备说什么,却被母亲的话打断了。拉姆的母亲毕竟是过来人,知道什么话该怎么说。放下菩提念珠说:“尊敬的乡长和村支书,既然是帮国家收税,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今后如果有啥扶持,恳请帮我们家争取下。”母亲的话让气氛缓和了不少。村支书说:“放心吧!我们达洼乡长是个慈悲的好领导,定然会帮忙的。”

        “话不能那样说,我只是副乡长。”

        临走时,拉姆的母亲将一坨酥油和酸奶饼交到了达洼手上。达洼非常生气地说:“啥意思?”

        “辛苦了达洼乡长!”

        “为老百姓辛苦是应该的。把东西拿回去。”

        “这只是我家的一点心意。”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如果再不拿回去,我生气了!”

        “那好,但你不能辜负了尊敬你的村民们喔!”

        这句话让达洼身心愉悦起来,不停拍着拉姆母亲的肩坎说:“放心吧!有啥困难随时来找我。”

        宅基地就这样审批了。拉姆全家为这事欢喜了一夜,而杨建一直耷拉着脸不语。

        


        那年冬季,房子刚好盖完二层,拉姆就有了身孕。杨建得知妻子怀孕情绪大变。白天在雇主家拼命地做工,晚上还会在自建的新房加班。特别是对拉姆关照有佳,有时候还当着全家人,把自己的头放在拉姆肚子上聆听胎动。拉姆的母亲悄悄对丈夫说:“这孩子真不知害羞。”

        “管他的,只要对女儿好,我们慢慢适应吧!”拉姆的父亲脸颊飞扬着一丝微笑。

        第二年,藏区的松茸走俏日本市场,价格也一路飙升。拉姆也产下了一个男婴。杨建又开始给家人写信。笔尖像当初那样颤抖着,心里如潮般的思绪不知怎么理顺。杨建的父亲收阅信件,得知产下了一个男婴,便说:“老婆子,把三个女子全家喊过来。我去杀那只母鸡。”

        “母鸡要产蛋,你疯了吗?”

        “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值得庆祝。”

        傍晚时分,杨建父亲炒了一桌子菜,还摆上了散装的白酒。大家在聊天的过程中,父亲嘴边总是少不了:“杨家现在后继有人啦!”三个女儿的丈夫们有些不高兴,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一直忍着吃完这顿饭。

        拉姆一家也同样忙碌着。母亲四处找来了补身的鸡蛋、肉等。父亲赶往活佛家,祈请为孙子赐名。杨建兴奋劲头刚过,得知拉姆的父亲向活佛讨来了一个藏名。心口仿佛有啥东西一直锥刺着:“自己的孩子应该姓杨!”

        几天后的晚上,杨建有些不悦地说:“感谢岳父岳母为孙儿地操心,但我觉得孩子应该姓杨,而不是活佛赐名。”

        “孩子,话不能那样说。藏区所有人都是活佛赐名,这是文化习惯。”拉姆的父亲耐心地回答。

        “父亲,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杨家的后人。”

        “我没说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更没说不是杨家的后人。”

        “那好,我给孩子准备起名杨强。”

        “那不行,孩子没有活佛的赐名,死后阴间不好登记。”

        “那些都是迷信。”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谁说佛教是迷信?”

        “那你给我指指地狱在哪里?”

        听到这句话,拉姆父亲的心窝流淌着一股即将驾驭不住的怒火。此刻他多想: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女婿该多好。

        杨建回到房间,依然还在重复着刚才的话。正准备钻进被窝时,被拉姆一脚踢开了。

        “咋啦!”

        “你不知道咋啦吗?”

        “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权给孩子起名!”

        “孩子是杨家的后代,就必须姓杨!”

        “那好,你起你的汉名,我起我的藏名。”

        “不行!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名字。”

        拉姆和杨建的对抗还在持续,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

        隔壁房间里,拉姆父亲有些醉意地说:“当初就不应该让拉姆找他。”

        “老头子。当初支持的人是你,现在反悔的人也是你。”

        “我咋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我已经半截入土,我看就依了杨建。”

        “好人都被你当啦!我不管咯……”

        夜色中的远山是静默的,村寨的风儿是沉默的,唯有拉姆家的父母静静地躺着,心儿是纠结的、伤感的。

        村中妇女们看到杨建没日没夜地加班挣钱,家里总爱说:“杨建绝对是全村最能干的好丈夫。”这句话无形之中刺痛了村寨的男人们,也开始滋生了对杨建的恨。

        有次,杨建做工回家,半路被几个男人调侃:“哎!汉人,你过来。”

        “怎么啦?”杨建怯怯懦懦地回答。

        “听说你挣了不少钱。今天必须给我们买点啥?”

        “凭什么?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朝杨建的左脸用力扇了一巴掌。杨建当场摔翻在地,有些怯怯懦懦地说:“为什么打我?!”其他几个男人围拢过来,又是一顿暴打。

        拉姆的父亲得知女婿被人打了。手里拿着父辈留给自己的长刀,挨家挨户上门寻仇。那几个男人非常清楚,拉姆父亲是村中出了名的凶狠之人,谁都不敢惹怒他。个个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最后,几家老者或妇女出面赔礼道歉。

        拉姆的父亲气冲冲地回到家。拉姆的母亲立马上酒劝导:“老头子息怒!我知道你有胆识,但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语言极其的温柔和体贴,没有了平时的强势。拉姆的父亲看到鼻青脸肿的杨建责备:“难道你没有手吗?”

        “我……”

        拉姆在一旁骂:“没种的男人,怎么不咬死他们!”

        杨建心里非常清楚岳父的愤怒和妻子地谩骂都是为自己被人欺负的伤心和难过的表达。拉姆的母亲找来一些简单的药品,让拉姆为杨建擦拭。拉姆小心翼翼为丈夫擦拭完药,心里有种难以咽下的不满,眼眶里饱满了热泪。


十一


        又是一年松茸采挖季节,拉姆在村中开起了小饭店,每天生意非常火爆。杨建看着拉姆每天面带微笑迎接进进出出的客人,心里总是觉得那些男人们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找机会跟拉姆接触的。每晚深夜拉姆回到家,杨建便问:“跟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接触是不是特别兴奋?”

        “胡说什么?!”

        “现在你的微笑已经泛滥成灾啦!”

        “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家。”

        “辛苦咯,为了家庭宁愿牺牲自己的色相!”

        听到丈夫不可理喻的对话,拉姆侧身睡下了。杨建误认为自己的话刚好说到了拉姆痛处。突然起身不依不饶地说了很多连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的话。拉姆眼角悄悄流着热泪。

        日子像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村寨人谁都没有时间去记忆风声里的故事,不顾一切的向前奔跑着。松茸采挖终于结束了,村寨人悄悄点数着一沓沓钞票。

        一个多月,拉姆一人既卖百货,又开饭店,第一次挣了三万多元,心里有种中了百万大奖般地兴奋。第一时间给丈夫分享了自己的快乐,杨建却说:“挣得再多也是不干净的钱,我不稀罕。”

        “咋就不干净?难道我出卖了肉体吗?”

        “你出卖了人品。”

        面对老公地无理取闹,拉姆不想再争吵,便闭嘴装睡。杨建起床离开了。拉姆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深邃的夜幕发呆。一只乌鸦覆盖了今夜的风声,在树枝上“哇哇”叫不停,拉姆有种不祥地预感。

        几天后,拉姆家开始请人夯筑三层的土墙。那次村中的帮工来了很多,其中男人偏多。三层土墙只用了二天就夯筑完成了。当日下午,拉姆在餐桌上摆上了青稞酒和糖果。拉姆的母亲佝偻着身躯说:“非常感谢各位邻居!”

        “不用谢!拉姆本来人就很好,我们应该来帮忙。

        这句话无缘无故又直戳在了杨建的心坎上,总觉得自己的妻子跟这些高声的男人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饭也没吃,起身离开了。夜幕降临时分,才回到家。拉姆正在忙碌着洗漱碗筷和打扫房间,听到丈夫进门,便说:“老公,过来帮忙。”

        “你去请那些男人吧!”

        “哪些男人?”

        拉姆哈哈哈大笑起来。希望用笑声来缓解尴尬的气氛,谁知杨建怒气燃得更旺。没等拉姆起身,对准妻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拉姆摔倒在了地上,盆中的水和碗散落一地。摔落声、哭泣声、辱骂声响起。

        过会儿,拉姆起身指着杨建的鼻头说:“你敢打我,等着吧!”

        “等就等,谁怕谁!”

        “我去告诉父亲。”

        怒气冲冠的杨建听到拉姆要去告知家人,瞬间觉得拉姆父母对待像亲儿子一样,自己怎么能动手打他们的女儿。立刻抱住了拉姆,还不停地说:“老婆大人,我错了,我错了。”

        其实拉姆只是说说而已,实则不敢去告知父亲。那夜杨建紧紧抱着拉姆,深切感受到了家的幸福。拉姆也对杨建说:“老公,我这一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谢谢!我的老婆。”

        “今后你我谁也不许争风吃醋。”

        “好的,我俩一定要齐心协力治好家。”

        “听你的,我的老公。”

        杨建静静躺在床上,觉得两人应该开诚布公地交流,也深知自己一时的狭隘,制造了家庭矛盾。心里暗暗发誓今后绝不会怀疑自己妻子的人品。


十二


        不知名的各种野花欢喜地盛开在绵延起伏的峰乳之间,它们仿佛在春天的美梦里延续着值得骄傲的生命;冬眠了一季的飞虫开始歌舞飞翔,好像它们闻到了春天散发的迷人气息。热龙村低矮陈旧的老宅依次倒下了,新房夯墙的劳动号子在山谷间尽情地流淌。拉姆的大姐和姐夫也按耐不住,开始也准备重新建房。每日早出晚归地上山伐木,家中所有事务都由两位老人操持。

        一天清晨,拉姆的父亲早早就出门了。拉姆的母亲带着满腹的怨气挤完牛奶,喂完牛犊,赶牛群到牧场。一上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响午时分,看见丈夫进门,便起身大骂。拉姆的父亲慢悠悠的靠土灶坐下,没有丝毫的不悦。拉姆的母亲更加气愤,舌尖滚动着刺耳的骂声。待拉姆的母亲谩骂解恨后,拉姆的父亲说:“老婆子,你的脾气需要好好改下。假如哪天我不在了,家人会不会包容你?”听着老头子的回答,拉姆的母亲突然被什么怔住了似的,乖乖靠土灶坐下。

        拉姆的父亲说:“老婆子,今早我到河边的果园转了转。”

        “干嘛去了?”

        “我们家的果园阳光非常充裕,视线极好,风景也不错。我死后,一定要叮嘱埋在果园喔。”

        “大白天说什么疯话?!”

        拉姆的父亲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妻子,便说:“老婆子,别看您平时大大咧咧,但我知道你胆小。你死后,也让他们靠近我埋葬如何?”

        “谁说我胆小?”

        “那你怕我吗?”

        “我还怕你,别做梦啦!”

        “那好,等下你用手指背按按我的脖子。如果没有跳动,就用手掌合上我的双眼,好吗?”

        说完,拉姆的父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便靠着土灶坎,双手收拾在小腹前,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拉姆的母亲诚惶诚恐地喊:“老头子!老头子……”

        拉姆的父亲没有了应答。拉姆的母亲便起身四处去喊邻居。村寨人到家时,老人早已安详地离开了。卦书上,安葬方位刚好就在拉姆家果园位置。拉姆撕心裂肺地哭泣着,母亲在一旁呆呆地转动着手持经筒,没有哭泣,嘴上念叨着什么。杨建四处张望着,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村寨人忙碌不停。有些人去迎请活佛僧侣准备诵经超度,有些人忙于室外起灶煮饭,有些人正在清洗死者遗体,有些人集中念诵着六字真言,有些人在忙其他的……

        村中的老者们不停地安慰着拉姆家人。耐心细致地讲述着生死无常的道理。其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对拉姆说:“孩子,你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父亲离世大家都悲伤,但眼泪只会带给死者更多的业障,从而无法投胎。”

        拉姆被老者的话点醒了,擦干眼泪喊来杨建,非常温柔地说:“老公,我的父亲突然离世,希望你能主动办好后事。”杨建眼角也挂着眼泪,不停地点头应答。

        杨建回家取完钱,乘坐一辆东风牌汽车急匆匆地赶往县城。满头大汗地满街寻找纸钱、蜡烛等,还购买了瓜果肉菜。回到家,村寨人问杨建黄色的纸是干嘛用的?杨建悲伤地说:“为我的岳父大人出殡时用的。”村寨长着茫然地望了望杨建,便问:“点灯的酥油呢?”

        “我觉得买酥油点灯,还不如多买点菜,让村寨人吃好。”

        “没有点灯的酥油怎么念经呀?!”那位老者着急得跳起来。杨建理直气壮地说:“没必要花冤枉钱呀!我已经买了蜡烛和纸钱。”  

        “啥叫没必要的冤枉钱?”

        “点灯诵经啊!”老者差点气晕过去,绑着脸说:“汉人,你可以不信,但绝不能张口胡说——幸亏你不是我家的女婿!”

        他俩的对话被游走的家猫叼走了。大家都觉得杨建平时接人待物都非常不错,咋就在关键时刻说出如此连鬼都害怕听见的话?

        村寨人开始议论起来。大部分人说,杨建肯定觉得酥油贵,专门找借口忽悠家人。说白了就是不想多花钱。包括拉姆的家人也开始仇恨起杨建,只有拉姆心里最清楚。

        父亲的后事总算办得有礼有节,但杨建的形象就像一颗五毒俱全的种子,悄悄种在了村寨人的心坎上,还有拉姆的母亲和大姐。

        当年与拉姆有故事的邻村男人得知拉姆父亲离世,不知是那根神经出了错,居然大摇大摆地前来看望。村寨人又炸开了,就像窥见奇兽怪物一样,眼珠子都瞪圆了。杨建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村寨人突然骤变的表情,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后来,不知是哪位多事的人,悄悄在杨建耳边就像雀儿一样开始嘀咕起来。杨建顿时被点燃了,当场辱骂着拉姆,根本不顾及村寨人地张望。拉姆悲伤而无辜的眼神里流淌着对村寨人的仇恨和对自己男人的失望。那位名叫邓珠的男人离开前,居然拉住拉姆的手说:“有啥困难或需要随时带口信。”

        这时,拉姆更像是聚光灯下赤裸的艺女,双眼只好紧闭着,任由村寨的风儿随意吹拂起自己的故事。


十三


        自从拉姆的父亲离世后,杨建性情大变。外出务工的钱也开始流进了自己私藏的卡里,嘴上总挂着令人讨厌的话语。特别是有关对拉姆和她的家人。

        每次饮酒后,杨建都会情不自禁地说:“我杨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她拉姆还乱搞男女关系。”

        杨建的话像野草一样开始蛮长,被村寨欢喜的风儿肆意地传播。有人说:“拉姆也太不厚道了,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会遭报应的!”有人说:“拉姆人老实本分,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可能是大家误会了。”有人说:“杨建人挺不错,还那么会挣钱,拉姆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邓珠心高气傲地出现,村寨大多数人向杨建投来了怜悯地眼光,而把拉姆活生生炙烤在道德的炉火上。就连拉姆的亲姐姐都悄悄问:“说说你俩的关系。”

        “大姐你胡说些什么呀!”

        “大姐不会告诉任何人。”

        “啥不告诉别人?”

        “那他为啥前来看望。”

        这一年夏季,拉姆丝毫没有感受到河谷地带的炎热,也没有感受到万物复数、万花绽放的灿烂。

        宁静的河谷,风儿是多情的,也是无情的。松茸季节如期而来,拉姆还是撑起了副食店和饭店。忙碌的人们起早贪黑地采挖着松茸,村口也多了此起披伏的叫卖声。很多男人手持秤杆,肩上挎着背篼,成为了松茸市场上的小商贩。村寨人对他们投去羡慕的眼光,总觉得是凤毛麟角的能干之人。

        邻村的那位名叫邓珠的男人也融入到了这支奇怪的行列。每次与外来驻县的大商贩接触、交流、交易。腰间捆着布料缝制的钱袋,里面装满了一沓沓钞票,还有会说话的电子计算器。老者们瞬间变成了好奇的幼童,惊慌失措地盯着小商贩们手上会说话的“怪物”。

        有天,邓珠又来到热龙村收购松茸。坐在拉姆简易的饭店,点了两个菜和一瓶啤酒。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杨建一直盯着那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人。邓珠喝着啤酒,盯着忙碌的拉姆。此刻的杨建心里翻动着愤怒的浪花,真想上前抓住邓珠长长的头发,摔上几个解恨的拳头,可想归想。没过多久,几个男人进门围坐在邓珠的桌子上,好像在聊生意上的事。杨建开始像未断奶的孩子,一直跟在拉姆的身后。

        拉姆有些不悦地说:“今天你咋啦!快点出去招呼客人和收拾餐桌。”

        “好的,好的。”

        嘴上不停地应答,还是不肯离开拉姆。

        邓珠用浑厚的声音喊:“快来算账。”

        杨建突然跑了出去,生怕拉姆抢在了自己的前面。有些胆怯地说:“总共58元。”

        “你是拉姆的男人吗?”邓珠边掏钱边问。

        也许杨建心里不想搭理,但还是张了口:“嗯嗯……”

        邓珠招手让杨建坐到他的身边,可杨建像吓傻的孩子呆呆地看着。这时,邓珠抓住杨建的手拉回到了他的身边,非常温柔地说:“你真有福气,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

        “会的,会的!”

        “我是除了摸过你妻子的手外,没有干过其他事。你绝对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听到这句话,杨建心里顿时升起了另一种酸楚。心里无数次自问,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藐视自己的能力。邓珠说得很诚恳,还不停地拍着杨建的肩坎说:“今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嘛!”

        杨建情不自禁地点头应答。邓珠走了,拉姆一直埋头忙碌着。杨建将收回的钱用力塞进拉姆的衣兜说:“感谢你,让我结识了一位朋友。”灶台上高压锅发出的声音,还有油锅里下菜翻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拉姆根本没有听清楚,便说:“好的,好的。”听到妻子的回答,杨建更是窝火,转身离开了饭店。

        深夜,拉姆回到家。杨建拉起疲惫的妻子问:“你白天的话是啥意思?”

        “什么话?”

        “不要明知故问!”

        拉姆一头雾水,根本没有听懂丈夫的话。准备盖被睡觉时,杨建用力甩开了被褥,大声说:“贱货,还想睡觉。”

        “别发神经啦!我要早起。”

        “我发神经,你这个贱货。”

        杨建随手向拉姆的耳边摔了一巴掌。这是结婚后,杨建第一次明智地动手,也是拉姆父亲离世后的第一巴掌。拉姆伸手舞爪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暴打了一顿。杨建还说:“今后你再敢卖弄风骚,我会打残你的手脚。”

        此事虽然没有给家人说,但后来还是灌进了拉姆母亲的耳朵。母亲难过了几天,也沉思了几天,最后还是找到了杨建。平时杨建对岳母恭敬有佳,但听到关于拉姆与邓珠之事的解释。杨建当场顶撞。拉姆母亲摇头说:“这孩子是不是被野鬼缠身?!”回到家,还给家人说:“你们明天去拜见下活佛,帮杨建做下驱鬼的法事。”


十四


        没过多久,拉姆的母亲脚底被荆棘刺伤。涨红几天后,突然收到了去世的消息。拉姆自己觉得不可思议,村寨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荆棘的刺可以让一个人离世?拉姆大声哭泣着说:“三宝啊!我的母亲是位心底善良的人,为啥一根荆棘刺就可以夺走她的生命……”村寨老人又开始劝导着。其中有位老人说:“孩子,以前有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有次,家人出门,怕她中午没吃的,便将圆形的锅盔用绳子挂在了脖子上,以便饿了可以充饥。谁知在啃锅盔时,没有水被闷死啦!。每个人生命的起落是注定的,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你就别太伤心啦!”

        “那些经常做坏事的人,为啥还健康长寿,无病无灾呢?老天真的太不公平!”拉姆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杨建拉着拉姆呆呆地站着,没有一句劝导话。拉姆哭泣着说:“我要为母亲办最好、最丰厚的葬礼。”

        杨建一直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办好岳母的后事。”拉姆转身辱骂起杨建:“我母亲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结果你却顶撞她。现在你去啃她的死首吧!”

        村寨人一直静悄悄地听着。杨建也带着哭腔说:“是我错了。一定办好后事来弥补。” 

        “人都没了,你哭泣有啥用?办好后事又有啥用?”

        村寨的风儿憋坏着心眼聆听着拉姆家的所有故事,就像窥见了赤裸的玉女般兴奋。杨建心里觉得顶撞岳母罪魁祸首是拉姆。如果没有邓珠的出现,自己也不会顶撞岳母。想着想着,便张口说:“你的下贱,才让我无辜顶撞岳母!”

        拉姆听见后,说话开始无所顾忌,直喷着唾液说:“没有麟角的动物我见过,但没有思想的人还是第一次见识。你给滚出家门!”

        杨建的怒火也被围观的众多眼神点燃,两人开始动手起来。大家上前劝着像牛犊一样的拉姆和杨建。她俩今天的表现让丧事变得如此可笑和悲凉。

        拉姆的母亲离世前再三对家中的长女叮嘱:“我死后,一定要埋在你父亲身边。凡事对拉姆要照顾周到,祈愿能在泥潭中度完此生。”  

        父母双亲的相继离世,拉姆瞬间感悟,人生如风,没有任何痕迹可寻。脑海里总是浮现着父母双亲的面容,又自问自己,时过几年后,自己的儿子能否还清晰记得外公外婆长啥样……

        杨建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总觉得拉姆欠了自己一个交代。

        日子还是像滑轮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失着——没有伤感,没有同情,更没有知性。村寨人忙完耕种忙建房,忙完建房忙挣钱。没有谁有时间闲下心来,静静聆听风儿的声音。

        消沉了半年的拉姆,又开始忙碌于自己的农田、牛羊的喂养,还有百货店和松茸季节的临时饭店,总是希望自己能为儿子编制可以迎接人生春夏秋冬的“外衣”。

        杨建的手艺越来越精,邀请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木工活。村寨人开始对他也恭敬有佳,总认为:有天必然会有求于杨建。

        杨建开始提前收取木工工钱,但东家做一点,西家摸一点,就像摊的饼,越摊越大,越摊越难收。这些前来邀请的人们,就像骤变的天气,瞬间顿悟,还有人私下带上酥油等物品前来贿赂杨建。

        有天,雇主家的男人走过来,为杨建泡茶点烟,还一直嬉皮笑脸地迎合不休。假如在早年,杨建会满心欢喜,可如今他开始觉得这人太烦。非常不悦地说:“走开!别耽误我做工。”

        “杨师傅,你是世间最了不起的男人。”

        “是吗?”

        “你一个外来人不仅娶了拉姆,还建房成了家。太厉害啦!”

        杨建脸上绽开了浅浅地微笑。那位男人接着说:“拉姆这辈子能嫁给你,肯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完,那个男人突然打了一个嗝,脸开始有些涨红。杨建一直埋头做着事,仿佛无暇顾及。那位男人有些羞涩地离开了。

        村寨的风声让杨建深深感受到了世间之声的唯美。每次回到家,就像一只雏鸟等待着拉姆地照顾。拉姆心里觉得:老公整日在外劳累忙碌,家务事与照顾父子俩是应该的。杨建却觉得十里八村人都对自己非常尊重,这一切都是靠自己日夜努力得来的。

        父母的突然离世,完全打碎了拉姆当初的认知。以前从未想过:父母会死去,而且是突如其来地死去。拉姆每天做完家里家外事,就会手持转经筒默诵六字真言,有时候还会到村头的寺庙磕长头。小杨强渐渐长大,三岁就在村幼儿园上学。也许是杨建平日里粗声粗气的缘故,小杨强不怎么喜欢父亲。有什么事心里话都会悄悄告诉母亲。拉姆看到自己的儿子健康成长,心里无比地高兴。

        有天下午,杨建回到家,看见灶膛内没生火,也不见拉姆,便大声喊叫起来。拉姆从三层的楼梯口探头应答,还请杨建上楼。

        “你整天不务正业。这是要干嘛?”杨建满脸不悦地说。

        “我准备把这块闲置的地方改造成经堂。到时还请杨师傅你劳累一下咯。”拉姆微笑着答。

        “改啥经堂?我准备改造成卧室。”

        “卧室不是下面有吗?”

        “下面的采光不好。”

        “村里家家户户建耳房修经堂。你比我更清楚。”

        “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俩也建耳房投资太大,平时家里人也不多,就想把这地方改成小经堂。”

        “建啥经堂?他们是脑子进水啦!”

        “不能那样说?”

        “为啥不能那样说呢?整天只知道祈祷。”

        “他们诵经祈祷也没伤害到任何人啊!”

        “你知道科学吗?”

        “不知道。

        “就说我们家的电视机。谁制造的?”

        “公司啊!”

        “那是科学技术制造的,笨蛋。”

        “我没说啥不好啊!”

        “诵经拜佛可以制造这些吗?”

        “科学是科学,佛教是佛教,你怎么能相互比较呢?”

        “反正我不同意改造成经堂。”

        “必须改!”拉姆第一次这么铿锵有力地回答。杨建懵了,心想:其实自己很想让拉姆改造成经堂,但心口就像有魔入住一样,始终不让自己说出真心话。便张口说:“你敢!”

        拉姆转身下楼了,从楼底背了几张木板,开始“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几天后,简易经堂终于改造完成。两面敞开处订上了几张稀疏的木板,上面贴上了纸箱片,还糊上了报纸。靠墙处搭上了简单的隔板,墙面挂上了当年父亲给她的两幅佛像画。

        杨建一直为这件事闷闷不乐,总觉得不管是非对错,自己必须要与拉姆唱反调。


十五


        拉姆每天做完所有事,便在简易的经堂磕头诵经。失眠的症状逐渐得到了缓解,气色也一天比一天好。

        有天下午,刚读三年级的儿子回家告诉母亲,近期县上要举办大型物质交流会。

        “谁告诉你的?”拉姆好奇地问。

        “我们老师说的。听说有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进行现场交易。”儿子回答。

        “那太好啦!到时去看看。”

        “能不能带上我呀!”

        “可以。”

        晚上,杨建回到家。儿子跑去说:“妈妈要带我去县上看物质交流会。”

        “你不需要上学吗?”

        “可以请假嘛!”

        “不准请假。”

        儿子大声说:“为啥不行?”

        杨建用力拍打了一下儿子的头。儿子哭闹着去告诉拉姆。还没等拉姆说话,杨建非常气愤地问:“谁同意你带儿子上县城的?”

        拉姆笑着说:“我自己同意的。”

        “家里我做主,你俩谁也不准去。”

        “让我俩去见识见识吧!”

        “有啥好看的,外面这种货物是按斤销售的,质量不好。”

        “我真想去逛逛。”

        拉姆哀求了一晚上,最后同意她一人当天去当天回来。

        物资交流会那天,拉姆一大早就在路边等车上县。其实拉姆上县不是为了采购什么物资,而是想趁机请几张佛像。

        物资交流会办得空前盛大。既有外面进来的货物,也有藏地的各类生活必需品。拉姆来到一家销售佛像的摊位,被眼前的铜佛像怔住了。咨询身边的一位老者后,毫不犹豫地花费三千元,请了五尊铜佛像。

        背起背包刚来到街面,一辆摩托车停下了,戴头盔的男人还不停向拉姆招手。走过去后,才知道是邻村的邓珠。拉姆有些犹豫,可邓珠一直劝她上车。拉姆心想下午必须要赶回去,搭个车也没啥,便有些不自然的上了车。

        摩托车行驶在柏油路面,初秋的微风拍打着两人的脸庞。邓珠一路上说了很多,半路还停车准备吻拉姆。拉姆毫不客气地推开说:“如果你要这样,我干脆徒步回家!”

        “你应该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

        “不需要知道。”

        “咋就不需要呢?”

        拉姆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说:“你我都是有家室的人,膝下有儿女。不可以为一己私欲而放纵自己。”

        “你我相爱在前,杨建在后。”

        “啥话!杨建如今是我的老公。”

        “没事,我马上离婚,然后跟你结婚。”

        “别说三岁小孩的话。”

        这时,邓珠像饿狼一样扑过来,拉姆俯身拾起一块小石头说:“如果再继续,小心你的头。”

        邓珠呆呆地站着,就像是一只惊扰的雏鸟。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头。拉姆气匆匆地背起自己的背包朝热龙村走去。邓珠羞愧难当,愣了一会儿,便跑步追上前去。抓住拉姆的背包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赶快上车吧!”

        “不需要!”

        “路程还那么远,走路肯定要走到明早。”

        “不需要你管!”

        邓珠再三哀求,并当场发誓。拉姆才缓缓坐上了摩托车。秋风肆意地吹拂着两人的脸庞。一路上,摩托车的嘶鸣声,还有两颗心的跳跃声,在黑色柏油路面流淌。

        太阳羞涩地滑进西面的群峰间,摩托车抵达热龙村口。邓珠准备加足油门向前奔,结果被拉姆按住了。树上的鸟儿是多嘴的,流淌的河水是多嘴的。拉姆被送到村口的事,在热龙村又悄悄传开了。

        回到家,杨建耷拉着脸靠窗坐着,儿子在院子里追逐着刚出生的牛犊。看见母亲推门进来,直奔而来,不停地问:“背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杨建得知拉姆卖了铜制佛像,怒气再次被点燃。拍着桌面说:“买这些东西可以当饭吃吗?”

        “老公,这是释迦摩尼佛,这是药师佛……”

        “我管他是什么佛!明天给我退回去。”

        “能请这些佛可以让家业更加兴旺,家人无病无灾。”

        “老子才不信,就按我说的办。”

        “老公,请这些佛,才花了300元。”

        拉姆希望谎报买价来缓解气氛,但杨建依旧不依不饶。儿子傻傻地站在厨房的门槛上,亲眼看见了父母激烈地争吵。其实杨建也非常清楚:自己老家以前的祖辈也信奉佛教,只是后来慢慢淡化了,但自从遇见邓珠后,就像逆反期的孩童一样,总是想找些不悦的话题。拉姆哭着上了楼,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下楼。


十六


        邓珠送拉姆的事又被村寨的风儿欢喜地传播。热龙村开始像初春的大地骚动起来。家中的老者们不停地叮嘱着年轻人,希望别去犯诬陷伤害他人的罪孽,但老人们的教言不再是春风里的花草。村中的男女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说:“拉姆真是不守妇道,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有脸干这种事!”有人说:“邓珠的帅气和强悍哪个女人能抵挡,可以理解。”有人说:“是不是杨师傅生理方面有啥问题?”有人说:“如果是我,就会当场杀了拉姆。”……也许是发自内心的,也许是顾及长远,大部分人觉得拉姆的确不该如此。

        那晚刚好是藏历十五,皓月皎洁地悬挂在苍穹,风声逐渐变弱,瞬间如同银色的童话世界。杨建不知从哪里饮过酒,带着有些醉意推门而进。拉姆前去搀扶,却被甩开了。嘴上不停地谩骂:“不要脸的女人!不要脸的女人……”

        这句话就像是尖锐的针头,直接戳在了拉姆的心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地疼痛。拉姆默默想,到底是谁点燃了这把火。明早非弄清楚不可。

        这时,杨建不停地拍打着桌面,声音越来越高,话越来越难听。拉姆上前说:“老公,别这样好吗?有啥事明早再说。邻居们可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现在知道害羞了?已经晚了!”

        “我害羞啥?!”

        “你不害羞,难道我要害羞吗?!”

        “我又没做什么需要害羞的事。为啥要害羞呢?”听到这句话,杨建起身扑了过来。这时,看见儿子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便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杨强,快去睡觉。”

        儿子钻进了铺好的被褥。杨建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音色有些嘶哑。拉姆眼角掉着无辜的热泪……


        缘起缘落,业障如隐藏的绊脚石,谁都无法逾越。拉姆在床上泣不成声。三五个女人在不停地安慰着,杨强的眼眶里除了害怕,没有一丝懊悔。

        村寨的风声沿着沟壑、山林、田地、流水、四季肆意地流泻着。它多么希望杨建再也不能醒来,拉姆再也没有美容。

        面包车停靠在了县医院的门口,急救室转入病房的杨建静默无声。陪同人员议论,是不是吓傻了?一滴滴流淌的鲜血,仿佛挤出了杨建心口的那个魔,静静躺着反思——儿子动手,是自己被心魔控制之故。

        拉姆不再像温柔的绵羊,开始挨家挨户找人理论。村寨人顿感羞愧难当,纷纷默认了。第三天,拉姆带上村里点燃这把火的所有人,还有自己的儿子,推开了杨建的病房。

        病床边传来了,村寨人的忏悔声,儿子带着哭腔的道歉声,还有拉姆向杨建推心置腹的倾诉声。

        村寨的风声顿时嘶哑了,就像一股青烟溜进了灿烂的四季。

夏坝丁真.jpg

        夏坝丁真,藏族,四川省乡城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教育、乡镇、宣传、文联、文化旅游、融媒体等部门工作。多篇作品刊发于文学刊物。出版散文集《穿越佛珠峡的回想》、民俗文化集《寻梦香巴拉》《漫游香巴拉》《天边的香巴拉》、长篇小说《大地悲歌》。

请扫描二维码分享
5929阅读 295 编辑:索木东
相关推荐

Copyright © 2004-2024 tibetcul.com.
陇ICP备05000171号 | 甘公网安备 6201000200006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