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首位电影录音师德格才让
随着电影《动物世界》的热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了影视制作的幕后工作,专业规范的工业流程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声音制作作为一种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工种,此番也受到了更多的重视。因此我们特地请来了国内知名电影录音师德格才让,与我们分享电影声音工作的方方面面。
德格才让,独立电影人、编导、电影混录师。曾为多部影片担任录音与原创音乐制作工作,并获得多项大奖。参与制作过《静静的嘛呢石》《河》《塔洛》《追凶者也》《太阳总在左边》等电影。导演作品《他们一百岁》荣获第二十一届釜山国际电影节AND创投最大奖。现正筹备拍摄长片“青葱计划”五强作品《他与罗耶戴尔》。
好的电影录音师的标准是什么?
“首先要英语好,其次要身体好,然后才是对技术的掌握。”
德格才让的回答让我们颇为意外。
为什么首先要英语好?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这次采访,我们和才让老师约在北京白家庄某酒店楼下餐厅,离他的录音工作室不远。才让老师十分守时,提前到达了餐厅,就像他跟组向来宁可早到也不迟到。到达酒店,我们径直走进餐厅,但每一张桌子找遍也未看见才让老师。忽然窗外一个束着长发,穿着沙滩裤和衬衫的男子正惬意坐在一张露天咖啡桌前朝我们挥手。
我们走过去和才让老师打招呼,抱歉于我们的晚到,才让老师微笑邀我们坐下。点冰啤,摆电脑,放录音笔,我们三人的位置恰好在一片树荫之下。举杯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是我们生活的离大自然太远,眼前一排高耸丰满的槐树,每一片叶子都反着太阳的金光,半透明,树后面沥青的马路,车来车往,间或响起鸣笛,再远处是一整块的天,淡蓝,云也被充足的阳光照得发亮,像是将要凝结的白瓷釉质,被太阳的热度缓缓融化,在空中晕开。
衬衫最上面的扣子
酒杯落下,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才让的衬衫纽扣,系到了最顶上一颗。
才让告诉我们,这是年少时逞强留下的病根,现在肩颈不能受凉。
这要从才让的25岁说起,那一年他担任万玛才旦导演《寻找智美更登》的录音师,那是他第一次独立录音,也是到目前为止接过最难的一部戏。那时候正值寒冬,有一场车戏,五个演员同时在车内说话,为了给导演留出更多的活动空间,德格才让选择一直待在车顶,一个人扛着寒风录完了全程。
除了这场让他落下病根的车戏,另一场8分钟对话的戏也让他记忆犹新,那场戏拍了足足一个礼拜,“应该能创造中国电影史的记录了,142条,还是没过”,“换任何一个录音师过来,一定会扒一层皮”,德格才让呷了一口啤酒,说得云淡风轻。
这部影片涉及大量长镜头拍摄和演员的即兴表演,给录音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困难,才让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所有场景都重录一遍。他对声音工作的要求极高:“每个段落都有推敲,从声音中甚至可以挖出影片的另一条线索”。
经过了《寻找智美更登》的历练,才让树立了自己的信心,他认为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
万玛才旦当时是我的粉丝
小学时候的才让每周六会和朋友去录像厅看电影,每有新片子来的时候,不大的录像厅总会爆棚,这深深震撼了年少的才让。虽然片源不多,但2块钱可以看一天,早九点到晚12点循环播放四部不同的电影,上午四场,下午四场,晚上也连着放映。那个时期,几乎每个周末才让都在录像厅里度过,这给他对电影的理解打下了根基。
说到走上录音这条路,其实并非出于偶然,才让从小就喜欢音乐,在音乐上很有天赋。才让的父亲从北京带回来吉他,哥哥一个礼拜没有学会,可是自己看了看就学会了。
长大后,才让在西北民族大学学习文学,课下和同学组了一个乐队,还在学校的歌艺大赛中获得校园十佳歌手的大奖。当时同为西北民族大学学生的万玛才旦正在场下观看才让的演出。“他当时是我的粉丝”,德格才让笑着说。
对文学、音乐和电影的共同热爱,使两人一拍即合,成为了胜过亲兄弟的铁哥们。万玛才旦后来前往北京电影学院学习,一年后,他把才让叫过去学电影录音。
在万玛才旦的引领下,德格才让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系统学习电影录音,这种将电影和音乐结合的学科似乎是专门为他而设,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从为《静静的嘛呢石》担任录音助理开始,到《寻找智美更登》独当一面,德格才让逐渐成为了万导的御用录音师。
一时间,所有与藏族相关的影视项目都会找到他。从央视的纪录片,到几乎形成“垄断”。然而德格才让确认为,这反而不利于电影录音师的成长。“对电影的声音工作者来讲,电影配乐并无商业片与小成本电影之分。我们都带着同样的态度去研究学习”。
首先要英语好
2011年,以访问学者身份赴美交流,了解了高度工业化的电影声音制作流程。
操作过工业级别的大片,他说,这才应该是技术工种的正确打开方式,“每天朝九晚五,很舒服”,这样才能在“工作时拼命工作”。
但大多数时候,在国内当一名电影录音师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当被问到优秀录音师的标准时,他答道:首先要英语好,其次要身体好,然后才是对技术的掌握。
英语好是因为不论是硬件还是软件,操作界面都是英文的,这是全球统一的,比如新到了一台录音机,你看不懂就很难办。不懂英文你可能连REC是record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大量的专业术语了。这是最基本的,每次面试的时候,我第一个问题都是“你英语怎么样?”。
身体好则是因为常常遭遇恶劣的环境,《寻找智美更登》就是一例,没有好的身板是抗不来的。才让说他招人时尽量找不抽烟的。尤其是做前期录音的不抽烟比较好,比如上高原,你抽烟容易高原反应,而且片场有人不喜欢烟的话,你想抽烟就比较麻烦。更重要的是你每次接到的电影类型不一样,环境和工作强度不一样,所以身体是工作的本钱。
然后才是对录音技术的掌握,对电影的认知,对电影的喜爱。
如果喜欢音乐就更好了,可以组个乐队一起玩。
叉烧网电音研究处处长
除了电影录音师,才让还有另一个头衔:叉烧网电音研究处处长。
酷爱电脑和软件的才让,在2000年初互联网还不发达的时候,出于兴趣研究国外流行的音乐软件,把自己的摸索写成教程,发布在叉烧网上,启发了很多早期做电子音乐的人。由他独立编写Orion视频教程,获得了台湾飞天数位胶囊音乐科技公司的发行。
事实上,才让本可以是叉烧网的联合创始人之一,但更热爱电影的才让毅然把人生的重心放在了电影录音这一领域。因为在电影里,声音的创作有更广阔的空间。
深藏功与名
声音设计是是一件孤独的事,往往只有内行人才懂。
才让认为,还原真实场景的声音景观,并且让人察觉不到才是真本事。
谈及国内电影声音工作的现状,才让说,国内最缺的是前期的声音设计。不同的剧本,不同的视听语言,需要不同的声音设计,这都是要在前期设计好的。只有前期设计好了,后期才有更多的细节处理空间,光会操作机器是没办法完成创作的。
才让在声音设计上的功力可以从《塔洛》和《追凶者也》这两部电影中得到验证。
凭借在《追凶者也》一片中出色的声音工作,他获得了当年的年度新锐录音师,并从张艺谋的御用录音师陶经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奖杯。
在台下的时候,陶经前辈便一直在与他讨论影片的声音设计,才让心中十分感动,感觉遇到了知音。对于一个电影录音师,得到业界大佬的认可,这是最大的鼓励。
获奖之后,才让写了一篇极尽详实的文章阐述了《捉凶者也》声音设计,我们从中摘取了两个例子。
宋老二的声音造型设计:剧本中刘烨饰演的宋老二有一辆破旧的皮卡,为了体现他汽车修理工的身份,我们想到这皮卡何以体现破,除了造型上要老旧,更重要的是听觉上要作到破,从而也折射宋老二的生活境遇,这就是声音造型感设计推动和辅助剧情。那种发动机轰隆的破声,还有冲油门的生猛变速声,也符合老司机急直、倔强的脾性,可以辅助人物角色的“憨包”劲儿。
凶杀现场大海草原的声音场景设计:在如此黄荒之景下发生凶案,非常具张力和意外效果,而不是套路似的一看场景就能猜到要杀人了。为了营造一个很惬意的草原场景就需要丰满这些声音元素,我在片场每次拍摄时会采集各种风声、溪流、高原鸟、绵羊,因为我很熟悉它们,已知在后期混录时用到,在成片中你所听到的各种自然和舒适,皆由这些元素不自然不舒适的各种叠加与组合。凶杀现场作为片头,设计时没有做的严肃、紧张,而是非常朴实和静逸,更没有音乐切入去渲染,直到进入电影片名时才放音乐来升华主题,此处整个声音动态都相对“安静”,用一种平淡来埋伏片中章回体环形再现凶杀现场的“暴力”,也是我首次尝试以先静后动的声音动态来控制同一个场景两种氛围的设计。
录音师是距离导演最近的人
2016年,德格才让执导的纪录电影《他们一百岁》获得釜山国际电影节AND创投最大奖。
当被问及为何从录音师转导演时,才让表示”录音师是距离导演最近的人,拍摄现场的影像、声音,所有的第一手资料,都会经过录音师”,从剧本筹备时的声音设计,到拍摄时的声音录制,再到后期的处理混缩,贯穿整部电影诞生的过程。他继续补充道:“就我个人而言,我第一个本科是文学,音乐一直是副业,录音是后来做职业的,然后一直在拍片,拍各种类型片做积累,所以转作导演并非偶然。”
此外,与不同的导演、不同的剧组合作,才让每回都会学到新的东西。他说“阳光照到每一片树叶上,反射的光芒都不一样”,才让善于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现闪光点,并从中学习,比如你在片场一个道具师、一个灯光助理他们都会有一些“妙招”,就是要吸取他们的微小光芒积累,电影作为一个综合的艺术,远远不是高高在上导演的姿态,正是这种求知若渴,让他成为了多面手。
一路走来,辛苦,孤独,却仍然乐在其中,收获满满,从文字到声音再到影像,一样没落下,“所有东西都用上了”。
2017年,德格才让凭借剧本《他与罗耶戴尔》成功入选CFDG中国青年导演扶持计划暨“青葱计划”计划五强优胜项目。
新片将在近期开拍,是由贾樟柯和万玛才旦联合监制,才让透露,是一部音乐公路电影。让我们一起期待这位多才多艺的导演的新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