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族三多神信仰与藏文化的关系(下)

2024-01-19发布

微信图片_20200821135157.jpg摄影:觉果

摘要:纳西族信仰体系中兼有汉藏等多民族文化影响的因素,典型的如象雄文明及其苯教信仰传统的影响而形成的东巴教信仰,以及西藏佛教后弘期以降形成的藏传佛教信仰,构成两个时间层次明显的主要信仰形态。此外。在丽江纳西族中尚有典型的民间信仰。如延续千年的三多神信仰,其中夹杂有苯教、佛教、道教、白族的本主信仰、山神信仰等诸多因素。以往研究对三多神信仰中的藏文化影响因子的分析比较欠缺。本文以西藏历史上的佛苯之争、滇藏茶马古道贸易、蒙古南征大理、丽江木氏土司崛起等史实作背景,从三多神名称的词源入手,结合汉、藏、纳西、白族等多民族文献及民间神话传说,探讨三多神信仰与藏文化的诸多联系,揭示三多神信仰从一个民族的信仰行为逐渐演化为滇西北区域各民族共享的岁时重大节日活动,发挥了超越单一民族意义的多元文化间的互动凝聚功能,转化为多民族共享的文化认同符号之一,对研讨大国基层地方社会多民族间社会文化交流交往交融进程有典型的案例意义。

关键词:纳西族;三多神信仰;藏文化

二、三多神与藏文化的诸多关联辨析

乾隆《丽江府志略》“杂异·神石”条称:“麦宗常游猎雪山中,见一獐,色如雪,以为奇,逐之变为白石,重不可举。献猎人所携石,祝之,又举,其轻如纸,负至今庙处少憩,遂重不可移,因设像立祠祀之。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由丽江路,敕封雪石北岳安邦景帝。时土府木氏与吐蕃战,神屡现白袍将,跨白马助阵。万历(应为嘉靖)间,重拓殿宇,铸大鼎、大钟,以纪其事。至今每岁二月八日,土人祭祀祈祷多验。”此传说中的麦宗为《木氏宦谱》所载的木氏第二世先祖,宋末元初时人。《木氏宦谱》云:“牟保阿琮,即爷爷子也。生七岁,不学而识文字。及长,旁通百蛮各家诸书,以为神通之说,且制本方文字。偶入玉龙山,……闻林鸟音,遂谙禽兽等语。时摩娑各族枝分,部相长嗣。咸感其推诚服众、敦德化人,合规尊主。”乾隆《丽江府志略》也有类似的记载:“麦宗,通安州摩㱔人,生七岁,知文字,及长,凡吐蕃、百蛮诸种书契,无不通晓,兼识鸟语,夷众称为奇人。”正是这位人格神格兼备的奇人麦宗发现神石,并在雪山麓“设像立祠祀之”,故可以推知至迟在宋末此白石神与南诏所檀封的北岳玉龙山神之间已经出现了合流合祀的迹象。在明代丽江木氏主导的纳西族对外战争中,木氏祈盼有超然力量助战护佑,因此衍生出历次凯旋之役,战场上总是出现一个人,他口能喷火,容颜如雪一般锃亮,英勇无比,身着白色盔甲,手执白矛,骑白马在战场上帮纳西族兵勇助战,冲杀无坚不摧。凯旋之际,助战者在旋风暴雨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关他的传奇神话也就此传开。至此在唐代的北岳神基础上建构出了玉龙雪山神的外化形象且与三多神实现合二为一。

明代木公承袭土司职位后,亲撰《重修北岳庙记》碑以记其事。碑文中写道:“夫北岳即玉龙也,玉龙即雪山也,巍巍呼!雪山乃一滇之所望也,然而岳山之灵者,神也,神即岳山之气也,气爽则神灵,神灵则人杰也,……景帝即岳神之檀号也,……圣乃神,嘉靖乙未(1535),(木)公感神而殊服,乃命工重修祠宇,焕然一新,……恭惟乃圣乃神,福我之民,障我之疆,佑我木氏千百世之子孙。”[7](P72)

清同治元年壬戍科恩贡,纳西学人杨品硕撰《丽江北岳神考》考叙称:西藏桑鸢寺,离本藏三百里许。寺北首十里余有青拱山,山有一小岩洞,就洞建寺,供莲花祖师,即摩伽陀也。寺旁一小院,供三个护法神,院僧言是三弟兄。长乃顶卡补,次巴定敦王,三色定那古(即丽江北岳神也)。俱有护法经,系吐蕃字。先是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祖师劝以改恶从善,长性大不服。祖师怒,用法治,以铜盆覆之。二即降服,三竟逃去。祖师随后追来,至丽江雪山及之。祖师欲以法治,神即忏悔。祖师谓尔有做此地土主之分,务须护国卫民,至嘱而回。发铜盆视之,长变为一蝎子。祖师咒之,复其本形,乃服之。祖师令三弟兄为护桑鸢寺之神,故建寺祀之云云。但须求护法经来,使喇嘛译之,乃可信其实。一说桑鸢寺,本藏南三百里许,中有去穷护法神,性最大,蕃民言是丽江北岳神之大兄也。敦抨寺,在本藏,中有能穷护法神,蕃民言是丽江北岳神之二兄也。北岳神,丽俗呼为白石三多。白石地名,华言白沙里,三多即神名也。相传神行三,同俩兄自西域而南过缅国,转北到丽。俩兄旋逆金江归西域,神止于白沙里雪山。神属羊岁,故二八月属羊日,祀者最多。[8]

清代随着茶马古道贸易的继续兴盛,纳西族与西藏地方的来往日益增多,此时,藏传佛教已经在丽江纳西族中立足已经有数百年。藏传佛教历史文化已经成为纳西族知识精英及百姓中耳熟能详的常识,伴随着茶马古道跨国贸易,纳西族商人、求法高僧、知识分子的天下观和世界性的视野已经有超越以往的扩大,故能够在西藏与云南、缅甸、印度、西域等宏大的地理空间中谈论丽江地方宗教教法传播的路径和涉藏历史事件。

西藏桑鸢寺(桑耶寺)在西藏历史和佛教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8世纪末,吐蕃势力达到了其全盛时期。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从尼泊尔和唐朝引进佛教,建立了大昭寺和小昭寺等佛教寺院,但这些寺院主要用作王室供养佛像,或者给游方僧人予以方便,寺内并没有正式修行的僧侣群体。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时期,才正式开始大规模的兴佛证盟,弘扬佛教,迎请印度佛教高僧寂护和莲花生大师至西藏弘扬佛法,开始修建正式的佛教寺院。吐蕃境内遵奉佛教,校勘已译佛典,编纂译经目录,赞普促成首批“七觉士出家”(སད་མ་ལིམ་ལིབདུན)的剃度仪式,成为西藏第一座兼有佛法僧三宝的正规寺院,享有崇高的声望。9世纪朗达玛灭法,抑佛兴苯,桑耶寺被封禁,佛教衰微,西藏佛教前弘期结束。直到佛教后弘期才恢复旧制,元代以来成为宁玛派和萨迦派的寺院。

杨品硕的《丽江北岳神考》称:“西藏桑鸢寺,就洞建寺,供莲花祖师,寺旁一小院,供三个护法神,先是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8]从一个侧面表明桑耶寺首建时,涉及莲花生大师与桑耶寺之间关系的史实,三个护法神,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可知佛教寺庙的建立,历经周折兴衰,可见佛苯之间的博弈较量一直不断。三弟兄不信奉佛教被莲花生大师施法力,用法术镇压,唯有第三个兄弟逃遁到丽江,充当当地的土主神。表明佛苯二教之间争斗十分激烈,最终佛教主导地位得以确立,苯教徒被迫逃遁至现今西藏周边四围区域,如喜马拉雅-藏彝走廊区域。“相传神行三,同俩兄自西域而南过缅国,转北到丽。”正是变相记录了逃离西藏腹地到边缘区域传法的历史过程。其中提及的“三弟兄为护桑鸢寺之神,故建寺祀之云云。但须求护法经来,使喇嘛译之,乃可信其实。”其实与桑耶寺建寺、校译佛典、编纂目录、觉士出家等史实相对应。

有上述的史实和桑耶寺建造和恢复的历程,我们可以推断,丽江纳西族地区的三多神信仰与西藏地方的苯教的传播,佛苯之争的历史有一定的关联。流传至今的文字记载表明三多神信仰与苯教的关系尤为密切。围绕“三多”神,纳西族民间还有诸多民间传说。民间口头传说中比较典型的说法如:[6]

传说一:三多是木氏之家将,名叫李华。

这一传说中作为纳西族保护神的三多神的原名为汉语名李华,是汉文化影响的结果。此说当是木氏地位的抬升强化、建构的结果。木世家族为了将其统治合法化和维系其长久的治权,将作为本土保护神的三多神的身世建构加工为木氏的家将,而且起名字为汉语名,而不是纳西语的名称。

传说二:三多是忽必烈革囊渡江时,一个军官在丽江亡故了,按蒙古的规矩,军官死亡在哪里,就封在哪里,所以在丽建庙祀奉。先前,庙门旁塑有多匹泥马,三多塑像的服装、袍子、帽子像蒙古装束。但这位官爷,没有木家的光禄大夫(元封赠木家祖先的官职)高,所以祭祀时,木土司不作叩头礼,只坐在椅子上作陪,让随从祭奠叩拜。

这种传说变相地反映了1253年蒙古可汗忽必烈率蒙古大军南征大理,平定云南的历史过程。三多神的身份演变成了一个蒙古族军官在丽江阵亡,为了彰显其功建祠祀奉,三多神的形象也成蒙古装束和形貌。但这一将领依旧只是一个地位低于木氏土司的低级将领。木氏土司不需要向其叩拜。这种攀附蒙古的做法与木氏先祖的蒙古来历传说亦有关联。

传说三:西藏桑鸢寺北有座青拱山,山中寺里供莲花祖师(即摩伽陀)。寺旁小院,供三个护法神,据说是三弟兄。老大叫顶卡补,老二叫巴定敦五,老三叫三赕那古(即丽江三多神)。起先,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来拆。刚建起又拆掉,如此反复了几次。祖师劝他们改恶从善,但老大任性不服。祖师大怒,用铜盆盖住他。揭开铜盆一看,老大已经变为一只大蝎子。祖师念咒,使他恢复了本形,于是皈依了祖师。老二见状立即皈依了祖师。老三见状竟然逃脱而去。祖师随后追来,追至丽江雪山下,赶上了他。祖师想用法力来制服他,老三立即表示了忏悔。于是祖师让他做了当地的保护神。老大成了桑鸢寺的护法神,老二成了敦抨寺的护法神,老三成为三多神。以前,藏族称丽江坝区为“姜地三赕”,“三赕”即“三多”。

这一传说与前述清代杨品硕《丽江北岳神考》的记载有相近之处,也是与藏传佛教的传播有密切关系。再次表明桑耶寺的象征意义,七觉士出家、莲花生传法与西藏佛教历史的关系,变相反映佛苯相争,兴佛灭苯的历史记忆在纳西族中流传的版本。

约瑟夫·洛克所记录的“三多神”来源传说及有关考述称:丽江雪山依然代表着一个神灵,这个神灵不是一个本地神,而是源于遥远的北方,即西藏东部的草地区域,纳西人是在汉朝末期从那里南迁到丽江的,因此纳西人就这样把ས་དམ་这个名称(藏语称ས་ཐམ་)带到丽江来,很可能最初以他为丽江雪山的名字,然后把三多神作为山神和纳西移民的保护神。直至丽江城产生后,才称丽江为三赕ས་དམ་。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所谓三多神在丽江是个外来的神,是与纳西人一起来的一个移居者。著名的《格萨尔王传》史诗中讲述了格萨尔与三多激战的故事。三赕是འཇང་的国王。这个姜字在藏文里有两种写法,即ལྗང་和འཇང་,ལྗང་字是代表麽些,出现在关于格萨尔传奇的藏文写本里(罗列赫(Roerich)、石泰安(Rolf Stein)拥有的写本);而ལྗང་མམོ་,根据达斯(S.C.Das)所著的《藏-英辞典》第 470 页记载,是代表康区(Kham)里塘的一个区域。འཇང་字出现在佛兰西斯(Francais)所著《藏-拉丁辞典》第 351 页,其中说:འཇང་是一个部族和区域的名字,在云南省的西北部,首府是三赕或丽江府。达斯的《藏-英辞典》第452页中说,འཇང་是西藏西北部的一个地名,一度成立姜འཇང་王国。并称འཇང་ས་ཤབས་是康区的一个地名,同时འཇང་ ས་དམ་也是康区一个地方的名字。姜三赕就是三赕,也就是丽江。在《格萨尔王传》的民间传说中,并没有指明与格萨尔争战的是什么军队。格萨尔与姜འཇང་作战的说法看来与民间传说相符,民间传说格萨尔是与བྱང་的巨魔作战⑩,藏族和纳西族间的这两种战争传说是相对应的。研究《格萨尔传》史诗的一个大学生石泰安告诉我,他发现བྱང་这个词只在格萨尔传奇的一段中才写为འཇང་(纳西),这一段文字见于罗列赫(Roerich)收藏的格萨尔传说的藏文写本中。根据我曾经翻译的大量纳西文献可以证明,纳西族有很多与西藏西北部人相同的地方。很可能纳西族就是以前的一个大部族羌人的一支,因此藏语所说的འཇང་就是羌。纳西人把三赕视为一个战神,还可以从丽江雪山脚一个寺庙的碑文上看出来,我在这里将这块碑文翻译出来。我不同意亚历山大·大卫·妮尔夫人(Madam.Alexandra David Neel)的说法,认为三赕是这个地方的统治者,因此以他为当地的名字。实际上如前文所说,三赕的故事是纳西人带到丽江来的,这个名字后来才用来作为这个地方的地名。传说三赕的灵魂是从“久阿堆”(Gya-aw-dü,藏语称为གྱི་དདེ་)降临的,这说明是纳西人将三多这个名字和关于三多的传说带到他们新定居的丽江。[2](P122)从上述可以得知,洛克倾向于将三多视为从青藏高原东北部迁徙至丽江的一个神祇名称而非统治者,而且这一神祇与格萨尔王之间也有过战争,这一过程也与纳西族从青藏高原南迁,生计方式从游牧转型为农耕的经济文化类型转换的历史进程密切相关。

从现存的《格萨尔王传·姜岭大战》作为参照系而言,三多神话是一种历史史实与虚拟或真实人物交汇的跨时空叙述,因此历史上的འཇང་最先指的纳西族,随着南诏的崛起,藏族与纳西族之间的不断交往接触,而以此名称指称南诏的疆域范围,故有འཇང་,后随着南诏的败亡,吐蕃的崩溃,双方势力范围的收缩,འཇང་不再是南诏的疆域,而仅限于指称金沙江两岸的纳西族。与此相应,《格萨尔王传》中的战争双方可以是代表吐蕃与南诏;也可以根据神话的时空指称明代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向藏区经略扩张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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