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之眼:“视角主义”下电影《雪豹》的空间结构与魔幻隐喻

西藏艺术研究 才贝 2024-11-13发布

雪豹之眼:“视角主义”下电影《雪豹》的空间结构与魔幻隐喻1.jpg《雪豹》剧照

摘要:电影《雪豹》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营造了“魔幻”与“现实”两个极具特色的空间,并通过雪豹视角的转变,完成了影片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融合。《雪豹》与以往万玛电影不同之处在于其颇具匠心的拍摄手法即以雪豹的视角出发,通过雪豹与喇嘛之间的灵性交流、人豹作为“食肉者”的共同身份、雪豹作为母亲等其他可以理解的共情角度,刻画了青藏高原人兽冲突中的复杂情境,突出了雪豹作为有情感、讲伦理的主体地位,可谓是“视角主义”在涉藏电影中的成功展现。

关键词:雪豹;叙事空间;魔幻现实主义;视角主义

这部影片是关于一只雪豹闯入牧民家的羊圈,咬死了九只羯羊,牧人在损失、道义与法律之间,陷入两难境遇的故事。另一条故事线是“雪豹喇嘛”试图解救雪豹以及个人修行获得证悟的过程。影片开始,汽车行驶在青藏高原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在车内嘈杂的说笑中,汽车在公路上突然撞上某物、戛然而止,营造了影片神秘的节奏,定义了影片风格,也交代出影片的背景——这是一片野生动物与人类共同居住的家园,人和动物总会不期而遇。

雪豹作为本片的故事主角,电影通过雪豹与人相遇、冲突,特别是通过雪豹的视角呈现了涉藏电影新的美学风格和叙事结构,可以通过以下几个部分来讨论。

一、“电影眼”与“雪豹眼”

在早期民族志电影的浪潮中,有一种先锋派电影风格被称为“电影眼”,是由苏联导演维尔托夫(Dziga Vertov)所开创的,他将摄影机置于电影的真实场景中,通过操控摄影机,实现了电影节奏的转换。其代表作《持摄影机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1929,68 分钟)便是维尔托夫“电影眼睛”思想视觉化的影像诠释①,影片在关键位置显示了摄影机镜头的特写镜头与人眼的叠加,巨大的机器之眼呈现在银幕上,隐喻了电影所秉持的理论——“电影眼”理论,通过以摄影机为眼睛,捕捉人眼所看不到的不同类型的景别,持摄影机的人操控着摄影机,穿梭于十月革命后苏联快速发展的街景社会,并通过剪辑实现了阶段差别对比的艺术效果。这部电影作 为经典的民族志电影,启发了后期让·鲁什(Jean Rouch)所提倡的“真实电影”(cinema-truth)风格, 在人类学世界电影史上具有开创性的地位。

电影《雪豹》的拍摄与上述“电影眼”理论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是电影宣传海报上雪豹眼睛的特写,还是在网络上广泛传播的雪豹眼睛中呈现“喇嘛”人影的传神的特定镜头,电影似乎是向经典电影致敬。在影片的叙事中,雪豹的眼睛成为转场的关键,实现了“镜中之镜”的“凝视”效果,每每通过雪豹眼睛的特写,电影从现实步入魔幻的世界,电影的结构也实现了从表层结构到深层结构的过渡。

二、雪豹之眼: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空间的营造

“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最早在 1925 年由弗·朗兹罗(Franz Roh)提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描述牵涉到梦幻与真实的双重描述。②由此,这部电影在叙事空间上分为现实和魔幻两个部分,两部分犹如牛奶融入于茶水,具有高度的融合性,而这两个部分之间的过渡,是通过雪豹之眼来呈现的。在影片中,由于雪豹跳入牧民的羊圈,咬死九只羯羊,牧民与电视台拍摄人员、乡政府工作人员的调节中发生激烈的冲突,记者正在采访爷爷对于雪豹的态度时,被周遭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断,原来喇嘛突然跳入羊圈中,与雪豹对视——镜头慢慢推到嘴边还有血渍的雪豹脸部,在这缓慢推拉的过程中,雪豹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低吼、极具挑战性的神情变为迟疑、安静和若有所思,然后接下来的镜头设计堪称经典,喇嘛脸部逐渐虚化,雪豹一只眼睛的特写占据整个银幕,通过雪豹的眼睛,观众看到了喇嘛充满悲伤的脸,这是影片的神来之笔,也就交代了这一连串的镜头来自雪豹的视角。喇嘛与雪豹之间的“凝视”就此发生,由此创造了观众与雪豹共情的可能性。通过雪豹之眼,场景切换,跳到另外一个叙事空间,我们可以把这个空间称为魔幻空间,现实空间与魔幻空间以色彩区隔,在黑白融合的神秘色彩中,雪豹回忆起自己昨晚跳入羊圈、咬死羯羊、晕血后倒在地上的过程。也就是说,这个倒叙是通过雪豹来回忆的,这样的镜头设计、拍摄视角在故事片中非常罕见,可以说开创了涉藏电影新的美学风格。

这是喇嘛与雪豹在影片中的第一次直视,第二次直视的场景也是从雪豹的眼眸中闪回——当时雪豹被吊在木桩上被牧民家族抽打,这个视角也是雪豹的视角,雪豹被倒挂在木桩上,它的眼睛中倒映出抽打它的牧人,牧人们咆哮、狂笑着,残暴地抽打雪豹。这是雪豹眼中的“人”的形象。可以看到年轻、狂暴的“爷爷”,与现实中沉静、慈祥、一心想出发去拉萨朝圣的“爷爷”在性格上一反常态。尚未出家的喇嘛一如既往地慈悲,他借口放了雪豹,对雪豹说“你自由了”,镜头捕捉了雪豹在不解、感恩的神态,转身奔向雪山、奔向自由的身姿。这似乎是喇嘛出家前的事件,又似乎是他们的前一世,通过颇具神秘感的观影体验呈现了喇嘛与雪豹爱恨交织的因果关系。

第三次直面,就是喇嘛出家之后,在雪山上闭关修行,返途中迷路,在他弥留之际,与雪豹迎面相撞,镜头通过他们之间动情的身体语言交流,交代了雪豹认出他,并将他驮下山的互动过程,山下的牧人跪地祈祷迎接他们,这又是一个唯美的场景,在雪豹斑纹与大地融入一体的大美景观中,雪豹犹如精灵,在空旷、群山傲立的旷野中,驮着虚弱的喇嘛,奔向村庄,奔向人类,体现了人与动物共生的深刻涵义。“魔幻现实主义所表现的民族文化内涵就是挖掘民族文化深层的熔岩,充分利用民族文化资源。”③至此,影片成功刻画了雪豹温情、知恩图报、解救生命的“共情”形象。

与雪豹的直视即是片中人物喇嘛与雪豹的直视,也是观众与雪豹的直面。最后一次与雪豹的直视,是影片的结尾,也是影片的高潮,在飘着雪花的黑白世界中,魔幻场景与现实场景在此交融,影片完成结构的整体性和统一性。雪豹最后被牧人放走了,它一一与他们告别,流露出悔恨和感恩的神情,在雪豹与众人百感交集的场面调度中,雪豹冲向雪山与幼崽团聚,向着山顶跃进,与雪山融为一体,再次呈现了青藏高原唯美的雪山景观,也暗示了雪域高原原本就是雪豹的家园——那到底“谁闯入了谁的世界?”(电影宣传语)。

以上四个叙事空间正是通过雪豹之眼所勾勒出的一幅神秘色彩的故事场景,雪豹的神情感人、动作惟妙惟肖、憨态可掬,影片充满人与“非人”之间跨越语言的交流。“非人”即基于目前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讨论——“根据对亚马逊民族学资料的研究,许多学者认为,动物、植物与许多事物与人一样具有意志、意向、意识和能动性。因而,动物也是非人之人。”④影片中人与“非 人”的灵性互动成功地塑造出影片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也让观众体验到雪豹的视角,体验到作为“人的动物”⑤角色设置。这种魔幻与现实场 景的切换,是通过“视角主义”的转换来实现的。

三、雪豹之眼:视角主义在涉藏电影中的成功展现

(一)人豹之间的灵性交流作为核心表述

我们看到影片中“雪豹喇嘛”似乎像是一位灵媒,是与雪豹的精神对话者,在某些情形中,如他呈现在雪豹的瞳孔中,似乎与雪豹融为一体。他讲话语气缓慢,富有哲理,有时精神恍惚,突然跳入羊圈敢于与雪豹直视,然后他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跳入的,对记者说“我有时觉得,自己是雪豹”或者“我想变成雪豹”这样奇怪对白,往往让周围人的百思不得其解。喇嘛穿梭于现实空间和魔幻空间中,在现实空间中,他通过科技而不是神话的手段与雪豹交流,他说他只在路上遇到过雪豹一次,用手机拍到过雪豹的画面,因为这次机缘,开始爱上摄影,被别人称为“雪豹喇嘛”,当记者分享给他网络上拍摄雪豹的视频,他羡慕不已,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够拍出如此高清的画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通过红外线相机,拍摄到雪豹跳入羊圈前一天的珍贵画面,画面上雪豹母子嬉戏、缠绵,令人动容。这一段视频也成为修复记者与女朋友关系的关键因素,由此在现实的场景和魔幻的场景中,喇嘛与雪豹讲述了不同的故事。可见在现实的故事中,喇嘛只在路上见过雪豹一次,并没有那么复杂的生命纠葛,喇嘛对于雪豹的认识,是通过网络、相机和手机等现代科技手段作为媒介来实现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有隔膜的,共情能力也是有限的。而在魔幻的空间里,他们生死相依,隐喻了藏族传统社会中人与动物的共生关系,正是通过现实空间与魔幻空间的转换,雪豹成为有感情、爱憎分明、能够被理解的个体和能够知恩图报、具有伦理和能动性的主体,这一主体性的塑造中,雪豹与喇嘛之间的灵性交流起到关键性因素。而雪豹与喇嘛之间的交流,通过主观视点镜头,实现了银幕前观众与雪豹间的交流,具有很强的直观性,带给观众别样的观影体验。

(二)食肉者

“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这个概念来自人类学家威维洛思-德-卡斯特罗,全称是“美洲印底安视角主义”,这个理论基于印底安人的宇宙观来提出—“整个世界为不同主体或人(person)居住,作为人类与非人类的他们,用各自不同的视角(point of view)理解现实。”⑥在美洲印度安语言中“人不是特定物种的特指,而是一种‘人观’(personhood)的社会条件,它更多是代词,而非名词,代表一种视角(perspective),这种用法可以扩展到所有具有主体性的物种中。”⑦在视角主义的审视下,人类眼中的“血”就是美洲虎眼中的人类美食“木薯酒”——这种思想体现在当地的一个故事中:“人视自己为人,美洲虎也视自己为人,美洲虎和人一样酿造木薯酒,但美洲虎的酒却是人类眼中的血。”⑧正如饮食人类学研究经常喜欢引用的一句英文谚语“You are what you eat”(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是关乎身份认同的问题。

基于上述的讨论,在影片叙事的结构中,“食肉者”就成为一个重要的身份认同和身份的置换。影片对于两个食肉群体进行了含蓄的对比——“雪豹是食肉动物”(影片对白)以及雪豹残暴地撕扯羯羊的脖子,扑倒一个又咬住一个,像是一种玩耍的态度,由于吸食了太多的血而晕过去,而影片的现实中,牧民也是以肉食为主,而对于工业制造的食物当地人并无好感,正如金巴所说:“我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此雪豹与牧人有个共同的食物追求,那就是另外的动物——羊。

雪豹嗜血的本性与人类吃肉饱腹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相似性,因此如果从雪豹的视角看,羊血是它的食物,而从人类的视角看,羊肉也是人 类的食物,如果人类吃肉没有错,那么雪豹嗜血也是没有错。这就完成了影片拍摄视角的转换——从传统的关注人、以人为中心转换为雪豹为中心、从雪豹的主体性,具体通过雪豹的眼睛、神态、动作和情绪的转换,挖掘了涉藏电影“视角主义”的深意和视听语言的置换,在这个逻辑之下,牧人与雪豹都是“猎人”“捕食者”,他们具有共情的前提。

(三)作为母亲及其他共情的对象

除了作为“猎人”、食肉者的对比外影片定位雪豹作为母亲的角色,也充满深意,这与影片中另一位母亲,影片中始终背着孩子的大嫂,进行了隐喻性的对比。影片交代了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哺育者,雪豹必须捕食养活自己的孩子而爷爷和喇嘛给雪豹幼崽投喂,也显示了剧中人物与雪豹的感同身受和牧人的善良。雪豹被困在羊圈里,幼崽终日不吃不喝在山顶与母亲遥望、令人动容,显示出雪豹也有亲情的观念,有情绪的变化,是会思考的他者(good to think)。

另外在人兽冲突中多方权力关系的角逐中也实现了多样情境下的换位思考,从雪豹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从法律的层面、从传统道义、从个人损失、家庭生计困境、慈悲、施舍等佛教伦理的层面,对雪豹这一人类的动物伙伴,进行了复杂、多样的解读和身份的展现,这在以往万玛才旦的电影也是比较缺乏的。

万玛才旦的电影有不少以动物作为影片叙事的关键,如《老狗》《撞死一只羊》等,但是没有一部影片像《雪豹》这样完全颠覆以往的观影期待,以动物的视角为主线,实现电影结构与节奏的共鸣。在《老狗》《撞死一只羊》中,虽然动物在影片中是核心表述,但影片呈现的视角是以人的视角为出发点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我们也感受不到狗或羊的“感受”,只是以地方性知识呈现了动物在藏族文化中的特殊寓意。而电影《雪豹》则完全不同,正如上面所述,体现了导演的换位思考和视角转换的拍摄手法,如结构空间的转换与对比、个性角色与冲突场景的设置。通过与喇嘛的灵性交流、共享食物、母亲形象的隐喻、记者恋爱关系的修复、青藏高原人兽冲突中“罗生门”式的多方权力关系的角逐等调度,实现了本土导演“视角主义”在涉藏电影中近乎完美的呈现。

结语

电影作为一门综合艺术,本文认为一般有三个关键因素决定一部剧情片的成败即一个好的故事、丰富的视听语言以及能够反映深刻的人性。电影《雪豹》基于青藏高原地方性知识的呈现,具有充分的内部视角,通过根植于这片土地和文明的“魔幻现实主义”“视角主义”的挖掘,前者主要表现在叙事空间的创意,后者主要表现在 影片主角——雪豹作为主体的生动塑造与人豹的共情能力,突破了一位资深电影导演创作的种种可能性,向全球电影界奉献了一部极具观赏价值和具有普遍关怀的中国本土电影。

注释

①徐菡.西方民族志电影经典—人类学、电影与知识的生产[M].昆明:云南出版集团 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63.

②赵雪媛.世界文化视角下魔幻现实主义的后现代性研究[J].枣庄学院学报,2019(1):89.

③邓楠.论魔幻现实主义的美学追求[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1):42.

④曲枫.平等、互惠与共享:人与动物关系的灵性本体论审视—以阿拉斯加爱斯基摩社会为例 [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20(3):2.

⑤这个概念来自丹麦人类学家 Rane Willerslev,参见拉内·韦尔斯莱夫.灵魂猎人—西伯利亚尤卡吉尔人的狩猎、万物有灵论与人观(石峰译)[M].北京:商务出版馆,2020.

⑥杜树海.西方人类学界万物有灵论研究述评[J].民族研究,2023(5):126.

⑦李隆虎.同一文化,多个世界?评美洲印第安视角主义[J].思想战线,2016(3):34.

⑧李隆虎.同一文化,多个世界?评美洲印第安视角主义[J].思想战线,2016(3):32.雪豹之眼:“视角主义”下电影《雪豹》的空间结构与魔幻隐喻.jpg

作者简介:才贝,青海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青藏高原山水文化、藏族影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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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1阅读 7 编辑:喜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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