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拉萨城的路上,斜阳正浓。拉萨河两岸地里的青稞,像亿万箭羽一样,插在地里。这是上苍的神手射出的金箭羽吧!精准,怒张,长在每户339建档立卡户的小院前。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万千众生心血浇灌的,青稞已经灌浆,秋天又是一个好收成。”
《金青稞》之第十章《北京的金山上》第二节《德吉藏家的故事》中,徐剑如是写道。圣城拉萨圣洁阳光照耀之下,那一片片金灿灿的青稞的意象,力透纸背,绚烂夺目。
《金青稞》是国务院扶贫办与中国作协高位主导的“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成果之一,出自当下重要的宏大主题及非虚构作家之一、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徐剑之手。此前,徐剑已20次进藏,捧出七部厚重“藏书”。但并不为读者所熟知的是,实际上,他是云南人。此次的全国扶贫书写,他依然选择了西藏。
一位汉族作家、非藏地作家,第八次书写西藏,是否能实现自我突破?这是我正式读到《金青稞》文本之前,所怀有的一缕担忧。但显然,我多虑了。非但如此,徐剑人生中第21次入藏所捧出的成果,一如既往地给了我太多的感动与惊喜,关于西藏的历史与文化,关于西藏的民俗与宗教,关于西藏的爱情与人性,自然,还有关于西藏的扶贫与发展。而且,最后一个维度即扶贫与发展中的西藏,在生动的故事化文本中,有机地将前三种维度的西藏统摄交融为一体,从而,成就了这部“绝不说教的、精彩好读的扶贫主题典范之作”。
一、云南与西藏,写作视角的错位
温星:如果我没记错,这部《金青稞》已经是你关于西藏的第八部作品。“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分配题材时,听说你本是可以选择的,为什么最终依然决定写西藏?
徐剑:这个浩大工程共有25部书,2019年9月国务院扶贫办和中国作协开会布置任务时,我在广西北海参加陈建功副主席的一个北海文化周活动。但在那之前,《中国作家》主编程绍武已经跟我说了。25部,由《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和《民族文学》四家“国刊”认领,《中国作家》认的比较多,七部。程绍武老师在西藏待过三年,他太了解汉地作家谁最能写西藏,也太知道该派谁到西藏去最合适,所以,他就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任务非你莫属。我也觉得交给我是最佳选择。当时我正在独龙江,带着我的学生一半(李玉梅)采访,写独龙江扶贫,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月。西藏扶贫这部,实际上就是独龙江扶贫的姊妹篇。
所以说这部书,前者独龙江,后者西藏。独龙江的水是从西藏察隅的雪山上流过来的。我在独龙江采访结束时,特意带着我的团队四个人到了察瓦龙、丙察察最难走的路,我们走了三分之一。我到察瓦龙的意思就是让团队的人知道,独龙江当年是被西藏土司管理的土地。《怒放》与《金青稞》是姊妹篇,如果说我带着学生写的独龙江扶贫是上篇的话,那么我写的《金青稞》就自然而然是下篇,所以说是相辅相成的。
温星:很有意思,我注意到了,写云南怒江的《怒放》,你是带着李玉梅一起写的,她是一位山东作家,已经有那么一点错位的感觉。这次写西藏的重任,又交给了你。那云南又是一位什么作家来写?
徐剑:这非常有意思,《民族文学》找了一个西藏作家来写云南扶贫,是个小说家,罗布次仁,西藏作协副主席。我们两个特别有意思,他从拉萨出发,往西南滇东北走,我从北京出发,往西藏的藏东昌都及以北的那曲、阿里走。我们俩,一个云南籍作家去写西藏,一个西藏作家来写云南,这种反差很有意思。罗布次仁可能写西藏也是最合适的,但是没让他写,却让我写;我写云南也是最合适的,却没让我写,让罗布次仁写。这种角色交叉或者说错位,更有可能孕育出好的文学作品。
一如当年青藏铁路题材,当时我不想写,我想去新疆。李炳银老师说,你是不二人选。我从北京长安街的军队大院来看西藏这块艽野无边之地,从一个汉地作家的视角来看西藏众生,这块大地、这块净土,会发现不一样的风景。所以说,我和罗布次仁的角色错位,形成了文学的异地直觉与反差,其实是最恰如其分的。
二、八部“西藏之书”,八种“西藏真相”
温星:中国当代文坛,在非藏地作家中,我认为,你应该是对西藏用情最深,也书写最深的人。在我看来,用这八部作品,你为世人呈现出了关于西藏的八幅图景、八种风情、八种“真相”。那么,这次的书写,跟之前的七次,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徐剑: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这一切,皆因认识阴法唐老人而起,他今年已98岁高龄,耳聪目明,故我的《经幡》第一时间献给他,《金青稞》出版后也如此。很多年来,我一直把阴老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我的第一部有关西藏书的写作,也是因他而起。记得是1985年,那一年他63岁,从西藏调出来,到第二炮兵来当副政委。彼时,我任第二炮党委秘书。一个25岁的青年人和一个63岁的老人,就在那个时空交点上注定了西藏之缘。
我的第一部“西藏之书”是《麦克马洪线——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纪实》,用了八年时间采访,采访了300多个参战的老兵、高级将领。而阴法唐当时就在麦克马洪线东段的克节朗河谷,距离仓央嘉措老家达旺很近的娘姆曲,指挥了一场战役。他以一个师吃掉了印军一个旅,俘虏了印军的准将旅长达尔维。我写《麦克马洪线》这52万字时,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年华、最好的体力、最才情飞扬的时候,它是一场战役,是一场漂亮的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可以说,这本书至今仍是我30多本著作中的压卷之作,虽然《东方哈达》写得厚重,虽然《天风海雨》写得水灵,虽然《天晓1921》写得沉雄,可就厚度、重量,都不及《麦克马洪线》。第二部就是《东方哈达》。前者2003年写完,整整十个月,每天都从早晨太阳升起,一直写至深夜凌晨时分,后者是2004年动笔的,写了一年半。二者都是皇皇50多万字,加在一起超100万字,是我写西藏最重要的两部作品。
后来我的散文集《玛吉阿米》,写青藏联网工程的《雪域飞虹》,还有关于八廓古城改造的《坛城》,直至《灵山》,还有后边的《经幡》,已经有关于西藏的七本书。但这些写的是战争,是昨天的历史,是文化与宗教,是风情、风俗和风景,总之,是文化的西藏、历史的西藏。它们的海拔,是一种在地理海拔基础上的文化海拔、精神海拔和宗教海拔,但具有人间烟火味的百姓生活涉及不多。
温星:我记得,《坛城》里面已经有了很多鲜活的烟火味儿。
徐剑:当然,因为《坛城》写的是八廓古城里面的老百姓,汉藏民族团结的故事,但更多的是一种城市的烟火味,老百姓也烧牛粪,也有烤电,也晒太阳。但比起《金青稞》,更偏重城市西藏的书写,而少有去面对广袤的农区、牧区,还有那种无人区,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落点到当下的人。
如你所言,这八部作品、八幅“图景”,构成了西藏的人文风光、地理风光、宗教风光、历史风情以及人间烟火。随着《金青稞》脱稿,也等于我完成了一个大转山,全景式地走完了西藏,从东至北、至西、至南、至中间,然后呢,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圆满,一个作家的圆满,一个汉地行道者或者说一个汉地崇拜者、信仰者的圆满。
三、第21次进藏,“老西藏”马失前蹄
温星:我知道你已经是多达21次进藏,既然如此,这次竟还是遭遇了高反等比较危急的状况,这点我颇为意外。
徐剑:你觉得一个“老西藏”马失前蹄了,让你觉得特别意外。我早就跟你说过,很多人对西藏有一种谈藏色变、谈藏心畏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此。西藏确实缺氧,海拔高,需要过生命这一关。到西藏也好,到别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也好,最大的敌人,在我看来,并不是海拔,并不是地理,而是你自己,就是要看能不能战胜自己。
我这次为什么会马失前蹄呢?疫情过后,5月15号,我刚刚完成《天晓1921》,还刚刚经历了人生当中的一次免疫力下降,带状疱疹好了没多久。5月22号晚上,夫人和女儿在北京给我摆62岁的生日宴,为我践行。所以,这次进入西藏多少有点匆忙,带了三个月的药,箱子塞得满满。本想直飞西藏昌都的邦达机场,在八宿县,在怒江边上,可因为下雪,飞机六天都没降下去。我一绕,就飞到玉树,再走了一天的路,800公里,然后到了贡觉。其实整个藏东的采访,到三岩地区,到泥石流塌方之地,然后到昌都一路走来,进了类乌齐、丁青,都没有任何问题。跨进藏北,到那曲地界上的时候也一直很好,根本不用吸氧,马失前蹄的原因是我有点大意了。
温星:那几天晚上,你还发朋友圈了,我见我们共同的好多作家朋友都在留言关心。
徐剑:那天我在巴青县,丁青和巴青有我们历史上的三十九族地区,当年霍尔家族统治之地。霍尔部落,是蒙古人过来的。这个部族特别有意思,虽是在西藏的土地上,但又不同于康巴,在很久的历史时期,它与西藏噶厦政府都没有多少关系,游离于噶厦,一直是在中央政府管辖之下。这个部族,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它的黑帐篷,就叫霍尔杰布,杰布是王的意思,霍尔王的黑帐篷。我从巴青新县城到老的巴青宗(县城)去采访,一个单边儿90公里,来回180公里。
那天到了老巴青镇上,见到乡党委书记,他让政协主席陪着我去采访,就找霍尔家族的后人多确旺旦。在他家的白帐篷里面,他给我唱了很多古歌。他夫人在旁边烧牛粪,白帐篷透气性不太好,牛粪烧得太热,我那天穿的冲锋衣又比较厚,背上出了好多汗,特别痒。那天吃了晚饭已经八点半,看了老巴青宗的旧址后,9点从巴青镇往县城走,走到十点半,快11点才回到宾馆。我觉得我身上发痒,就想洗澡。我犯了一个大忌,身体再好,到了西藏也不能随便洗澡。那天晚上洗澡时太晚,将近11点了,水放了半天不热,温温的我就进去了,结果一冲,等我钻进被子里面,身体就发抖,当了“团长”。第二天就开始咳嗽,后来的高反皆因这个咳嗽。到西藏这种地方,再坚强、再身体好的汉族人,你都没法和藏族人相比。我采访过中国唯一的高原病学院士吴天一教授,他是塔吉克族。他跟我说,经过他的研究,在抗缺氧方面,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加在一起,都没法和藏族人相比。
温星:这个我相信,因为藏族人的体魄,是千百年来世居于世界第三极之巅,才锤炼出来的。
徐剑:是的,一代一代的代际传承,藏族同胞与生俱来就适合在青藏高原生活。像我这样的好身体,号称自己野牦牛般,或者说是民工般的身体,其实就是军人的体魄,44年的军旅生涯让我有一个好的体魄,但这次还是大意了,所以在两个地方反应比较重。一个是羌塘草原上,聂荣县,海拔4700米的县城,我在4850米的地方,因为大风陷车,在狂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采访三户人家,很晚才到县城,当天晚上就高反了。一个就是在申扎县,其实海拔才4700米到4800米,并不很高,但那天我反应特别厉害。像做梦一般睡了一个晚上,其实都是浅睡眠。明明昨晚没睡着,可第二天还特别兴奋,这是反应大的一天。
海拔最高的5100米的双湖县,历史上就是无人区的边缘,有三个乡在无人区,我采访那三个乡搬出来的一些老百姓。那天我反应不大,要了一瓶氧气,12点就吸完了。但吸完了我也不怕,因为那个氧气是弥散式的,跑完了房间是有氧气的。再一个地方,就是后来从阿里出来,到了仲巴县,进入日喀则地界的第一个县,跑得太远,跑了400多公里,还采访了三个点,晚上8点钟到了县城,根本不想吃饭。他们说还有一个点安排,我说饶了我吧!别像聂荣一样,我都高反了,还要采访。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没有吃饭,跟他们要了一瓶氧气,就吸着氧气,从8点一直睡到10点钟醒来。我吸一两个小时的氧气就能满血复活,那时兜里面有一个苹果,那天晚上我没吃晚饭,把那个苹果咬了一口,哎呀,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四、最疲惫的大转,转山转水转圆满
温星:西藏共有64个县,你这次集中地花52天,走了、也写了19个县,这些采访区域和行程路线,是如何确定的?
徐剑:这个“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25部书的写作,很多人都是选一个点,选一个村庄,最多选一个地区,一待十天半月就足够,没有我这么跑的。那么,我为什么要把19个县走完?就是想看多层次的,或者说是多种文化的、历史的、宗教的差异性,或者说想探索那种地域海拔与文化的等差啊,那种文化的等差更强烈的地方,从中来挖掘扶贫的故事。
再者呢,就是因为我对西藏熟悉,我知道什么有代表性,我知道该去哪里。你比如说藏东就是康巴人,藏北就是安多人,那么,阿里有更多古国象雄人的后代,像日喀则就是后藏,拉萨和山南是卫藏,到林芝就是藏南了。把这一圈走完,实际上,就把整个西藏地理性的海拔和地理性差异及文化性差异,宗教和风情、民俗和民族性的差异,都进行了一次全方面的了解和比较。我这一趟,还有点就是带有告别的感觉,告别西藏的那种感觉。可能就是这份告别的心理,想给自己的西藏岁月画一个句号了,所以,我选择这种最疲惫也最笨的办法去走。
温星:告别西藏?我想,我是能理解的。一个汉族作家,非藏地作家,为西藏写了八部书,八部皆堪称厚重之作,是该告一段落了吧。
徐剑:是的,我也退休了,解甲归田。该重新出发了!
五、独立立场与独立采访
温星:我见书中多次写到你临时改变采访计划,因此还跟当地陪同人员略有些“争执”。具体的采访对象,都是如何筛选出来的?
徐剑:哈,争执倒说不上。但是呢,我还是想坚持按我的想法走,按我独立采访的立场走,按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去调查,这是写非虚构最重要的一环。其实也有意思,就是第一天晚上到贡觉,从玉树过去,到了贡觉县城,接待我的主管副县长叫李天国,他是从汉地去的。中组部挑了100个优秀的这种乡镇干部进去,当副县长提拔起来用,当时因为他主管扶贫,而恰恰贡觉有六个乡,是三岩地区,就是那种帕措男系的部族社会,很多文学作品都表现过。
这个三岩地区是男系的父族社会,这个民族特别有意思,有说是古羌人,有说是从青藏高原那边过来的,还有的人说他们是古老吐蕃贵族的后人。他们特别有血性,因为在金沙江两岸,生活环境和居住环境特别苦,他们住的都是碉楼,三四层高的,夯土夯实。所以,我当然要到现场去看。可是路太难。我当时不理解那个副县长的苦衷,因为刚下过几天的大雨,好在我去的头天没下,不然的话,一路都是碎石飞石,一路都是泥石流,如果你在行车过程当中,一个鸡蛋大的石头,就很可能让你送命。特别是我到上罗娘村的最后11公里,木协乡的乡纪委书记和政协主席说:徐老师,别去了吧,那个村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挖虫草去了,而且这个路上全是落石。我说:去!
为什么要去呢?我就要看看他们的生存环境是多么的恶劣。一路上,我坐在副驾,头偏着,侧向车窗外,看着那个悬崖上会不会有鸟飞起来,如果有,落石就会下来。实际上真的很危险,我这边就是千仞绝壁,万一车轮打滑失足,一辆车就变成一张皮,太危险了。
但是这里的帕措家族挺有意思。就是我那天不按线路、不按规矩走,当天在看完阿旺羊场之后,那种催肥羊场,就发现了一个叫幸福村的新搬下来20年的一个村庄。它就是帕措人家搬下来的,而这个采访不在他们的安排之内。他们当时都觉得你这个作家怎么回事,怎么自己找想找的地方?
温星:这不就是我所说的争执?我看书中所写,是你争赢了。你猜我的另一个想法是什么?你此行虽纯粹作家身份,但毕竟文职二级嘛,他们怎么可能拗得过你?
徐剑:不能这么说,写作中的我就是一个作家,纯粹的作家。陪同的人有意见,于是我就自己走上去,后来逼得他们都跟着上来了。我找到了一个叫然奇的帕措男人,他的家就在我要去的上罗娘村。他是20年前搬下来的。我探究的是他为什么要搬下来?他们在那里是怎么样生活的?所以我去上罗娘村。去了才发现他们住碉楼,碉楼里面环境极恶劣。他们的青稞地像一块一块大足球场,挂在半山腰上,不要说足球,你就是一个脸盆,往下一扔,它都能滚到山底,滚成一摊碎片,那怎么种青稞?走了11公里才到这个村,只有保安,保安拿着全村人的钥匙,打开了然奇与第一任妻子安措的家门。
门前有一块青稞地,因为人不在,青稞刚刚发芽,一小点的时候,野猪就会跑下山来,用长长的猪嘴把所有青稞啃掉,就像拿锄头翻过一样整齐,而且锄头都没有它翻的那样一颗不剩。进家里一看,收拾得干干净净,难怪我问然奇三次婚姻最爱谁时,他想了一想说还是第一任妻子安措。也可能安措后来再没来看他,于是他找了第二任妻子,又生了孩子,就是这样的。
我对所有文化都着迷,何况西藏文化本身就无比神奇。整个采访中,我会不断提要求,我需要采访的事,有西藏的人文风情、宗教文化、歌舞,我几乎采访了西藏的三教九流。比如在察雅县,他们要让我去采访种树、绿化,我说能不能给我找有民族特色的,像唐卡画师和银匠、铁匠啊,结果他们就找了洛加。这个老师办了20多年的唐卡学习班,培养了四五百人,让他们脱贫致富。一个叫邓巴的银匠在村子里面培养了30多位工匠开作坊,结果让一个村脱贫,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你如果不和他们商量,不进行有效地沟通,不和他们确定你的采访方向,你就会错失西藏很多好故事。所以这一次,我觉得我的目光一直是在向下沉,落点在芸芸众生之中,落在普通老百姓之中,落在放牧的帐篷里,落在新的红色藏居,落在农区的老百姓的家里面。跟他们一起畅谈时,你会觉得特别的安慰,特别的幸福。所以我常说,看一个国家是不是有泱泱大国气度,看它如何兼顾少数民族;看一个社会是不是有文明的标识,看它如何对待妇女、儿童和弱者。我想通过这些角度,来印证扶贫事业的伟大。
六、主题写作与“三不写”原则
温星:我想,很多读者都会关心一个问题,作为一部官方授权的主题出版物,《金青稞》究竟怎么写、写什么具体内容,是否全都是你能够按照文学规律来自己做主的?在官方定位和个人写作诉求之间,是否存在一定冲突?
徐剑:命题作文如何才能写好?只有到现实里去找,用自己的脚去找,用田野调查的方法去找,用人类学家考察和考古的方式去找。
当我掌握了大量鲜活的、独特的、传奇的、生动的、感人的老百姓的故事,写起来就如鱼得水,八面来风。我始终跟媒体说的老话,也是我的底线:走不到的地方不写、看不到的地方不写、听不到的地方不写。嗯,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走到,我是绝对不会写的。正因为我有非常现实的感受,采访到了大量生动精彩的故事,写起来就可以纵横捭阖。
我还有一个可以说是最大的原则,那就是绝对不能把文学的写作,写成一个表扬稿,写成一堆好人好事,甚至写成一种政策的图示、政策的传声筒。那要你作家干什么?那就叫记者去,或者让他们内部工作人员写。作家,你面对的是万千读者,那么你给读者提供的将是什么呢?当我的书写成后,首先在《中国作家》发了15万字,我的责任编辑汪雪涛,读了特别震动,说充满了吸引力。《金青稞》达到了汪雪涛的预期,他认为他徐剑大哥写的东西一直是在进步的,是在提升的。
温星:你那著名的“三不写”原则,这次贯彻得如何?
徐剑:一如既往。我这次写扶贫没有同质化的重复,一如我在前年的博鳌中国文学论坛上所说,我虽然是当兵的,但熟悉每一个中国农民的面孔。这话怎么说呢?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成员,本来多数就是农家子弟。所以,我的叙事千万要走出千篇一律、千年一曲的咏叹调。农村会有落后,会有愚昧,那是因为文化和教育没有跟上;农村和农民会有丑陋的一面,那是因为贫穷,因为生产资料太少。当这一切都满足了以后,那么农村牧区就会有新人,就会有新的藏边人家,就会有新的乡愁和诗意。我所叙述的就是这种新的乡愁、新的乡关、新的家园,或者说农村新的后浪,他们才是这个时代,他们才是这个社会,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未来,所以,我的书写既和上面的精神相符,又和广大读者的气息相吻合。
我的“三不写”原则,我认为这次也贯彻到家了。52天的采访,可以写部52万字的大书,但鉴于交稿时间急迫,我就写了21万字,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来不及,只有期待以后有机会再写。我这次把西藏的历史宗教文化翻了个底朝天,我对西藏有了更深的、更独特的体验和感受,这些东西在《金青稞》里面有所表达,将来还会在别的书里面有更充分的展现和展示。所以,我觉得这部书我是圆满地交了一个答卷,交了一个按照作家的观点、立场、方法和风骨来写的一部独立作品,绝非命题作文。
七、那些催泪的无辜与爱情
温星:我读到了许多非常感动的关于藏族人民生活和奋斗脱贫的故事,无法去一一列举,能否分享一下其中最让你触动的部分?
徐剑:巴青县拉西镇上一个叫扎西罗措的姑娘,属虎,和我女儿晓倩一般大。她生了五个孩子,才34岁。采访那天她本来要带着大点儿的三个孩子到山上挖虫草,最小的两个扔给母亲。我和那曲民政局副局长一起去采访。她家特别好,六人之家,一个人25平方米,150平方米的房子特别大,家具、电视和卡垫、氆氇,都是政府配的,真正拎包入住。但听她故事的时候,我有一种悲伤和惆怅。她当年就是放羊,从小在帐篷里面长大,没好好读过书。一个从那曲来的小伙子,帮别人放牛,就住在距她不远的帐篷里。每个帐篷都有几只猎狗、牧羊犬,特别对女孩而言,这是一道安全屏障,如果一个男孩要进一个女孩的帐篷,首先就得把守卫的狗打走。当年,他们没领结婚证,没和父母说,就住在一起了。后来,那个男孩和扎西罗措一起住过帐篷,住过寺庙,住过学校,最后分了这么宽敞的房子。当她怀上最后一个孩子时,那个男孩走了,回他老家去当保安。为什么?西藏人算时间算不准。我经常说时间停止了,文学就开始了。算不准时间,他觉得扎西罗措怀的孩子不是他的。误会,怀疑,吃醋,最后扔下五个孩子,什么也不管,一分钱不给,让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
扎西罗措挖虫草,一年挖三四百根,能卖个三万多块钱,还有各种保障加一起,大概一年六七万,日子还过得可以。实际上,扎西罗措每天都倚门而望,希望丈夫归来。现在西藏实行了严格的村规民约教育,就是为了保障妇女权益,遏制这种现象。
温星:这位单亲妈妈太坚强了!
徐剑:是的。那天刚下过雨,我在扎西罗措家采访。采访完了出门,坐上车,与她说再见时,我突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就是比较,把她和晓倩来比较,晓倩多幸福,她多艰难。然后我说你想你丈夫吗?她就用双手蒙着眼睛,豆大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那一瞬间,我喉咙堵得慌,差点就哭出声来。这个故事我一直没想讲,但是在这里,我还是讲了,为什么呢?
我就觉得扎西罗措是不幸的,所谓的不幸就是她遇人不淑,她的男人就这样不负责任,抛下一群孩子走了,甚至把孩子的低保费拿跑了。孩子去见他,只给100块钱,就打发了。但扎西罗措又是幸运的,她有村委会,有政府,有西藏自治区党委,甚至有西藏这个大家庭背后站着的中华民族。我们西藏的扶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政治工程,就是脱贫工程,一个藏家小院,连排别墅,一分钱不交地就给了她一栋。
八、“徐剑书的意象和符号学”
温星:你的长篇报告文学,往往都有着一个非常独特且精巧的框架结构。比如《东方哈达:中国青藏铁路全景实录》,采取“上行列车”与“下行列车”交错并行的叙述方式,把历史和现实有机地贯穿在了一起;又如《经幡》,以“灵山”“灵地”及“灵湖”三部分,分别讲述法国汉学家大卫·妮尔、民国女特使刘曼卿等三位主角的历史故事,三个故事相互独立,且又相互交织,密不可分。《金青稞》所采取的却是一种完整按照你的采访行程和足迹来推进的写法,为什么用这种相对简单的结构?
徐剑:说到结构,一直是我引以为豪的。从2004年我鲁迅文学院出来以后,这16年间,我每一部书的结构都不一样。这个就是个人的经历、学识、经验和观察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有一览众山小之感。还有一点就是我对事件的采访,我曾经和很多人讲过,如果你对一个事件的采访真正了解透了,一定会找到它的符号,找到它的图腾,找到它的logo。这个logo找到了,结构就出来了。我将这个唤作“徐剑书的意象和符号学”。可这次我特别苦恼,因为西藏地域太大,我这次的行程就是一趟转山转水,转山的行程,也是一种香客大转,看尽雪域山河人物,多样性,却无一个符号可以一窥全貌。
大转山的行程就是,昌都入,藏东藏北,然后羌塘,然后阿里,再到后藏,实际上就是藏东横断山、藏北羌塘、西行阿里、雅江藏中,然后到了拉萨,就是圣城的中心,再到山南、藏南,就是整个转了一大圈,是一个大转的线路。所以在结构上,19个县那我就用转山这个结构来写吧。我还有很特别的两个点,或者说有三个点,就是我有一个大的意象,就是香格里拉、香巴拉、弄哇庆,或者说大青稞的那种诗意的一个意象。那么,用青稞这个大诗意来作为一个意象,就是黄金屋,就是金灿灿的收获。其实黄色是属于皇家的,黄色属于宗教,黄色又是中国人吉祥的颜色。金灿灿的青稞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的诗意和意象。
为什么我后来没有用转山的大结构来写,因为我在《坛城》里已经用过小转、中转和大转,再用个转山的话,就重复自己了。所以,我最后就采取了藏东卷、藏北卷、阿里卷、卫藏卷逐一写来的结构,用几个特别有代表性的地标,来完成圆圆满满的西藏的一次大的转山、转水、转圣城、转圣地,转莲花宝地,转我自己最神往的一块莲花高原。
温星:在叙述视角上,这次你为何没用第一人称?
徐剑:我用的是他视角,他其实就是作者我。要把他行云流水地达到一种叙述的那种边界,能完美无缺地把他和我化解成为行云流水的东西,达到一个叙事的高度,我觉得他视角是一个非常好的视角,我可以把很多意识流的东西,在他视角里面展现出来,而又有一种控制。他视角所对应的就是我视角。我视角实际上就是三个格萨尔王说唱艺人的视角,他们是和天、地,与神通灵的人,他们从远古唱过来,到了现代,畅想着未来,他们的视角打通了地和天人之间的关系。这也是我和学生继《怒放》之后的另一种尝试,就是他视角的尝试,《怒放》也用了他视角。
九、“东有香巴拉,西有弄哇庆”
温星:你在后记里感慨,有了前面七部书西藏作品的积淀,西藏扶贫的书写已然是“最自然的文学连接”,也就是说水到渠成。从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你之前的20次进藏,似乎都是在为第21次积蓄力量,也似乎都是在为《金青稞》孕育能量。
徐剑:有两个概念,一是35年,一是21次。第一个概念追溯至1985年,阴法唐老人到第二炮兵。我一生当中有两个精神导师:一个是阴法唐老人,他给我带来了西藏;一个是李旭阁将军,我的老司令员,他给我带来了导弹。一个是金戈铁马,一个是艽野无边。这实际上是对一个汉地作家,一个军旅作家最大的拯救。如果仅有老李司令员给我带来的金戈铁马,我永远只会是一个军旅作家主旋律的抒写,绝对不会有柔情无边的另一面。
所以,导弹和西藏造成了我文学的双翼。我这35年的准备,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由铁路到电力天路,由电力天路到《坛城》,然后由《坛城》到《玛吉阿米》,再到《经幡》和《灵山》,最后,才到了这部《金青稞》,它是一步一步的,就像我刚才在前面说到的,由历史的西藏、文化的西藏、地理的西藏、宗教的西藏,到了平民的西藏、烟火的西藏,就是你的视角会一点一点地下沉,之后下沉到芸芸众生之中,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西藏。
那么,《金青稞》实际上就是从宫殿里面走出来,由文化的深邃和风雅走到了老百姓的烟火生活里面,由宗教风情和信仰执着走到了具有牛粪烟火味的世相之中。
温星:你曾在多部作品中尤其是《经幡》中寻找“香巴拉”,这部《金青稞》中,你又为世人编织了另一个美好的“弄哇庆”。弄哇庆究竟是什么?弄哇庆究竟在哪里?
徐剑:“东有香巴拉,西有弄哇庆”,这是本书自序的题目。香巴拉属藏东地区,在齐扎拉主席的老家中甸迪庆一带,它其实就是三江并流之处。我在《经幡》里,以大卫·妮尔的视角写到了香巴拉,她在晨雾中出现的森林中看到了个像城堡一样的村落,或者说是一个像西藏的布达拉宫一样的王城,弄哇庆,或者是弄翁帕龙,或者叫白马鉴,其实都来自于西藏的莲花生大师。20世纪40年代,有一拨康巴人,就是在无人区附近的班戈、申扎、文部一带,他们听说在无人区里面有一个不需要干活,就躺在那里,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就不吃愁、不愁穿的一个社会。所以,很多人赶着牛羊,带着孩子往无人区里面去寻找,走啊走,越过昆仑、喀什,最后到了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就是库尔勒这个地方。
到了20世纪80年代,十世班禅大师去新疆去视察时,发现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有800多名藏人,问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他们说祖先就是寻找香巴拉,寻找像香巴拉一样的弄翁帕龙的那一拨。这个词是巴桑罗布跟我讲的,他说他当时在尼玛县当民政局长,牧场有个老人波嘎尔玛,就是跟着他的父母赶着牛羊,到了巴州,后来80年代又从巴州回来,70多岁了。这次采访就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既然东边有香巴拉,西边就有弄哇庆,我要找到弄哇庆,把这个传说变成现实。于是,就走一路问一路,你们家有人到过弄哇庆吗?到过无人区吗?找到过弄哇庆吗?所有人都摇头。
温星:许多藏族人都不知道,愣是被你给找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徐剑:对。我就让巴桑罗布带我去找他说的那个老人。巴桑说那个人两年前已去世,这条线采访线索就断了。但我还是不到雅江心不死,不到冈仁波齐、不到玛旁雍错心不死,就一路问。问到双湖县时,他们说,你找双湖县雅曲乡的老书记白玛,他后来当了政协副主席,现在就搬到山南森布日,他可能会了解这个情况,而且他们三个乡就是70年代从别的地方搬到无人区的。西藏有很多事情都特别奇怪,我这次一路走来,在某个前面的点上采访的某一个人,等到我后来某一个点上采访某一个人,说起前面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会说,哎哟,这是我嫂子,这是我叔叔,或者说这是我的舅舅。我后来就说,西藏就是这种时间的凝固,在某个点时间停止了,在另外一个点又激活了,文学就开始了。这个陌生的人在某个时空点上,它就会由我把他们交接起来。这个白玛书记,我当时采访他,他说白马鉴不叫白马鉴,叫弄翁帕龙,我就深深的记住了弄翁帕龙。
就在我森布日采访结束的时候,到一个大学生家里,他家是另一个乡的,和白玛书记不是一个乡,一个将近50多岁的中年男人,他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在库尔勒出生,长到十六七岁,80年代的时候,回到了双湖县,这次搬下来了。他说他的爷爷和父母就是赶着牦牛一起去找弄翁帕龙,最后到了新疆,但没有找到生命的绿洲。
没有找到天堂,但是他们最后确实又开创了自己的天堂。我一直寻找弄哇庆,一直寻找弄翁帕龙,一直寻找白马鉴。其实,我是想告诉人们没有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只是一个梦,没有弄哇庆,弄哇庆只是我们一个理想国,只是一个乌托邦。真正的美好的家园,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扶贫和建设小康社会和生活的今天,其实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象。这个意象恰恰和金青稞的意象一致,一个收获的季节,金满屋,玉满堂,一个收获的季节,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梦中的弄哇庆和香巴拉。
十、《怒放》+《金青稞》,期待“青稞怒放”
温星:前面你已经多次提到《怒放》,它跟《金青稞》几乎同期出版,只是前者写云南,后者写西藏。二者不仅主题相同,所写的也都是社会经济发展程度非常滞后的少数民族自治地区,仅仅是巧合?
徐剑:《怒放》主要写云南怒江,再说具体点,主要是写怒江独龙族的扶贫和发展变迁。独龙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只有六千多人,实际上比较像西藏的门巴人和登人,他们比独龙族人口还更加稀少,都构不成一个民族,但属于一个种族。独龙族跟他们那种个子、那种长相特别相似,尤其是那种近亲繁殖,所以造成他们个子都相当矮。独龙族属于直过民族,以前还是刻木记事、以结绳记事,他们伟大的“直接过渡”和变迁史,我觉得冥冥之中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我,去深刻地书写和记录。我特别喜欢独龙族附近的丙中洛,人神共住的地方,更宁静。
西藏是单一的藏传佛教,在香格里拉附近,在芒康、八宿和察隅会有天主教、基督教的进驻,他们都是三江并流、人神共住。我觉得很幸运,很有缘分,因为一江相连、一水相连、一山相连,一座大山隔着两个民族。当我写完了独龙族和独龙江,然后沿着茶马古道这条路进去,又写了《金青稞》。
温星:如果把你这两部作品的书名放在一起,我觉得有一种深刻的寓意,“青稞怒放”。等节后吧,我来策划一场签售和研讨会,主题就叫“青稞怒放”,就针对你的扶贫书写。我认为,这两部作品在全国主题出版物中具有典范意义。
徐剑:“青稞怒放”,巧妙的勾连,你这个创意太好了!等疫情好转吧,我回故乡,回昆明。《怒放》在前,《金青稞》在后;《怒放》是花开,《金青稞》是结果。云南的独龙江和西藏的察隅,其实就是一座大雪山流下来的一条河水,他们两个在某种程度上是割不断的。我读夏瑚的《边陲日记》,一万多字的文章,他就提到独龙族人实际上是察隅一带的野番。有意思的是,在很长的历史时空当中,大概四五百年的历史时空当中,独龙江是由西藏统治,西藏的土司统治着独龙江,他在那里收税,是他的领地。
温星:这点其实并不为很多人所知,我们在对话开篇便已经谈到。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历史文化和地域时空的背景,值得最后再重点强调一下。
徐剑:冥冥之中吧,所以,我写完独龙江之后又写西藏,写了《怒放》,落果《金青稞》,这就是一种由作家来衔接的文化。我期待着“青稞怒放”活动,能成为我们的另一道风景线,文化的风景线、人文的风景线和文学的风景线,也期待着在我的家乡,与更多的家乡读者见面。谢谢!
原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20年12月
徐剑,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温星,媒体文化主笔,评论家,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