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积林:从江南水乡到雪域高原的心路历程——陈人杰《山海间》诗评

《西藏文学》2022年第四期 梁积林 2022-07-26发布

        一、人生是一次自我修行,写诗就是在寻找神迹。陈人杰是我要好的朋友,是援藏干部,为他的新书《山海间》写书评,是我的愿望和荣耀。首先为《山海间》的出版发行向陈人杰表示祝贺,庆祝他在坚守跋涉中向诗歌高地的挺进。人杰是浙江天台人,三届援藏干部,现为西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被评为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在羌塘草原牧民的心中,他是“建幼儿园的牦牛”。用“牦牛”称呼一个援藏干部,可见其下沉于基层的程度,可观其在牧民心中的亲切,可显当地牧民对其信任认可,统笼了,就是其三届八年援藏工作的答卷,《山海间》恰是其答卷中最浓墨重彩的压轴作文。从浙江到西藏的工作过程,是人生的一次自我修行,写诗,是用心灵与天地万物的虔诚对话,就是在寻找神迹。《山海间》能够成书发行,说明作者一直跋涉在自我修行和寻找神迹的路上。“石头在天上吃草/要吃掉石头剩在人间的山脊/申扎的早晨是光线的神殿/一群牦牛来到草场/来到神留下的大厅里”(《石头在吃草》)。

        二、作者心中的援藏情怀和诗歌创作。在陈人杰的创作谈《西藏在上,赤子诗心》中引入了耿占春的一句话“援藏者得到的是西藏对个人精神生活的援手,西藏不是被援助者,而是一个隐秘的救援者,甚至是一种深深的救赎者的形象”。我和陈人杰一样认同这句话,特别相对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好多诗人、画家、作家、摄影家、影视工作者、艺术创作者,都在西藏找到了灵感,克服了创作的瓶颈,就是依据。因此,陈人杰很介意“援藏”的这个“援”字,在心中将它变成了“缘藏”。一字变换,说明不管是工作生活、思考创作上,陈人杰都对西藏怀着敬畏、感谢、热爱……他说:“大爱无声,只有内心像泉水一样和西藏神山融在一起的人,才能完成平凡肉身对神性的穿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无非是寻找一条离天最近的道路,其纯粹性源于对生活、对这片土地真诚的理解”。“高原并不寂寞/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孤独,只是人感到孤独/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雪峰在聚会/地老天荒的沉默中/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冻红的石头》)。

        三、语言的高度敏感和一丝不苟的追求, 是诗歌的纪要。我一直认为诗是语言的艺术,更是心灵范畴里的东西。除了韵味,就是美, 或者更美,美是世界的光芒。诗人的本能在于不断地发现,并将其提炼,注入自我的灵魂,以独特的语言锤铸成器,甚至磨砺如同钢针,扎入读者的某个穴位,使之颤栗。陈人杰的诗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几近达到了这样的高度,扎入了我的穴位,使我为之震颤、颤栗。比如:

        “鹰驮着流云飞翔/时间在天堂里融化/一生如一瞬,浪子合十/望不见的远方呀/我不过去山过来/信仰是一根拐杖/高原冰雪呼吸/英雄如麻,都有触碰尘土的额头/望得见的今生呀/山不过来我过去”(《冈仁波齐》)“我不过去山过来”,七个字移动了山脉到心中,远方很远,在没有边际去不了的地方,远方也不远,就驻扎在诗人的心中。“山不过来我过去”,七个字走过了今生走进了轮回,今生很远吗?今生就是父母,今生就在我们眼前、一个转身之间,就在来生之间。这就属于诗人特有的创新,我们现在看到的不仅仅是远方、山脉,也不仅仅是今生、来世,它是一个故事,随着读诗人的感受而无限扩展着,衬托出了人生的思考和更庞大的画外之音。

        四、充满哲理的诗句,带你走出琐碎和苟且的生活片刻。生活生存可以长时间被琐碎苟且、庸常埋没,但生活和生存的潜意识中埋藏着思考、诗意、哲理的光芒,找到了缝隙透射出来的才是美好人生。这需要运用诗歌来表达,发射出哲理的宁静光泽。读陈人杰的《横断山脉》:“落叶无边/澜沧江已然深秋/将所有的落叶和深秋/合在一起/是一曲挽歌/在横断山脉的回声里/盐井村/像史前留下的蛋/还不曾孵出任何东西”。有这样的意境,好像写了一个原始村落的存在,转眼又什么都不存在;我们看不看见,横断山间的落叶、江水、深秋、村落都在那里,只要想上一遍,她就在心中。自然的本源就是这样,“不曾孵化出什么”,无需孵化出什么。这就是诗意、诗歌,这就是不动声色的抒情,这就是哲理,是心与物象、意象在对话,是一种凝练了的技巧。

        五、更高的诗学凝聚在了一种隐忍里。为进入一个世界,必须要从一个词语开始,诗人在人格与语言的修炼中,只能更加虔诚地敬畏生命和大地。“露珠是一座庙宇/斑头雁去了之后/湖泊瘦了下来/湖岸,这件秋衣/恍若穿在一粒盐身上/再次空了的鸟岛/并不等待任何人/它的荒寂/只为自己整理落寞/我们所知晓的

        并不比水里的石头更多/它们一排排追赶天空/嘎嘎地叫着/秋风如刀/远方/似一片片磨出来的寒光”(《错鄂湖》)。只有在敬畏生命万物的纯净里,才能勾画出如此静谧的意象,哦,秋风,确实能够打磨出远方的一片寒光……这是陈人杰的再创造。诗是一种照彻,我自己每每写诗,或如点燃了词语的篝火,温暖了灵魂深处幽闭的死角。读陈人杰的诗,感觉自己就是哲人,自己就是精神的贵族。又让自己高冷,孤绝、清冽了一次。

        六、把对亲人的愧疚和对祖国、时代的爱、祝愿,栽植到诗歌中,创造了一种“牦牛”的诗歌品格。高贵又接地气,这是陈人杰诗歌的一个特点,生活在凡俗中,高贵在精神中。他的诗有一种“牦牛”的品格。牦牛的平凡在于也是牛,也在为生存消磨着一生,牦牛的高在于生存海拔纬度的高远,贵在于不被栅栏园囿的自由。“《譬如朝露》:早晨/隐居在光线中的圣殿/朝露/黎明的银耳环/一头母牦牛,热吻这片刻温存/雪山涌出,星月隐没/你又在碧空下/多少泪水源于自身/我的左眼看不见右眼”。

        我们一生的生活就是在重复着琐碎,维系着平凡,排除了亲人、亲情和平凡的诗歌,没有生活的养份,是浮萍;不食人间烟火的诗歌没有读者,只能束之高阁于海市蜃楼之供坛。完全沉迷于碎枝末节、闺阁世俗的韵叹,注定没有生命的延续。“《姐姐》:姐姐,岁月一褪再褪/你的青丝/终于在风雨中褪出了霜雪/唯有稻子还在疯长,更多的米/像泪珠一样滚到世间/唯有你手里的针,还能准确地/找到岁月中贫穷的空洞和裂隙/姐姐,因为你/我记得所有贫穷的角落/在城市,每当看到那些在屋檐下缝补的人/我都会想起荒废日久的家园/而她们手中的针,总是用锋利和疼痛/准确地,把我和你连在一起”。

        好的诗者,作品中一定能够折射出其心灵中的温热情怀,给作品注入血肉丰富的基因,让读者受到真善美、热爱家国的激励。“《山海间》:所幸祖国够大/够有情人相识相拥/天意够美好/够你我流泪,引颈回望/在分飞天涯中/声声镌刻花草的书简/仿佛故乡和他乡/一半在九霄高悬,一半在体内下沉/以我为虹,架起两个天堂之间的对话/神性和苦难,都在用闪电划开诗行”

        七、故乡是诗歌的裂痕和隐痛。在诗中,有故乡的地方就有隐痛,有故乡的地方就有裂痕。诗中不能写故乡,一曲故乡平添惆怅,一曲惆怅无限相思。“故乡”两字,本身就是诗,本身就诗意,本身就是忧伤。在思乡中提炼的人生长歌,多到不便列举。长歌当哭,长歌当笑,长歌当爱,长歌当书写人生的大海与高山,长歌当歌颂不悔人生。让我们一起品味《山海间》有关故乡的诗句,再一次梦回故乡,再一次唯美一把。“故乡渐远/鸟雀有熟悉的乡音/雪封锁了所有的来路”。这,是不是一副淡淡的水墨山水画!

        “《扎曲河》:风吹着冻裂的忧伤/扎曲河经过故乡/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岁月的裂隙/……阿依拉山是圣洁的/它只和高空在一起/但在沼泽地小小的水洼里/仍能拾到它的影子”。这,哪里是陈人杰的故乡,乡愁?分明是我们读者亲亲的故乡,远远的乡愁!

        八、从江南溅撒到雪域的赤子心血。“援藏”是国家政策,是强国战略。能够坚守三届,不管是从身体状况、家庭生活、工作绩效上衡量,都是一种考验、担当、忠诚。从国家层面上说,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现实题材的完美答卷,向陈人杰同志致敬!从陈人杰的角度理解,不管“援藏”的初心是否掺杂了几多的好奇、冲动,无奈、希冀,理想、抱负……过程必定高原反应过、彷徨过、痛苦过、动摇过、无奈过、彻夜无眠过……能够坚定地留下来、执着地留住,可以说,有诗歌在救援,是对自己的救援,对生命和如何活着的救援。诗歌就是陈人杰在西藏的另一个爱人、伴侣,是远在杭州的妻子一样感激的亲人。是诗歌陪伴作者渡过了寒夜的孤寂、走过了雪原的苍茫,达到了《山海间》的高度。《山海间》是一本救赎之歌。高原本安详,诗人、诗歌在高原上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救赎。采用南方赤子的细腻感官、借用江南苏绣的精工细作,把点点赤子心血,撒溅、歌颂到从江南到雪域的、我们热爱的、祖国的大地上。里面有挣扎和彷徨中的煎熬,有青涩到坚毅后的豁达。里面更有爱!有爱足够!“一个人的生命线到底有多长/从杭州到西藏/乃至根本无法预知的村落从碧海到雪域、浪花到雪花/呼风唤雨到藏地风情/于高冷、孤绝、自省中/一次次拓宽内心的精神疆域/所幸祖国够大/够有情人相识相拥……”。

        九、西藏高原本就诗。西藏自古有诗歌,就是藏族同胞的生活,诗歌存活在藏族同胞的心灵中,对天地山川万物的虔诚和纯粹敬畏,维护和保存了诗歌的家园、写作氛围,种植、深埋下诗歌的种子,在雪域中冰藏、孕育。仓央嘉措是一个挖掘者,用被禁锢的躯体和自由的心灵、加继承于藏南的诗歌灵性,其抒情意象主要是爱情或情爱。在众多后来者中,陈人杰是一个挖掘者,用孤独地坚守、宽泛的视野、深度的思考,加繁荣昌盛为支撑的新西藏,写作对象拓展到山川树木、雪域苍穹、小草、石头、宇宙,给无限小、无限大的物象注入自己的思想,其实就是试着用自己感知无限小、无限大的宇宙。诗歌就在西藏、诗歌就是西藏的万物,诗歌就是守护西藏的雪山、冰川、草木、石头、河流,诗歌就在朝圣者的心中,诗歌就是转经筒,诗歌就是玛尼堆,诗歌就是经幡,诗歌就是风马,诗歌就是朝圣的路,诗歌就在匍匐的身体和抬头仰望的眼神里……读陈人杰的《山海间》,让你沉思默想,让你仰望、让你禁不住回顾这一生,让你心胸来一次扩张,你必须走出自己一次,灵魂走出去,在高处审视自己。岁月长存其中,充满了佛性、禅意,用简单明了、张力无限的文字,还原一个本源的世界。谁能挖掘谁就是懂诗的人,谁能采撷谁就是诗的使者,谁能在隐忍中掌控谁就是诗的主人。西藏有高原本就诗,谁发现诗谁就是诗人,谁写出来,谁就是大师。

        让我们共同欣赏陈人杰的《金银滩》,在诗中,金银滩是婴儿、处子,是宇宙分娩出的光或者平面的、流动的、立体的空间,一种美好。《金银滩草原》:金银滩,金子是太阳/银子是羊群/云朵安详,大地蓄满泪水/天堂和草原都闪着光。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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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入选“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并通过馆配途径到全国中小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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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人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届援藏干部,后调藏工作。出版诗集《回家》《西藏书》等。曾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第二届“浪漫海岸杯”国际爱情诗大赛特等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诗刊》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多组作品入选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多种版本。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60年诗歌精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等。荣获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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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9阅读 34 编辑:刚杰•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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