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散文:占卜考

《天涯》2014年第5期 周蓬桦 2019-10-15发布


        如果每个人的命运能够占卜出来就方便多了,二话不说,按照卦象上说的线路走吧,省略了选择的麻烦、焦虑和懊悔。莫管它是直线、曲线还是抛物线,即便是结果不佳也不会怪罪谁,事情从一开始就没给责任二字埋下伏笔,因为这是你命中注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必然,命运本身不具备任何道德感和社会价值尺度评判,自然也就没有对与错。它只是一个结果连接着另一个结果。当结果呈现糟糕与不妙,转眼一想,但你不也还好好地活着么?只要活着,就还会有翻牌的机会。今年翻不了有明年,春天过去就是夏天,说不定明天机会就会降临,柳暗花明,时来运转,美景忽现。如此说来,占卜带给人类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认输,向这个强大的世界低头。在当下看来,真正从内心甘于示弱的人其实不多,对现状的不满从来都是人的本能,连社会地位最低微的人也知道寻找机会改变现状,并为此日夜承受灵魂的折磨,焦灼不安,为了一个虚妄的目的奔走呼告,心力交瘁。这时候占卜师出现了,向他传授天机与暗示,亮出底牌,告诉他事情的结果,像一缕出现在黎明的曙光,命运密闭尘封的窗子被打开,等同于将其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他走出了黑屋子,阳光灿烂。通过一次占卜,他认同了命运,冰雪消融,与世界达成和解,心灵抵达安详的海洋,最终成为一位长寿的智者。这是伟大的占卜师带给他的福祉。试想,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占卜,他必定会像一座火山那样喷发愤怒的岩浆,把体内的能量全部耗尽,在毁灭世界的同时毁灭自身。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立体的多面性,当有人问占卜有哪些坏处与危险时,我的回答是:一个执著地相信占卜的人势必会因自身一步步走向既定的轨道而大大地削减了生命本身的幸福感,就像毒瘾发作的人把未来交付给永恒的幻觉。其实,人类平时所说的快乐,多半来自于幸运事物的突如其来而非意料之中。人生本是个谜,现在谜底都已揭开,答案都已揭晓,只剩下惯性地活着,必然味同嚼蜡。
        那些过于依赖于占卜的人,便难以品尝到幸福与快乐的果实。

 

        在西藏,占卜是一项颇受欢迎的职业,社会地位很高,走到哪都受人尊重。只是叫法与内地人不同,把占卜称之为:打卦。内地把这项玄妙的“技能”称之为算命,直观是直观了,但没有学问,远不如打卦的叫法耐人寻味,从中散发气场强大的奥妙。
        西藏的占卜师,多是云游的僧人、喇嘛或行事低调的大师。他们每年定期出行,走出香火缭绕的寺院,布衣简装,手持木钵,头顶星月,风餐露宿,深一脚浅一脚,开始各地云游。一路遭遇圣湖、雪山、沼泽、荆棘,以及豺、狼、虎、棕熊、豹子、野猪、野狗等攻击性动物的侵扰,他们对付它们的唯一武器就是口念真经:唵嘛呢叭咪吽。当遇到野兽时,他们不慌不忙,十分镇定地站在原地,闭眼合掌,嘴唇嚅动。这道神奇的菩萨咒语,震住了山中妖魔,喝退过洪水暴发,其神力抵过千军万马。
        遇到牧民的帐篷,占卜师会躬身施礼,讨得一碗水喝,然后偎着床沿坐下来,给这家主人摆阵打卦,占卜年景,今年牦牛和羊带来的收入,明年的耕作与养殖等等。最后,占卜师传授给牧民回避灾厄与凶险的方法,自己虔诚跪拜天地,祈求上苍赋予其法力。在牧民眼里,占卜师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他们的需求与难处,甚至连秘密的细节也被一一道出,比如某一年他们向远道而来的旅人说过善意的谎话,比如某一年他们向佛祖打过诳语,让他们惊讶又脸红。占卜师从布袋里掏出一块石头,面向石头念一道符咒,吩咐说如若遇到难处,可向石头朝拜三次,石头会帮他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用托梦或暗示的方式帮其开悟。临走,占卜师并不朝他们收一文钱,只是喝掉一碗酥油茶,朝粮袋里装几个糌粑,就消失在青草凄迷的远方。
        大地布满盛开的黄花,河流在日光下流淌,抬头是浮动的雪山、静止的白云,占卜师手持仗木,衣袂飘飘,向前跋涉。
        在山南地区,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一位孕妇难产,在床上疼痛呻吟,丈夫束手无策,流泪跪地祈祷。危难之际,有人轻掀布帘进入帐篷,是一位容貌美丽的夫人,夫人说是路过此地,听到了求救声,帐篷外停着她的马车。她吩咐男人烧火,夫人往里放了两粒青稞,青稞在水中熠熠发光,妻子喝下后顿时止住了疼痛,夫人吩咐男子用火给刀子消毒以割断脐带,经过一番忙碌,顺利地帮她产下一名男婴。
        “大慈大悲的菩萨啊。”男子朝夫人跪拜下来。
        夫人听了,忙解释自己是个过路人,只是略通医术,她让男子快快起身。她的马车还路边停着,男子向她献上一条哈达以示谢恩,将其送出帐篷外,果然看到一辆扎了布篷的马车停在路边,男人这才信了。夫人快步上了马车,车夫抻了一下缰绳,马车便消失在茫茫道路之上。
        第二天一早,男人把羊群赶到帐篷以北的草地上吃草,远远地看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上有白色的飘拂物,走近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昨日献给夫人的哈达。男人欲取在手却不能,雪白的哈达被石头牢牢吸附。男子恍然大悟,知道救了妻子和儿子性命的神灵,原来正是这块巨大的石头。——那么,她既然不是菩萨的化身,那又会是何方神灵?
        类似的传说很多,真实发生的神迹俯拾皆是——大神、小神、当下之神和未来之神,可谓神迹遍地。
        在整个西藏,石头被公认为是有灵性的,是比人拥有更强大的能量之神,它质地纯粹,比骨头还坚硬,顽强得不可思议,无论在水下还是埋藏土中,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永不腐烂……它们因此被当作圣物广受膜拜。人们垒起玛尼堆,布置小小的祭坛,朝它身上挥洒圣水,祈求石头化作神灵驱灾辟邪,显灵祛病,保佑平安。
        自内地来西藏朝圣的旅人,在积雪皑皑的山脚下,水天相接的湖畔或长长的河滩,只要稍加留心,都会从乱石丛中找到一两块充满神性的石头,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会越发惊奇,发觉手里的石头酷似某一尊佛像。

 

        命运是什么?是人活着的状态和走向,是生命个体的不确定性,此中天机重重。命运的忽然变故,常常让人措手不及、无力应对。那在大街上行走的人是如此飘忽不定,比夏夜草间的萤火虫还不可捉摸,岂能是摆弄几枚铜钱随意测中的么?对此我一直深深怀疑。
        内地的算命先生,鱼龙混杂,近年来名声一直不好,生意清淡,摊前的阴阳八卦图上,布满灰尘。
        信息时代让人从闭塞的山寨走出,大家不再好骗,知道多数玩算命的人,出于生存技能的短缺,重体力活不愿干或干不了,手头又紧,怎么办?换句话说,是实在做不了其他的营生,只好摆摊算命,忽悠一个算一个。先生们知道,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总会有一个人率先主动上当,无原则地献上钞票。而且,先生们惊奇地发觉,有些人根本不是来算命,而是很干脆地来配合生意的,因为他还没开始掐算,对方已经得巴得巴地把“卦象”倒空了:生意赔钱了,房子抵押了,车子被盗了,老婆跟人跑路了,后院失火了……这时候,是先生们最幸福的时刻,他会采用各种方法鼓励你说下去,说下去,请继续——他知道对方说得越多,他算的卦就会越灵。有句还没流行的名言:当你相信了他的谎言,他的内心会涌出庄严的快感。
        来摊位前算命的人,多半是遭遇突发状况而一时没了主张的人,他们在十字路口徘徊,思来想去,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遭遇的朋友,这真是人生的莫大悲哀,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听任于算命先生的信口雌黄。尤为可笑的是,此时的他已经听不进一句良药苦口的真话,听真话是需要勇气和自信的,这让旁观者看来,原本一丝不苟的生活,更像是一个荒诞的玩笑。
        面对生存的巨大压力,人人陷入焦虑与忙碌,眼瞅着时代的高速列车滚滚向前,稍加松懈,极可能像一颗星子被甩出运行的轨道。命运如网,人被上帝抛弃世间,在网中挣扎、喘息、求索、哀告……希冀着有一天,成为自由织网的蜘蛛,而希望如此渺茫,最终蜘蛛仙难成,多半成了精神层面的“蜘蛛人”——灵魂高悬空中,身体绷紧,双脚死命地抵住冰冷的水泥建筑。“城市,每天都响起割肉的声音”……心灵日益冷漠、硬化,内心虚空无着,美好感和崇高感丧失,泛起攀比风、仇富欲,患上渴钱症、恋物癖,抑郁症患者增多,中国人迎来了一场实际发生的“物质文革”——仅仅因一套房产的继承便不惜释放人性之恶,亲情反目、手足相残;而受集团利益捆绑的无序开发、强拆狂潮,铲车轰鸣,野蛮粗暴、无视生命的尊严与价值……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了几千年的乡村被蚕食,秩序被撕裂和打乱,原有的地气被抽离蒸发,硕果仅存的庙宇被推倒,我们看到了残破不堪的废墟与瓦砾,传统的大树被伐倒,理想主义早已被当作迂腐的“过去时”被网民们大肆耻笑。而现实中生存压力增大,自由空气稀薄,神圣死亡,内心的块垒增厚,不得抑郁症就已经证明心理足够强大。接下来,突显出一个不争的事实:无处诉说。人们新生的郁闷只能憋在肚子里,说给谁都不值得信赖,既找不到解决困惑的办法,也不具任何意义,甚至还会产生负面反应。
        这时候,一些人便向街头算命先生们求助,他们宁愿花钱,来买一堆谎言。他们知道,面对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实际作用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哄哄自己,因为在精神失落的寂寥领地,不具危害性的谎言可以充当麻醉剂和创可贴。

 

        青年导演徐宁执导的纪实影片《算命》,让我们看到当今江湖世界所呈现的一派没落景象:吃着低保的残疾人历百程,算命半生仍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围绕在他身边的客户全是在社会底层挣扎喘息的生灵,有在少女时代即被坏人强奸的女性,有靠乞讨为生无家可归的老人,他们改善命运的饥渴愿望强烈,企图凭借算命后改名、改炉灶、改镜子的位置等实现命运的转机,面对浩渺星空和无际苍穹,他们百思不解:同样在人世间生存劳作,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艰辛?算命成了唯一的慰藉与支撑,恰如吸毒成瘾的病人。当然,算命最终不能改变其境遇,他们仍然在艰难中跋涉不停,看了让人心酸感喟。影片采用白描式的叙事手法,后现代、原生态地记录了历百程这位算命先生的生存状况和工作过程,不由得令人对这位身有残疾的边缘人产生几分同情。他心眼儿不坏,虽为半个盲人,眼睛并不昏暗冷漠,身上倒有几分侠气和古道热肠,只是影片始终回避着一个问题:这个相貌怪异的算命人,对博大精深的占卜术究竟掌握多少?其内心对占卜的定位在哪个层面呢?这大概连导演本人也不清楚。
        我想起童年,在遥远的鲁西平原乡下,伙伴们之间经常玩一种用扑克牌做道具的算命游戏,过程复杂细致,被算者神态虔诚无比,经过几十道洗牌工序才会得出结果,奇怪的是,它往往很灵,比如能算出某个即将娶妻的人讨到一个什么样的老婆,相貌、性格、家境都准确无误。那一年我八岁,在夏日的乡间树荫下,一摞普通的扑克牌放在中间,伙伴一反常态地庄重严肃,将鬼牌从中去掉,责令我反复洗牌,然后从中抽取两张盖在早已分开的明牌上,如此再三,最后得出结果:1,我将早早离家自立谋生;2,成年后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3,母亲临终时恰巧在外地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接下来,它还说出了我未来配偶的模样,将来会有什么性别的孩子等等。多年过去,那次算命的细节历历在目,而且除了母亲至今健在一项尚无法对证外,其余几项全部中标应验。长大成年,在经历几个人生苦闷的环节时,也有过偶然或有意的占卜,但结论都与我的现状有较大出入,完全不能与童年的那一次中标率相比。这让我百思不解,在闷热的夏天夜晚,面对浩渺星空,陷入可怕的玄想:难道那最初的占卜,是在上帝的监督之下?人的生死与经历种种,果真是上天注定了的必然运行?在我们的身外、周围果真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能量?那个无所不知的神究竟躲在何处?人类的世界变化无常,反反复复,是神灵的意旨还是源于人类打破墨守成规的思维习惯?
        在我的枕边书中,马可·奥勒留·安东尼的《沉思录》成为睡前首选,因为它会让人在浮躁中安静下来,梳理一天喧嚣的思路;他是一位智慧的先知,喋喋不休的哲人,似乎书中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未来中国的一个男人,令他灵魂安妥。而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重温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诗歌,这位《疯狂的石榴树》的作者,我热爱多年的老朋友,却用一行从字里行间突然跳出的句子把我击中:“我的上帝,你费了多少蓝颜料来防止我们看到您?”

 

        这则故事说明人类的占卜行为源于对食物的欲求:一群原始人吃完最后一块烤肉后还觉得饿。其中一个人问:明天还会有肉吃吗?一位长者拿来三根木棒,叫一个很有力的人折断它,如果三根全断,表示明天还有力气打猎,就还可能吃得上肉;如果全不断,则没肉吃。于是就产生了卦爻,都是断与不断那一划,所以最早的占卜叫断卦。据说该故事在早年出土的甲骨文上有明确记述。人类在甲骨上刻下神秘的字符,必然与生存大事相关,在久远荒芜、饮毛茹血的时代,占卜寄托了人类生存的最大渴望,规避风险、逢凶化吉构成了人类初级阶段的信仰。史书记载,先民们是如此顺从天意,在安阳殷墟,出土的十五万片甲骨文中,几乎全是占卜吉凶的记录,密密麻麻,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你要办的事,虽然臣民都不同意,卜和筮认为可办,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百姓要办的事,虽然你和臣都不同意,卜和筮的结果认为可办,吉。)(见《尚书·洪范》)。
        然而,几千年过去,人类的前程与命运始终飘忽不定,永远不能获得精确的预卜。这是因为人类有个怪癖,总是活在各种矛盾的纠结中,对于未知的事物欲探究其详,而对于可以预见的事物,却往往不屑一顾。
        离殷墟遗址不远,即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国家监狱羑里城,那里曾经关押过一位气贯天地的人物——占卜大师、发明易经的鼻祖周文王姬昌,在长达数年的囚禁生涯中,他苦心钻研伏羲创造的阴阳八卦,对伏羲八卦进行改进,用蓍草茎演绎出六十四卦,人称后天八卦的经典《周易》,也就是当今被占卜师们广泛运用的占卜大法。
        我一直对伏羲这个远古人物心怀各种猜测,有关他身世的史料很少,传说纷纭,接近神话,最基本的特征是他人首龙身,这当然是民间演绎对其形象的塑造与心理构想,即依照他对人类文化的非凡贡献,非寻常人所能做到,而只有“半神半人”的接天通灵者才可取得。他结绳记事、创造历法、始造书契,这在人类始祖的新石器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但我认为他最为得意的事情,当数世间又诞生了一个他事业的卓越继承者。这个人就是周文王姬昌。
        公元2008年冬季,我曾到位于汤阴县城以北的羑里城遗址谒拜。遗址门外,萧瑟荒凉,冬日的暖阳下蹲坐着散落的占卜摊,这些算命先生们之所以在此摆摊,显然是为了搭《周易》的顺风车,沾点姬昌的灵气,但他们不过略通皮毛,离大师的境界万里之遥,段位不可比拟。步入羑里遗址,感觉像个废园,古柏参天,碑刻林立,风瑟瑟作响,一下子将人带入两千五百年前血淋淋的现场,我似乎看到群魔乱舞的景象,画面中有帝辛凌厉的目光和妲己狐媚的裙摆。
        园子中央,矗立着文王姬昌的高大雕像,似乎他还没有走远,灵魂仍在这荒宅中隐藏,丝丝缕缕地呼吸哀叹。这位极具深谋远虑的千古奇人目光深邃,作为上天与神灵的代言者,俗人永远猜不透他的真正心思。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他是否预测到了华夏大地之上发生的巨变?
        统治中国长达791年的周朝:崇侯虎、伯邑考、婴儿冢、周公旦、姜尚钓鱼、武王伐纣……这些辉煌一时的典故都随时光的烟尘滚滚远去,汤河与羑河的水源也早已枯竭断流,波光的鳞片丝毫不存,羑里城周围的土地历经千年更迭,也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但“文王拘而演周易”的传说却流传下来,成为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块绝版玉璧,那以国家的名义实施的暴力和强大的绞肉机都没能奈何这位意志超凡的神人,被囚七年,他凭借占卜术断吉凶,逃过多次谋害,得以保全性命,出狱后成就一代帝王大业。他年迈虚弱、头戴枷锁、脚踏荆棘的形象在我眼前不停晃动,闪闪发光。而一部神秘莫测、博大精深的《周易》,其实堪称是人类最早的哲学大书——这部书让人敬畏自然、顺应天地规律,阴与阳、夜与昼、动与静、入与出……进而认识到人在天地时空中的卑微与渺小,尤其重要的是,它让人认识自身,永远处于自然与命运酷烈的双重夹击之中。

 

        在拉萨街头,经友人引见,我见到一位占卜师,他会说不太流利的汉语,看上去衣冠不整,模样有些邋遢,肩膀宽厚,头上的礼帽很破旧,长长的胡须也像是好久没有修剪过了,这与我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占卜师形象有些出入;我尤其不喜欢他那双眼睛,不怎么正眼看人,眼白比眼黑多出一些,猛丁地瞟来一眼,让我心底泛起隐隐的失望。但碍于朋友情面,我还是坐下来求卦,态度虔诚。打卦的法器是几个骰子和一本命理册,占卜师询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等事宜,双腿盘起呈莲花打坐,手里握着三个骨质骰子,放在嘴边默念,吸纳天地之气,良久,后全神贯注,把骰子投进卦盒子里拨弄,根据看到的数字,再翻看命理册里的文字。这次占卜的结果让我震惊,卦象几乎说中了我目前的全部现状,甚至包括我的诸多内心困惑、尚在酝酿计划中有待实施的设计项目、亲人离世、婚姻儿女、近期身体中膝关节的创伤与微恙等等。毫无疑问,打卦的结论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大到前生,小到当下的身体状态,就像手持一本人生册页一样被宣读了一遍。顿时,所有疑惑的阴霾瞬间扫除,我不禁对其肃然起敬。
        站起身来,再一次陷入忐忑与恍惚:难道在天地一隅,果真有位无形的知音?它是活档案,掌握着我一生的全部卷宗,连微小的心绪波澜也不放过——人生如戏,早已被编排过,只有当事者还蒙在鼓里。风吹动,头顶的树冠好大,似乎充满了神灵的暗示,那么它究竟隐藏在哪里?但这一次,毕竟不同于童年时代的扑克牌游戏,在经历内心短暂的不安过后,我马上释怀安宁了,脸上露出欢喜——为在茫茫宇宙间被一双无形的眼睛关注而感觉幸福快乐,我喃喃自语:“在天地的怀中,你不再孤独。你所做的一切,都被万能的神记录。”我一身轻松,如释重负般地获得了拯救与解脱。
        事后,我掏出三百元钱交给占卜师,他却突然一反常态,用藏语说出一串话,朋友急忙上前解释说:“切波大师给人打卦从来不收钱,收钱会遭到天尊的责罚。人们都认为他是来人间赐福的活佛。”朋友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耳语,意思是占卜师不收现金,但可以买点食物给他,供他生活之用。我当即应允,就在打卦摊旁边的小商店买了奶渣、速溶糌粑和几听水果罐头送给占卜师,他看都没看,将食物放入身边的布袋子里。据说他保持素食,每日只进一餐。
        朋友说,每当他犹豫不决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都会找切波大师来打上一卦,这让他卸下了诸多沉重的包袱,活得轻松自如,但这是个只属于他的个人秘密,此前他从未向外人透露过。他说,切波大师在拉萨几乎路人皆知,名气家喻户晓,但谁都不知道这个相貌怪异的老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的居所成了最神秘的去处。有人被好奇心驱使,曾经跟踪他去夜晚的栖息住所,切波大师好似早有预料似的,倚在街头路边的大树下就睡着了,身上只是轻裹了一条毛毯,一连几夜都是如此。人们不甘心,于是在冬季天冷时继续实施暗中跟踪,大雪之后,切波大师仍旧穿着一身秋袍,步履如飞地穿越拉萨古老弯曲的小巷。人们开着车,并且在车内架起了摄像机,只见切波大师走起路来像一阵风,转眼便出了拉萨城,消失在一片茫茫风雪之中。
        我的朋友说,趋吉避凶是人类的本能,是人类哲学思想最初的胚胎雏形。在西藏地区,流传最广的卜术仍数民间传统的卜卦,占卜师通过观察当事者的眼跳、耳鸣、耳热、肌肉颤动、打喷嚏、摔碗、火星的喷射状况,甚至狗吠、喜鹊的鸣叫等等,从动作中感受,从声音中判断,预测结果往往十分准确。另一种是苯波教的占卜方式,也被诸多人士所推崇。还有一种则是佛教的占卜方式,即诸佛菩萨化身的成就者们因悲悯众生,而以对世间种种因缘洞若观火的无漏智慧,出世间的无碍神通,洞悉世人所不能觉察的种种因缘,所赐予的金刚语。我不清楚波切大师究竟采用了哪种占卜方式,但他的打卦灵验到让人心惊肉跳的程度,的确是我从未有过的心理体验。

 

        多年来我一直对世间存在的神秘事物怀有浓厚兴趣,占卜不过是其中之一。
        十几年前,坊间传播着一则消息:庄子还活着。他在故乡皖北蒙城一带深山的洞穴中修炼成仙,神出鬼没,偶尔出山与路人对话,传播一些人生的智慧与哲理。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为此专门组织了一支探访团队,到莽莽群山中寻访这位亘古罕见的哲学大师。这是一则让世人听来可笑荒诞的笑话,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庄周不可能活到今天,而我听了这样的传闻后却夜不成寐,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陷入对时空、大地与生命的无限遐想之中。一度,我收拾行装,打算加入到这支探访庄子的队伍中去,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成为其中的一员。尽管最终理智占了上风,阻止了那次南下的行程,但我却一直关注着这条消息的进展情况及结果,比如:1,庄子被找到了,但拒不与人交流;2,当人们找到庄子隐居的山洞,他已经提前离开;3,庄子没有找到,但发现了他读过的书(还是竹简),用过的物品,扔掉的垃圾。——这是当今一切探秘“发现”者的流行炒作模式,诱人的噱头已经暴露蹩脚,但我却宁愿做个愚笨的信众,不为别的,只因这强大的世俗声浪,除了金钱、官位、炒作与色欲外,我们的世界已经暗无天日,看不到一丝高蹈的亮光。
        在生活中,我时常突发奇想地忍受一种欲望,克制着一种冲动——到大街上随便揪住一个人,不必多言,你就知道他的内心想法:拼命工作仅为赚钱、买房购车、投资炒股、还贷借贷……在喧嚷的街头,人们因为一句口角、汽车刮擦一类的小事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在菜市场上为一角钱的利益机关算尽巧舌如簧。为一夜成名,无论一位歌星的闪亮登场,还是一本恶俗读物的登堂入室,我们看到那种绞尽脑汁的宣传创意,丧失了底线的炒作、毫无道义与廉耻的表演。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丑态百出,其结果是审美退场,标准缺席,包装制作出一具具速成式的“豆腐渣工程”牌名人。我们的日子已经远离了精神的高贵,不需要哲学的烛照,不需要真理的追寻,不需要慷慨陈词和血脉贲张,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像一块沾满了污渍和油渍的抹桌布。没有疼痛,只有麻木;没有方向,只有从众。随波逐流,坚守精神者被视为傻瓜。生命如蚁,身边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人们将其火葬埋掉,然后忘记。在金钱崇拜物质主义至上的时代,人性的温度渐渐冷却,光明与优雅以及为一个远大目标宁愿牺牲的情怀被自我流放、遮蔽,自私被放大;精神的高原已然崩溃,只剩下最底层面的灰烬奄奄一息。——好在它们还没有烧透,像一只被雷雨击打过的凤凰,还煽动着复活与涅槃的渴望。
        这时候,我是如此热切地期盼着人群中隐藏着一位真正的哲学大师,他是伟大的占卜师,他是异人,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怪癖——他站在高处,手擎烛火,占卜我们岌岌可危的生活。

原刊于《天涯》2014年第5期
 
        周蓬桦,散文家,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等5部,长篇小说《野草莓》,儿童文学《远去的孔明灯》和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获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等数十项奖励。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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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1阅读 27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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