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次出差就是去甘南,从此,铸就了30年不离不弃的情缘。
那时的甘南州府所在地合作就是一个小镇子,高原的阳光照耀下,静谧而祥和,一条主街,蜿蜒曲折,人少,车也少。太阳一落,暮色伴着一股凉气迅速合围。其时正值1990年亚运会,夜深时,我们品尝着甘南特有的地产酸奶,坐在沙发上看亚运会的比赛,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高原反应,也没有想到自己之后30年会和这样一个地方长久牵绊。
那一次,沿着309国道走走停停,我看到了真正的草原,山峦起伏,大地辽阔,绿草如毯,箭旗猎猎,羊群在大地上缓缓漂移,白云安静地卧在山坳里,分不清哪是羊群,哪是白云。雄壮的牦牛瞪圆眼睛和汽车队对峙,一声喇叭响,就扬起尾巴跑走了;一匹马站成油画中的静物,仿佛一千年前就站在那里,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偶尔会遇到背水的卓玛,她莞尔一笑,洁白的牙齿与高原红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我初涉甘南秘境所感受的风景和人物,这种感觉从此烙印在脑海里,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之后,每年的夏秋季节,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完成,那就是“今年还未去甘南草原,还没有喝甘南的青稞酒哩”。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经历时间的洗礼和生活的磨砺,我从青涩少年变成老成持重的中年,不变的是对甘南的迷恋,如一壶老酒,历久弥新。30年来,我和甘南草原的约定从未错过,年年岁岁,风雪无阻。
我曾在甘南州计委办公楼的单身宿舍里和两位在甘南工作的大学同学夜饮;我曾打马桑科草原,因骑术不精而摔落马下,眼镜也不知去向;我曾驱车穿越扎尕那的万山千壑,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曾与朋友们夜宿大峪沟,晚霞中听松涛阵阵,朝晖里看波光粼粼;我曾多次到藏族朋友家“走亲戚”,感受酥油奶茶、蕨麻米饭的浓香,笨拙地捏糌粑,看他们善意地笑;我曾深入车巴沟的百年藏寨,在下午慵懒的阳光里,与不相识的藏族中年汉子比划着手势交流;我也曾受邀参加香巴拉旅游节,见证一城空巷、千人马队、万人锅庄的盛况……我的记忆中已被烙上太多的甘南印记。无数个喧嚣的城市黄昏,我从黄河边走过,也会想起甘南草原,想起这条大河的上游宛如洁白哈达一样曲折蜿蜒。
甘南的美,在于四季变幻。四季轮回在甘南来得热烈、深刻而彻底。白雪皑皑之中,甘南的春天已从草根上生发,牛羊刨开积雪,用唇齿感知大地的苏醒和春草的气息,第一朵格桑花不经意间就开在藏族老阿妈经过的路上。夏天是短暂的,正因为短暂,所以更加热烈而不管不顾,草原就像盛装的新娘,柔软、妩媚、多情,天蓝得像蓝宝石,草绿得像绿翡翠,五颜六色的梅朵自在地开,随着微风争奇斗艳。人们穿上节日的盛装,扶老携幼,呼朋唤友,浪山浪水,载歌载舞,享受大自然的赐予,洁白的哈达献上来,开锅羊肉吃起来,婉转的酒歌唱起来,奔放的锅庄跳起来。秋风起,寒霜降,绿草黄,仿佛一夜之间,大自然给草原换上另一套衣裳,秋雨如注,秋气氤氲,山河肃穆,草木安详,大地沐浴在骤雨初歇的晚霞中,青稞上架,牛羊转场。转眼间严冬来临,没有任何前奏,甘南的雪,如十万白衣仙女翩翩降临,封山阻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即使是同一个季节、同一天,甘南草原的天也是说变就变,冬阳如春,六月飞雪,东边日出西边雨,南天上乌云翻滚,北山上长虹贯日,这些壮丽的景象,是多么新鲜的体验啊!
甘南的美,在于敬畏自然。且不说那鬼斧神工的扎尕那、则岔石林,也不论那如梦如幻的黄河首曲、美仁草原,更不表那有小瑞士之称的郎木寺、大峪沟,还有那闻名遐迩的拉卜楞寺、冶力关、尕海、冶海等数不胜数的美景,如宝石缀在甘南的巨大身躯上。这么多的美景,甘南人始终怀着敬畏之心,景区建设只作轻微干预,没有大拆大建,没有让商业气息弥漫。而另一方面,为大地装扮,为山水洗尘去污,甘南人也做到了极致。新时代开启,全域无垃圾这一战略性、革命性的举措,改变的不仅仅是甘南草原的人居环境,更重要的是一种思维模式、生产方式、生活定式的熵变。甘南干净的程度让所有去游览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实现,但这样的事的的确确在甘南发生了、完成了。在这让人叹服的背后,是所有甘南人的参与和努力。曾有这样一个故事,扎西像往常一样骑马前行,走着走着,马突然停止不前,任凭扎西怎样驱使,马就是不肯前进半步,扎西下马一观,原来前面有一垃圾,扎西将垃圾捡起来丢进垃圾箱,马儿又愉快地上路了。
甘南的美,在于纯静祥和。这一点在藏族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有很好的呈现,对自然的敬畏,对英雄的礼赞,对家乡的眷恋,对生活的热爱,歌唱善良,向往美好,是文艺作品表现的主基调。多少人走近甘南,爱上甘南,他们常年往返于甘南,从甘南高原汲取日月山川的精华,然后返回,平静地生活于大都市。
甘南,扎西德勒!
原刊于《甘肃日报》
王正茂,甘肃崇信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历史专业毕业,甘肃省文学联合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