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扎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章谷县城街头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也难怪，现在是冬天，要七点过天才会麻麻亮，他看看路灯，心里估摸着时间，五点过，肯定不到六点！
这就奇了，人都说看日头能估摸出时间来，从没听说有人看路灯能估摸出时间来的。没办法，汪扎就是这么神，长期混迹于黑夜，不管醉成什么样子，只要看着路灯他就能把时间猜出个八九分来。
人一醒来，寒气跟着就袭来，汪扎发现自己居然靠着一堵墙半蹲着睡了一夜，神了嗨！自己居然还有此神功。
他撑起身子想站起来，得赶紧去找个勤快的早餐店家，假装要吃早餐，蹭碗白开水喝，他觉得身上冷不说宿醉一夜嗓子都快冒烟了。
汪扎挣扎了两下，忽然吃惊的发现自己的左手居然无端端的消失了，他唬得睡意全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轰的一声，肚脐眼里那条可怜巴巴的魂儿也吓得差点飞出了身体。
糟糕！老子的手被人砍了！
刹时间，他脑子里万千念头流转，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痛？他在馆子里听人说过现在有人专门贩卖人体器官，是不是贩卖器官的趁我喝醉把我的手给卸走了？是不是他们给我打麻药了所以我还不疼？难道他们还卸了我身上的别的什么零件？他无法阻止脑袋里各种疯狂的念头。
一阵尿意袭来，猛的提醒了他，他赶紧用剩下的右手伸进裤裆，佛祖保佑，那玩意儿还在，卖器官的好歹把他的根儿给留了下来，否则汪扎喝醉了被人卸了小鸟的事传回村里，他汪扎可活不成了。
汪扎庆幸着自己的小鸟还健在，左手虽然很可惜，但是比起小鸟来，算个球！
他心稍微有些安慰。
他用剩下的右手，撑着身子站起来，两条腿又冷又麻。他龇牙咧嘴的扶住墙上的窗台，忍不住哎呦哎呦的呻唤了两声。听见窗户里有人在咳嗽，他踮起脚尖偷偷往里瞧瞧，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惊动里面睡觉的人。
这当口，汪扎忽然找到了他以为已经失去的左手。
此刻，他的左手正被一副亮晃晃的手铐铐着，安然无恙的挂在窗户外嵌着的钢筋条上，钢筋有大拇指那么粗，即使汪扎全身吊在上面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他忽然感觉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他摇摇沉重的大脑袋瞬间顿悟：啊哈！原来又被抓到派出所了！
难怪这场面这么熟悉，汪扎更加庆幸，他妈妈的太好了，没有人体器官贩卖者，没有割鼻子挖眼睛的，他可爱的左手还是那么全须全眼的健在，汪扎高兴极了。
腿上的麻劲儿过了，他站直身体侧身对着派出所门口下水道上盖着的网状井盖，撒了一泡热热的尿，热尿奔出身体的时候他打了个哆嗦，一阵寒意又袭来。
此时，他终于开始感觉到那只似乎已经死去了的左手开始有了一丝疼痛，啊！又麻又痛，又痛又麻。
很快这种疼痛像是一只被唤醒的小兽，开始大口撕咬他的手腕，他诅咒着那个把派出所窗户修得那么高的建筑工人，他简直想抓住这个人问问他难道不知道派出所会用窗户来铐人么？
他没有解开皮带，以他目前的状况是对付不了那条“特别”的皮带的，他抖抖索索拉好裤链，凑合整理整理自己的裤子，对着窗户凄惨的叫唤起来：
“警察叔叔！放了我嘛，我以后再也不犯了！”
“警察叔叔！求你了嘛！我冷得不行了！”
“叔叔，我的手要吊断了，谢谢你嘛！那威（藏语跪求之意）把我放了嘛！”
他尽可能的踮起脚尖，这样他刚失而复得的左手才能活得稍微轻松点，他本想踩在脚边墙面凸起的那根水泥槽线上，这种老旧的楼房墙根儿都有手指粗的一溜小水泥槽线，可是他太冷了，刚踩上去就滑了下来，左手被拉扯着撕心裂肺的疼。
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转头看见自己身边还挂着一个人，这人跟他一样浑身酒气，他半吊在窗户上，右手被也挂在铁栏杆上，人却睡得很欢实，丝毫没受汪扎的影响，不停的打着呼噜，嘴里还含混的嘟哝着梦话。
不知为什么，看见自己边上还挂着的一个酒鬼，他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来，他被这样的踏实感觉弄得想笑，妈的，都是酒鬼被人挂在窗户上，这踏实感来得还真他妈的神奇。
不过左手老被这样吊着可不是办法，他继续依照惯例，对着窗户里面的人喊起来：
“叔叔！警察叔叔！谢谢你嘛，把我放了嘛！”
初冬的章谷街道空旷安静，街道放大了汪扎的声音，狭窄的街道高耸的楼房给他粗重厚实是嗓门增加了扩音器的功效，但似乎这幢楼里的人们都已习以为常，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自己的睡眠。好半天，他才听见窗户里有人起来穿好衣服，拉开了门里别着的铁门闩。
“汪扎，才五点过，你吼吼吼个屁！你要把楼上的住户都吵醒么？”
汪扎得意的看了看路灯，果然不错就是五点过，老子从来没有看错过路灯。
从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的警察，借着路灯汪扎觉得他的皮肤很白，个头蛮高的，他赶紧讨好的说：
“警察叔叔，我以后再不犯了，你把我放了嘛！”
“切！酒鬼汪扎，这是这个月你第几次到我这报道？你说下勒！”
年轻的警察用力揉着自己稀松的睡眼，昨晚上两点过他和值班的同事刚睡着，就接到报警说有人在饭馆里闹事，好不容易把两个酒鬼抓回来，三点过他才睡着，这还不到六点又被这个酒鬼闹醒了，他有些生气。
年轻的警察走下台阶，抬腿给汪扎屁股上踢了两脚，又走回台阶上去，汪扎哎呦哎呦叫起来：
“谢谢警察叔叔，你不要打了嘛，我再不臊事了。”
“呀！你还好意思喊我叔叔，你都五十多岁了，我要不是看你两个岁数大，早把你们关到拘留所了，你两个烂酒鬼。”
年轻的警察心疼着自己得之不易的睡眠，气呼呼说。
“再铐你一个小时，免得你不长记性，你说你喝酒就喝酒，还跑到人家馆子里面闹事，还好人家老板大方，没让你两个赔砸坏的东西，要不然我看你们两个龟儿子咋脱得了爪爪。”
小警察说完准备回到值班室去继续他可怜的睡眠。
这小小的县派出所，是租借别人机关宿舍楼一楼临街的一套公房做的办公室兼值班室，大概是章谷县城山坡地形的原因，这个临街一楼的大门入口与平行的马路之间还反常的修了三级水泥台阶，如此一来，窗户的位置就无端端的高出了一大截。又因为是一楼，所以开得高高的窗户上都嵌着手指粗的钢筋用以防盗。
所里之所以把喝酒闹事的酒疯子铐在钢筋条上，只因这些人都是一些处理起来十分让人为难的人，除了酒鬼还是酒鬼，你说将他们抓去拘留吧，又罚得太重了，罚款吧，这帮酒鬼又一分钱交不出来，一点不管吧，这些个酒疯子还真不管不行，大家没辙，就琢磨出抓到就铐窗户上醒酒的这招出来，醒了酒认了错，就全给放了。
值班室不到五十平方，只有三间办公室，没啥值钱的家当，除了三张老旧的书桌和五把质量不大好的人造革翻板椅外，就只有两张值夜班用的单人行军床。家具不多，却已经把三间房塞得满满当当的，所里八九个人在职，全来齐了这三间房便像是只下饺子的锅，干警们则像锅里的饺子一样，挤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汪扎见小警察要走，连忙更加凄惨的叫起来：
“警察叔叔呀！我在喊你叔叔嘛！叔叔呀！你可得绕我这一次呀！”
他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模样并没有引起小警察的同情，他打着哈欠厌烦的扭头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老男人。
汪扎身材中等，顶多一米七三四，干巴瘦削。自从在县城胡混他就不穿藏装了，虽是冬天，他也只穿了件黑色的棉夹克，夹克胸前镶着两条四指宽的人造革，兴许是穿得太久的原因，人造革已经暴露了它廉价的原由，皮皮翻翻像是起了毛球的毛衣，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裤子，这条裤子被一根烂得看不清真相的皮带系在腰间，它和汪扎脚上踩着的那双七鼓八扭沾满灰尘的旧皮鞋配成了浑然天成的一对，像两只长畸形了干茄子。除此之外，汪扎跟所有酒鬼一样，长着一只巨大的酒糟鼻，这只带勾的酒糟鼻在路灯的掩映下，神奇的泛着金黄的光。
小警察不为所动的冷笑了一声说：
“汪扎，你又来了，只要被抓，全世界哪个都可以当你的叔，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说我放过你多少次了？我寻思着你和我老汉儿（四川方言父亲）岁数差不多，不想为难你，结果呢？我值三天夜班，有两天要抓你，你当真是老二流子么？给我老实呆着，再乱叫我把铐子再给你铐紧点。”
“警察叔叔！警察嬢嬢！警察阿爷！你放了我嘛！我真的要冷死了！”
他继续装可怜，那副献媚讨好的表情配着他凌乱的头发让人觉得既滑稽又可笑。
小警察被汪扎闹得睡意顿消，转身蹲在大门的台阶上，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点上，嘴里嘟哝着：
“酒鬼老头，搞得老子觉都睡不成了。喂！汪扎，你抽烟不？”
他扭头问汪扎。
“嘿嘿，警察叔叔，烟嘛我不会抽，酒嘛老是会喝！”他咂了咂嘴吞了口唾沫。
“啊波！你看你那个样子嘛，说到酒都要疯了的样子，你老婆看到要气死。”小警察学着藏人说话的语气讥讽道。
“对了，汪扎，你老婆呢？咋个从来没看到你老婆来接过你呀？”
汪扎低下头不出声，一道阴暗的云飞上他嬉皮笑脸的面容上，他低着头定定站在窗边不再叫嚷。
“咋啦？说到老婆就不吭声了，是不是你一天喝大酒，老婆跟人家跑了！”
小警察见他不吭声，揶揄道。
“你——放屁！”
汪扎抬起头，满眼血红，他恶狠狠的吼道：
“不要再提我老婆！”
他真的被激怒了，被激怒的瘦老头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凶狠神情。
“哎！好好好！算我说错了嘛！我也不是故意的，算了，你这个酒鬼老头，不提不提。”
“你是哪里人嘛？”小警察问道。
“梭坡的。”他立刻又恢复了酒鬼特有的样子，懒散猥琐。
“梭坡好嘛，那么安逸的地方，老百姓些都富裕得很，你不好好在梭坡呆到，天天在街上臊个啥子嘛？”
小警察十分不解，梭坡离县城只有几公里的路程，气候十分和暖，经济作物又多，给人感觉那里的农民都挺富裕，至少家家都是衣食无忧的。
“我是烂人嘛，烂人就不想在村子里老实呆着，警察阿哥，口干得很，给杯热水喝嘛！”他央求道。
小警察看着他叹了口气，起身走进门里，不一会儿，他端出一只一次性纸水杯递给汪扎：
“注意到点，我们水瓶保温好，开水烫。”
水是很烫，在冰冷的冬日凌晨，汪扎贪婪的用右手抱着纸杯，一阵弱小的温暖在掌心和胸口那小片地区渗透，他打了个激灵。
“啊啧啧！你们警察才幸福哦，天天有开水喝，我天天喝人家财政局门口自来水管里的冷水。”他羡慕的说。
小警察扭头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出谎言的成分，不过这句话汪扎是真心发自肺腑说的，他没有丝毫装蒜的意思，小警察心中一动，语气稍微温和了点，他有些恨铁不成钢：
“那你是自找的，好好的梭坡不呆到，现在的农村，只要稍微勤快点，那日子好过得很，比我们这些公务员还安逸。”
小警察一副看着扶不起阿斗的模样数落汪扎说。
汪扎嘿嘿笑着不出声。
“汪扎，这次就这么算了，你以后不要再闹事了，你一天到晚在章谷县城无事包经的闹事，你家里人、村子里的人晓得好丢脸嘛！回去好好种地去，不要到章谷县城来了，岁数那么大了也该晓得爱惜哈身体。”
小警察叹息着走下台阶，解开汪扎的手铐。
那只吊了几个小时的左手终于回到了原处，手腕被铁铐磨破了皮，火飘火辣的疼，肩膀也酸痛难忍。
汪扎双手捧着开水杯喝了一口，嬉皮笑脸的望着小警察说：
“警察阿哥，你嘛，好人一个是了，你贵姓啦？”
他学着那些在饭馆子里互相打招呼的汉人问道。
小警察忍住笑，掩饰的摸着鼻子说：
“张曦，我叫张曦！”
“哦！扎西，你叫扎西，你是我们藏族娃娃嘛，藏族娃娃咋个那么白？”
他仰头看着小警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叫张曦，是汉人，我是内地人，不是藏族！”
小警察严肃的纠正道。
汪扎却不管他，揉着破皮的左手，端着水摇头晃脑的向大街上走去，嘴里叨叨着：
“扎西，是个好名字嘛！”
“喂！汪扎，你等哈！”
小警察叫住自鸣得意的小老头，跑上前去。
“拿去，给你五十块钱，你赶快回梭坡去，章谷不是你呆的，吃了早饭你就回去，不要再在街上臊事了。”
小警察说完，扭头钻到值班室去。
汪扎望着手中热乎乎的几张钱，心里乐开了花，他计算着，一瓶六十度高粱白酒三块钱，一斤散装白酒两块钱，五十块可以卖多少瓶酒呢？
他板着指头算了算，但是那被酒精泡涨了的脑子实在没有太多的空间留给算计了，算了，不算了，反正又可以喝一阵子，他高兴的揣着钱，对着值班室大声吼了声：
“谢了！扎西警官，你是派出所里面，长得最帅的帅哥！”
说完，笑嘻嘻摇头晃脑向县城中心那家早餐店走去。
（二）
“唉！老板，来耍哈嘛，舒服得很，便宜得很哦！”
清早，汪扎走到沙子坝下面的沿河路，一个打着哈欠头发蓬松胖女人看着他热情的招呼道。
“老板？老个铲铲板哦！我一分钱莫得，还是老板不？”他歪着头嘲讽的望着胖女人。
胖女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满眼厌弃的说：
“切！莫得钱耍个屁，滚远点！”
“好的，美女，我滚了哦！”
他嬉皮笑脸的拖着那双皱巴巴的干茄子皮鞋，比了个下流的动作扬长而去。
“呸！烂酒鬼汪扎，你以为我认不得你索！”
胖女人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像只肥胖的白虫子钻回屋去。
汪扎摇摇晃晃走在章谷街头，因为左边裤兜里揣着一瓶散装白酒，他可怜的皮带有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负担，整个裤腰已经跑到了胯上，无端长长的裤腿遮住了他的干茄子皮鞋，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裤腰，免得那只皮带一不小心就彻底断了，他可丢不起这人。
“汪扎，你又醉了索？现在才中午得嘛！”
汪扎扭头看见县城的清洁工王阿姨抱着扫帚，脚边立着一只铁撮箕，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着太阳。
“王阿嬢，你好，我没醉，没醉！昨天晚上醉得凶，今天不敢喝了。”
他笑笑挥挥手往前走去，走了两三步他转过身得意的对清洁工说：
“王阿嬢，我在派出所有朋友，他叫扎西，以后有啥事来找我，我帮你摆平！”
“咦！汪扎，你可以哦！派出所也有熟人了，这下你就可以放心臊事了，是不？”
清洁工不屑一顾反唇相讥道。
“真的！我汪扎不得骗人，派出所扎西，我兄弟，上次还给了我五十块钱勒！”
他在衣兜里拼命搜寻那五十块钱的证据，可是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十块钱和几张块票，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着说:
“钱被老子花光了！”
“啊哟！汪扎你这个酒鬼败家子！”
清洁工无语了，起身提着铁撮箕躲瘟疫似的躲开了汪扎，她害怕汪扎张口要借钱。
汪扎晃到银行对面的小吃店，店老板是个年轻瘦小的龅牙女人，她见汪扎进门，顿时黑了脸。
“汪扎，你这个酒鬼，又来吃白食来啦？出去，出去，我不欢迎你！”
“翁姆老板！不要慌嘛！口干得很，把你的面汤给碗喝嘛！”
“没得！没得！赶紧爬开点！”
“哎呀！老板，你不要生气嘛，人家都在说这条街上最年轻漂亮，最心善的就是你了，你是刀子嘴巴酥油心嘛！菩萨一样的好人哩！”
汪扎涎着脸皮若无其事的夸奖着店老板。
“唉！汪扎，要不是看到你岁数大了，我理都懒得理你。”
女老板无可奈何气哼哼的转身取出一只碗，准备给汪扎到面汤。
“老板，丢几颗葱花嘛，再撒点盐巴。”
女老板回头刚想骂人，看着汪扎坐在自家店铺门槛上，悠闲的望着街上的行人，嘴里轻快的吹着口哨，她叹了口气，抓了一撮葱花又撒了点盐，到了滚滚一大碗面汤给汪扎。
“唉！阿爷（祖宗之意），你是我的阿爷，阿爷勒，你慢慢喝，面汤烫得很。”
汪扎端着面汤，坐在小店门槛上，慢慢喝起来，他眯着眼睛，像是在喝一碗龙肉熬成的汤。
张曦下班后约着同事仁青去派出所附近吃面，所里就他们两个是单身汉，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吃完饭他们会去附近的城区小学打打篮球，天黑了就回单位宿舍去洗漱，然后躺在床上看看小说，听听音乐，闲聊……，这样有条不紊的生活已经好几年了。
两人到那家熟悉的面馆里叫了两碗牛肉面，老板娘热情的跑来给两人倒茶水，章谷镇除了偶尔有酒鬼闹事，治安还算不错，极少有打架伤人的事，商户们也都挺尊敬派出所民警。
“张警官，你们所里面来了个叫扎西的新干警哇？”
老板一边在店门口的大土灶上煮面一边热情的跟两个民警闲聊。
“扎西？没有哇！”两个民警莫名其妙。
“哎！那就是汪扎在打胡乱说，他到处给人说他在派出所有个朋友，叫扎西，那个酒鬼，他龟儿子尽是爱哄人耍。”老板笑嘻嘻的戏谑道。
“汪扎，扎西？”
张曦想了想恍然大悟，笑着说：
“唉！汪扎那个酒疯子，他说的是我，说了一百遍他就是念不清，左右就是叫我扎西，今天还给我提了一包花生来，说是来看我，这个酒疯子，他是梭坡那边人，我让他回家去，他弄死不肯回乡下，莫法啊！”
仁青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张曦哭笑不得。
“笑啥笑，有啥可笑的，汪扎风光的时候你们没有见到过，见到了你们就不得笑他了。”
邻桌一个胡子拉碴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圆脸中年人，吃着面头也不抬的对两个警察说。
“咦！多吉大叔，今天没有照顾阿昌婶子吗？怎么这么有空？”
章谷县城太小了，作为工作了几年的片警，张曦和仁青几乎认识县城里长期居住的所有人，就算有的叫不出名字，也是看着脸熟的，大家相互间遇着也会点点头算是招呼了。多吉大叔也是梭坡人，从张曦工作以来就知道，他跟自己的残疾老婆阿昌一直跟在县城关镇住着，靠他打零工赚钱度日。
“她嫌天气冷不想出门，我出来将就吃点。”
张曦好奇的挪到多吉大叔对面，招手让仁青也过来，两个年轻人团团的围着他询问：
“多吉大叔，你是梭坡人，你清楚吗？汪扎家里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我那天问他老婆的事，他马上给我冒火了。”
“你呀！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他屋头人的事，那是他的心头血，小心汪扎跟你拼命。”
扎西多吉喝着碗里放了辣油的牛肉汤说。
“咋的？他老婆当真跟人跑了是不？”
“跑？能跑了就好了！”
“你们现在看着汪扎是这个酒鬼样，想当年，汪扎在梭坡，那真是最会赚钱的人，他聪明啊！我们那个村子不管出产什么农副产品，他都可以找到买主，你们想想，我们村从解放后到现在，第一个有钱盖新房的就是汪扎家，第一个买车子的人也是汪扎，他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
多吉扎西抬起头望着张曦，这个平常不爱说话的男人说到汪扎，忽然像憋在壶中的水蒸气被放了出来，呲啦啦就说了起来。
“他这么厉害，咋就变成今天这样子了？”两个小警察更加好奇了。
“特巴（命运）啊！特巴！我们藏族说的这就是命啊，一个人的命全写在这里了。”
扎西多吉指指自己的额头，叹息道。
“我还记得啊！汪扎的老婆，个子瘦瘦高高，皮肤白白的，是个美人啊！美人。汪扎心头最爱这个人，他那么拼命做生意就是为了老婆和他的女娃，那女娃娃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跟她妈妈一样的好看。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说，再没有比这家子更好福气的人了，他们一家人，那是互相心疼互相爱到命里面去了。”
“我们村里好几个老人都说过，这一家人太过相亲相爱了，这样的太相亲相爱的人散得快，结局不会太好。”
“那个时候，我们听到这些话都笑啊！想着这怎么可能，这家人就是拿棒子打、刀子砍也不可能拆得散呀，怎么可能嘛！唉！”
扎西多吉叹了口气，有些伤感。
“那次是汪扎买车刚一个多月的时间，那个季节，章谷的槐花刚开，满城都是槐花的香味啊！在这里，槐花开的时候就是章谷最好的季节，不冷又不热，每天都是大晴天，汪扎带着村里人一起做生意，那回，他带我们谈了一大笔卖苹果的生意，人家一个外地工厂老板几乎预定了村里所有苹果树的果子。”
“大家都很高兴，汪扎回家后看着他老婆操持家务太辛苦了，就想乘着休息的这段时间，带老婆和女儿出去玩玩，我们村除了转经，谁走出过家门呀？他想带她们去阿坝玩，从大小金川一路玩到马尔康再慢慢转回来。”
“那时候，大家都羡慕啊！汪扎是个好男人，对老婆孩子那简直没话说。他老婆本是不想去的，那是个贤惠的女人，担心圈里的畜生没人喂，又担心地里的庄稼和菜园没人浇水，汪扎为了让她放心玩儿，还专门请了个人住在家里帮忙干这些活儿，每天给工钱呢，硬把他女人拽出去旅游了。”
“谁知道，老天不长眼！一家人开车刚出章谷地界车就翻了，从山腰翻到路边的悬崖下面，我们一共下去七个人，找了两天才找到他们。那个场面，啊啧啧！太惨了。”
“庸措，她老婆叫庸措，庸措和孩子应该是当场就死了，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早就冷透了，两个人活活是被甩出车摔死的。身上也没找其他太多的伤口，可能是颈椎还有内伤这些东西吧？反正是早就咽气了。”
“汪扎是我们最先找到的，他系了安全带，那个车翻下去撞一颗大松树上，屁股着的地，但奇怪的是他只受了点擦伤，脑袋有脑震荡，其他就啥事也没。”
“我们当时觉得奇怪呀，后来听他说那天其实是他老婆救了他，他本来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你想想，我们这边的司机哪个有系安全带的习惯？再野的路都是那样开，安全带一套上本来会开车的，都有点不习惯了。他老婆好像有预感一样，他不系安全带，她就死活不上车，咋说都不行，后来汪扎没法只好听她的，结果呢，幸好这根安全带哦，要不然这家就死净了。”
“唉！汪扎叔技术不好不该开车，太不安全了。”
仁青叹息着说。
“他开车技术不好？他如果技术不好就再没技术好的人了，他耍盘子的时候，你们连汽车是咋回事都搞不懂勒！”
“他们本来开得好好的，一个放牛的把牛赶到了公路上，疯了似的，忽然给那个头牛一石头，结果头牛受惊窜到路中间，汪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路那么窄，他本能的反应是不想撞牛，一盘子（方向盘）打过去，车子直接冲了下去。妈的，汪扎到现在也想不起那个放牛娃长什么样子，要想得起他早就去把那小子找到给宰了。”
“要我知道那家伙长什么样，老子也去把他给宰了，生生把人家一家人给毁了！”扎西多吉恨恨说道。
“哦——！”
“原来汪扎的经历竟然如此坎坷！”
两个小警察不说话了，默默望着自己眼前的茶水。
“事情一出，汪扎算是废了。你想想，当时他老婆不肯去，是他硬拽着她和孩子去的，而且不知道翻车时，他是晕了还是做梦，他说车子飞下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头轻轻在他身子下扶了一下，像是在保护他似的，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妻子和女儿手牵着手，慢慢跟着那个白衣老头走了，他自己说可能本来该死的是他自己，是老婆和女儿用命换了他的命。”
“他把事情的责任全怪到自己头上，那些老人都说过了，他们一家人就是太相亲相爱了，才招来命运的劫数。唉！一点都没说错啊！那真是汪扎一家人的劫数。”
“他在梭坡将养了一年多，都不怎么出门，大家以为他伤好了就没事了，哪知道他心里惦记着死呢！他死过很多次，没死成！回回都奇奇怪怪被人发现了。最奇怪的一次是，他晚上去跳大渡河，晚上应该没啥人看见他嘛，他跳下去，被河水冲到一个回水沱岸边，刚好村里面有个人老婆怀孕了，不早不晚就那几天闹着要喝鱼汤，人家三个朋友晚上去收白天下的网，其中一个人水性又是村子里最好的，大渡河上凫水打来回跟玩似的，人家几把就把他捞上来了。”
“你想想，不是他老婆护着他会有其他原因吗？怎么死都死不掉，他老婆是不放心他呀！后来村里人没办法帮他请喇嘛来打卦，人家喇嘛说了，他老婆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迟迟不肯去投生，他如果再这么惦记自己的妻子，那个世界的灵魂就不会得到安生，人间的人有多痛苦，阴间的魂就有多痛苦。喇嘛还说出了几件只有他们夫妻才知道的事情，还描述他妻子在阴间的模样，喇嘛告诉汪扎，他妻子根本就没有怪他，相反一直感激着汪扎，因为在阳世的日子汪扎让她很幸福。”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汪扎哭了，从出事到伤好，我没见他流过一滴泪，我们只是觉得这个人虽然活着，但是魂儿已经死了，那个聪明能干的汪扎已经在车祸那天就彻底地死了。可是，喇嘛打卦那天他哭了，一个男人哭得那样的撕心裂肺，我长这么大活了几十年，没见过。”
扎西多吉说着，眼眶渐渐变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从那以后，汪扎再也不寻死了，他开始喝酒，每天喝得烂醉，第二年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给村里的孜木寺，单单留了座房子在梭坡，他独自背着一个糌粑口袋去拉萨朝佛赎罪去了。这一去就是几年，这不，前年他才回来，回来就不行了，可能是看见家就想老婆孩子，村里待不住，他就跑到章谷来乱混，我遇到他一般都会给他一点钱，我们村里人只要见到他都会给他钱，当年他风光的时候没有亏待大家，带着大家一起找钱，这情义大家都不会忘。他这个人重情义，因为太重情义才回不了头了，唉！你们要是抓到他喝酒闹事，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别下死里弄他，汪扎啊！能活着就太不易了！”
扎西多吉站起身，叹着气，步态沉重的走出了面馆。
两位小警察没再说话，老板端来香气扑鼻的牛肉面，两人忘了道谢，默默吃完付了账，向宿舍走去。
（三）
“阿波波！汪扎！酒鬼老汉！又是你！”
两个中年警察走进卡拉OK厅，一眼就望见了烂醉如泥的汪扎歪歪斜斜伏在歌厅中间的一张廉价沙发扶手上，地上全是砸碎的酒瓶碎片和不明液体，汪扎四仰八叉的腿边，一张小茶几被拉得歪歪扭扭放在一边，茶几上倒着一只透明塑胶瓶里插着一枝跟它价格相宜的含苞欲放的塑料玫瑰，假玫瑰红艳艳的倒在沾满啤酒的桌上，像一个喝醉了的小舞娘，那个劣质的塑胶瓶子倒像是拯救它的恩客，牢牢把俗气的玫瑰小姐揽在怀中。
如今，卡拉OK快过时了，歌厅生意不大好，估计老板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放汪扎进来消费的。
这家廉价OK厅，除了墙上挂着几张普通的酒水海报外，谈不上任何装修，整个房间统共不过十来个平方，里面靠墙摆着一台大电视，电视下面是一组搞不清品牌的功放，上面插着两只话筒线，话筒牢牢被服务员抱在怀里，全场只有三桌位子，就算爆满也只能容下十一二个人，不过此时，除了坚守吧台惊魂不定的女服务员，只剩下汪扎一个人，其他人估计是乘着汪扎闹事直接就逃了单。
“谁报的警？”
女服务员战战兢兢从吧台走出来。
“谢天谢地，警察阿哥，幸好你们来了，这个叔叔在这里大闹天宫，我已经莫法了。”
服务员年轻而清秀，十八九岁光景，头上搭着嘉绒藏族的绣花头帕，上身穿着一件运动服，下身穿着一条深色裤子围着嘉绒藏族特有的两片绣花围裙。
“嘿嘿！两位警察同志好！汪扎给你们敬个礼！”
酒鬼汪扎摇摇晃晃想站起身来，可是他喝的实在太多了，根本站不起来，那只手只尽力抬了一下，就实在无法再尽职，绵软的回到他肮脏的膝盖上。
“汪扎，你这个酒鬼，你每星期要在街上臊好多次事？我们硬是管不到你了哇？”
两位警官没好气的问道。
“呵呵，周警官，帅哥阿旺警官，我……我汪扎可是大……大的良民，不信你们问扎西警官，他……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小……兄弟，……真勒！”
汪扎的舌头有些不受控制的缠绕在嘴里。
“阿波，你还好意思提张曦，他快被你害死了，你哪次闹事不是张曦保你，他和仁青两个回回都护着你，我说汪扎，人家张曦是警校毕业的高材生，前途好得很，你不要一天到晚拖他下水，人家那么好个年轻人尽在你这个酒鬼身上犯错，我们领导都警告他好多次了，你这个害人精！”
“怎么……怎么可能嘛，扎西是我……我的小兄弟，我咋能够害……他哩？周……周警官你怕是喝醉了。”
周警官白了汪扎一眼，噎得无言以对。
“小妹妹，你还告他不？不告我们就把他弄走，他砸坏的东西，明天有个姓张的警察会来赔给你。”
两位警察无可奈何的扭头问服务员。
“没事没事，酒钱他给了的，唱歌的钱就算了，你们帮我把他带走就行了，没砸烂啥子值钱的，只有几个酒杯，不用赔钱了，麻烦你们快点把他弄走，我们生意本来就不好，他再臊事生意更秋(惨淡)了。”
小姑娘巴不得两位警官赶紧把酒鬼汪扎弄走，连声道谢。
两位民警架着汪扎，走出卡拉OK厅，汪扎垂着头哼哼唧唧嘴里嘟囔着。
“汪扎，今晚上你住哪里？快说，我们送你回去。”
两位警官被汪扎身上的酒气熏得快站不住了。
“嘿嘿……，两位阿哥，你们把我放到干……桥桥，我……我自己晓得回去。”
“妈哟，汪扎，我算是服你了。”
周警官哭笑不得。
干桥桥是章谷县城的一座石桥，过去桥下没水，也不知什么年代开始叫的干桥桥，现在桥下长期流淌着一股附近居民的生活污水，但人们还是习惯了叫它干桥桥。
两位警察把汪扎扶到干桥桥上，汪扎斜靠在桥上的条石围栏边傻呵呵冲路过的行人打招呼，他笑嘻嘻的冲两个警察行行礼，学着香港警匪片里的台词说道：
“两个阿……阿sir，桑口油（thank you）了。”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摇头叹息着准备离开。
酒鬼汪扎又叫住了两人。
“两……两个阿sir，麻……烦你们帮我给扎……西带句话，最近章……章谷镇来了一伙亡命的，那伙娃……娃岁数小不醒事（不懂事），想靠屁儿黑到城里操……操社会，他们心狠手……毒，瓜胆大，喊我的扎西兄弟不要管凶了，免得……免得惹祸上身。”
“唉！我说汪扎，你自己先醒了事再来操心别人，自己碗里的稀饭都没吹冷，还担心人家张曦，再说了，我们警察不管这些小二流子，哪个管？”
两位警官哭笑不得，拍着身上被汪扎蹭上的土，笑着走了，临走也没忘叮嘱汪扎：
“你不要再喝了，赶紧回去睡觉，不准再闹事哈！”
“yes sir！”
汪扎勉强立起身来，冲两位警察挥挥手。
“臭小子，终于抓住你了。”
张曦牢牢摁住面前正淡定指挥一帮孩子闹事的孩子头儿，那孩子被他摁在地上，气哼哼挣扎了几下却奈何不了压住自己后背的那只膝盖，只得放弃挣扎，张曦将他两只胳膊反扭到背上，摸出手铐将他铐上，才松了口气。
最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在章谷的县城胡闹，他们到处偷鸡摸狗，在县城的各个饮食摊点、娱乐场所打架斗殴、酗酒惹事。
警察一到就全跑得没影儿了，抓也不易抓。
晚上，所里提前安排了蹲点，大家穿着便衣，分头在各个地方执勤，偏巧那群孩子的头儿领着这帮坏小子来他蹲点的小店吃霸王餐，正闹得不可开交，他通知其他同事集结，大家很默契的包围了这帮正在胡闹的孩子。
张曦早瞧准了那带头闹事的孩子，他很聪明，几乎从不主动出手，但明显能感到所有孩子都在听他指挥，他使使眼色努努嘴，那些孩子就明白了该干什么。
张曦在旁边不动声色将目标牢牢锁定，等干警们各个站好抓捕位置，他悄悄上前，三两下就率先拿住了那孩子头，他知道擒贼得先擒王，抓住孩子头，其他孩子就好办了，果然不出所料，这帮一直在街头闹事的孩子被干警们包了圆，一个不漏的全给抓住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人，正值青春期叛逆的阶段，个个脾气犟得不得了，都认为自己最讲义气，问啥都不肯交待，干警们只得将他们分开单独审问，审到半夜才审出他们大部分是从402那边跑出来的单亲家庭的孩子，这帮孩子跟县城一伙小混混裹在一起，也没大人管教，已经快把章谷县城闹得底儿朝天了。
402是某地质勘探大队的番号，驻扎在县城北边几十公里外。那地方本来也是有地名的，却架不住402大队在那里驻扎年月太久，时间一长人们都记不得它以前的名字了，只管那一片叫402。402地勘大队因为勘探出章谷附近矿山富含大量云母、黄金和其他矿物质，整个勘探队就再也没有撤离过，相反他们在那里重新建立了起一座新的小镇。季节好的时候，章谷县城的人偶尔没事，也会去402附近踏青郊游什么的。
即便如此，402的人与县城人往来是不多的，不知是因为地勘大队全是外省人的原因还是他们有规定，402与章谷县城有种隐秘的默契，那就是—互不干涉，除了采购日用品、食品蔬菜之类的东西外，402人几乎是不会到县城来做过多逗留的。
那领头的孩子大名叫陈仕权，绰号刀子。
八九个孩子被抓进派出所问话，除了刀子不开口，其他孩子最后扛不住，还是各自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刀子坐在翻板椅上，死盯着办公桌愣是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被送出派出所，干警们都没听到他任何声响。
孩子们交代，刀子的父亲是个地质工程师，原本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是希望这孩子长大了能光耀门楣为官做宰，怎知那孩子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他爹称心如意，刀子自小脾气暴躁、顽劣成性，像一匹野马，无人能驯。
刀子这个绰号源于他的腰间常年别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噌亮的军用匕首。
张曦不知道，亏得抓捕那天，刀子的匕首被另一个小孩借去玩，否则他一定会吃些苦头。
刀子看着很瘦身体却十分结实，十五岁的少年，倒也没咋长个，看上去十二三的样子，瘦小的身躯上顶着一头长长凌乱的头发，他的皮肤很黑，厚厚的嘴唇上长着一层浅浅的绒毛，常年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帆布工装，这是父亲单位发的劳保服，他自己都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
刀子虽然个头不高，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之所以可以成为这帮孩子的头，是因为刀子打架下手极狠，别的孩子既害怕又佩服他。
父母离婚时，他曾经因为跟父亲吵架，拎起板凳朝父亲头上劈下去，所幸父亲被自己跘倒在地，那一板凳只是砸在了他腿上，他父亲一生靠着两条腿到处勘探行走，那只右腿却在一声喀嚓之后生生被刀子给砸碎了，落下了残疾的毛病，就这样他也在庆幸自己，如果当时他没有摔那一跤，可能被砸碎的便是他的脑袋。
刀子这一板凳彻底砸凉了父亲的心，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知识分子终于意识到，刀子是头野狼崽，除了监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驯服他，自此以后他再也不管刀子，任随他天南海北死活凭天的胡混。
初中没毕业刀子就不再上学了，普通402的孩子都是在自己的子弟校里读书，临离开学校的晚上，他偷偷跑进教室砸毁了班上大部分桌椅，还放了把火想点燃教室，还好那间教室运气好，那把火只烧了他引燃的几张报纸，并没有引发大火就自动熄灭了。否则，等待刀子和他父亲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场弥天大祸。
身上没有一分钱的时候，刀子想到了章谷县城，县城比402大，弄起钱来也方便些，想着这些，他就带着自己的几个死党跑到章谷县城来闯世界。
他们白天到处混，跟城里几个混子到处混吃混喝，晚上就四下翻墙溜索，偷到东西就胡乱贱卖了赚几个钱花。
张曦三两下就制服了刀子，刀子的双手被反剪着扣在背上，整个身体匍匐在地，年轻警官的膝盖死死压着他的后背，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举动让刀子极窝火，刀子一直在这帮孩子跟前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横人，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小兄弟面前如此狼狈的被人摁在地上，也是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跟着被那只膝盖压倒了地上，他气得快要发疯。
刀子挣扎着低声吼叫着，旁边几个小孩知道，刀子的火已经燃到了极限，若不是小警察反手将他两只手铐上，这个小警察今天不挂彩才怪！
所里开来一辆面包车跑了两趟，才把这群孩子全部带回警务值班室。
所长一瞧抓来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些犯难了，这样半大的孩子处理起来最麻烦，拘留不行罚款更不行，挂到窗户上那就更别提了，根本不可能。
大伙儿只得对孩子们进行批评教育，末了，让每个孩子写了封检讨书，就打电话通知各人父母，让父母们来把自家的孩子领了回去。
一群孩子里只有刀子家没有家长来领人，她母亲自从跟父亲离婚后就回到内地就再没了音信，他父亲从单位打电话来说，这孩子他管不了，请派出所严肃处理就不再搭理。
所里没办法只好又把刀子拎出来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然后派车把他送回了402家门口。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刀子看了一眼坐在里间值班的张曦，冲他笑了笑便吹着口哨走出了大门。
“臭小子，回去好好听话，好好孝顺你爸，你看你把你爸一个读书人气成什么样了。”
张曦追出去把头伸进车窗，对坐在后座的刀子说，刀子没有回话，只若无其事笑嘻嘻的给张曦竖了个大拇指。
“唉！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比遭一场大火还让人烦心。”大伙看着刀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摇头叹息着。
经过派出所处理，孩子们的胡闹算是顺利解决了，县城里再也没有402的孩子来闹事，整个章谷顿时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老样子，张曦和仁青也跟所里的同事轻松的打了几场篮球赛。
（四）
天气开始慢慢变暖，黄昏十分，街上散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人们能感觉到风吹过脸庞时，由粗粝变丝滑的风是温热的。
春暖花开始终是人们最喜爱的季节，章谷的槐花又开了，满城飘过的是阵阵槐花淡淡的清香。
汪扎依然在章谷县城晃荡，醒一天醉两天，或者醉两天还是醉两天。
入夜两点过，张曦处理完东郊一场小吃店的纠纷，打着哈欠穿过猪屎街。
猪屎街，顾名思义这是条猪屎横行肮脏的居民区小街，这里住的大部分是县城的低收入人群，狭窄的小街路两边挤满了居民们自己搭的猪圈，大部分猪的排泄物都没有正常的疏通渠道去引流，混合着人户从家里泼出来的各种生活用水，生生把一条黄土路沤成了臭水道，这个时节不下雨路面尚是干燥的，若是是夏天，没有砖头铺垫根本没人敢从这里通过。
猪屎街的路灯也跟其他地方的不同，整条街区只有两三盏路灯是正常的，其他的都被打得稀烂完全不亮，一入夜，整个街道便被笼罩在一种若明若暗的晦暗气氛里，很是令人不舒服。
如是平常，张曦是不愿走这条路的，若走着走着踩到一堆不明物体，能把人恶心好几天。但今晚太夜了，只有这里是回所里最好的捷径，他只得就着昏暗的路灯慢慢往回走。
“喂！张曦！”
张曦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没看见人，他吼了声：
“哪个?半夜三更，别装神弄鬼的。”
他有些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是我！”
昏暗的路灯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从旁边的矮墙后挪了出来，张曦盯着那黑影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刀子。
“陈仕权，你咋又跑到县上来了？黑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啥？你不好好上学，天天在街上混啥子？”
张曦见刀子又跑出了402，心里咯噔一下，连珠炮的问道。
“张警官，我想给你说件事。”
孩子一幅害怕的样子，怯生生走上前来。
“好，你说吧！这么晚了，你有啥为难的事给大哥哥说，只要我能帮到你的一定尽量帮你解决，但是事情解决以后你要回家去，好好听你爸……的……”
张曦弯下腰，想摸摸刀子的头，话未讲完，感觉自己腹部一阵刺痛，他惊愕的看见刀子手中抓着一把军用匕首，脸上没了那种怯意，换而代之浮现出一种古怪得意的笑意。
他用手捂住腹部感觉滚热的鲜血不断在往外涌。
“陈仕权，你好大胆子，敢杀警察。”他大声喝道。
“老子杀的就是你这个死警察，你敢把老子的脑袋按在地上，老子今晚上就要把你的脑袋弄下来当球踢。”
刀子冷冷说完，扑上来又是一刀，张曦忍着疼痛往旁边一闪，刀锋一偏，刺进了他的手臂，张曦“哎”一声被地上的一块砖头绊倒在地。
张曦瞬间明白，自打那天被抓进派出所开始，刀子心里一直对他藏着仇恨，他估计这孩子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大概已经偷偷跟踪了他好久。
刀子一声不吭，再次提起匕首向张曦的胸口刺去，张曦坐在地上伸手抓住匕刃，那匕首是双面刃十分锋利，刀子却不等他争夺，猛的从张曦的肉掌中生生拔出了匕首，顺带飞起一腿踢向张曦的脑袋，张曦坐在地上根本来不及挡这一腿，啊一声被踢倒在地上。
刀子的这一脚踢得十分凶狠，张曦右耳顿时流出血来，完全听不见声音，脑袋嗡嗡作响，右边嘴皮也被踢破了鲜血直流，张曦努力想坐起身来，手脚却有些不受控制，他头晕眼花眼前发黑，只感觉自己在不停淌血，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了两下还是没有爬起来，心里闪出一个念头：糟糕，今晚得死在这么个小孩子手里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值，自己真要死也应该死在抓捕犯罪分子的第一线，今天这种死法算什么？太他妈不像警察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刀子抓起地上扔着的一块砖，对准张曦的膝盖砸了下去，张曦痛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的膝盖长得太难看了，我给你修理一下！”他面无表情冷冷的说了句。
刀子见他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停止了攻击，歪着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动物园看猴子那样好奇的端详着张曦，他把头歪来歪去，脸上浮现出一层古怪的笑意，他笑吟吟望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小警察，像在研究一个新的物种，又像在欣赏自己亲手完成的一部杰作。
欣赏够了，刀子慢慢走上前，把脚踩在张曦头上用力往地上碾压，他嘻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那笑声穿梭在黑夜里令人感到惊悚又骇人。
“你也尝尝被压在地上的滋味，是不是很舒服？嗯？”他声音低沉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狗日的瓜娃子！敢弄我兄弟。”
刀子还没来得及再给张曦补上最后一刀，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他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干干瘦瘦浑身酒气的小老头抓着一块板砖站在他身后，他巨大的酒糟鼻在路灯下泛着金黄的光，老头气得发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如同一尊天神降临。
刀子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哐”声倒在地上。
“扎西！扎西！”
汪扎扔了手里的砖，扑上去前去，张曦双眼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
汪扎低吼一声，蹲下去抓住张曦的双手，背着他向县医院疯跑去。
他的酒全吓醒了，猪屎街离县医院不远，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是他感觉这条路比平常感觉远了好多，张曦的血像温泉水一样的自己背上流淌，妈的，人的血这样流还能活吗？
“扎西，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那么年轻！你绝对不能死！”他咬着牙不知哪来的力气，背着身高快一米八的张曦一口气没歇，直接冲进了急症室。
直到张曦被推进手术室，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汪扎身上一阵阵发冷，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张曦的血浸透了，黏糊糊冰凉凉的，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汪扎第一次感到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尤其对手术室里那个年轻的小警察。
妈的，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的命可惜过，怎么扎西要死了，老子感觉如此害怕呢？
他有些不解，赶紧双手紧握，坐在手术外念起经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念经了，自从拉萨回来抱着酒瓶子后，他觉得所有的菩萨神灵都抛弃了自己，他们没有治愈他心里溃烂的那个大洞，只是默默望着他，静静地见证着他的毁灭，他自己也放弃了对神灵的祈祷，庸措和女儿去世了，神灵没有护佑她们，他也就放弃了对神灵的期望。
他用力祈祷着，默默呼唤着所有的菩萨和神灵，希望他们能保住张曦的小命。
兴许是汪扎的祈祷见效了，兴许是张曦的幸运，他的命保住了。
除了腹部那刀，他的耳膜受到了损伤，还有脑震荡和手臂膝盖骨折和一些刀伤，在县医院急救后飞快被送到了省里的大医院，几个月后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膝盖上的那道裂痕久久不能愈合，让他行动十分不便，父母便将他接回了老家调养。
汪扎和张曦都没有意料到，出现问题的是刀子。
他是天快亮的时候才被送进县医院的。
汪扎没有意识到那一板砖的分量，他以为刀子早逃没影了，干警们听汪扎说是刀子干的，也都估计那家伙已经找地方躲起来了，都在头痛要抓他还要费一番功夫，这孩子如此的野性难驯，说不定都逃出章谷县境了。
大伙儿焦急的等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告诉大家张曦没有生命危险，才忙不及迭的跑去猪屎街看现场。
天已经快亮了，现场一片狼藉，张曦的血、刀子的血都渗进了泥土路面，刀子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仁青上前试探发现他呼吸十分微弱，手脚冰凉，顿时唬出一身冷汗。
他背起刀子往县医院飞奔而去……
汪扎的那板砖砸在刀子的后脑勺上造成了颅脑永久性的损伤，也就是说刀子变成了一个傻子！
刀子变成了一个没人理会的小傻子！
父亲在接到他杀警察的电话后突然脑溢血发作倒在了电话机旁边，402医院整整抢救了两天，还是没能把他抢救回来。
父亲被埋在了勘探队大院外的后山上，刀子父亲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直把勘探队当做自己的家，据说出丧那天，除了单位的同事，没有一位亲人在场。
父亲的单位用抚恤金养好了刀子的伤，伤养好后刀子成了没人照管的流浪孩子，成日介在章谷县城里游荡。
他喜欢到各个垃圾桶翻找食物，也喜欢坐在路边望着行人嘿嘿嬉笑。
现在，刀子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对世界再也没有了仇恨、愤怒和不满，他每天都在微笑着面对身边的每个人，哪怕偶有路人射来厌烦的目光也无法改变他微笑的模样，几乎每天他都坐在章谷县城中心十字路口的水泥花台上，望着往来的路人傻笑。
不时会有人走来说：“瓜儿，帮我抬个东西”，“来！瓜儿，帮我扶住自行车”，“瓜儿，去那边帮我买包烟去……”
刀子变成了一头无公害的小毛驴，他呵呵笑着，屁颠屁颠撒开四蹄高兴的去完成了人们安排的任何事，然后会有人给他买饼干、饮料，买人们觉得价钱合理的各种零食给他。
刀子成了孩子们的反面教材，原先想跟他混社会的孩子被他古怪的模样吓坏了，他们很快放弃了到社会上去闯荡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回到了学校。
刀子成了他们青春期一段荒唐的往事，很多年后当其中一些孩子跟随父辈的脚印，在荒野纵横的大地上勘探，他们偶尔会感叹的聊到刀子，他们都庆幸自己幸好被睿智的父母抓回了学校，否则他们每个人有可能便是下一个刀子。
又一个新年过去，人们从各种轻松愉快的家庭聚会中返回章谷，开始新一年的工作和生活，谁都没有发现刀子从章谷街头消失了。
此时，张曦依然在成都等待复查结果，他的腿伤恢复得相当缓慢。
从章谷街头消失一个小傻子理所应当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毕竟刀子的存在与一条流浪狗的存在相差无几，何况在傻瓜刀子之前，在小小的章谷县城出没的还有疯子王大学、疯子水秀、疯子岳美丽、疯子阿宝这几个资深的老疯子。刀子，充其量是个新的小疯子而已。
人们是很久以后才察觉这件事的，那个天天在各个垃圾桶前流浪、的小傻子彻底不再出现在章谷街头。不过，对于章谷人来说，他的失踪像一处违章建筑物的拆除，拆了便是拆了，拆了便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没有泛起任何波浪。
没人去报案，刀子就这么静静的消失在了人间，偶尔人们在饭馆聚会闲聊，会突然拍拍脑袋说，你们发现没，好久没有在十字路口看见小瓜儿了。
就是就是，入冬以后就再也没有瞧见他，估计是他把自己跑丢了！
说不定他掉大渡河里了！
……
绕迥火猪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太阳火辣辣的烧着峡谷两岸，天空没有一丝风的气息。
梭坡到章谷县城的黄土公路干燥而滚烫，太阳仿佛要将黄沙路面烤成焦灰，两个满身尘土的人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在烈日下疾走，车上一边捆着一背篓苹果，另一边绑着一背篓蔬菜，车后座上绑着一杆秤。
两人哼哧哼哧把自行车推上了公路主干道，年长的让年轻的坐到车前杠上来，他推着车滑了两步稳稳骑上去，两人说笑着向县城疾驰而去。
走到东郊大桥，有人开着一辆警车叫住骑车的男人：
“汪扎叔，汪扎叔，等等，好久没见到你了。”
骑车人翻腿下车，回头望着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
“扎西，哦！不是张曦，好久不见啊？你身体咋样了？”
“没事了，早就好全了。我爸妈一直想见见你，想好好感谢你，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找到你。”
张曦意外遇见汪扎，十分高兴，要知道自打出事后转院去了成都，他再也没有瞧见过汪扎。
如今，他已经是副所长了，结了婚妻子也怀孕五个月了。
他有些诧异，这是五六年来他第一次遇见汪扎，也是第一次他看见如此清醒着，没有醉酒的汪扎。
他跟以前那个躺在章谷街头发着酒疯的汪扎仿佛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今天汪扎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剪得整整齐齐的平头上满头大汗，脚上穿着一双轻薄的布鞋，他看着像是比几年前年轻了一些。
“谢啥哦！你没事就阿弥陀佛了。”
“这么些年你到哪里去了？硬是没有人知道你的消息。”
“我带娃娃出了趟远门，从德格藏医院到西藏的各个藏医院跑了好大一圈，今年年初才回来。我想找藏医试试看医得好他不，唉！人家医生心善，给了很多药，说是只能慢慢看，医得好的希望几乎是零。唉！这几年折腾下来，我也想开了，医不好算了，我们两爷子就这么着搭个伙，将就着把日子过起来。”
汪扎用嘴呶呶前车杠上坐着的人，张曦有些莫名其妙，他走上前仔细打量汪扎自行车上驮着的年轻人。
“陈仕权？刀子？咦！你长胖了，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年轻人看着警察张曦眯眯笑着，一声也不吭。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衫，黑了且胖了也长壮实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皮凉鞋。
长大的刀子，脸上有着张曦从未见过的安静温和。
“我们都以为他失踪了，仁青我们几个找了他好久。”
“失踪啥嘛，你说他成天在街上翻垃圾吃，天那么冷，他能活多久？唉！那个时候你还在内地养伤，你是不知道的，公安局虽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他们家也没个人来找我算账，可我汪扎不是死人呀，我能看着娃娃这辈子就这样被我一砖头干翻了么？”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呀，我造的孽我得自己承担后果啊！我就是死也得想办法医好他。唉！这个念头跟着我好久，我都想好了，我下半生剩下的时间就只能为他活着了。唉！这么久了，算了，实在治不好也只有算了，反正我也没有伴儿，凑合跟着我过吧！这孩子傻是傻，可性格好，听话着勒，每天都帮我干农活，劲儿可大了，现在挤奶、喂猪、种菜、种庄稼他都会，这不，这是我俩今年的收成，准备第一次带他去章谷县城里做个小买卖，哈哈哈！”
汪扎一手扶着车，一手拍着车后的背篓，爽朗的笑着说，小傻子看见汪扎笑，也高兴的大声笑起来。
“汪扎叔，你是不是戒酒了？怎么感觉你精神特别好。”
“早不喝了，自从把娃娃领回家那天，我就去孜木寺赌了咒戒酒，我得好好活着才行，我活着这娃娃才活得成，我要喝垮了身体，他也就完了，只能又去街上流浪了。”
汪扎摸摸小傻子的头，大声对小傻子说：
“老头我得好好保重身体才能养活我的乖儿子，对吧？现在我们爷俩是羊皮袄和虱子，谁也离不开谁勒！”
年轻的傻子转身摸了摸汪扎黝黑的面庞，嘻嘻笑着点点头，嘴里含混的叫着“爸……爸……”。
“你看，你看，谁说我娃娃傻？他可不傻，啥都明白着勒！哈哈哈……”
“张曦你知道不？有时候我在想，这个娃一定是我那死去的老婆给我送来的，以前我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意思都没，现在我脑子里只有这娃娃，只寻思着怎么跟他把日子过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活着，别的再也不想了。”
汪扎笑起来，有一些皱纹在脸上荡漾开来。
“太好了，汪扎叔，这是今年，我遇到最高兴的一件事了，以后我会经常去梭坡看你们。！”
“好啊！周末你就下来，你来看看我们的果园，尝尝我们自己种的瓜菜，鲜着勒！”
……
天空没有一丝云影，峡谷里大渡河安静沉默的缓缓向东流去……
原刊于《当代》2017年5期
伊熙堪卓，女，藏族，原名泽仁康珠，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人，毕业于四川大学新闻系新闻专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公职，现居成都。作品见《当代》《青年文学》《四川文学》《北京作家》《西藏文学》等。作品收录入《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散文卷》。出版有散文集《边地游吟》《穿越女王的疆域》。长篇儿童文学《雪域小子森格》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