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成了你们今生的父亲，我的妻子就是你们的亲妈。

        不管什么人，当父母的孩子不是很难，做孩子的父母绝非易事。尤其是既要当父母的孩子又要做孩子的父母，其中的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们才能体会得到。

        作为父亲，我有一些话想要对你讲。可是现在讲，你们年纪还小，恐怕记不住，等到你们长大以后讲，又怕听不进去。所以只好用笔墨把它写在纸上，等你们上学识了字、能够思考问题的时候再拿出来看也不迟。

        首先，你们要为父亲不是一位国王、自己又不是公主或王子而感到万分的高兴。假如我是国王，你们的母亲必定是后宫五百妃子中的一个，而你们也只能是我有着不同母亲的众多子女当中的一员，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父母全部的宠爱。假如我是国王，我们之间不仅仅是父子（女）关系，还有君臣关系、上下级关系，甚至是一种分不清楚到底是敌对还是友好的复杂关系。在这样极不正常的家庭里，谁能生活得舒服呢？谁会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幸福呢？

        我记得有一位大师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分子，尤其是生活在雪域高原——刚出生就听到佛法的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因此，要始终牢记做一个正直公道的人，懂得感恩的人，用一颗善良的心去做有利于一切众生的事情。”我觉得只要人人都能按他说的去做，众生就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我想说的是，你要感谢自己的前世，他（她）积德积福使你投生在一位雪域母亲身边，并将在这一生当中受到三世十方诸佛菩萨的恩泽；你要感谢自己的亲人们，伟大的母亲以生命作为赌注赋予你新的生命，无私的爷爷奶奶为你的平安到达而日夜祈祷，把你看得比他们的孩子还重要。同时，你还要感谢现实生活所赐予的曲折坎坷的道路，它带给你喜怒哀乐，丰富着你的经历，也正在磨炼你的意志，并向你暗示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你享用不尽的财富。

        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自有人类活动以来就是一个地势高峻、气候冷凉、氧气稀薄、雨水奇缺、植被脆弱、自然灾害频发的高原，生活在这一区域的人就是我们的同胞——博巴。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会有起落兴衰，比如湖面上一层一层的波纹，有点轮回的味道。博巴民族也由富强变成贫弱、从兴盛走向衰败、由先进沦为落后，她现在可以向世人炫耀的也许只有贫穷，造成贫穷的原因有很多种，我不一一细说。但是，不论何时何地，请你们千万不能因为眼前的状况而对这个民族失去信心，不要张口就埋怨先人们选择了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作为根据地，不要闭口就责怪前辈们是死脑筋不会变革懦弱愚昧。我们虽然在物质上贫穷，但是每个人的精神很富有。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贫穷者没有财富仍然是穷人，富有者一旦失去财富就会沦为乞丐。眼下，我们落到先进民族之后，而每个人的前进方向和追求目标并不一致，这是问题的关键。因此，你要认准方向，专心做好自己该做而又有利于他人的事情，这样，其他事情也会自然顺成。我相信你们长大后会有自己的梦想，没有梦想的人是庸俗的，如同没有目标的人像风一样到处乱撞。人的梦想不一定全部都能变成现实，我希望你们是低调谦逊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扮演什么角色，能放低自己就是好样的。追求梦想的时候，不必过于看重结果，否则就有可能是在追逐名利和索取回报。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值得向世界炫耀。向往成功的人，说白了就是希望自己辉煌，辉煌了就像一个太阳，让你全身发光，可是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啊，黄昏过后一切将会归于平静，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就像做了一场适合自己的梦。

        我不企求你们像别人的孩子那样干出一番大事业，但希望所做的一切无愧于这个民族；我不企求你们像别人的孩子那样孝敬和报答父母，只要对自己周围的人充满爱心就满足了。所谓的人生，在我看起来好像是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期盼和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亏欠。你们觉得呢？

        假如你们是一只鸟儿，不管飞得多远，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没有巢窝的鸟，人们会骂它是流浪的鸟；假如你们是一株树木，不管长得多高，千万要记住自己的根在何处，无本之木就是枯枝，只能当作柴火扔进灶膛；作为一个人子，不管会不会吟唱美妙的歌曲，我郑重地告诉你们——一定不要放弃从祖先传承下来的语言和文字，失去母语的人近似一个立在麦田旁和羊圈外的稻草人。

        在你们的周围，也许会发生一些奇迹，然而任何现象都会转瞬即逝，连圣人都不能长久住世，所以什么事情都要靠你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去做，不要指望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你们坐享其成。

        作为孩子的父母，我们盼着孩子快点长大；作为父母的孩子，我们又祝愿父母健康长寿。盼望孩子长大，就是盼望自己快点衰老；祝愿父母健康长寿，又等于是祝自己永远年轻。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生，被一个叫作时间的神紧紧地捆绑在轮回之车上，我们除了可以发出自己的心愿，还能做些什么？

        雪域是你们今生唯一的家园。你们拥有至高无上的宗教和万古流芳的史诗。在你们的血管里，玛曲、治曲和雅鲁藏布不断变换着奔流的姿势。不管我们明天将遇到的是白昼还是黑夜，在何种境况下你们都不能丧失慈悲心和责任感、羞耻感，那可是你们人生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颗心和两条腿啊。

        面向未来，你们要和喜马拉雅一同展开双臂拥抱世界，要和珠穆朗玛一起昂头挺立维护尊严。

        乡村是让你们感到温馨的家园。在牧羊、耕地的人群中有你们亲人的影子，崎岖的山路和平坦的草地上有父母曾经走过的足迹。     

        在乡村，你们随地可以穿上崭新的阳光，你们随时能够畅饮质朴的笑脸。没有乡村之前，地球上根本不存在城市这个词。人类是在田园里、牧场上蹒跚学步、茁壮成长、创造文明继而建造城市的。然而，如今很多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却无缘无故地在藐视城市以外的群落。一个人看不起乡村，那跟看不起自己有什么两样呢。一个没有乡村生活经历或者不熟悉乡村生活的人是非常可悲的。父亲的故乡就是你们的故乡，长大以后你们要经常回故乡看望亲人，感受亲情，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学会俭朴，学会劳动，学会诚信。

        城市是一个表情复杂、行动诡异且让人捉摸不透的家园。咱们现在借宿的这座城市叫西宁，钢筋和水泥筑成的森林，汽车和噪音控制的蛛网……这里曾经是吐蕃王室后裔建立的青唐王国（又由于它的开国领袖是唃厮啰而称作唃厮啰政权。）的都城。你们稍微注意一下就会看到——身边一个个冷漠，眼前一张张虚伪，脚下一条条诱惑，还有随处藏匿的陷阱……连鸟儿都不愿啼鸣、彩虹也不肯驻足的现代城市里，除了人们的情意很薄、脸皮超厚以外，我暂时没有找见值得你们去发现和留恋的东西。

        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们：世上有一种人，当他（她）自己提前准备好了过冬的所有物资后，即便现在是鲜花盛开的夏季，他（她）也恨不得凶恶的寒冬明天一早就出现在人们眼前。假如你们跟如此自私自利、阴险卑鄙的人交往，以后就不要叫我爸爸。

原刊于《海南文学》2018年冬季号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贵德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学院少语系藏语言文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诗集《一个步行者的梦语》、藏文散文集《极地的雪》和汉文散文集《故乡和远方》，翻译作品集《冈底斯的项链》《藏族女诗人十五家》《扎西东主小说集》《久美多杰散文集》《人间故事》《梅朵吉诗集》《等待西风》《心中的天籁》(合译)等十四部。曾获青海“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翻译奖、甘肃“达赛尔”文学奖•散文奖、第七届青海省文艺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全国第三届“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