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的记得去年夏天最热的那个季节，她坐在我的对面，喝着咖啡，却抬着似乎已经喝了一瓶红酒、微红的脸，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模模糊糊的：“我要向你坦白，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
“喜欢而已了，”我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
“用错词了，是爱，很严肃的爱，不是简单的喜欢。”她辩驳着：“真是很严肃的爱，我一直心神不宁。”
“这点我看出来了，你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夜不能寐，食则无味！”我说：“正好抓住有利时机，减肥，你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显摆自己会这些成语吧？就不顾我的死活了。”
“什么死活？根本就没有这么严重，别把自己说的这么痴情，”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吗？”
“可是这次是真的不一样啊！”
“那就先说说他的好吧。我洗耳恭听，然后高屋建瓴，运筹帷幄，助你一臂之力，最终使得大小姐您，同心千载痴情盼，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么多废话！”她继续说：“他的好呢……帅、高大、俊朗、英武、长腿欧巴、肌肉男……”
“拜托，你说的这些词，都指的是特别肤浅的外表，说你是花痴，你还不高兴！”我把她的话打断：“你就不能说一些有内涵的东西吗？比如幽默、睿智、严谨、平和……”
“我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怎么知道他是否幽默？是否睿智？是否严谨？是否平和？”
“话都没有说过，你还很严肃地爱上了他？真是花痴。”我说：“你要切记！好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才是万里挑一。”
“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
“可是我看到的，不过是个对好皮囊垂涎三尺的花痴！”
话虽这么说，可坐在我对面的她绝对不是一个容易被好皮囊吸引的花痴，在我的面前她虽然有些口不遮拦，但心底里却是个严肃的姑娘，要不，怎么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却还没有谈过男朋友。
她长相清丽，身材婀娜！自然并不是没有男人追。我们是大学同窗同宿好友，我清楚地知道，她的身边就没有少过献殷勤的家伙，学霸、帅男、酷哥……运动型、儒雅型、温柔型、长腿欧巴型……其中有些还真的不错……可她总觉得少了一点一见钟情的感觉：“爱情就是要一见钟情啊！心跳到嗓子眼，眼睛再也挪不开，呼吸急促，甚至浑身抽搐……”
“你这哪是爱情，你是犯了心脏病。”
“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她坚持说：“我可不想凑合，我要等到那个真命天子，然后把自己献给他。”
她这一等，还真的执著地等了整整七年，留着初恋，也留着一尘不染的自己。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犯嘀咕，觉得她是否有些过分挑剔，特别是遇上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的时候，我就越发犯嘀咕，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的思维有些与众不同，什么叫一见钟情？又心跳又呼吸急促的，万一三十岁之前就没有这样的感觉，难道就真的要错过这一个又一个不错的男人，绝然不嫁，把自己活生生地熬成剩女一个，然后再放下所有的要求，匆匆找个男人出嫁？
这下好了，她终于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不论那个男人是何方神圣，我都要会会他了！
还是先交代一下她一见钟情的时间、地点和人物。
其实也就是上上个星期三下午17点半左右的时候，在她刚报名练瑜伽的健身馆里。那天下午她正好补休，本来想着去超市买点日用品，然后走路回家，哪想路过一个健身馆，狠多项目都在促销打折，瑜伽是打折最厉害的项目，5折，太划算了，不占这样的便宜，简直就是自找吃亏。促销员的口才一流，她脑子一热，就刷卡办了一个年卡，索性立刻开始第一次的练习……这一练可不要紧，她往日里的自信被那些中年妇女纤柔的身子噼里啪啦地辗碎丢了一地，以后可真要仰视她们了……正当她满怀自卑感、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的时候，迎面竟然走来了一个让她瞬间心跳到嗓子眼，眼睛再也挪不开，呼吸急促，甚至浑身抽搐的男人，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要犯心脏病了：“此刻，如果我的手心里有个鸡蛋，那握着也能把它握熟了，而且握熟一个又一个！”
“信口开河，尺水丈波，这样的说法，也真是空前绝后了。”
“能不能不要四个字四个字的说，又不是参加‘成语大会’，瞎显摆！”
“要真有‘成语大会’，说不定也能拿个头奖。”
“做梦啊？”
“梦想是一定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你的梦想太远太大了，我的梦想就在身边，还很小。”她说：“现在我们言归正传，谈我的梦想，而不是你的。”
“好吧，说吧，说具体点，可行性高点，那种手握鸡蛋把它握熟的话就算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深入虎穴了！我找借口请假，在健身馆连续泡了两个下午，我的自信也被那些中年妇女纤柔的身子噼里啪啦地辗碎丢了一地。好在，我牢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并没有被那些中年妇女搞得晕头转向，我成功地掌握了确凿的信息，对那个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的男人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失望，大概是她把他吹的天花乱坠，造成我的预期太高，失望也就大了。只觉得不过是个稍微有点帅、个子有点高、腿有些长的男人，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公务员，工作也有几年了，说不上表现特别出色，好在，他确实还是单身，也没有众所周知的女朋友，暗恋或是暧昧的对象，也许有，也许没有，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可以说出个确定的结果。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可她就是喜欢上他了，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就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突然就让她放下了珍贵保存了这么多年的骄傲、矫情和期盼，完全变了样子，似乎都不是她自己了。她倒是桑田沧海，我却有隔世之感！
拐弯抹角，竟然有个高中的学姐和他在同一个单位，这样就好办了……我们在咖啡厅偶遇，双方交谈还算甚欢，彼此加了微信 ，我也加了他的，不过是为了给她打个掩护，不要太暴露我们这方的真实意图。那位学姐显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又主动制造了第2次偶遇，一切都顺水行舟、一帆风顺！
微信都有了，那就聊啊！我一再催促她。
“可是能聊什么？”她满脸的迷茫：“发个早安，他也回个早安的表情，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发个晚安，他也回个晚安的表情。”
这个阶段，我的主要任务是打掩护，于是，我也试着和他聊聊，希望有机会把话题转到她的身上。可是对方好像真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总是发些表情来打发我。为了了解他，我们把他的微信朋友圈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看了好几遍，本来就寥寥无几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关于足球的，比赛、明星、评论……他的爱好显然很单一，我们决定就以此为突破口。可问题是，我们俩都不喜欢体育，特别是足球，连一个队有多少人都不清楚，更别提别的了……我们虽然一向不太好学，可架不住需求迫切，于是，我们开始恶补，当然主要恶补的还是她，我学的再好，和他对聊的也是她呀！
“内马尔、梅西、萨拉赫、凯恩、德布鲁因、姆巴佩、阿扎尔、德勒……”她很认真地背诵着，颇有期末考试来临的架势。
“等等，我听你背诵了好几遍了，可怎么没有那个最有名、做广告的球星，”我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叫C罗的那个。”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得意洋洋地说：“他的颜值太高，我要是提起，就显得我很肤浅，肤浅的看不到灵魂的深处。”
“我可不指望你看到C罗的灵魂深处，我是希望你看到那个男人的灵魂深处，不要像个花痴一样，特别肤浅，特别没有深度。”
“别打搅我啊。”她根本就不想理我，继续背诵：“右边锋、中锋、右边锋、左前锋、中场……”学校的时候能这么认真，英语四级也就过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足球这个话题，果然打开了他的话茬，他终于不再只用表情回复，而是慈悲的敲打出了文字，让她乐开花的是，他竟然敲打出越来越多的文字，还有各种比赛的日程表、评论、信息……总之，有关足球的一切，他都很是喜欢。
不过，很快，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这个家伙竟然特别喜欢和人探讨比赛的结果，最佳、最差、失误、天气、排阵布局……连细微的脚法也喜欢讨论！很多时候，我们甚至都搞不清到底他说的是什么，这时候，各种表情挽救了我们。其实，这种微信上的聊天，虽然没有面对面的幸福感，但还是有它的好处，容易掩盖不足和缺陷……可见，网恋确实很靠不住！
我还以为这样的暗恋心路历程是漫长的，她会觉得很无趣和厌烦，自然就打退堂鼓了。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欧洲杯决赛的那天，他们相约去酒吧里看比赛，比赛结束，他突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伸出双臂拥抱她，在她的耳边说：“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于她而言，这样的幸福确实太突然了，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酒吧里确实太吵了，充斥了欢呼声、抱怨声、碰杯声、惊叫声、甚至还有哭泣声！这个哭泣声是我朋友的，她喜极而泣，真是太失态了，丢人现眼！幸好我不在旁边，否则一定大喝她一声，掐她的胳膊，让她尖叫几声，没有机会哭！
我来不及责怪她：“然后呢？”小女生的八卦本质暴露无遗。
“没有然后了！”我们继续喝酒，玩筛子：“喔，对了，他还对两个球队做了细致准确的评论，我觉得很精彩，但确实没太明白！”
“他说什么你都会觉得很精彩！”我说：“至少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善谈，怎么可能有什么精彩的评论！”
“不许你这么说他。”她冲我嚷嚷，这一刻，我发现她有点变了。
这不过是她改头换面的开始！
某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跑到我的办公室，傻呵呵地直乐。“你犯神经病了？别这样对我笑，怪渗人的。”话音还未落，她突然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竟然是一个蓝白条纹的球衣，这大概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了吧！
“他送我的。”她还傻呵呵地直乐：“我穿着合适吧？他也穿了一件，情侣衫。”
“我可实话实说了！”我说：“一点都不合适，挺秀气文弱的一个小姑娘，愣是弄得面目全非。”
“反正他觉得很好。”她得意地说。
“什么审美眼光，”我说：“你们开心就行了，少在我眼前晃动。”
两天以后，她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次确实惊到我了。长长的披肩发竟然剪成了一个假小子头，配着球衣球裤，运动鞋，整个就是一个体校的学生。本来她就文弱秀气，特显小，这下真是只有高中生的样子，确切说是个有运动特长的体育生。
“天哪！一点女性的妩媚都没有了，感觉你就是个男人。”我没忍住，又说实话了。大一时新生报到，我第一次遇见了她，一袭白衫，长发及腰，气若幽兰，疑是从诗中走来……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子，觉得定会性情相投，果然喜乐相似，彼此相处融洽，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一直以来就是温婉秀丽，体育成绩自然极差，为了补学分，还上了半年的太极拳课。此刻，却突然变成了运动型，不止突兀，甚是不协调，让人啼笑皆非。
“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她倒是完全不屑：“不过他喜欢就好了，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惊喜万分！”
那天晚上，我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给她拨了一个电话：“喂，你的造型让他惊喜万分了吗？”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听这口气，显然也很失望。
“你改头换面，几乎就是变了个新人，他还没说两句呀？”
“他今天特别忙。”
“说出来听听，都在忙什么？”
“我下班就直接去教育城的那个球场找他了，他们和另一个单位约了比赛。”她说：“球赛结束后，我陪他去吃了个饺子，然后，他要加班，就回家了。”
“那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我这人一向很关注细节：“你们吃饺子的时候难道没有说话吗？”
“吃饺子的地方，正好遇见一个他以前的女同学，他们俩一直在聊天。”她说：“聊的都是以前在学校的事情，还有还有一些同学的最新消息，我也没怎么插话。”
“什么馅的？”我刻意的问。
“韭菜，他最喜欢吃韭菜馅的。”她回答得很自然。
“可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总说闻着味道你都受不了吗？”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韭菜没有这么难闻。”她笑嘻嘻地说，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坐在球场的栏杆外，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样子……在这段感情中，她是如此地迁就他，最讨厌的韭菜吃了，球衣穿了，最珍爱的长发剪了……这以后应该还有更多的退让妥协吧？
果不其然！她竟然买了一张有摇滚味道的CD，而在这之前，她经常说：摇滚不是音乐，是鬼哭狼嚎，听到便觉得心慌意乱！
再然后，她看的电影全变成惊险和科幻片，而在这之前，我们的最爱是文艺片，其实，是很少去影院的，大部分是窝在家里看，穿着睡衣，吃水果萨拉……
那个曾经仙气飘飘的女子，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改头换面，愣是被变成一个金刚女球迷……可问题是，她好像并不快乐！
旁观者清！他的薄情冷意慢慢现了端倪，她却不曾抗争试图改变，只是固执地精心呵护着这段感情。偶尔窥见那些他与前女友之间的蛛丝马迹，也只是宽慰着自己，不忍心去拆穿，不愿为了自己的小敏感小情绪将他束缚。
但无论她如何退让，他们还是免不了争吵。于是吵架与和好，就成了他们恋爱中最重要的内容，但问题是，她其实很不会吵架，平日里口齿虽然也还伶俐，但一生气，就说话结巴，期期艾艾，半天嗑不出一句话。
她吵输了，还要腆着脸，去和他说好听的，十次有九次去道歉都是她，我在旁看着，不由想起鲁迅的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然还会想起张爱玲的另一句话：她看到他，低到尘埃里，但她是欢喜的，在尘埃里开出花。
可她一味的低到尘埃里，一味的迁就退让，并没有等来她期盼的爱情，尘埃里终究没有开出花，换来了的不过是他冷漠的分手。
她窝在沙发里，方知心寒为何物，连那疼痛都被一股寒气连带得麻木了起来，眼睛干涩疼痛，已经无法再多流出一滴眼泪了。
其实，我倒是暗中喜悦，觉得他这样冷漠的分手，也许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因为，我始终觉得，任何一段感情中，有些事情的坚持是必须的，一段让自己低头的感情，未必是好的，未必是长久，和有未来的，甚至对方也未必就是深爱你的。
“不能因为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就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做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对吗？ 对自己还是要有期盼的。”我试着温柔地开解她：“快乐的生活应该是能做最真实的自己，不用委曲求全。”
“可是，我很喜欢他。”
“这点我知道，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
“但现在我们应该讨论的是爱，而不是喜欢，”我说：“我们不是还喜欢冰淇淋和咖啡吗？最喜欢的还是哈根达斯，就是太贵了。”
“我是爱他的，很爱很爱！”她坚持说。
“这点我知道，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觉得他也是爱我的。”
“也许是有些爱，”我说：“但他对你的爱，比你对他的爱少了很多很多，于是，你们就不平等了，于是，他便恃宠而骄，越来越恃宠而骄。”我继续说：“刚开始，也许他是有些爱你，你又漂亮又温柔，气若幽兰，他动心是很自然的，可是，渐渐他就不是那么爱你了，又或许之前，他就没有那么爱你。”
“怎么可能？”她显然还是不想相信。
“有什么不可能？虽然你又漂亮又温柔，可他骨子里喜欢的那些特质，其实你都没有，甚至还正好相反，于是，他就想要改造你，你也心甘情愿地愿意被他改造，但真正气质里的东西是很难被改造的，于是，他多少有些失望，而你也很不快乐。”我继续说：“说到底，还是他没有那么爱你。”这句残酷的话，我又重复的说了，因为这也是我想对她说的最重要的话。
“其实，我也感觉到了他没有那么爱我，可是，我好像有点无法自拔。”她掩面哭泣，刚开始声音很小，后来，索性放开了声，还夹杂着不清的呢喃……
我把纸巾盒推给她……然后，进厨房，洗水果，切水果，用酸奶代替沙拉酱……当我托着两大盘水果沙拉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哭……我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的哭声也停了，边擦眼泪，边伸手拿盘子……再然后，她就一天比一天好了……转年，她又一袭白衫，长发及腰，气若幽兰，似是从诗中走来……她终于又做回了自己，最真实的自己……
爱情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因为很玄，所以是需要修炼的……
有了这次修炼，也许以后她会洞若观火，离朱之明，察秋毫之末，在茫茫人群中，把自己的真命天子揪出来……一袭白衫，长发及腰，气若幽兰，永远都是初见时，从诗中走来的样子……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高级工程师。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