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与突厥史诗之比较

《民族文学研究》 郎樱 2022-12-22发布

曾晓鸿 (16).JPG摄影:曾晓鸿

藏族史诗《格萨尔》有分章本,有分部本。分章本是把格萨尔大王一生的事迹集中于一个本子之中,分章加以叙述。分部本是把分章本中的每章加以扩充、发展,形成各自独立的部。在流传过程中,随着情节的附加,内容的丰富,新的部本又不断出现。分部本的各部内容完整,可以单独演唱,由中心人物——格萨尔大王将各部联系起来,形成一部完整的史诗。据说《格萨尔》的分部本有120部之多。

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是在青海贵德发现的手抄本,故简称“贵德分章本”。“贵德分章本”以散文形式为主,其中夹杂着韵文,为散韵结合形式。“贵德分章本”由五章构成:第一章《在天国里》,第二章《投生下界》,第三章《纳妃称王》,第四章《降伏妖魔》,第五章《征服霍尔》。

藏族史诗《格萨尔》与《玛纳斯》等突厥语民族史诗的形成年代不同,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与民族风情更是有异。然而,由于《格萨尔》与突厥语民族史诗均属于宏伟的东方民族史诗,加之历史上吐蕃人与突厥语族人民之间曾有密切交往,因此,对于藏族史诗与突厥语民族史诗进行认真的比较研究,会发现它们存在不少共性。在《格萨尔》的各种版本中,“贵德分章本”与突厥史诗拥有更多相同的母题。母题是最小的叙述单元,史诗古老的成分,大多体现在史诗古老的母题之中。史诗在形成过程中,一些外来文化因素,往往也以母题形式进入史诗。对于不同民族史诗中类同母题的研究,既有利于揭示史诗古老的文化内涵,也有利于不同民族史诗的比较研究。

英雄特异诞生母题具有浓郁的神话色彩,是史诗中英雄人物一生创造伟业的基础。英雄史诗对于英雄特异诞生的描写,往往由多个母题构成,称之为母题系列。突厥英雄史诗的英雄特异诞生母题系列一般由5个母题构成:A祈子母题,B神奇受孕母题,C特异诞生母题,D害口吃动物肉与内脏母题,E难产母题。青海“贵德分章本”对于格萨尔特异诞生的描写,与突厥史诗的英雄特异诞生母题系列,无论从内容,或是从形式看,基本相同。在“贵德分章本”中,对英雄格萨尔大王特异诞生的描写由3个母题构成:

(一)祈子母题

祈子母题是个世界性古老的母题,它大量地存在于神话、英雄传说及英雄史诗等一些古老的民间文学体裁之中。在英雄史诗中,英雄一般都是在无子的父母举行祈子仪式后,经过神奇受孕才诞生的。“贵德分章本”祈子母题的内容为:僧唐惹杰连的妻子尕擦拉毛没有生男育女,他娶了第二个妻子,仍没有生育。他娶的第三个妻子依然没有生育。于是他“向大山之神和大梵天祷告,祈求生子”,果然灵验,他年迈的妻子怀孕,生下格萨尔[①]。《玛纳斯》等突厥语民族史诗基本上都是以“一对年迈的夫妇为无子嗣而痛苦,他们虔诚地举行祈子仪式”作为开端的。《玛纳斯》的祈子母题与“贵德分章本”祈子母题的内容十分相似:“加克普汗很富有,他虽然娶有三个妻子,都没有生育。年迈的加克普汗为此十分苦恼,他虔诚地向上苍祈子,并举行了祈子仪式”,他年迈的妻子绮依尔迪神奇怀孕,生下玛纳斯[②]。《考交加什》是一部比《玛纳斯》更古老的神话性史诗。《考交加什》亦是以祈子母题作为开端:“卡里甫汗王年逾六十没有子嗣,为此他终日烦恼不安。他到祖先的墓地去祈子,并在那里露宿”[③]。另一部柯尔克孜史诗《库尔曼别克》的开篇这样叙述道:“铁依特别克是柯尔克孜汗王,他娶了七房妻子,没有一个生儿育女。无子的苦恼使汗王终日哀叹,他象长蛇般翻转腰身难以入睡,他向真主虔诚祈祷叩拜,祈求妻子生个儿子”[④]。经过祈子后,他们都如愿以偿,喜得贵子。

祈子母题与祈子仪式的关系密不可分。突厥史诗对于祈子仪式有较为详尽的描写。例如,在哈萨克史诗《阿勒帕米斯》的开端部分这样写道:拜布尔老人十分富有,但是他没有子嗣。无后的拜布尔老人受到人们的嘲笑,十分悲伤,于是与妻子宰牲杀畜,祭天祈子,举行祈子仪式后,他们徒步远行,在山脚下敬拜树木,后其妻子留在树下独宿[⑤]。类似的对于祈子仪式的描写,在史诗《玛纳斯》的各种异文中也存在。在古代柯尔克孜语中,称“祈子仪式”为“额尔木”。在有的《玛纳斯》异文中,玛纳斯之父加克普汗为举行祭天祈子仪式宰杀了大量牲畜,宴请了四十户柯尔克孜乡亲,众乡亲为加克普汗祈子[⑥]。居素甫·玛玛依的《玛纳斯》唱本亦描写了加克普夫妇在树林里举行的祈子仪式。其妻绮依尔迪被丈夫送进密林深处独宿。

值得注意的是,玛纳斯的母亲绮依尔迪、英雄阿勒帕米斯的母亲阿娜雷克等英雄的母亲,均是在树下独寝后受孕才生下英雄的。由此可以看出,树木与祈子母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参天的大树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初民看来,树木具有很强的生育能力。在维吾尔及雅库特等民族中广泛流传的树生子的神话传说,充分表现出这些民族的祖先对于树木生育能力的崇拜,正是基于对树木生育能力的这种崇拜之情,他们相信,不孕的妇女在树下举行祈子仪式,或在树下独居,她们便可从树木那里获得生育能力,满足她们的祈子愿望。这种向树木倾诉求子愿望的习俗历尽千年,一直流传至今。现在,在一些突厥语民族中,不育妇女仍有去树林求子、过夜的习俗存在。而在树上拴挂祈子布条的现象就更为普遍了。

祖先崇拜在突厥语民族民众中占有重要位置。当他们离开森林、迁至平原绿洲以后,他们的祈子仪式常常与“麻扎”(墓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相信,有祖先的保佑,无子的妇女会得子。因此,在一些突厥语民族史诗的祈子母题中,祈子仪式的场所之所以设在墓地,是与祖先崇拜有关的。

从史诗中的祈子母题看,古代突厥语民族的祈子仪式相当隆重,其程序一般是杀牲祭天,向上天祷告求子;到林中或墓地去住宿。祈子过程中,经常出现一位银须鹤发的长者形象,有他相助,不育妇女定会怀孕生子。这一长者形象与萨满形象有着渊源关系,主持祈子仪式也是萨满的重要职能之一。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婚后久不生育,在阔阔台依祭典上,长者考少依汗率领成千上万的人为卡妮凯举行了隆重的祈子仪式。之后,卡妮凯便怀孕生下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史诗描写这位主持祈子仪式的考少依汗具有超人的神力,且知晓通天之路,这位汗王的原型极有可能是古老萨满神话中的萨满形象。

“贵德分章本”的祈子母题虽寥寥几个字,但是,其文化的内涵却相当古老,从中可以了解藏族人民祖先对于苍天与山神的虔诚崇拜之情。然而,与“贵德分章本”相比较,突厥英雄史诗的祈子母题有二个显著的特点:第一,内容较“贵德分章本”丰富,有的用十几行、甚至几十行诗描绘祈子的内容;第二,对于祈子仪式的描绘更为详尽细致。

(二)神奇受孕母题

由于无子嗣的夫妻祈子虔诚,感动了上苍。年迈的妻子便神奇般受孕。英雄的母亲受孕过程具有浓郁的神秘色彩。在“贵德分章本”中,僧唐惹杰之妻尕擦拉毛挤奶时,天空大放光明,众天神出现,一天神之子飘然而下,尕擦拉毛吓得昏倒过去。年过半百的尕擦拉毛由此而怀孕[⑦]。北京木刻本版《格斯尔传》描写一名叫格格莎·阿木尔吉勒妇女在野外拾柴,一鸟头人背的大鹰飞来寻此女人投胎。后格格莎·阿木尔吉勒拾柴途中被一大汉(大鹰幻化)按倒,她由此而受孕,生下英雄格斯尔[⑧]。

突厥史诗中英雄母亲的受孕同样神奇非凡。玛纳斯的母亲、英雄阿勒帕米斯的母亲,她们都是在森林中或树木下独宿而神奇受孕的;英雄托什吐克的母亲则是吃马肉而受孕的;维吾尔族史诗《古里奥吾里》描写了有一英俊男人从国王妹妹身旁走过,致使王妹神奇般地受孕,王妹未婚而生下英雄古勒奥吾里。突厥史诗吃苹果受孕母题及“麻扎”(坟墓)祈子受孕母题,数量亦相当可观[⑨]。

由于英雄是神授之子,因而英雄的母亲怀孕后,往往出现特异反映。尕擦拉毛怀上格萨尔后,“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神采照人”[⑩]。年迈的绮依尔迪神奇地受孕、怀上玛纳斯“红光满面,年轻许多”。英雄的母亲怀孕时,不仅形体发生变化,变得年轻、容光焕发,而且饮食也发生变化。在突厥史诗中,英雄的母亲有孕后,不是吃虎心、狮心、狼心,就是吃龙胆、豹肉。英雄在母胎里便获得狮虎之力,因此,英雄的诞生几乎都有难产情节[(11)]。这种描写在突厥史诗中已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这一母题反映了人类早期的动物崇拜观念,以及初民的顺势巫术的原始思维逻辑。

英雄母亲神奇受孕母题,是一个世界性的古老神话母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贵德分章本”与突厥语民族史诗中英雄母亲受孕的过程,均具有浓郁的神秘色彩。她们大多是在没有与丈夫交媾的情况下受孕的。她们孕育的英雄是天神(腾格里)、梵天或山神所赐,因此英雄与自己的父亲并无血缘关系。英雄日后之所以与自己父亲的矛盾日益激烈,甚至发展到父子仇杀的程度,均源于此因。英雄实际上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神格的父亲,一个是人格的父亲。由于英雄与他人格父亲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因此,史诗中英雄的父亲一般都没有作为。不仅如此,他还往往充当英雄对立面的角色。例如,在史诗《玛纳斯》中,玛纳斯的父亲加克普汗是个吝啬贪婪、心怀叵测、处处与儿子玛纳斯作对的反面人物。英雄玛纳斯一死,他的凶险恶心更是暴露无遗。在另一部柯尔克孜史诗《库尔曼别克》中,英雄库尔曼别克的父亲亦是一个胆小如鼠、吝啬贪婪的反面人物。他在儿子征战前夕收回良马,致使英雄血洒战场。《艾尔托什吐克》中英雄托什吐克之父叶列曼,《巴额什》中英雄巴额什之父巴依汗,都是贪生怕死的人。这种“坏父亲”母题在古代西方神话中悉为常见。格萨尔的父亲虽然没有与儿子作对的行为,但是,与英雄格萨尔相比,他实属没有作为之人。英雄母亲神奇受孕的母题,反映出早期人类原始的感生生育观念和孤雌生育观念。

(三)英雄特异诞生母题

英雄的母亲受孕是神奇的,英雄的诞生必然更为特异。在“贵德分章本”中,尕擦拉毛神奇地怀孕后,生下一个羊肚子一样圆圆的肉蛋。尕提闷(僧唐惹杰的另一个妻子)用箭将肉蛋划开,里面出来的婴儿就是格萨尔[(12)]。无独有偶,柯尔克孜英雄玛纳斯从母体降生时,亦是一个肉囊。玛纳斯的叔父阿克巴勒塔用金指环划开肉囊,婴儿才出世[(13)]。更为巧合的是,蒙古史诗英雄江格尔诞生时,亦是一个肉囊。史诗这样描写道:“车琴坦布绍公主生下一个举世罕见的怪胎,一个圆鼓隆咚的古鲁盖(一种奇怪的圆物)”。人们用江格尔叔父的宝石把肉囊划开,取出里面的婴儿[(14)]。值得引起人们关注的是,我国三大英雄史诗中三位著名英雄——格萨尔、玛纳斯、江格尔,他们诞生时都是肉囊,而且都是由其长辈(格萨尔的异母、玛纳斯的叔叔、江格尔的叔叔)使用一器物(《格》是箭头,《玛》是金指环,《江》是宝石)划开肉囊,取出婴儿。在古老的突厥史诗里,英雄强有力的对手,如来历不凡的独眼巨人,仙女生下他时也是个肉蛋[(15)]。土伯特传说一汗王有一子,名叫博落咱。其母生他之前,曾夜梦与一白色人同寝。后产一卵。此子出自卵中,是一个有福运的婴儿[(16)]。朝鲜古代典籍《三国史记·高句骊》说解慕漱(天帝子)与河伯女媾合,女有孕生卵,少年射手英雄自卵中出。在我国南方一些民族的原始性史诗中,追溯其先祖来源时,其先祖也往往出自卵或肉蛋。

英雄出自肉蛋的母题,源于卵生神话。这一母题具有原始简单类比的思维特点。由于卵能孵出飞禽鸟类,在初民的心目中,卵是生命的象征。史诗中的英雄以“肉蛋”状诞生于世,这既保留有原始思维的特点,也在于突出英雄诞生非同凡响。

英雄诞生的特异,还表现在英雄诞生霎时所呈现出的异常现象。格萨尔诞生前,下了一场从来也没有过的大雪,大地发生震动。他诞生时,他的帐房顶上金光灿烂。他家的牛、马、羊、犬也在同一时刻产下崽[(17)]。这类情节在突厥史诗中亦普遍存在,玛纳斯、古里奥吾里、谢尔扎特等史诗英雄出世时,他们所在的毡房或森林,红光四射,景象壮观。集萨满、部落首领、歌手于一身的古老英雄人物阔尔库特诞生时,雷鸣闪电,天昏地暗,令人畏惧。因此人们给他取名“阔尔库特”(意为“令人恐怖”)[(18)]。有的《玛纳斯》唱本描写玛纳斯诞生时,宿敌卡勒玛克人的宫殿剧烈地晃动,河水倒流。玛纳斯诞生的同时,牝马产下阿克库拉神驹(伴随玛纳斯一生的坐骑),卡勒玛克卡勒首领阿劳开生下儿子昆吾尔(玛纳斯一生与之战斗的敌首)。

英雄诞生时,往往带有特异的标志。格萨尔刚从肉蛋中出来,使站起身来,作拉弓的样子,说道:“我要作黑头人的君长,我要制服凶暴强梁的人们”[(19)]。婴儿刚出世作拉弓状,这是格萨尔戎马一生的象征。关于玛纳斯要征服世界的情节,在《玛纳斯》中不是通过英雄自己的叙说,而是通过占卜师预言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占卜师说:“柯尔克孜人民中将要诞生一位英雄,没有人能战胜他,他将征服世界。他的名字叫玛纳斯”。玛纳斯出世时,一手攥血,一手攥油。手攥血预示着英雄将终生驰骋于疆场,使敌人血流成河;手攥油,预示着玛纳斯将使柯尔克孜人民生活富足[(20)]。玛纳斯手握血块诞生与格萨尔一诞生就作拉弓状,其文化内涵是相同的,即预示这两位英雄能征善战。北京版《格斯尔》描写格斯尔的诞生,这样写道:“他怒瞪右眼(为把魔鸦盯死),圆睁左眼(为了对待吉凶两种命运),举着右手(为镇压一切反抗者),紧握左拳(为享有天下一切权势富贵),高举右腿(为宣传宗教),伸直左腿(踩毁异教徒),咬紧牙齿(为了把恶魔气焰一口吞没干净)”[(21)]。江格尔出世时,脚踩着一女魔,屁股坐在一个男魔的胸上。两肩当中长着一颗发亮的紫色痣斑”[(22)]。

英雄是神之子,他一诞生便与一般婴儿不同。格萨尔一诞生就会说话,长得象八岁孩子一样大。玛纳斯一出世如同九岁孩子一样重,啼哭声如雷鸣。他的啼哭声令野兽吓得逃出森林;使得高山晃动,大地颤抖;两个老婆婆被他的啼哭声吓得昏过去,几乎丧命[(23)]。史诗《乌古斯传》中的英雄乌古斯生下来只吸吮了母亲的初乳,就开始吃生肉,喝麦酒,而且还会说话。四十天就会走路,玩耍[(24)];《艾尔托什吐克》中的英雄人物托什吐克出生后不是按年生长,而是按天生长,一个月的孩子象一岁的孩子一样大,三、四个月就会走路、说话了[(25)];《英雄谢尔扎特》中的英雄人物谢尔扎特更是非凡,他刚刚出生几天就同狮子摔跤,一只手便把狮子举过头顶[(26)];《阿勒帕米斯》中的英雄人物阿勒帕米斯出生以后,连母亲的初乳都没有吃,而是吃的骆驼奶,生长神速,几岁的孩子已经成为盖世英雄[(27)]。

这种英雄神速生长的母题不仅在突厥语民族的史诗中悉为常见,它也广泛地存在于阿尔泰语系民族的史诗之中。蒙古史诗《可汗之子那仁汗》描写那仁汗刚生下来的时候用一张羊皮包裹,第二天就用二张羊皮包裹,第三天就用三张羊皮包裹,生长神速[(28)]。满族英雄传说《套日大神三音贝子》中的英雄人物三音贝子“生下来三天就能走路,一个月能举起百斤重石头,三个月能拉开三百斤硬弓,不到一年身高长到一丈开外,一顿饭能吃下三只狍子、两只熊。他喝一次水,河落三尺,湖干一半。他一脚能踢倒一座小山”[(29)]。

英雄是上苍赐子,因此,他的诞生必定非同一般。英雄之母特异的怀孕,英雄神奇的诞生,均显现出英雄具有超人的神力。

英雄特异诞生母题系列,着重渲染的是英雄的神性。然而,英雄毕竟不是神,这些英雄生活于现实生活之中,与普通牧民一样牧马放羊,与部落、民族的命运休戚与共。他们一般都具有苦难的童年,功绩显赫的少年时代。“贵德分章本”与突厥语民族史诗,在描写英雄苦难的童年及少年战功方面拥有极为相似的母题。

(一)苦难童年母题

英雄的诞生非同凡响,然而英雄的童年却往往充满苦难。他们或是成为敌人追杀的对象,或是父亲被杀、从小沦为孤儿。这类母题在突厥、蒙古史诗中普遍存在,且非常典型。在藏族史诗《格萨尔》中也可以看到。这一母题常常成为叙述英雄身世的重要一环,并形成相对稳固的叙事模式。

在“贵德分章本”中,格萨尔出生前,那提闷(僧唐若杰的另一妻子)与格萨尔的叔父超同相勾结,把格萨尔的母亲尕擦拉毛驱赶到远离部落的地方居住。尕擦拉毛临产,帐蓬狭小破旧,无水无食,孤单一人,处境艰难[(30)]。在其他的《格萨尔》中,英雄格萨尔诞生不久,就遭叔叔超同的暗算。五岁时,他和母亲又被歹毒的叔叔超同驱赶到人迹罕见的穷乡僻壤玛域居住,母子二人靠挖蕨麻、捕地鼠、食猎物肉为生。格萨尔是在这种困苦、被迫害的环境下度过童年。

在柯尔克孜英雄史诗《玛纳斯》中,玛纳斯及其子孙的童年均是在敌人追杀或叛变亲友的迫害中度过的。玛纳斯出生后,为躲避敌人的追杀,婴儿玛纳斯被送到森林里的小木屋里抚养,直到四、五岁,他的父亲加克普才将玛纳斯领回家中,并对外称此男孩是他从一过路的商队要来的。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于襁褓中失去父亲,并成为祖父与叔叔的杀害对象,由于施以调包计,他才死里逃生,被母亲带去外祖父家逃难。赛麦台依真实的身份被其母隐瞒。赛麦台依十二岁时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分,于是返回故里,重掌大权[(31)]。

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中的英雄江格尔,两岁时家乡遭劫,父母惨遭杀害,从小沦为孤儿。孤儿母题在《玛纳斯》的后几部十分突出,《玛纳斯》第七部《索木碧莱克》中的主人公索木碧莱克自幼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由舅父抚养成人。《玛纳斯》第八部《奇格台依》中的主人公奇格台依亦是遗腹子,他出生不久,母亲也离开了人世,自幼成为孤儿。

我国三大史诗中主要英雄人物的童年,都有苦难的经历。如果说英雄特异诞生母题着重渲染的是英雄的神性,那么,英雄苦难童年母题则让神授之子一落地就体味人世间斗争的残酷,为英雄以后与各种敌人斗争、保护自己的人民,做了有力的铺垫。可以说,英雄苦难童年母题所力图表现的是,作为人间英雄的人性特点。

英雄苦难童年母题原是一个十分古老的神话母题。在古埃及神话中,鹰头英雄神荷露斯诞生于世不久,恶神塞特就杀害了他的父亲俄赛里斯主神,并将他与他的母亲伊希斯女神二人抢走,囚禁在监狱之中。他们逃出监狱后,幼小的荷露斯又被叔父恶神赛特派出的毒蝎蛰死。在太阳神的帮助下,他死而复生,为躲避凶恶的叔父的追杀,他又被母亲送往一孤岛上,由别人抚养[(32)]。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英雄人物,他的父亲是宙斯神,母亲是人间美女阿尔克墨涅。他一出生就遭宙斯之妻赫拉女神的迫害,赫拉女神派两条毒蛇去袭击尚在襁褓中的赫拉克勒斯。当毒蛇缠住熟睡中小英雄的脖颈时,孩子醒了,他将两条毒蛇掐死,保住了性命。在以后的日子里,赫拉女神一直把这位小英雄视为眼中钉,想方设法要将他害死[(33)]。在古印度神话中,国王杜尚陀打猎到一森林,与仙人养女沙恭达罗遘遇,并结为夫妻。国王小住几天便返回王宫。沙恭达罗怀孕生子,此子便是光荣的婆罗多王族的鼻祖婆罗多。国王一去无音讯,英雄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隐居于森林之中,与动物为伍。后去认父,又险遭拒绝。虽然他日后战胜了所有的国家,成为世界的主宰,但是,他的童年却是异常孤寂的[(34)]。

从以上所例举的古代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古埃及神话中的英雄荷露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或是古印度神话中的英雄婆罗多,他们童年时代都曾有过坎坷、痛苦的经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玛纳斯》中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童年时代的遭遇,与古埃及神话英雄荷露斯的童年遭遇极为相像:他们都是幼儿时代丧父;都曾遭受过凶恶的叔父的暗害;为躲避歹心叔父的追杀,他们都曾被母亲带到异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长大后,又都将作恶多端的叔父杀死,报了杀父之仇。柯尔克孜史诗与古埃及神话在这一母题上惊人的相似,虽然尚难以用“影响”说来加以解释。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我国北方民族英雄史诗中普遍存在的英雄苦难童年母题,是一个相当古老的神话母题。这一史诗母题的叙事模式,明显地是继承了古老神话中同类母题的叙事模式。

(二)少年立功母题

史诗中的英雄与凡人不同,他们少年时代就显示出非凡的力量和勇气。他们的力量与勇气主要表现在与对手的交锋上。《格萨尔》中的英雄格萨尔,从小就表现出超凡的神力。其叔父超同心狠手毒,阴谋要杀死格萨杀,在食物中投毒,格萨尔没有被毒死;超同不死心,请妖僧贡巴热扎来谋害格萨尔,妖僧被格萨尔困死在山洞中[(35)]。在“贵德分章本”中,少年英雄格萨尔用石头惩治叔父超同,史诗这样写:“一石头打去,打得草山尘土飞扬,烟云蔽日;打得石岩火星乱冒,地裂山崩,打得牛羊角秃眼瞎,腰折腿断”,人们“吓得目瞪口呆,失魂落魄”[(36)]。

在较为古老的突厥史诗中,与少年英雄较量的对手,一般是凶猛的野兽或是超自然的对手。如维吾尔古老英雄史诗《乌古斯》中的少年英雄乌古斯,杀死一头凶猛异常、吞食人畜的独角兽,为民除了害[(37)]。在突厥语民族中广泛流传的英雄史诗《鲁斯塔姆》中,少年英雄鲁斯塔姆力斩凶龙,战胜力大无比的巨人,成为盖世无双的英雄[(38)]。《德尔谢汗之子布哈什汗的传说》中的主人公布哈什汗,从小力大过人,他勇斗公牛,并将它杀死,故长者给这位少年英雄起名作“布哈什”(公牛之意)[(39)]。在《巴萨特杀死独眼巨人的传说》中,从小由狮子抚养长大的巴萨特,力勇非凡,他杀死吞食活人、活畜的独眼巨人,挽救了部落民众的生命[(40)]。在《玛纳斯》中,玛纳斯家族英雄们也遇到许多超自然的对手,如各种巨人,独眼巨人、白巨人、黑巨人、红巨人等,还有许多女妖及各种妖魔。

但是,英雄更多的对手是敌人,包括入侵之敌、有纷争的部落或部族的首领以及叛变的亲友等。少年英雄玛纳斯投奔叔父加木额尔奇的途中,凡遇到卡勒玛克侵略者就杀,“碰上(玛纳斯)的都无法脱逃,他一拳就是一串,五十多人应声倒下”。凶顽的卡勒玛克将领,也被少年玛纳斯掐断喉咙而死[(41)]。玛纳斯率领四十名小勇士与入侵的卡勒玛克将士进行浴血奋战,并把侵略者赶出柯尔克孜领地。

少年立功母题与古代成丁仪式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在古代,一个男孩长大,要经过严酷的成丁考验,才能成为氏族或部落的正式成员。经过成丁仪式的考验,标志着男子成熟,可以成婚。在史诗中,少年英雄的力与勇经受住考验,与此紧密相连的便是英雄成婚的内容。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史诗中的英雄出生后,常常隐姓埋名。玛纳斯诞生时,右手掌心上有“玛纳斯”字样,长辈们给他更名,叫他“大疯子”。当他策马挥戈、与入侵之敌进行斗争时,他才正式叫“玛纳斯”[(42)]。玛纳斯从诞生起,直至他十一岁(一说九岁)当首领之前,一直隐姓埋名。与玛纳斯一样,格萨尔大王在纳妃称王以前,亦隐瞒自己的身分,他在人面前是个讨饭的穷孩子,名叫台贝达朗(其他异文为觉如)。他身着旧皮袄,脚蹬破皮靴,腰扎一条难看的麻绳带,头戴一顶尖帽。在他成亲的前夕,“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面色紫红,仪表堂堂的天神相貌”,“穷孩子台贝达朗大显神通,登基坐殿,成了黑头人的大王,四面八方都闻风归顺,朝贡称臣。他现坐在灿烂庄严的黄金宝座上,尊号称为世界雄狮格萨尔大王”[(43)]。名字的改变、身分的公开,亦是英雄成熟的表现。这也是古代成丁仪式在英雄史诗中的一种折射反映。

青海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与突厥史诗,在英雄身世的描写上,叙事模式基本相同,许多母题的内容也十分相近。除上述类同母题之外,《格萨尔》与突厥史诗还拥有大量相同的母题,如英雄婚姻母题,英雄变形母题,英雄外出敌来犯母题,(妻子被劫、父母沦为奴隶),亲属背叛母题,梦兆母题,寄魂母题,神性动物母题等等。

藏族人民生活于青藏高原,其语言属于汉藏语系;突厥各族人民主要分布于中亚,其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不同语系、不同地域人民的史诗,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多的共同成分,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多相同的母题呢?其实,世界各国各民族的英雄史诗,都具有一些共性和相同的母题,只是数量有多有少。就藏族的《格萨尔》与《玛纳斯》等突厥史诗而论,它们之中均交织着许多神话、传说,包容着大量古老的文化成分,反映出原始思维的特点。它们所拥有的共性及相同的母题,既有同步思维所致,互不相谋而各自形成的,也有各民族相互交流、相互学习、相互影响所形成的。学术界多数学者认为,藏族的《格萨尔》是吐蕃时期形成的史诗。在历史上,吐蕃曾先后占领中亚达三百年之久,曾长期与中亚突厥各民族人民交错而居,与中亚文化有密切交流。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必定会在他们各自的史诗中留下鲜明的印迹。

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与其他分部本《格萨尔》相比较,具有三个较为显著的特点:一是宗教色彩少;二是保留的古老文化成分较多;三是与其他《格萨尔》版本相比较,它与《玛纳斯》等突厥史诗所具有的类同古老母题的数量更多一些。王沂暖先生认为藏文分章的贵德本“可能是较原始的本子,或较原始的说唱情节,时间可能在先。分部本可能是后有的,先是由分章本情节的扩充发展,接着又另出新情节”。王沂暖先生的论述是很精辟的[(44)]。(原标题: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与突厥史诗之比较——一组古老母题的比较研究)

注释:

①王沂暖、华甲合译贵德分章本《格萨尔王传》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9页。

②居素甫·玛玛依的《玛纳斯》唱本,新疆文联1961年铅印资料本。

③月米尔·毛尔岛搜集、整理的《考交加什》(柯尔克孜文本),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文出版社,1987年出版。汉译文内容参见张彦平、郎樱合著《柯尔克孜民间文学概览》,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文出版社,1992年出版,60页。

④居素甫·玛玛依演唱、萨坎·月米尔记录的《库尔曼别克》(柯尔克孜文本),克孜勒苏柯文出版社1984年版。其汉译文本收录在《柯尔克孜族民间叙事长诗选》,尚锡静译,刘发俊整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⑤胡南译《阿勒帕米斯》,尚未出版。

⑥吉尔吉斯斯坦玛纳斯奇萨雅克拜·卡拉拉耶夫的《玛纳斯》唱本。

⑦同①,9页。

⑧桑杰扎布译《北京版<格斯尔>》内蒙古自治区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与内蒙古自治区《格斯尔》工作办公室1985年翻印本,8-9页。

⑨(俄)萨恩拜·奥罗兹巴科夫《玛纳斯》唱本描写年迈无子的加克普汗到墓地去祈子,梦一长者送他一苹果。他的妻子吃苹果后怀孕,生玛纳斯。《艾尔托什吐克》等多部史诗、叙事诗均有吃苹果怀孕的母题。

⑩同①10页。

(11)绮依尔迪生玛纳斯、拜布尔的妻子生阿勒帕米斯、阿娜雷克生阔布兰德之时,均为难产。

(12)同①17页。

(13)同②。

(14)黑勒、丁师浩合译《江格尔》(第一册),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46-47页。

(15)(39)《先祖阔尔库特》(哈萨克文本),新疆青年出版社出版。

(16)《蒙古源流》记载,转引自萧兵著《中国文化的精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117页。

(17)同①16页。

(18)同(15)。

(19)同①17页。

(20)同②。

(21)同⑧12页。

(22)同(14)。

(23)(41)(42)参见居素甫·玛玛依的《玛纳斯》唱本,白多明、张永海汉译文本。

(24)(37)耿世民译《乌古斯可汗的传说》,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25)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艾尔托什吐克》(柯尔克孜文本),克孜勒苏柯文出版社1987年版。

(26)(38)《哈萨克长诗选》(哈萨克文本),民族出版社。

(27)同⑤。

(28)《纳仁汗》。

(29)傅英仁《满族萨满教神话》,《阿尔泰语系民族叙事文学与萨满文化学术讨论会论文》。

(30)同①14-15页。

(31)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

(32)《古埃及神话》,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版。

(33)《古希腊神话》,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版。

(34)《古印度神话》,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版。

(35)降边嘉措、吴伟编著《格萨尔王全传》,宝文堂书店出版,1987年,72-76页。

(36)同①23页。

(43)同①,19、35页。

(44)同①,3页。

原刊于《民族文学研究》1997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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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72阅读 29 编辑:喜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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