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汪堆寺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汪布顶乡北部金沙江东岸的一处高地上，寺中百柱殿的壁画年代为 18 世纪初，殿内 I 壁和 IV 壁罕见地出现了整铺的祖师 传记故事，且故事场景周围均写有藏文题记。壁画中所见三位祖师均与萨迦派联系密切，本文主要对故事场景周围的藏文题记进行释读，结合各祖师的生平传记，简略回顾德格土司和萨迦俄派往来关系的历史，进而探讨该殿壁画的功能与用途，以及这种表现形式的来源与演进，并在最后讨论了其所呈现出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 汪堆寺； 百柱殿； 萨迦俄派； 祖师；传记故事

一、研究缘起

汪堆寺（dBon stod dgon）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汪布顶乡北部金沙江东岸一处高地上，地处西藏自治区昌都市江达县和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交界处。汪堆寺百柱殿地理坐标为北纬31°55′26″，东经98°25′33″，海拔约为3160米，建筑平面近似正方形，内长约40.5米，宽约42米，墙高约7米，大门朝向为南偏西47°，大门宽约3.6米〔图一〕。殿内共有100根柱子，故名为“噶加拉康” （Ka brgya lha khang）。百根柱子中有一排夹在墙内，部分柱头保留有彩绘。该殿壁画保存较为完整，规模较大，现存壁画面积约为一千多平方米，壁画繁复，保存有大量藏文题记，且大部分可识别。

〔图一〕 汪堆寺百柱殿整体图（罗文华拍摄）

汪堆寺最初是本教寺院，后改宗宁玛派，最后改为萨迦俄派传承的寺院。笔者有幸于2021年10月和2022年7月两次跟随故宫博物院藏传佛文物教研究所罗文华老师在川西藏东地区进行实地考察，恰逢寺院建筑加固维修，因此得以首次采集并公开完整壁画。由于目前学术界尚无汪堆寺百柱殿壁画的相关研究成果发表，且该寺并无寺志保存下来，故关于汪堆寺的历史仅能从过往涉及到康区的研究中探寻。此外，德格县汪布顶乡即将建造水电站，这将对汪堆寺壁画后续的保存与研究造成较大影响，所以对汪堆寺的壁画研究与保护迫在眉睫。

自俄钦·贡嘎桑波（Ngor chen Kun dga‘bzang po，1382-1456）于1429年创建了俄寺（Ngor e wa chos ldan）以来，包括俄钦在内的多位俄派高僧都曾亲自前往木斯塘、不丹、卫藏、阿里、康区等地传法，并得到了一大批僧众团体的追随。贡嘎桑波十五岁（1396）时，就开始在萨迦为一些来自康区的弟子传授教法，其中还有来自丹玛（lDan ma，今邓珂一带）的弟子。15世纪时，俄派同康区的贡觉（Go ‘jo）和灵藏（GLing tshang）建立了更为密切的联系，这一时期贡觉和灵藏的领主都成为了俄派的供养人。自16世纪开始，俄派高僧亲自前往康区收集供养，并于17世纪开始和德格家族频繁往来，并建立了密切的师徒关系。

1639年前后，第7代德格土司向巴彭措（Byams pa phun tshogs，1585-1667）与青海蒙古族和硕特部固始汗结为军事同盟，消灭了白利土司顿悦多吉的武装力量。此后，德格土司的势力范围才真正得到了大规模扩张，超越林葱土司，成为了德格一带的主人。德格土司邀请俄钦亲自前往德格传法，既延续了家族信奉萨迦派的传统，又强调了德格地区所传俄派教法的正统性，同时萨迦俄派通过和德格土司建立新的供施关系，得到了来自康区的稳定供养。

汪堆寺百柱殿作为标志性历史遗迹，壁画中所见的三铺祖师传记故事正是这一时期德格土司对俄派祖师信仰达到巅峰的具体实证。该处壁画所呈现出的艺术风格应为德格印经院所代表的德格地区“标准样式”的前身，风格清晰，在承袭早期萨迦派传统的对称式布局的同时，接受了来自卫藏地区流行的新勉唐画派中的艺术元素。在祖师传记故事的布局中出现了红线分割主体，区域山水相隔的连环画样式，后成为了德格地区传记故事题材的主要表现手法。

汪堆寺百柱殿内绘有三铺祖师传记故事，I壁有1铺（I-H铺），IV壁有2铺（IV-B铺、IV-C铺）〔图二〕。其中，I-H铺保存完整，题记清晰；IV壁的两铺毁损严重，仅保存有上半部分。三铺祖师传记故事布局略有差异，I-H铺以山水作为分割，画面连续；IV-B铺以红线作为画面分割线，红线内有白色藏文题记；IV-C铺或以建筑和山水为隔断，或以不同颜色的方框标注藏文。

〔图二〕 汪堆寺百柱殿壁画推倒图 姚瑞怡绘制

二、祖师传记故事释读

（一）I-H铺

I-H铺共计57尊，正中为祖师及二弟子，周围分为七个不同区域〔图三〕，不同场景周围均有藏文题记〔图四〕。主尊（I-H1）正下方写有白色藏文题记，其中“sangs”“rgyas”“phun tshogs”部分为朱书，表明该祖师应为第25任俄钦桑结彭措（Sangs rgyas phun tshogs，1649-1705）。

〔图三〕 I-H铺祖师传记故事线描图分区（姚瑞怡绘制）

〔图四〕 I-H铺祖师传记故事分布图及可见藏文（姚瑞怡绘制）

主尊右侧弟子（I-H2）双手托经书，下方写有“gNas lnga rigs pa’i pandita mkhan chen tshul khrim dpal bzang la na mo”，意为“礼敬通晓五明班智达堪钦楚臣贝藏”，应指第28任俄钦楚臣贝藏（Tshul khrims dpal bzang，1675-1710）。楚臣贝藏为桑结彭措弟子，曾于藏历公阳土虎年12月6日（约1699年1月初）完成了桑结彭措的传记书写，该传记只包括桑结彭措前往德格之前的内容。

主尊左侧弟子（I-H3）双手托法轮，下方写有“Nyams dang rtogs pa‘i dbang phyug chen po bla chen kun dga‘ chos ‘phel la na mo”，意为“威严觉悟大自在天喇钦贡嘎群培”。贡嘎群培为萨迦俄派僧人，但未曾担任俄钦，被邀请至德格后，在第10代德格土司桑结丹巴（Sangs rgyas bstan pa，16？-1710）时期，与桑结彭措一同负责制作甘珠尔木刻版。在桑结彭措去世之后，他曾担任第12代德格土司丹巴次仁（bsTan pa tshe ring，1678-1738）及其子的拉却（bLa mchod）。直至贡嘎群培去世，德格土司才于1727年邀请第31任俄钦扎西伦珠前往德格担任悟喇一职。

A区域内共计11尊，内有五个场景。第一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6）谒见绿度母（I-H4），写有“mKhan pos sgrol ma mjal tshul”。第二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9）谒见萨钦·贡嘎宁波（I-H7），写有“mKhan po sangs rgyas phun ‘tshog gi(s) sa chen mjal tshul”。第三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8）谒见扎巴坚赞（I-H5），写有“mKhan pos grags rgyal mjal tshul”。第四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14）谒见释迦牟尼佛（I-H10），写有“mKhan pos thub sku chen po mjal tshul”。第五个场景为桑结彭措念修金刚普巴并见到了金刚普巴和贡嘎宁波，写有“mKhan pos phur pa‘i bsnyen pa mdzad brkab(s) su phur pa dang sa chen sku gnyis mjal tshul”。

B区域内共计6尊，内有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15）谒见洛沃堪钦（I-H16），写有“mKhan po sangs rgyas phun ‘tshogs kyi glo bo mkhan chen mjal tshul”。第二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18、I-H19）于大河中谒见绿度母（I-H17），周围有两处藏文题记，一处模糊不清，另一处写有“mKhan po chus cher tshul”。第三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20）面对喜金刚唐卡（Kye rdo rje ras bris）赞颂等。

C区域内共计9尊，场景为桑结彭措（I-H27）在萨迦寺主巴拉康钦莫（Sa skya‘i sprul pa‘i lha khang chen mo）中谒见释迦牟尼佛（I-H21）、三怙主（I-H22至I-H24）和萨迦五祖（I-H25、I-H26、I-H28至I-H30）。场景下方写有“mKhan pos sangs rgyas byang sems dpag med dang gong ma rnams lnga yang mjal bas don chen ‘grub gsung tshul”，意为“堪布桑结（彭措）谒见了无量菩提心和萨迦五祖又听其讲授大义”。

D区域内共计5尊，该场景中的故事题记损毁，仅可见3尊不同身色的佛（I-H31至I-H33）、莲花生大师（I-H34）、桑结彭措（I-H35）。其中莲花生大师身侧有经书，桑结彭措面前有三座塔，可能为桑结彭措上师的塔，塔上题记毁损严重，仅可见“mKhan pos slob dpon dang(?) la…rten glegs bam rnams mjal tshul”，意为”堪布谒见上师和…经卷”。

E区域内有2尊，该场景为桑结彭措（I-H37）观想生起黑色皮面具神（bSe ‘bag nag po ‘phur shes），写有“bSe ‘bag nag po ‘phur shes nyams snang la mjal slarsxxmxlxxxxshes ‘groxxxxxxx gsungs tshul”〔 图五〕。萨迦派冬季法会中有三个主神面具神，约一层楼高，其中平措颇章内跳的是黑面怒相护法神舞，卓玛颇章跳的是红面权力护法神舞。根据图像判断，此处黑色面具神可能为冬季法会中的黑色面具神。另有一则关于”bSe ‘bag nag po ‘phur shes”的说法，称萨班在1244年前往凉州途中遇到了一位男孩，其面容与萨迦果如殿（sGo rum）内宝帐护法（Pañjara Mahākāla）的黑色面具相似，便将其视为大黑天的化身。这种黑色面具是西藏宝帐护法早期信仰的集中体现，被认为是由反对佛教的印度君主的皮肤制成，据传这种黑色面具最早由大译师仁钦桑布传入西藏，后传给了仁钦桑布的弟子洛追扎巴（Mal lo tsa ba bLo gros grags pa），并在萨钦·贡嘎宁波（Sa chen Kun dga‘ snying po）得到宝帐护法灌顶后传给了萨钦。

F区域内有18尊，内含六个场景。第一个场景题记损毁严重，根据残存题记和图像推测应为桑结彭措（I-H38）礼敬智慧之花（‘Jam dbyangs me tog），下方写有“Yi ge dag ther gnang tsho tshoxxxxxxrgyun gsol pa‘i tshu”，意为“对所有文字作校对…一直启请”。第二个场景为桑结彭措（I-H40）校对文字，其周围绘有弟子（I-H39）献经书，下方写有“mKhan pos yi ge zhu dag gnang tshul zhu dag rig”〔 图六〕。第三个场景为弟子（I-H42）礼敬萨班金身（Sa pa gser）（I-H41）。第四个场景为念修四面大黑天（gDong bzhi pa）。第五个场景题记损毁严重，隐约可见写有“Yum…dpal mgon xl bzhi ba‘i yum chen sring mo bzhi byung gsung…”，意为“…说：‘母…吉祥护法…忿怒四姊妹母’现起”，祖师右手于胸前作无畏印，左手持宝瓶，四姊妹母未露出獠牙，故应为桑结彭措闻四姊妹母。第六个场景应为第五个场景的延续，仍为桑结彭措与四姊妹母的故事场景，下方隐约可见“Yum chen sring mo bzhi yin snyam kyi brag rdzong…”，意为“想：‘是四姊妹母’，在石寨…”，但四姊妹母此处面露獠牙，故推测应为桑结彭措降伏四姊妹母（bZhi ba‘i yum chen sring mo）。四姊妹母身色分别为红、黄、绿、蓝，均持钺刀与嘎巴拉碗，应为四面大黑天周围的夜叉女，即雍母（gYung mo）、持业杜姆（Las mdzad gtum mo）、大罗刹女（Srin mo）和斯阿岭玛（Sing ga la）。

〔图五〕 I-H铺E区域的故事场景——桑结彭措观想生起黑色面具神（罗文华拍摄）

〔图六〕 I-H铺F区域内第2个场景——桑结彭措校对文字（罗文华拍摄）

G区域内有2尊，该场景应为桑结彭措（I-H57）生起宝帐护法（I-H56），宝帐护法不同以往，在此为右手高举宝帐，左手持嘎巴拉碗〔图七〕。

〔图七〕 I-H56宝帐护法 (罗文华拍摄)

德格家族和萨迦俄派有着很深的渊源。15世纪德格家族的巴登僧格前往俄寺，从第9任俄钦拉秋僧格学习，后第14任俄钦贡嘎扎西（Kun dga‘ bkra shis，1558-1615）前往德格地区并停留了八年（1584-1591）。第22任俄钦班秋坚赞（dPal mchog rgyan mtshan）在未任俄钦时，就受第7代德格土司向巴彭措的邀请来到德格，成为第一位担任德格土司的悟喇（dBu bla）的俄派祖师，后于1677年回到俄寺担任俄钦一职。其间，班秋坚赞建立了德格地区萨迦派寺院僧人前往俄寺进修的传统。向巴彭措为其修建的塔泽主康（Thar rtse sgrub khang），后续成为历任俄钦在德格的驻锡地。桑结彭措曾从班秋坚赞受戒出家，且为其受戒的上师中有一位来自德格的喇嘛，名为索南坚赞（bSod nams rgyal mtshan）。这些都暗示着桑结彭措和康区一带的渊源之深，拉开了后续俄派祖师和德格土司进一步往来的序幕。

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桑结彭措与康区一带，特别是德格地区的关系变得愈发密切。与此同时，德格土司同俄派的关系亦更深一步，直至18世纪达到了鼎盛。此后大量不再担任俄钦一职的僧人前往德格任德格土司的悟喇。桑结彭措在第10代德格土司的侄子——桑结贝藏（Sangs rgyas dpal bzang）的邀请下，来到德格任悟喇一职，并先后为桑结贝藏和第11代德格土司索南彭措（bSod nams phun tshogs）传授道果教法。1688年，桑结彭措完成了俄钦传记的书写，并在该传记的附录中提到了供养人。约克·海贝勒（Jörg Heimbel）认为其应指桑结贝藏、德格土司桑结丹巴和索南彭措。1692年，桑结彭措在俄寺完成了相关史书的撰写，并在桑结丹巴的赞助下于1705年制作了第一版刻板。故I-H铺主尊下方F区域内的第一和第二个场景可能描绘的就是这一时期桑结彭措制作相应刻板并印刷经书的历史事件。尔后，桑结彭措身体抱恙，但仍在德格土司的邀请下回到了德格，最终于藏历木鸡年（1705）8月18日在德格去世，由其侍者索南贝丹（bSod nams dpal ldan，1669－1713）主持葬礼，彼时索南贝丹尚未成为俄钦。

该铺祖师像高约4.5米，宽约2米，尺寸较大。并且其右手作说法印，左手持宝瓶，与一般作转法轮印或持金刚铃和金刚杵的说法形象的祖师像不同。约克·海贝勒指出，过往被认为是尺寸较大的祖师传承唐卡可能实际上是一种影唐（Dus thang），用于葬礼（dGongs rdzogs）或祖师祭日的追悼仪式。从17世纪中期开始，这种唐卡才被称作“Dus thang”，为“Dus mchod thang sku”或“Dus ja thang sku”的缩写，意为用于祭日供奉的唐卡或祭日供茶唐卡。这种祖师祭日的追悼仪式有周年祭和每月祭两种，有时会为重要祖师举办两种追悼仪式。此外，若祖师祭日相隔较短，寺院有时为了便于举行仪式，会将几位祖师像绘在同一幅唐卡上。

〔图八〕 I-H铺祖师桑结彭措(罗文华拍摄)

该殿祖师像〔图八〕与一幅私人收藏的桑结彭措的影唐相似，主尊左手均持宝瓶。略有不同的是I-H铺周围绘有桑结彭措传记故事场景，而非此处唐卡中的祖师传承序列。这可能因为唐卡画面更为局促，无法表达过多的内容和主题，而百柱殿每壁均有祖师传承序列，便无需在此周围强调。在这幅唐卡背面有第28任俄钦楚臣贝藏于俄寺写的题记，标明其于木猴年（1704）制作，以为当时病重的桑结彭措祈求长寿。这种在祖师生前就制作类似唐卡的情况也并非仅此一例，第31任俄钦扎西伦珠（bKra shis lhun grub，1672-1739）就曾于其生前开始制作影唐。而且在桑结彭措去世之后，有大量来自卫藏地区的僧众来此供施茶等供养品，还为其制作了金银镶嵌的舍利塔（gDung ‘bum）和金铜造像，并请求将其放置在俄寺的灵塔殿内，此后每月18日都不间断地举办供施茶的仪轨。另在康区的祖拉康内，国王父子（Sa skyong yab sras）等人也常年为桑结彭措的舍利大塔和影唐举行坛城供修仪轨。（作者简介：姚瑞怡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硕士生）

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9期· 第257期，注释略，原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